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瑪里琳·約翰遜,專欄作家。曾為《生活》等雜志撰稿,并擔任過《君子》等雜志的編輯。她曾經為戴安娜王妃、杰奎琳·奧納西斯、凱瑟琳·赫本、馬龍·白蘭度等著名人物撰寫訃告。很多讀者以閱讀她寫的訃告為樂,并評價說:“如果她可以給我寫上一段訃告,我即便現在死了,似乎也值得了。”
行走在死亡的國度
好些年前我就發現,同一個行當里,只要死起人來,總是一連串一連串地死,把報紙一角的訃告欄填得滿滿的。年事已高的女影星和另一位年事已高的女影星并肩謝幕,離開人生的舞臺;職業聯賽的棒球名手雙雙出局,退出生命的角逐。某幾天,死的全是雕塑家,過些日子卻齊齊換成了漫畫卡通界開疆拓土的老前輩。2004年6月13日,《紐約時報》一位編輯絕望之下,一揮手祭出一個大標題,統管兩個對仗工整的消息:兩位海軍陸戰隊老兵同于本日辭世,時代不同卻同因拯救戰友榮獲國會勛章。
這種事絕不僅僅是巧合,當然也絕不是負責殯葬消息的編輯所能妄加揣測的。這就叫神異。最近又有一對兒訃告,讓人看了毛骨悚然。死者之一名叫保羅·溫切爾,他曾為《小熊溫尼》里的小老虎配音;另一位死者名叫約翰·菲德勒,為《小熊溫尼》里的小豬配音。相差只有一天,兩位配音者永遠沉默了。我把這兩份訃告放進了我的剪報集,緊挨著1986年10月25日的兩則消息——那一天,《紐約日報》并列刊載了兩位科學家的訃告,一位分離出了維他命C,另一位分離出了維他命K;一位93歲,另一位92歲。
像這樣的巧合不是每天都有,但你只要開始搜集,不出一個星期,一個別具慧眼的收藏便會初具規模。合眾國際社的一位老牌攝影師,搭配美聯社的另一位老牌攝影師;一位神學教授,加一位牧師、一位嬤嬤;戴安娜王妃和特蕾莎修女!加里·格蘭和德西·阿納茲!全世界第一小王國的首腦(梵蒂岡,約翰·保羅二世)對應全世界第二小王國的領袖(摩納哥,雷尼爾王子)。
和詩歌一樣,訃告也有它的繁榮時代、萎靡期與現代派。19世紀可謂訃告的盛世,以陰森冷峻的筆調描繪出一幕幕死亡的場景。“短短一年時間,她先后成為新娘、倍受寵愛的妻子和人生伴侶、母親、尸體!”20世紀是荒蕪期,也許是因為戰爭實在太多的緣故吧。但到了80年代,大地開始震動。美國和英國涌現出了一批才華橫溢的人物,相當于本行業的貓王和披頭士。他們拿起筆來,開始創作現代派訃告——給這片死地注入活氣。歷史學家說,我們生活在訃告的黃金時代。
美國的訃告是個混血兒,介于短篇小說和普通訃告之間。它贊美本地人物的生平,向世人展示普通人身上的不同凡響之處。
在英國,四家全國性大報每天都在激烈競爭,角逐最鮮明生動、機靈勁兒最足、最八卦的訃告。這些訃告中最出色的完全稱得上一種文學體裁,至于其中的主人公,你也許會在流浪漢小說中發現與之相似的角色。比如某份訃告中的“阿爾巴尼亞女王”,指的其實是一位名叫蘇姍、安于家事的家庭主婦。一份傳記作者的訃告中這樣形容喪主:“隨時目光灼灼,躍躍欲試……像一只最最善良迷人的耗子,或者鼴鼠。”
訃告作者的守靈大會
我把我打算去哪兒告訴了我的朋友們,結果他們捧腹大笑。我要去參加第六屆杰出訃告作者國際大會。
會議在新墨西哥州拉斯維加斯舉行。與會者共有50名,訃告作者占了一半。我想,這也許是全世界范圍內訃告作者最集中的場合了,如此密集,恐怕人類歷史上聞所未聞。這種想法既刺激又嚇人。我們這是在挑釁命運呀。如果有誰在這個時刻意外身亡,比如戴安娜王妃那樣的人物,那可如何是好?所有訃告作者都陷在新墨西哥州這片荒地上了!還有,萬一發生什么失火、地震之類的天災,把這伙人來了個一網打盡?失控摩托沖進飯店酒吧,數十名訃告作者不幸罹難……看了這樣的消息,世人肯定弄不清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全球記者都會想方設法從這一眾多訃告作者遇難事件中弄出點名堂來,我能想象他們抓耳搔腮、絞盡腦汁的模樣:報道一群訃告作者的死亡,用哪個集合名詞才合適?席卷訃告作者的瘟疫?訃告作者的葬禮?
來自英國分舵的人物中,安德魯·麥凱是最搶眼的。對別人寫的訃告滾瓜爛熟,張口便能引用其中的雋語。他為《每日電訊報》撰寫編輯的訃告妙趣橫生、極受歡迎。
1986年,在麥凱只有15歲時,第一股實話實說的訃告新風吹進倫敦。從那時起,一代又一代精力與勇氣兼備的《電訊報》編輯讓這種形式的訃告成了傳統。追本溯源,開風氣者是《電訊報》訃聞版之父休·馬辛伯格。下面就是他推出的一道盛宴,能把人看得目瞪口呆。
第三任莫尼班爵士日前于馬尼拉逝世,享年55歲。該爵士以其人品及生平事務,為貴族血緣論的抨擊者提供了豐富的彈藥。爵士生前所從事的主要職業如下:手鼓鼓師、信心滿滿的騙子、妓院老板、毒品走私犯、警方線人……
一個麥凱,還有他的一位同胞、來自巴思郡的訃告自由撰稿人蒂姆·布拉摩爾,這兩位永遠笑料不斷,好玩的訃告記了一肚子。(“減肥醫師阿特金斯大夫,曾幫助過數量眾多的女士,同時沉重打擊了她們丈夫、情人的生活,不幸在結冰的人行道上滑了一跤,就此一命嗚呼,再也爬不起來。為什么爬不起來?因為他體重三百磅!”)
《華盛頓郵報》那位年輕的訃告作者亞當·伯恩斯坦發表了一番熱情揚溢的講話,頌揚他的導師、長期擔任《郵報》訃聞版編輯的皮爾遜。就在前一年,54歲的皮爾遜去世了。這個人既是深受各方面器重的職業行家,本身也非常有個性。有人抱怨這一天訃聞版沒什么精彩內容時,皮爾遜便會聳聳肩,說:“給我派活兒的責任編輯是上帝。”他給辭世的外交官、各國領袖寫的文章內容翔實、人物鮮明。他寫的最后一份訃告的傳主是伊迪·阿明,殘暴的烏干達獨裁者。文章以阿明跟被他殺害的人的腦袋閑聊結束。大筆一揮,便成就了一篇杰作。
約定俗成的訃告套路
自從開始讀訃告,我一直有個疑問,技術方面的。作者們怎么稱呼給死者定位的那個句子?幾乎每一份訃告上,那個濃縮一生的句子都會出現在第一行。它是蓋棺定論,敲定這份人生的價值。它是訃告中的訃告。
訃告作者年會上,安德魯·麥凱談到美國作者和英國作者的一個不同之處,非常有意思:美國人把這部分內容插在哪兒。
比利·卡特,農民,難以管束的加油站老板。1976年,他的兄弟吉米成功當選美國總統,比利也一躍成為全國名人。昨天,他因胰腺癌去世。
這是美國訃告的做法,英國人喜歡把身故新聞直接埋在姓名后。
比利·卡特日前去世,終年51歲。這位身材矮胖的先生是吉米·卡特總統的兄弟,酗酒成性,喝醉之后便坐在盛產花生的喬治亞州普林斯自家廊下的椅子里大發議論,每每讓白宮尷尬不已。
兩者都有比利·卡特的生平概要,只不過換了個地方。就把它稱為“墓志銘”如何?
跟在墓志銘后面的通常是亡故情況的報告,英國報紙往往刪繁就簡,將這個部分剝得只剩死亡日期、地點、年齡。如果死亡原因老一套,沒什么故事可講,連死因也一并刪除。在訃告中,一般跟在壞消息之后的是內容豐富的一大段,或者幾大版,敘述一件軼事,甚至詳細描摹場景,刻畫喪主一生中最重大事件的緊要關頭。這些內容是訃告里的故事,是它的華彩部分,讀者們期待著被它感染,被它打動。所以我稱之為“歌舞段落”。按照最刻板的訃告套路,歌舞段落一結束,作者馬上會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氣,變換形式,再一次用兩句話概述死者生平。在這以前,讀者正一直讀下去,看得興興頭頭,卻猛地一頓,掉過頭去重新開始。
接下來就是按年表敘述死者的一生。放在不高明的作者手里,這個部分會又長又悶。還有一個部分,它可以散見于訃告全文,但通常出現在年表和結尾之間,也就是倒數第二個部分。這就是各種妙趣橫生的引用語,出自專家、親人、老朋友之口。這些引用語可以讓讀者在死者一生經歷的事實之外更深入一步,一窺死者的內心世界。
給名人寫訃告
我給各種雜志寫過名人訃告。
每天早上醒來時,我都會一陣緊張:我的人物死了沒?每天早上,回答都是“沒有”。也許這就是我熱愛這一行的原因所在:情緒一天天加壓,寫東西必須偷偷摸摸,下筆有一種緊迫感,還有悲劇的張力。
我早該知道,像伊麗莎白·泰勒這種人多半會把小報上的悲觀預測打得一敗涂地。在一張她的老照片中,她展示著氣管切開術留下的手術疤痕,笑對過早出籠的訃告。那次手術把她從濾過性病毒肺炎手中拯救出來。之后40年,我也為她準備了一份訃告。此前她已經打垮了一大堆疾病。當時我覺得,她都快70了,身體又那么差,加上這么多年酗酒服毒,總該挺不住了吧。可她偏偏康復了,還拍了一部電視電影。這位有史以來第一個片酬上百萬的女明星抖擻精神,重新投入了工作,在鏡頭前炫耀著世界頂級的華貴珠寶,將它們隨手扔進滿是干結牙膏印跡和沾著口紅的酒杯的洗碗池里。我懷疑這人永遠死不了。
我的抽屜里有一個讓人傷心的文件夾,盛著我的失敗記錄,伊麗莎白·泰勒、凱瑟琳·赫本、鮑勃·霍普和約翰尼·卡什都在里面。預測死亡我屢屢失手,真是太奇怪了。有一次,我正在搜集材料,準備寫寫身體日漸虛弱的瑪格麗特公主,我的編輯給我打來電話,大喊大叫地說:手頭所有事都放下,白蘭度快死了!我一頭扎進白蘭度的材料。
在同一個夏天,赫本、霍普和卡什全體決定上路。好一個大爆發,輝煌燦爛,接二連三。6月末是96歲的赫本,7月末是100歲的霍普,卡什9月中旬勒馬殿后,年僅71。每一次都讓我腎上腺素急劇分泌。無論你多少次想象過這個時刻,真到了那一天,你還是不敢相信:呼的一聲,一股能量離開了這個星球,他們就此成為歷史。
白蘭度一年以后才跟了上去,跟他平時的為人一樣,典型的反潮流分子。
又走了一個,唯一的一個
你認識的人去世,永遠比陌生人的死更打動你。
死亡和死亡不一樣,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除了優美的結構和文筆,訃告的意義和它的美存在于它做出的壯舉——它告訴我們:又走了一個,唯一的一個,像這樣的人只有這一個,這是一條延續至今的DNA長鏈的終點。
訃告,任何優秀的訃告,其最重要的價值在于:當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去世時,它極力以最快的速度讓我們知道自己的損失。我們所損失的這個人也許是一位撫養了200個孩子的繼父;也許是那個“劃時代的妓女”——寫了許多與妓女有關的書籍。越是優秀的訃告,越能用文字重現它的主人公。訃告表現的是對死者的敬意,緬懷這個曾在人世閃爍后逝去的生命。但與此同時,它也是一種挑戰,是向上帝或群星揮舞的拳頭,說真的,除此之外,我們還能真正擁有什么呢?
(摘自《深圳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