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明月作品

詩人介紹：

素心明月，原名王紅穎，1976年生，河北安平縣人。

滹沱河

看不見就想不起，滹沱河

他們用局外人的口氣談論，自己的血管

平原干癟的臉上流著一道臟眼淚

你的愁苦說給誰聽呢

只能消失于自身的溝壑

想當年，當年的風云已經遺落在歷史的書頁里

遺落在沙土掩埋的彈殼和無名骸骨里

如今你又老又沒用

他們像躲腐爛的尸體一樣掩鼻躲著你

下大雨那天，我看見你

新生的綠草欲包抄隔年的枯草，仿佛暗戰開始

大雨激活了你的脈息

憤怒和力量在雨霧下的皮膚里聚集奔涌

我又害怕又期待，滹沱河

你會不會比九六年發大水更厲害

發一次脾氣

像病危的老頭子突然坐起來怒斥不肖子孫

今夜的月亮

我看了一眼月亮，隔著窗簾

哦，媽媽，今夜你睡得好嗎

在城里新買的樓房住，你曾哄我不肯睡的孩子

“看吧，關了燈，一會兒窗戶就亮了”

像哄小時候的我

我發現一個細微的變化：你說的亮是霓虹

不是月亮了

月亮正一如既往，照著老家空寂的院子

我想起小狗用爪子開門的聲音，母雞擠著睡撲翅

膀的聲音

你抱怨楊樹，風吹葉子太像下雨

驚醒你，惦記屋頂上的麥子

我在我的家——真不想這么說呀。今夜睡得晚

有些冷了。我鉆進你給我做的被子

蜷成一團

媽媽，你想得到嗎？我蜷成一團

竟是不自覺地， 用了胎兒在子宮里的姿勢

春末之詩

一夜風雨一地落花

我走在樹蔭里像走進宋詞里

小廊回合曲欄斜

春天剛步入花園露了個臉兒拐了個彎兒

就不見了

倏忽如少女浴后濕發上的水滴

如羞紅的初戀

如盼望已久的一場歡聚

多么美好！可一切都會離開的

包括生命……

不知不覺垂著頭走出了樹蔭

啊在艷麗的陽光下這么想真是愚蠢

現在我要調整語序：

……包括生命一切都會離開

但現在多么美好！

我仰起臉沖著天空

把肉身的重量

呼地吹出去

那一年的明月

那一年她親吻玉蘭春意如酒

醉倒一瓣月亮

她數石竹的花樣一遍遍

把自己數進去小鳥在腳邊啁啾

花園的礫石小徑通往大海

她像葉綠素迎光透明

皮膚下的水母輕柔地舞蹈

她是穿格子衣裳的小白楊

一本書看她出神槐蠶蕩著絲

拜訪她裸露的后頸

她發出的尖叫比花蕊嬌嫩

她跟孩子們在麥田奔跑跑著跑著

就風箏一樣飛起來

她愛和口琴互訴心聲

純銀的音符盈滿空曠的操場

她沒想到那時的月色原是恒久的雨

漂洗深藍的夜給她有限的一生

丟丟

丟丟，你在哪兒

秋天在草叢布置了迷宮

你掐斷狗尾草翹起的小尾巴

逗弄當了新媳婦的瓢蟲

小腳印踩在浮土里被過往的拖拉機軋亂

這些冒著青煙急匆匆的家伙

一路掉著玉米葉子

丟丟。秋收和你無關

你找野枸杞。它欲望般猩紅

比半藏著深紫眼神的野葡萄好吃

螞蚱蕩秋千從一片葉子到另一片

你追過去

越來越多的墨注入天空

泥土無賴地沾滿你的衣裳

你在哪兒玩呢

只有大人們知道這是村邊的墳地

丟丟。炊煙裊裊呵，雞上樹

閃著幽藍磷火的狐仙快鉆出來了

你順著媽媽的呼喚小跑回家

一邊用袖口擦鼻涕

你不知道現在的城里人

用一次性紙巾

我乘坐的公交車路過媽媽

隔著車窗

我突然看見媽媽

站在路邊

她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

她不笑的樣子有些哀愁

她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多

更深

我知道她在等回老家的車

卻像個孤獨而安靜的孩子

等著

被認領

我來不及喊一聲“媽”

來不及讓她看見我

來不及讓她恢復

我熟悉的慈母模樣

我乘坐的公交車

飛速而過

就做一個字

你說愛我五十年

我就愛你五十年零一天

那天請風展露嬰兒的皮膚

請太陽睜開綿羊的眼睛

請你坐過的老椅子再堅持抱我

默讀一本詩集的時間

我找出最柔軟的句子

把自己嵌進去

死皮賴臉地還做你念念不忘的

一個字

一張紙的正反面

一只螞蟻在紙上，確切地說

在紙張的一面上

爬著

我把紙豎起來，看見了對立：

一張紙的正面和反面，是和非，美和丑，愛和恨，生和死

……

螞蟻走了很遠，繞了很久，才到邊緣

像隔著萬水千山

輕易一翻就過去了，又像

只隔著一線

接春天回家

是不是唯恐我不加珍惜

唯恐我不夠癡迷

春天跳著狐步舞，一步三旋

遲遲不到我的身邊

親愛的，主動一些吧

在雞鳴頭遍時出發

肩上的月光腳下的霜

我不怕，我含著你的名字

像含著一塊化不完的糖

我們相遇了，一切就都是恰好的

恰好的黎明或黃昏

恰好的城郭或山野

恰好的桃花紅

恰好的詩和酒一見傾心

前世沒印象，來世莫思量

今生今世我們相愛吧

一天一天的，慢慢疊加

愛更多，更深，更熱

燙得讓人手足無措

我堅信

三千里大雪會帶來

三千里春天

你看陽光正潑灑金黃的油彩

麥苗正刷新大地的精神

我要快馬加鞭

接春天回家

一朵花兒也不能落下

一年

從臘月到正月只隔幾串鞭炮

你把布棉鞋換成皮鞋

悄悄去村外等車

行李包裝滿豬肉大白菜餃子的香味和

孩子的甜夢

車來了你和送你的妻

頭發眉毛都已一層霜雪

從正月到臘月兩千多里

你怕時間的火車走得太快

不能積攢足夠的辛勞

你又嫌它太慢提速了

也趕不上箭一般的歸心

當你把陽歷換成農歷

終于看清了家門口新貼的對聯

我需要一個英雄

我需要一個英雄

被我看在眼里

記在心里

他和他的駿馬風雨兼程

累了要被我抱在懷里

英雄守著孤燈不說寂寞

裸露著傷痕也不說疼痛

他只顧風馳電掣

他只愿劍氣如虹

他要能站到一個小女子仰視的高度

我只要他抬頭望月時

那一瞥的柔情

他的骨頭是硬的

脊梁是直的

血是沸騰的

他是大寫的男人

我對他的愛是熱愛

如我愛我們的父母、祖國和詩歌

我多幸福啊

當我長眠

就用他的詩句

做我的金縷玉衣

以“溫暖”為話題

以“溫暖”為話題

寫一篇作文，要真情實感

是母親做的棉鞋

是大路上父親在左邊的陪伴

是舍友們擠著悄悄話入睡

是電視里愛心人士給山區孩子紅包

……

一只只紅紫腫脹的小手

寫著溫暖

上個世紀的小蜂窩煤爐子

縮在墻角

咳嗽聲吸鼻子聲此起彼伏

在攝氏2度的教室里

來，孩子們

我們呼出團團白霧

說溫暖

說堅持

說夢想

說明天

杜甫變成媽媽

“車轔轔，馬蕭蕭

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

塵埃不見咸陽橋

······”

我努力變成杜甫

沉痛，憤懣，悲天憫人

孩子們齊讀

一個女孩讀錯了一個字

輕輕笑出聲來

我在咸陽橋停下

看著她

杜甫變成媽媽

哦

她不小心

她忍不住

她是個孩子

她生長在和平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