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它根部深深的貧瘠，如同熱愛它腹部富饒的植被。那些用漢水養大的村莊，只是時光碼頭上一些擱淺的船只；那些破舊的戲臺，只是它化妝時借用過的道具。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撒在它周圍攻的幾百萬人民、無數的村莊和城鎮，熱愛那些像山一樣矗立的高大建筑物，如同熱愛那些像草一些匍匐的低矮的房舍。那些把山歌像風一樣趕、把秦腔像莊稼一樣種的人們，是漢水養大的另一種植物，他們用粗糙的手，小心擦拭著它身上的污漬，耐心地養大一片天空。無數的狗是村莊之間免費的聯絡員，它們的跑動讓村莊充滿了彈性。而那些古老而固執的村莊，永遠是它身上一塊蒼硬的疤痕，喜歡用白酒暖身，用冷水解渴，必要的時候，甚至用裸露的骨架來承受那些來自外部的打擊，來支撐歲月不時的搖動。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那些用山路勒緊的日子，熱愛它看不見底的羊腸小道、小型拖拉機揚起的巨大黑煙和古老歌謠所染出的更為蒼老的情懷。那些用牛將家拉出來的人們，臉色、嗓音和牛一樣黝黑，粗糙的體膚里裹著一顆顆石頭一樣的心臟。它們的任何一次跳動，都是巴山的鼓板上共振出的深厚的重音，仿佛一只巨大的充電器，在為一個地域充電。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它與世無爭的氣候，明明白白的四季和秦巴山脈為它搭建的一座溫潤明媚的殿堂。巴山秦嶺，是矗立在它南北方的兩張護身符，在與天接近的同時，也為它擋住了過多的風寒和酷熱，繁茂的植被是它巨大而漫長的保鮮帶，綠是它從里到外的膚色。眾多的人們游曳在它清澈的季風中，無數的牛薯用飽滿的雨水洗滌著自己的身世。而盡情飛馳的鳥兒是它高空的標尺。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它繁衍的狹長的天空和蔥郁的地表。那些水一樣純凈的天空，像一面東西走向的巨大玻璃，置放在秦巴之間的腹地。那些繁星、密云，那些日出、月落，不時地揮動翅膀逆流而去，與那些來來回回的飛鳥摩肩擦背。我常想，那些七牛土長的飛鳥就是漢水永不生銹的種子，不停地在種些什么，收些什么，擦亮著地上的眼睛，最后變成天空的符號。

而那些地表，高的，低的，青的，綠的，硬的，軟的，方的，圓的，像一件件舒適養目的服飾，穿在秦巴之間的大小事物上，和那里的石頭，莊稼，村莊，道路，陽光，空氣，雨水，牲畜，人群，共同上演著一幕宏大而獨特的地方戲。那些大小不一的動物在領到這樣的一件服飾時，像一顆清亮的水滴經過葉子時的欣喜。牛從山上下來時，仿佛披了一小片褐色的幕，在大塊的綠茵板上把一個小點移動。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它的每一次呼吸，熱愛它發怒時橫掃一切的氣勢。如同熱愛它平靜時柔媚萬千的溫順。無數小溪，從深山中走出時，像一支支飽滿的針管，給沿路的村莊注射了更多的濕度。把那些撒落在村莊的古老燈盞擦得更亮更響。而眾多的漢水女子，像它的植被一樣清秀，她們把祖傳的美麗和善良，像糧食一樣含在心里，像陽光一樣鋪滿世間。她們走過的地方，洋溢著漢水一樣的舒朗，香樟樹一樣的清香。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將它噬咬的無數蟲子，如同熱愛將它踩痛的無數牲畜的蹄印。它們日復一日地伏在漢水的身體上，偷偷地運輸著一些細小的物質和顏色，用自己獨一無二的照相設備，拍攝出那些鮮為人知的細節，常用一些獨特的聲調來表明自己的位置，有的很深，仿佛藏在植物的內心：有的很淺，仿佛爬在樹皮上：有的很近。像是幾厘米：有的很遠，仿佛幾里之遙。喜歡扯一片地表的顏色披在身上，隱去自己的公開身份，而假裝成一片葉子或一根枝條。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那些已腐爛的物質，如同熱愛它的新生物一樣。它不停地帶走一些事物，也不停地帶來一些事物。它帶走了一茬茬的人，也帶來了一茬茬的人；它割倒了一季莊稼，又長出了另一季，像我的母親把日子放在碾子上重復地碾著，就碾出了無數腳印組成的年輪。

熱愛漢水，就得熱愛它的過去，如同熱愛它的現在。年代已無法描述它的年齡，它已是時光的一部分。在穿越漫長的歷史時，一個人讓它放慢了腳步。它不得不把他養大成人，成為他真正的母親。這個人，叫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