要命的幽默

文化館的老趙是個木訥的人，平靜又刻滿風霜的臉像是沙漠里廢棄的古城堡一樣，難得見到一回笑。他惜言如金，似乎多說一句話都會把靈感攆跑，糟踐了自己做文藝輔導員的名分。盡管他的作品和他的相貌、談吐一樣從沒出過彩，但這卻并不妨礙他靠年限、熬日子，混了個高級職稱，整天過著“鐵觀音一泡，二郎腿一翹，摟著份報紙瞇一覺”的悠閑日子。

如今，他快退休了，卻讓眼下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一件事鬧得寢食不安：前些日子，市文化局在增值潛力最大的南部山區征下了一大塊地，準備集資建房，根據規劃方案里總的建房套數，局里將一部分新房指標撥給下屬各單位，文化館據說能獲得十五六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未超標部分僅按照兩千八百元一平米，超標的按四千五百元一平米交款。這個方案相當誘人，因為想買房的人很多，所以館里最近正考慮改變原先論資排輩的做法，采取一種職稱、年限以及貢獻三項綜合評分的方法來排座次。考慮到職稱考評即將開始，館里為防止因買房而突擊報考“高職”謀求加分的不正之風，敲定一個硬杠杠——未在省、市一級的演出評比中獲得三等獎以上的高級職稱人員，將不具備此次分房資格。這下老趙慌了神，他以為十拿九穩的房子忽然懸了。

不為別的，兒子與女友已到談婚論嫁的實質階段，沒有房子，就好比要上戰場的軍人還沒有槍，兒子像大旱年景里的地主老財照樣催糧收租榨取佃戶一樣的老爸，弄得老趙一天到晚愁容不展，額頭都皺成一個“川”字。

偏巧此時，京劇團的好友老邢來找他聊天，三言兩語就說到了房子的事。老邢說：“老哥，京劇團也討論分房方案了，拿不到市一級以上獲獎證書的，你就是國家一級演員也沒用，這次分房也要靠邊站。所以今天我來求老哥哥幫個忙，給弄個劇本，讓我先過了這關，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您。”老趙一聽，搖頭苦笑道：“我這里自己還火燒著眉毛呢，拿什么救你？”“哎，這話怎么說的，你好歹也是‘高職’，如今是文藝輔導員了，整天泡在一幫文人騷客堆里，就是個端茶倒水的也該熏出點味了吧？我聽說最近市里要舉辦‘幽默藝術節’，并且今后市里打算將幽默文化作為一項支柱文化產業來大力推廣，這不正是你老兄的文藝‘第二春’嗎？”

老趙一聽：“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你京劇團怎么會跟幽默扯上關系，那不是狼筋扯到狗腿上——胡拉硬拽嘛。”豈料，老邢一聽還來勁了：“你沒見別省的幽默藝術節開幕式上，人家說評書的女藝術家劉朝不是反串唱了豫劇《花木蘭》還有京劇《智取威虎山》，哎，對了，我和我們團的幾個人對《智取威虎山》比較了解，你干脆就從這里琢磨點名堂。”

要拿樣板京劇《智取威虎山》開刀？老趙懷疑老邢是不是拿藥當晚飯吃了。大概老邢早料到一向謹小慎微的老趙會有顧慮，掏出帶來的報紙，一字一句地讀著“堅持傳統戲、新編歷史劇、現代戲‘三并舉’方針，推動傳統戲曲劇節目的整理、改編與創新”的精神，總算給老趙吃下一顆定心丸。臨走時，老邢還不忘擠對他一下：“老趙，一星期拿不出劇本來，可別怨我說你是生蟲的拐杖——靠不住啊。”

老趙靠在書桌后的椅子里，兩眼看著天花板發呆。兒子一進門，喲，老爺子今兒發的什么呆啊，趕緊問候問候吧，這一問才知道，敢情他爸爸是為改編劇本發愁呢。這有何難，上網瀏覽一下找點素材加工一下，再選取《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戲作為改編對象不就完了？老趙聽完，像是踩到了彈簧上，一下從椅子里彈起：“好主意！”

一星期轉眼就到了，老邢如愿地從老趙那里接過劇本，看后樂得直蹦高，隨手給老趙一“高帽”戴上：“我說什么著來，這文藝輔導員就是不同于一般人，我懷疑‘幽默文化節’簡直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

老邢立即組織人進行彩排，老趙也是天天往京劇團跑，夜以繼日地排練，劇本也不斷地完善。終于，《新編智取威虎山（選段）》上了“幽默藝術節”文藝大賽的節目單。

夜晚的劇場燈火通明，座無虛席，場燈暗下來，舞臺燈光亮起，大幕徐徐拉開：但見那威虎山狂風呼嘯，大雪飛舞，巍巍叢山，層層密林。楊子榮手執馬鞭氣宇軒昂地往舞臺中央這么一亮相，立刻掌聲四起。楊子榮一甩大衣，唱道：“雖然是只身把奸商巢穴闖，千百萬無房弟兄猶如在身旁。任憑那坐山雕圈地囤房，為房友戰惡魔我志壯力強！”

“好！”“好啊！”喝彩聲此起彼伏，大家被楊子榮專業水準的唱法和新奇的唱詞所吸引。接著，背景轉換，陰森的山洞內殺氣陣陣，威虎大廳上方吊掛著三盞油燈，老邢扮演的坐山雕坐在虎皮椅上厲聲說：“天王蓋地虎！”楊子榮回答：“房價比天高！”“臉紅什么？” “還在漲價！”坐山雕再問：“怎么又黃啦？”眾土匪持刀上前圍住楊子榮，楊子榮哈哈一笑，大聲道：“銀根收緊啦！”

話音剛落，坐山雕沖著大廳上方懸掛的三盞油燈“啪！”地就是一槍，沒想到戲演到這里卻出岔子了。原來這所謂的三盞油燈其實就是三個小燈泡，由后臺燈光師控制。按照劇本編排，坐山雕的槍一響，他就關閉一盞燈；楊子榮的槍響，他就把剩余的兩盞燈也關掉，顯示楊子榮“一槍穿倆”槍法更勝坐山雕一籌。可那天這位燈光師晚飯時酒喝得有點過，把這事給搞糊涂了，坐山雕的槍一響，他給關掉了兩盞燈，舞臺上的人包括邊條幕后站著的老趙都傻了！

可戲總不能就此停下，還是老邢扮演的坐山雕反應奇快，他瞇起眼問手下：“小的們，三爺我槍法如何？”眾嘍啰這才如夢方醒，紛紛豎起大拇指：“三爺，您厲害啊，一槍穿倆！”接著有個小匪把槍遞到楊子榮手里，這個年輕后生拿著槍心里也犯嘀咕，唉，先打了這槍再說。

“啪”的一聲槍響，舞臺前后左右頓時一片轟黑，只有幾道追光燈射向舞臺。眾匪亂作一團，跟著就有嘍羅來報告：“三爺，這胡標胡副官太厲害了，他把咱大廳里的保險絲都給打掉了！”臺下觀眾笑聲和掌聲連成一片。

后來楊子榮向坐山雕建言，一方面銀根緊縮，按揭貸款條件也收緊，樓房不封頂不放貸，且利息不斷加重；另一方面政府加大整治力度，對土地閑置一至兩年沒有開發的房地產用地分別加征百分之二十閑置費直至收回土地。許旅長就是吃了這個虧才使“奶頭山”地盤讓政府給清剿的。

“小爐匠”欒平忽然出現，他瞇起三角眼指認楊子榮是政府派來的探子。楊子榮厲聲駁斥欒平為求自己富貴不惜出賣難友，掏出“圈地圖”一亮相，坐山雕頓時兩眼放光，而欒平卻傻了眼。最終靠這張假圖取得坐山雕信任，借坐山雕之手清除了奸細欒平，楊子榮被坐山雕封為“第九炒房團”團副。

楊子榮趁機建議注冊一個實業公司假借收購國企倒閉企業，暗中進行房產開發，一本萬利。坐山雕信以為真，放權給楊子榮去干，誰知卻被他借收購倒閉國企之機將“威虎山”連窩端掉。

演出取得巨大成功，臺下掌聲如潮，反響強烈。

一周后，《新編智取威虎山》如愿獲得舞臺劇三等獎。當天晚上，老邢在家大擺慶功酒，款待老趙。酒至半酣，老邢問老趙，登臺表演那晚會，坐山雕一槍穿滅倆油燈，給楊子榮出難題這個情節是不是他臨時改的。老趙搖搖頭，實話實說：“那個燈光師因為聽說自己所在的演藝公司新房已經分完，心里堵得慌，才違規在演出前喝酒，導致關燈時按錯了鍵。好在他舞臺經驗豐富，自作主張及時補救，總算沒鬧出大笑話。”

老邢點點頭，跟老趙又干一杯，告訴他：“聽一個認識評委的朋友講，作品除了諷刺性有可取之處外，還因為那位燈光師的操作失誤，誤打誤撞之下反而促成這一夸張性幽默情節，給評委們留下深刻印象。看來，咱哥倆運氣好，為咱們的新房子再干一杯！”

幾天后，老趙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路過館長辦公室，聽見屋子里有人在爭論，好像提到他的名字，不由留神傾聽。原來，館長接到市委宣傳部一位領導的電話，對老趙拿革命樣板戲開涮表示了不滿，認為這跟網絡惡搞是一個性質。于是，館領導們正在討論，要不要取消老趙的分房資格，大多數人都同意按上級領導指示辦。

老趙聽著聽著，就覺得頭暈眼花，“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一年多以后，在一套寬敞明亮的新房里，老太太在埋怨推輪椅的兒子：“我早說過，你爸就不是當文化人的料，可你偏不聽，還自作聰明以你爸名義改寫劇本。為了這套房子，讓你爸趕鴨子上架搭進半條命去，你看看最后，人家沒獲獎的高級職稱不照樣也分到房子了嗎？”

兒子憤憤不平道：“媽，這都怨那文化局長，什么幽默藝術節，還不是為他自己臉上貼金好升官發財，虧他想出拿獲獎作為分房資格這個餿主意來調動大家參與的積極性。”

老趙安靜地坐在輪椅上，歪著嘴，無聲地笑著。這笑是一年前突發腦溢血摔倒，造成半身不遂落下的，一直保持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