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世界上沒有更多的駱駝了。
詩人許淇,揮毫潑墨,他讓駱駝又回到我們的生活中:高大、健壯,駝峰像山峰,一共三匹。在紙張上一動不動。我們似乎聽到了它們喘息的聲音。
我、紅興和殿武貪婪地俯視著,我們的驚奇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內心的悲哀并不一定相同。
藝術彌補了這個世界的消逝與缺憾。
如果藝術家眼里的駱駝還存在,我骨子里的血性促使我去尋找它們的下落。
2 看見河道里滿滿的鵝卵石,我一下子愛上了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它們像是神的孩子,我都想抱一抱它們。天上落下的星星也許就是它們,它們每一個都像星星們未曾醒來的夢。
神的孩子!我想把你們都抱在懷中。
如果我悄悄地給它畫上眼睛,它就是一個英俊的唱歌的兒童。
如果我在它渾圓的皮膚上畫上河流、森林和山脈,哦,它就是另一個神秘的世界。
它們每一個都是單獨的一個。它們又是同一個集體,河道仿佛就是它們的祖國。
傍晚時,水從源頭流過來了。我看見鵝卵石們開口說話。水流將它們覆蓋:透明而晶瑩,它們每一個似乎都戴上了明亮的眼鏡。
一個女孩在橋上看著鵝卵石的節日,看著河水迅猛流過,她多像一個詩人。
而我,只想走近河床,如果我也是被神選中的孩子,我會從鵝卵石中挑選一個,然后,牽著它的手,回家。
3 蜻蜓和野草,也是我家庭的成員。
蜻蜓,它飛進屋里,像一架飛機在屋子里的高空盤旋、偵察,然后,回到屋外的陽光里加油。之后,不辭而別。
野草在院子里生長,它受到太陽的教育并不比飛翔的鳥兒們更多。
它們生長得太快了。我一高興,隨手把它們從泥土里拔出來,漸漸枯萎的野草,依然是我家的一員,只是比它活著時更顯得虛無和寂靜。
4 下決心以陶潛為鄰。我的桃花源在京西妙峰山水峪嘴,這里三面環山,只有兩個山洞與外界相連。我每天備好酒水和紙張,等待陶潛兄來談詩或留下墨寶。
陶潛兄,你能找到嗎?在阜成門坐336路快車到水閘下,換乘981臨快坐到隴駕莊,然后往南行走10分鐘是一條枯河,你把它叫作冥河或時間之河吧!過河再往南是一個黑咕隆咚的山洞,你把它叫作歷史的隧道吧!
誰越過歷史之河誰就是我友。
誰穿過時間的山洞誰就是我師。
我等來的第一個是70后詩人,第二個是第三條道路詩人,第三個是由一只山鷹變過來的作家。第四個會是陶潛兄嗎?
我越千年尋友。
5 “那個騎一匹想象之馬的人回來了。”我家的玉米悄悄地對花椒樹說。
玉米和我相依為命,我們在精神層面上傾聽與言說。它們大小25株,都是我的家庭成員,我為它們澆水,它們自己從太陽取來生命之火,從白天而降的風獲取這個時代的靈魂。它們的軀體漂亮極了。從根到梢都是綠色的葉子,那種可以包裹人間節日的粽子的衣服:紅纓子,像襁褓中的嬰兒的發絲,發絲下而藏著的是玉米棒子。我每天觀看它們的變化,就是觀看世界每天的變化。我們同屬一個家庭,我們共用一個太陽和一口井。我們不光在精神層面上和諧,我們的軀體也被神秘地連接。它們的果實即將進入我的口腔、胃和血液,它們以一種甜蜜的、詩意的方式進入我的大腦,與我一起思考世界之外的未來。
漂泊,或疾走,我們跨上脫韁的精神之馬。
6 突然,鳥兒、蟲鳴和山林也擠到了我穿越的同一個清晨。
清晨像一個偌大的倉庫,它還存放著昨夜的星辰,和山洞中藏匿的某種野獸的哀鳴。啊,它給我留下了一小塊擱置在山峰之上的瓦藍瓦藍的天,我想把我最珍貴的幸福放上去,這個時代給予我的最大的自由。
突然,我闖進了大自然的居民區:漫山遍野的草木、三三兩兩的飛跑著的鳥和綴滿枝頭的果實。神啊,我不采摘禁果,我呀,我早餐享用的是煎餅一樣的白云。
卡夫卡《變形記》單的格里高爾·薩姆一覺醒來變成了甲蟲,假如我一瞬間變成了一只會預言災難的鳥。大自然肯接納我嗎?
“再有十年,這片山林將會夷為一片沙地,荒蕪會蔓延到人的頭上,人會越來越聽機器人的話。”
假如我真的變成了一只什么鳥,我呀,在鳥兒們為自己的祖國山水風物抒情的時候,我也不會沉默不語。
7 卡夫卡從離長城不遠的太行山下跑到海邊,把他從大海拿走的那一小片藍放回原處。海邊的卡夫卡就是我。
卡夫卡三十九歲時建成了他的《城堡》;我三十九歲時,才意識到從大海拿走的那一小片藍,應放回原處。我是海邊的卡夫卡,不是那個死于孤獨、疾病的二十世紀的文學大師。
我不是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里的田村卡夫卡,但我與田村卡夫卡有一樣的經歷。我從海邊的家出走、逃脫,我不承擔時代的責任、良知,我只為個人的生命和生活擔憂。
如今,我累了,我把屬于大海的那一小片藍,還給大海的藍,我也把我還給我自己,我不是海邊的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