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藝術的新拓展

耿林莽先生是散文詩界的長者，大半生把精力和心血都花在散文詩的寫作及各種藝術手法的探索上，給人們留下了許多精美的篇章。此次他的第八本散文詩選本《三個穿黑大衣的人》即將出版，囑我作序，深感先生懇切之情難卻，當從命強力為之。因先生是詩壇大家，我過去對散文詩研究并不太多，生怕把握不住評價的尺寸。好在先生對晚輩又那樣謙遜而親切，也就不揣冒昧了。

先生以往的散文詩作，正如他在本書后記中所說：“是從所謂柔美格調中走過來的。注重意象意境的創造，語言上也相當講究。”我想，這也是大多數散文詩人追求的藝術境地 的確，許多優秀的散文詩主要還是寫大自然的風光和個人瞬間的點滴感受，以寫景和抒懷為主。而先生這本集子，卻有了許多新奇的變化，也正如他在“后記”中所言：“這個集子中的部分作品，運思過程中的理性思考有所加強，語言中口語化成分更濃，裝飾性雕琢性淡化了些，總體上似更趨質樸，相應地，結構中的枝蔓被剪削，簡潔干凈、平易近人的效果逐漸呈現。”這概括是很準確的。但我認為，他在作品的思想內涵上也有了新的開拓，即：更多了對社會生活的關注、對弱者和下層人物的同情，也有了對整個人類生存環境的憂患。同時，不時閃射出人道主義的光芒。這在以往的許多散文詩中較為少見，令人稱許。

如集子中以之為全書命名的《三個穿黑大衣的人》，作者以素描的手法勾畫出都市的夜晚中，在豪華的五星級賓館前出現的“三個穿黑大衣的人”的不同面貌。第一個是穿黑大氅的門衛或保安，畢恭畢敬地為穿深色黑大衣的貴人去開車門，后者不悅，前者奴顏婢膝地躬身、微笑，小心地去攙扶貴人。爾后，大雪紛揚，第三個穿破舊黑大衣的行乞者或流浪者出現，似是一老人，侍者卻狂吼著把她攆走，像條惡狗。她只不過想在門廊下避避風雪，卻不行，只有瑩瑩的雪花給她些“親及肌膚的暖”。作者并未直接出來議論、說教，或抒發感慨，就用這幾個小鏡頭，就把當代社會的不公和世風的日下昭示于眾人的目光下，令人激憤而又悲傷，這正是作者的新探索達到的藝術效果。

又如《青草從昨天起長高》，寫了城市中盲目的開發和建筑高樓造成了自然環境的破壞，也令人心痛。看，詩的開頭就有讓人疑慮的描寫：“青草從昨天起長高。／樹的枝杈卻被誰砍斷了。／一只鳥，就在樹的傷口上居住。”先是對大樹的砍伐，青草并未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仍美麗地生長著：“青草從昨天起長高，／露水一滴滴，把亮晶晶的銀戒指，鑲在她活潑潑的指尖上了。／早春的風吹過來，已沒有了颯颯的涼意。／早春的風吹過來，梳洗著她柔弱的發絲。”這是多么讓人流連忘返的美好境界呀!然而，厄運終于來了：“青草從昨天起長高，一寸一寸地綠著，／而今天，傳來了轟隆隆的聲音，推土機從四面八方開過來了。／從明天起，這些長草的地方會長起一片片高樓。／(它們比草長得還快呢)／人類在創造著奇跡。／鳥呢?／鳥是天空的游了，從明天起，／它們將從這里飛走。這些自由自在的鳥兒，離大地越來越遠，”詩人的憂患并非空穴來風，而是許多城市真實的寫照，鳥兒可以飛走，人往哪兒飛呢?這首詩的寓意是頗深的。

此外，還有寫礦難家屬進入悲哀的絕境的《陷落》；老年人給青年人讓座，青年人卻無動于衷的《讓座》；寫對將處死的女死囚表示了一絲微溫的女警的《最后的晚餐》；懷念放浪不羈、和黑暗社會不調和也不屈服的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的《嵇叔夜彈琴》；聲討法西斯的罪行、懷念奧斯威辛遇難者的《奧斯威辛之后的燭》，等等，都體現了作者對社會人生的關注情懷和內心涌動的正義感與人道主義思想，令人心動。

正如作者所言，這本集子的確加強了理性思考，而其理性思考又多是通過一些象征手法揭示出的。最有代表性的當屬《閃過》一篇：

原野的風，閃過，閃過列車的窗口。

列車在提速。田野、山脈、河流，一一閃過去。

車如流水，路似蛇。

誰記住了誰?

夢的影子，落魄的游魂，那些高高低低的樹，暗淡或者明亮的茅屋的頂，

閃過。一切都是閃過。

大路上走過采一個闊肩的少年，那微笑，那眼波里湖水的光澤。

只一瞬，車上車下相互的對稅，有如觸電。

閃過，速度吞逝了一切。

來不及接觸的愛情，天長地久的愛情，都只是

閃過的一瞬。

逝者如斯夫?

閃過便消逝。

這是作者坐火車時，看到車窗外閃過的景物，以及短暫停靠時，車上車下帶有好感的目光對視都消失于一瞬而產生的感悟，用佛教的術語來說，也可叫“頓悟”。車窗外的閃過，也正是人生的“閃過”。人的一生，不也正如看窗外的景物一樣，都是匆匆閃過嗎?李白有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光陰似箭，人生也是匆匆，所以，人們應珍惜時光，珍惜人生。作者這首散文詩的含義是很深邃的。其它如《橘子》，以屈原稱頌的橘子喻海子人品的高潔：《逃犯》，以自己到達無人的小站和鳥兒沖出籠子喻自己是追求心靈自由的“逃犯”；《時間》寫少年垂釣成為老年，打麻將的人贏了金錢卻輸了時間揭示時間——人的生命的寶貴：特別足兩首寫手的詩，喻意更深刻，《手的檔案》，寫不同的手有不同紋路密碼，也有不同的命運，《手的細節》則揭示不同歷史人物的手寫出了個人不同的歷史，而“仇人”決斗的手也可以變成相握的友愛溫暖的手。而《囚》一首，也別有異彩；詩人寫了出獄的囚犯竟然不會邁步走路。寫人們一旦失去自由的可怕和可悲，令人心寒，這些深刻的思想內涵，使詩作增加了力度和內在的藝術張力，正體現了老詩人進行新的藝術探索所取得的成果。

當然，集子中也不乏以獨特的意象創造出優美深幽的意境的作品，如《漂泊者：蝶》《水湄》《日之美》等。《漂泊者：蝶》，似一個夢幻，這個“人的永恒的戀者，花的短暫的情人”，詩人說的她只是虛幻的存在，甚至都進入不了莊周之夢和梁祝的墓門，最后只有“漂泊者消失于葉落的黃昏”。這是詩人瞬間的人生感悟：人生正如蝶的漂泊與消失。詩的意境頗為清幽淡遠。《水湄》似是寫青島的九水之邊，通過過路漢子的牛飲及枯水之鄉跑來的女子的濯洗裸肩，寫人對美好事物的渴求而不可得，漢子雖看到了“那女子肌膚的至柔”，但終于，“九水正潺潺地流著，流走了一個人的渴望”。給讀者留下了美好的想象。而《日之美》，則是一首壯麗的日出頌歌，昭示了詩人對光明的熱愛與渴求：

殷殷的雷聲，那鼓。噴薄著生命之暖的火之輪，溢出。

日之美，日出之美，一幅絢麗的畫圖正展開。

闊葉樹上，最先觸到初陽之光的葉子是有福的了。

豆莢裂開，籽實飽滿。

草睫毛上，瑩瑩淚珠。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與太陽同起同坐的先民們是有福的了。

光潔其胸，坦蕩其裸。日之光正愛撫著他們的胸肌。

隆起的山丘，紫檀木般剛勁而柔，力的轟響與起伏。

醉了醉了人之子啊，朝陽將融融的暖意投注，強烈的光畫出了人之美的極致。

凡高的向日葵也無可比擬。

詩人不僅熱情地謳歌了日出之壯美的氣勢，贊美它為宇宙萬物帶來的勃勃生機，也稱頌了在日光之下的勞動者之美。詩人的壯闊胸懷與創造出的雄渾的意境美給人以藝術上的強烈感染。同時，由于和其它詩作意境的不同，也顯示了詩人在藝術風格上的多樣化。

總之，老詩人已逾八十高齡，創造力仍如此旺盛，令人敬佩。祝愿他在詩藝詩美的探索上取得更大的成就!是為小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