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墻上的“家”

每當夏秋季節，城里人喜歡到農家院。除了嘗農家飯、摘果子、呼吸新鮮空氣、睡熱炕，還有一件事是我喜歡的，就是欣賞主人屋里的照片。

北方的農家，一般都會在臥房的東墻上掛著一個相框，大約有半平方米左右。幾十幅大大小小的照片滿滿當當，全是主人的親朋好友。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從民國時期的照片，一直到最新的數碼佳作，全有。和窗玻璃、炕桌一樣，相框被勤快的主婦擦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我的目光總是最先落到那些發黃的老照片上。這時，口齒伶俐的女主人會湊過來介紹：“那是爺爺的爺爺，當年曾是一名秀才呢。這是一個沒出五服的二叔，在哪個省里當過廳長。”

早先的人照相，無論坐著還是站著，都擺出一本正經的架勢，神情相當嚴肅。挨著老秀才的，是一位身著時髦短裙的少婦。“這是俺那二丫頭，在城里上班，對象是銀行的，上個月還開車回村看我們哪。”其中，穿軍裝的照片最多。從打綁腿的八路軍到戴大檐帽的解放軍，那些棒小伙子，一個個神氣活現。只需片刻，我便和照片上的人們熟了。上面的人像是有了表情，動了腿腳，漸漸從相框里走下來，和你圍坐在一起攀談，溫馨的一大家人擠坐在一起，親密得不行。

在河北雞鳴驛，我到一位志愿軍老兵家喝茶。老漢是單身，陪伴他的，是一條黑白花的小狗，和墻上兩個大相框。老人一個一個給我介紹照片上的人物——一群年輕帥氣的志愿軍戰士。這個調皮眨眼睛的叫二柱子，那個抱著蘇式沖鋒槍的是俺堂兄弟。一個村出去的，就我一個活著回來，全犧牲啦。老人平靜地說著，一生的滄桑都在臉上定格，也像一幅照片。

現在，連最老派的城里人也不時興在墻上掛相框了。他們要么把照片夾在相冊中，要么收藏在電腦里，很少拿出來與來賓分享，時間一長就忘了。照片拍得越來越精致，清晰得能看清臉上的每一條皺紋。有皺紋也不十白，在電腦上什么不能修改?把痦子抹掉，皺紋拉平，嗨，比整形醫院做得利落。尤其是那些大幅的結婚照或藝術照，明明女主人小臉蠟黃，可照片上的她，卻跟仙女下凡似的。而且這類美人照極其標準：胖的一律像鞏俐，瘦的一律像章子怡。面對反差，欣賞照片的“觀眾”可不敢明說。有時我想，像這種價格高昂、云遮霧罩的照片，究竟想留住些什么呢?估計是長生不老的夢。說句大伙兒不愛聽的，這些照片太華麗，太失真，而且自欺欺人。

相比較，那些發黃的老照片，能勾起一個人的回憶和思念。它就像一部圖解的家史，打亂時空，不分年代，老祖宗和曾孫子五世同堂，最古老和最現代的相互交流。有位老奶奶，甚至把一位大明星的照片剪下來，放在相框里。這樣，國際巨星也和她成了親熱的一家子。相框的擁有者多半是村里的老年人，這幾乎成了他們的一筆財富。老人家天天瞧著，時刻重溫著兒女繞膝、親朋滿座的天倫之樂。

受到啟發，回家之后，我也把至愛親朋的照片翻出來，胡亂裝進大小鏡框，擺放在窗臺上。果然，有客人來訪，就問：“這個人是誰?”“什么時候照的?”我就像個講解員，——為他們說明。當我獨自在家，有時也會逐一欣賞照片，和親朋們聊聊天，逗逗悶子。或許，這種家庭陳設在文化人眼中土得掉渣兒，又有什么?就像兵馬俑、陶瓷古董，凡是世間最真摯、最值錢的東西，很多都是泥土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