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域的無邊歲局中

大河源頭

大河源頭，一株經受缺氧折磨和紫外線拍打的小草搖擺著細腰，它的根部是三只螞蟻的家園。大河源頭寂靜如巨大的磐石，打坐的十萬雪山閱覽了世間的滄海桑田。寒冷像一把鋒利的白刃藏刀，橫陳于大河源頭的空間。

我的阿爸扎西旺杰長發紛亂的頭顱深埋在羊皮袍子里，躬身前行，他要在天黑前收攏回心愛的牛群。牛群是我們家惟一的生活依靠，阿爸像疼愛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著每一只牦牛。

大河源頭，扎西旺杰穿行在養育他的雪域，嘴唇緊咬，眼睛聚焦，內心火熱，他的堅韌和沉默有著金屬一樣的質地。扎西旺杰見到他的牛群，扎西旺杰呼喚他的牛群，扎西旺杰和他的牛群一起回家。

大河源頭，撲面而來的風是寂靜，黑夜的蟲鳴是寂靜。寂靜墾我的阿媽點亮馬燈也點亮佛龕前的酥油燈。雙手合十的阿媽，喃喃祈禱的阿媽，向神佛打聽今生的命運和來世的去處。

今夜的大河源頭，風吹牦牛的犄角，也吹被寒氣涂抹的星辰，順便也吹得我扎西尼瑪的夢境搖搖晃晃。

白云飛翔

白云飛翔。抓西秀龍灘上，牛羊安靜。我和卓瑪姑娘的相對一望，讓滿地的馬蓮綻開藍色的花苞。馬蓮花之藍，是藏傳佛教壁畫上的藍，是我前世今生的緣。我心頭所喜于一瞬就鐘情于卓瑪的眼神。

白云正在飛翔。這時的草原正綠，幾滴雨水打濕三只紅蜜蜂的翅膀，它們像人間的醉漢，身體搖晃，神情恍惚。我也有些恍惚，我想著卓瑪紫色的嘴唇。

白云還在飛翔。一座寺院，兩個喇嘛。三千經卷。黃昏時分，做晚課的主持喇嘛誦經誦到第四行。我想諸位神仙已經圍繞我飛了五圈，我想卓瑪懷里銀飾的藏刀遲早會掛在我的腰里。

白云繼續飛翔。我繼續走在通往噶瑪牧場的路上，雪山和森林高于頭頂。一條空曠的山谷，身披黑衣，一片寂靜中閃爍的河流喃喃細語。卓瑪呀，咱們一起來聽聽吧。卓瑪，聽見了嗎?聽見我骨頭里響著的陣陣鳴叫嗎?

遠天遠地

一朵野菊花，金色的杯盞高舉起天空的藍和大地的遠。

一座雪山，巨大的懷抱收藏森林的靜和河流的動。

一只藍馬雞，滑翔的翅膀承載日月的快和歲月的慢。

遠天遠地，雪域無邊的遼闊和空曠中一只黑藏獒的吠叫，撕咬五臟六腑。請勿打擾，對面的達隆寺里名叫嘉措的主持正在給小喇嘛講解佛經，經書上說，安靜的內心才能參透世間的真諦。柔軟的陽光漫過達隆寺的金頂，漫過牧人仁青道吉空洞的眼睛。

兩只穿著紅裙子的小蜜蜂帶領我進入谷地。泥土潮濕，空氣芬芳，油菜花黃銅的光芒，純粹而高貴。我確信，每一朵花苞里都居住著大慈大悲的菩薩，六戶牧民的村莊安歇在這些菩薩的身旁。一只詩歌的蝴蝶拍打了一下我的額頭，溫暖得讓我流淚，讓我想起年邁的阿媽，在我小時候，她時常用粗糙的大手撫摸我的額頭。

遠天遠地，我從這個谷地繼續出發，我要翻越面前的冰大塊。黃昏飲馬，黎明趕路。我是風雪里前行的扎西尼瑪，是雪域無邊歲月中寫著詩歌堅強生活的扎西尼瑪。

雪落噶瑪崗

1 天上雪花飛，地上石頭睡。

冰涼的噶瑪崗，高高的噶瑪崗，抬起大地寂靜的時空。積雪里爬行的兩只地鼠，如何找到它們干草鋪墊的家園——太遙遠。路漫漫。

2 雪落噶瑪崗，山高風聲響。

雪堵住村莊惟一的道路，這個冬天，不會響起郵遞馬車的鈴聲。被白雪擁住的黑藏獒，蜷縮一團，消沉而茫然，惟一表達的嘴巴隱于腹部。

3 雪像受傷的熊，風像暴虐的手。

雪沉重的身體壓住千萬棵草的腰肢，風把廣闊的草原劫掠一空，存不下一片黃葉。央珍老阿媽收攏四散的羊群，她抱起一只凍傷的羔羊，揣人皮襖寬大的胸襟——溫暖的天堂、慈祥的親人。

4 雪落噶瑪崗，扎西回故鄉。

扎西卸下浪跡天涯的行裝，卸下空空蕩蕩的夢想。噶瑪崗，噶瑪崗，扎西的妻子熬肉湯。牛糞烤火，驀然心動，世界上有一塊地方值得眷戀，有一個人必須熱愛。

創作手記

雪域高原上有我的家鄉、親人和朋友，還有我的牛羊和山川，這一切，在歲月的行進中看上去是那么的寂靜。像我的阿爸、阿媽以及高原上其他的農牧民，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無聞，但他們深深地熱愛著自己的土地，熱愛著自己的牛羊，安樂、自足。他們的眼里到處是佛陀，到處是幸福。雖然更多的時光里，他們面對的是寒風冷雪，這些卻阻擋不了他們內心火熱的激情。

因此，我作為他們的親人。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寫詩的人，動筆寫《在雪域無邊的歲月中》時，內心同樣充滿了火熱的激情。大河源頭有放牧牛羊的激情，自云深處有呼喚愛情的激情，雪野上有戰勝暴雪的激情……這些不正是我們需要堅持的精神嗎?

2007年4月，雪域高原正值天藍草碧，陽光溫暖。我滿懷著對故鄉的眷戀，離開雪域高原到遠方的城市工作。時空的反差，讓我多了一份憂傷。每當黃昏，我朝著雪域高原的方向張望不禁想起宋代詩人王安石的詩句，“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但我又迫使自己安靜下來，我想，高原就在心里，就在我寫下的散文詩里。身處他鄉異地必須學會在寂靜中堅守自我的精神高原，讓激情安靜地燃燒。

寫作也如此，寫作者同樣要堅守屬于自己的高原。我樂此不疲地寫著“雪域高原”這一命題，試著在其中升華出人與自然相處時的和諧行為，提煉出人與時光共進時的拳拳愛心。面對稿紙，我的記憶里是古銅色臉龐上和善的微笑，是風雪里裹緊皮襖頑強前行的背影，因此，我的散文詩里自然就多了些類似握緊拳頭寫下的句子，這也許就是激情吧。激情是歲月里鼓舞我們向上的力量，是藝術保持生命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