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女:你無聊了不是還可以打游戲嗎?
我:三天之內打了25小時的游戲,你覺得這事兒對我還有樂趣嘛。
失蹤女:我看你需要個人陪著,監督你一日三餐什么的,不然你完蛋了。
我:是,您教訓得太對了。
失蹤女:我看我挺合適的。
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失蹤女應該正在某條臟亂差的小街的某個網吧里。身無分文,無所事事。網吧里的小青年們正在打網游,也有趴在電腦前睡覺的,也有戴著耳機看電影的,大概還有些盯著屏幕啃面包的。
失蹤女在QQ里和我說的話,讓我覺得她似乎就在我眼前:身上亂七八糟地穿著大褲衩大背心,嘴里叼著煙,一只腳放在椅子上,兩只手伸向前方。嘴里的香煙熏著她了。失蹤女瞇起眼睛來,顯得特別聚精會神似的。一副傻乎乎惡狠狠的德行。
這場景我其實沒見過,但總會想起來。
此刻你在哪兒呢失蹤女,你的小包包里又沒錢了吧?其實你跟我說的話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可是這沒關系,我這是在想你呢。
這一個關于寂寞的小故事,發生在2004年的夏天,時間的不久,故事也不長。
這些年來發生了一些事,這些事在我胸口上留下了或深或淺的痕跡。我不太喜歡這些痕跡,被生活教育雖然收獲了成熟,但同時也會丟失掉天真。與成熟相比天真是種更可貴的東西,是一次性的,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2004年的春天我很傷心,那年的春天快結束的時候,因為一些跟這篇小說沒關系的事情,我郁郁寡歡失魂落魄,在我那瀏覽量還算可以的博客上公布了QQ號,告訴大家說:“所有身處北京的美女們,加我吧。”
還真有不少人加我,女的比較少,幾乎全是搖滾男青年。我那會兒心情不好,而且皮膚饑渴得厲害,對和陌生男性聊天這種事一點兒耐心都沒有。一般是被小伙子們拉著聊了幾句中國搖滾樂的存亡后,我覺得索然無味,便跟他們說:兄弟,不要聊這些嚴肅的了,我還有事忙……我的冷漠傷了人家的自尊,有好幾個跑到我博客上來罵我是個色狼,我覺得很堵,三天后隱藏了業已公布的QQ號,還專門寫了篇博客來指責我那些沒出息的男同胞。此事后來好像還在一段時間內被傳為佳話,朋友們給他們的朋友吹牛時都說:“你說的那個沒有什么,若論犯騷和發春的瘋狂程度而言,我的朋友盲流(這是我的外號,朋友們都這么叫我)才真叫牛,他竟然愚蠢到在自己的博客上公布了QQ,試圖借此方法尋找靚妞,而此事的過程和結果是……”
總之,當時的情況基本就是這樣的。
其實,當時加我QQ的也有女性。可是,絕大多數都不在北京,還有一些是加了以后基本沒說過話(我想既然人家對我不是真的那么感興趣,那不聊也好,省得浪費時間),還有幾個是幼齒型的,可愛歸可愛,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在浪費了大量時間精力之后,最后成了的只有一個,此女我很喜歡,缺點就是有點兒冷血,兩個星期之后把我搞得暈頭轉向,跟我們樂隊的人談起她的時候,我會在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說:我新家屬怎樣怎樣。可是后來等我準備一心撲向她的時候,她卻莫名其妙地將我一腳踹了出來,搞得我那段時間變本加厲地懷疑人生,到處找大仙兒幫我算命,看看我是不是被什么鬼祟附身了……
不不,這個在QQ上認識的女人不是失蹤女。失蹤女是個很不顯眼的家伙,我的QQ自帶檢查對方IP功能,她當時加了我的QQ,然后和我說“你好”,我看了一眼,此女遠在青海,回了一句“你好”——此后二人之間就基本無話了。
急功近利者大概說的就是那會兒的我,心情不好嘛,懷疑人生嘛,確實會讓人變得比較不像話。
我當時就是這么認識失蹤女的,她的網名其實不叫失蹤女,但是,就讓我這么叫了吧。
2004年初夏,我們樂隊(名字叫Ludi,沒什么原因,瞎起的)在13club演出。是幾個樂隊的拼盤演出,觀眾來得不少,大多是來看別的樂隊演出的。
在大批看演出的人中間,隱藏著一陀又一陀的熟人,打招呼,喝酒,吹牛,pogo,勾肩搭背,沆瀣一氣。坦白地說,這天我處于一種很淺薄的亢奮狀態中,形容一下的話,就像是一個長期腦部供血不足的智商不健全者撿到了一張初中畢業文憑,然后拿著這張沒寫自己名字的紙給大街上的每個人看,以此為自己變聰明了的證明。不過這也沒什么,我理應原諒自己的淺薄,我得多笑多說話多喝酒,我得趁熱鬧趕緊沾沾人氣兒。
玩兒到半夜演出結束,剩了差不多一半的人沒走,留在酒吧里繼續喝酒。阿長在吧臺里像個小蜜蜂似的忙活,這酒吧是她跟她男朋友一起開的,位于北大清華之間,地處北京城的西北角。潮流人士一般都愛往北京城東邊扎堆兒,來13club這一帶玩兒的主要是在校大學生和住在附近的窮老外。我們挺愛來這邊兒演出的,一個是因為這邊兒挺下三爛的,沒有東邊那么干凈和假裝成功——我一到那種干凈時髦啤酒賣25塊錢以上的地方就渾身不自在,還是13club好,出門就是公共廁所和新疆人開的小飯館。而且酒吧是阿長和她男友老劉開的,我們認識的時間挺長的了,在這兒演出比較省事。
我在臺上燥的出了一身汗,累了,坐在吧臺前面喝扎啤吃爆米花。生活不就是三扎燕京兩瓶青島嘛,還有我眼前的這籃爆米花,如果我的胃足夠大,我就坐在這兒一直吃,吃到早晨去,還要把你們這兒的啤酒都喝干凈,阿長,我不想回家啊……
“嗯嗯,知道啦,”阿長坐在吧臺的電腦后面數錢,偶爾應和一下我,“又喝多了吧?”
我趴在桌子上哼哼,確實喝多了,也累了,演出的時候后背和脖子一直在隱隱作痛,我們樂隊的音樂就是這樣,不把你的精力榨干凈就誓不罷休。跟剛開始玩兒樂隊那會兒比,現在的我好像已經沒那么多過剩精力需要發泄了。誠實一點兒說,我覺得我私下里做的那些電子小抒情還挺好玩兒的,沒什么負擔,輕輕松松的,你寫作業的時候可以聽,開車的時候也可以聽,做愛的時候可以聽,親吻的時候也可以聽,雖然國外也有好多人都做過了吧,不過這東西沒什么精神追求在里面,多好。
阿長說:“怎么了你,背疼?”
我說:“啊,剛才演出的時候疼死了,該死的搖滾……”
阿長逗趣說:“那怎么著,退出樂隊吧。”
我嘿嘿笑著說也成……
阿長在吧臺里數著錢說:“成個屁,真要解散了得有多少小姑娘跟你急啊!”
“姑娘?姑娘們都在哪兒?”
這時候我們樂隊的吉他手小謝和主唱老貓過來和阿長打招呼,說回家了。老貓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說不,我再喝一會兒。老貓說你少喝點兒,我哼哼了一聲算是答應,然后老貓就和小謝一起拎著琴走了。
整個酒吧的人都在嘻嘻哈哈地聊天,所有人都那么高興,看著他們我就生氣,一幫不管別人死活的畜生。
阿長把他們送出去,回來接著點錢。看我半天不說話,就推了推我說:“我們新招的女服務員不錯吧?”
“啊?女服務員?”
“對啊,那邊站著的那兩個。”
我順著阿長的眼光看過去,通道附近確實站著兩個女孩兒,一高一矮,高的戴眼鏡、矮的長頭發,都沒穿13club員工專用的T恤衫,要是阿長不說,我還以為是來玩兒的樂迷。
“你怎么不給她們置辦點兒行頭,穿得跟樂迷似的,這哪兒像服務員的樣子?”
“剛來嘛,還不是正式員工呢。”
我望過去,兩個姑娘好像長得都還成。
阿長捏著我的耳朵說:“單身生活不好受吧,她們倆都挺喜歡你們樂隊的,挑一個,爭取今天就帶回家。”
我說:“阿長,你怎么早沒想起來找點兒美女當服務員!”
阿長推薦我去泡那個個兒高的,說那個你肯定喜歡,但是我不喜歡戴眼鏡的姑娘。我遠遠地仔細甄別了一下,然后走過去,跟那個矮個子的姑娘搭話,她說她叫泡泡,正好我前兩天聽了一個笑話跟泡泡有關:黑貓警長接到舉報,說河邊有三只小鴨子耍流氓,就去河邊把他們抓了。帶到小黑屋子里一個一個審,第一個叫進來問他叫什么,下午在河邊干嗎了?“我叫呷呷,下午在河邊沒干什么,就是游泳聊天玩兒泡泡。”第二個叫進來,說你叫什么,下午在河邊干什么了?“我叫嘎嘎,下午在河邊游泳聊天玩兒泡泡。”第三個叫進來,說你下午在河邊干什么了?“我們沒干什么,就是游泳聊天。”“他們都玩兒泡泡,你怎么沒玩兒?!”“我……我就叫泡泡。”
那個叫泡泡的女孩兒還以為這笑話是我現編的,立刻被譽為相聲大師。高個子的那個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有客人叫,就小跑著過去了,然后整晚再也沒在我們周圍出現過。
我跟那個矮個兒服務員之間的故事很平常,她住的地方離酒吧太遠,晚上去了我那兒。我們喝了一會兒酒聊了一會兒天,然后一個大屋一個小屋分開睡,第二天一早泡泡就告辭了。后來泡泡又去我那兒住過幾次,每次和她聊天都覺得挺高興的。
只說幾天之后的一個晚上,我在家工作,一邊兒搭配一個新的音源一邊兒上網。一直沒跟我說話的失蹤女竟然又在QQ上跟我說話了,她說:“我那天在13club見過你了。”
我說:“啊?”
她說:“我就是泡泡旁邊那個服務生。”
我一看她IP,果然已經變成北京了。幾天之前那次會面,就是我與失蹤女第一次見面的經過,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她就是那個我戲的姑娘旁邊站的那個姑娘。
在QQ里,失蹤女告訴我她就是那個高個子的服務員之后,我仔細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她的樣子——戴個眼鏡,梳著馬尾辮,隨處可見的棕色緊身T恤和隨處可見的牛仔褲,至于相貌,真的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大概都被那副眼鏡遮住了。如今這年頭兒,除非故意耍范兒,一般對自己相貌稍微注意些的女孩兒都會選擇戴隱形眼鏡吧。所以眼鏡這東西,有時候就像是個擋箭牌,抵擋一切男性目光用的。
我在QQ上問她:你怎么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她說:沒化妝啊那天,怕嚇著您。
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她前不久剛來北京,在13club打點兒零工,一般干這種工作的都是想來13club免費看演出的大學生,干上一個月,如果不拖欠工資的話能拿到500塊就不錯了。
我說:你怎么選了這么個沒前途的工作?
她說:喜歡唄,正經的工作還沒找到呢。
又聊了一會兒我才得知,此女子竟然是個猛人。一個女孩子,又不是來讀書的,又沒大學文憑,連工作都還沒找好呢就跑到北京來了。那天聊得還挺高興的,我給她留了電話,她說她窮,沒有手機,要聯系的話就用QQ吧,或者就去酒吧找她玩兒。
我是個貌似勇猛,其實很謹小慎微的人,對于那些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總是很感興趣,如果對方身上有我所沒有的優點——比如沒什么欲望、敢于冒險什么的——對這樣的人我非常欽佩。你知道,有時候我恨自己身上的一些東西,因為這些東西并不那么cod,比如說一個大老爺們兒,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你覺得這cool嗎?可它們偏偏會伴隨你一生。有些性格和幼時環境制造的屬性長在一個人身上是很牢固的,讀書、寫作、玩兒搖滾樂都很難修正——明知不好也難以修正。我喜歡那些跟我不一樣的人。
后來一個星期在網上沒見此人,之后的那個周末我閑極無聊,一個人跑到13club去玩兒,喝點兒酒,也見見失蹤女。
問阿長,那個高個子的實習服務生呢?
阿長眉頭一皺說:“別提了,失蹤了,又一個不靠譜兒女青年,誰都不知道她哪兒去了。”
我盯著眼前的扎啤,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慢慢升起,失蹤了,怪人啊,那我今天來干嗎?
“工資也沒領就走了嗎?”
“沒領啊,跟誰都沒說就忽然消失了,這孩子也沒手機,你說她不干了也得說一聲啊,我還得臨時找人來幫忙。”
工資也不領了,不像一個來京務工人員的風格啊,我記得她那天在QQ里還跟我說她住在一個月200塊錢的地下室里,按說經濟上應該挺艱難的才對。
“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
“希望不是吧,”阿長拿了碗開心果放在我面前,自己也拿了幾個吃,“就算出事了咱們也幫不上忙啊,沒人知道她住哪兒,她又沒手機——哎,你怎么想起來問她了?”
我把失蹤女加過我QQ的事告訴了阿長。
阿長一下子笑開了:“怪不得你那么關心,那天我還奇怪呢,你不是喜歡個兒高的嘛,怎么那天沒戲她啊。”
“就那樣的?當朋友聊聊天還成,戴個文質彬彬的眼鏡,一點兒都不騷。”
“誰說不騷啊,她來應聘的時候可騷了,一開始我都不想要,再讓我們家老劉看上,哈哈……”阿長說著就沖調音臺那邊兒的老劉做了個鬼臉,我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老劉在給臺上的樂隊調音呢,沒看我們這邊兒。
“不過這姑娘倒是挺有眼力見兒的,干活兒不錯,這幾個服務員里就屬她勤快。第一天來工作的時候就穿戴得特土氣,還戴眼鏡,大概知道我看她不爽吧。”
關于失蹤女的談話就到此為止了,后來我們說起了別的朋友的八卦。失蹤女之所以叫做失蹤女,因為她來得快去得快,在誰的心里都不會留下太深的印記。這在我完全不可想象,我希望成為舉足輕重的人,比如一個搖滾明星或者其他什么領域的藝術家,實在不行,當一個著名的混混也可以,總之要在各種不相干的人心里留下印記。不然我就覺得生活是虛空而寂寞的,我不敢放棄對他人看法的執著,也不敢脫離我所熟悉的生活。所以失蹤女在我心里,還是留下了一點兒印記的。我討厭自己,我知道我心里住著一只面目可憎的惡獸。我喜歡那些跟我不一樣的人。
這晚回家,我打開電腦,在失蹤女的QQ上留言說:“聽說您失蹤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兒,不會是被奸殺了吧?”
然后時光快進,過了大概一個多月,那期間我們樂隊自制了一張10首歌的小樣兒,用的是朋友的家庭錄音棚。已經是盛夏了,我在家里戴著耳機編兩星期以后要交給某廣告公司的一首廣告歌。我剛一掛到網上,QQ就蹦出了失蹤女的對話框,她發了個吐舌頭的鬼臉過來。
我:起得真早啊你。
失蹤女:U2。
我:您老失蹤這段時間都干了什么?
失蹤女:睡覺、喝酒……
我:那您這次復出有什么打算?
失蹤女:朋友給介紹了一個工作,在一個酒吧組織大家玩兒殺人游戲,我當法官,基本上是個陪酒女郎,哈哈。
我:這工作有趣。
失蹤女:其實我就那么一說,就我這姿色的,真陪酒還沒人要呢。要是真干陪酒這工作,就從陪你開始吧,給你打折。
我:主意不錯,我今兒晚上沒準兒要去13club玩兒,你去陪陪看好了。
失蹤女:可是我不大好意思見長姐……
我:你看,你當初消失的時候就應該跟長姐打個招呼,你這不是自絕于人民嗎。
失蹤女:打了招呼還叫玩兒失蹤嗎?
我:哦,原來這是你的搖滾人生。
失蹤女:搖滾人生不好過啊,現在兜里還剩下15塊,房子也租不下去了。上網1小時4塊,現在已經上了1小時20分鐘,中午飯也還沒吃。那會兒要是繼續上班,這會兒差不多也該發工資了。
我:你現在住哪兒?
失蹤女:清河,住一個朋友家里。她去上班了,我忘帶鑰匙了,現在上上網等會兒再曬會兒太陽,她晚上才能回來呢。
我:你既然又沒錢又沒地方住,怎么沒想起來給我打個電話?
失蹤女:這個……我覺得我們不是很熟啊,我這么一個小搖滾妞兒哪里敢驚動你……
我:可以騙吃騙喝啊。
失蹤女:嘿嘿,等實在沒辦法了,一定騙你一下。
我:我待著也無聊,有人一起吃個飯什么的還挺好的。
失蹤女:你無聊了不是還可以打游戲嗎?
我:三天之內打了25小時的游戲,你覺得這事兒對我還有樂趣嗎。
失蹤女:我看你需要個人陪著,監督你一日三餐什么的,不然你完蛋了。
我:是,您教訓得太對了。
失蹤女:我看我挺合適的。
我:這種事QQ上怎么能確認呢,怕是得見面吃個飯,相互端詳一下之后才好說吧?(朋友們,我其實是在裝逼)
失蹤女:考,你還要先驗貨啊,真夠勢利眼的。
我:你看你什么時候進城吧,反正你有我電話。
失蹤女:等我有錢了再說吧……
我:來回的公共汽車錢能有多少?!
失蹤女:那也是錢啊,我要是有早進城了。
我:唉,頭回見這么窮的,要不我借你點兒吧。
失蹤女:不要!你也夠傻的,咱倆又不熟,你就不怕我騙你!
我:少借你點兒,還不上就不要了,談不上什么騙不騙的。
失蹤女:啊?這樣啊……那我現在客氣好還是不客氣好啊……
我:您最好別客氣。
失蹤女:那我不客氣了啊,真的!
我:真的。你可以打車過來把錢取走,我在路邊等你替你付出租車的錢。
失蹤女:那哪兒成啊,從清河打車到你那兒太貴了。再說我早晨出門的時候臉都沒洗呢,還穿著大背心大褲衩……
我:這倒沒什么,你不嫌難看就成。
失蹤女:要不這樣吧,晚上等我那朋友回來了,我管她借點兒車錢,收拾一下再去找你。咱們就約在13club吧,正好看看演出,順便也跟長姐道個歉。
我:成,那晚上電話吧,或者你直接去找我,我到得早。
那天我歌兒寫得特別順,而且出來的東西我挺喜歡的,我覺得心里有股暖呼呼的刺激,針尖對麥芒似的輕輕刺痛我的胃。
夏天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照進我的工作室,照在我手上,照在我那一大書柜的CD上,照在我書架旁的單人床上,暖暖的,安安靜靜的。鴿子飛過晃動了光影,讓我的心也跟著蕩來蕩去。我播放著自己剛剛做好的音樂,像這夕陽一樣暖的trip-hop。有鈴鐺的聲音,有小鳥叫,院子里也有小鳥叫,還有在我這個亂糟糟的房間里彌漫各處的溫情。
剛7點多我就穿戴整齊了,帶上ipod出門。天氣很好,既不太涼也不太熱,夏天嘛,小風兒一吹,就像是有人摸著你的臉。我出門太早了,只好騎著自行車在附近的胡同里瞎溜達,小賣鋪、門臉破爛的水果攤、翻修過的公共廁所、啤酒便宜的小飯館、胡同旅游的三輪車隊響著鈴鐺從身旁經過……所有東西都被一層干凈的白色籠罩著,傍晚已經過去了,夜晚還沒有來臨,人們好像都有大把的時間可供揮霍。
耗到了晚上,我騎車跑到13club,我記得那天好像是高虎他們演出,沒錯,就是他們,后來演出完了還一起喝酒來著。
到了酒吧,我很愉快地把上午在網上遇到失蹤女的事兒跟阿長說了,還說她待會兒來了你別嚇唬她,幫我托著點兒。阿長說成啊你小子,說泡就泡上了,你放心吧,我對你想泡的妞兒能不好嗎?
暖場樂隊都快結束了失蹤女也沒出現,眼看都11點了。我有點兒心不在焉的,一邊兒喝酒一邊兒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聽那個不知名的樂隊演出,時不時地會看看門口。阿長說:“怎么還沒來啊,你要不打個電話問問她。”
“她說她沒手機啊。”
“哦對,我都忘了她沒手機了,這年頭兒竟然還有人沒手機……”
正說著,我盯著門口笑了,失蹤女在門口沖我招手。阿長沖門口售票的人說不用買了,放她進來。
失蹤女今天可真漂亮,和上次那個土得掉渣兒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穿著小短裙和帆布鞋,手上挎了個小坤包,還畫了點兒淡妝,活脫脫一個標致的搖滾妞兒。她走到跟前,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和阿長打了個招呼。
阿長半開玩笑地說:“你跑哪兒去了,走也不說一聲,說沒影兒就沒影兒了。那天晚上忙得我要死,你長姐我多少年沒給客人端過酒了——你說吧,你怎么回事兒?”
失蹤女也笑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呵呵,我前些日子有點兒犯暈嘛。也不知道哪根弦不對就不想干了,現在正后悔呢。”
阿長:“這也叫理由啊?!”
阿長問了她現在干的是什么,她大概講了講現在的那個工作。阿長說也好,那個工作掙得還多點兒。“就是想換工作也得提前跟我說一聲啊,那會兒再干半個月不就能拿點兒錢嘛,好歹拿了錢再走人啊。”
失蹤女:“是啊……那會兒也是一朋友介紹的新工作,催得緊,就趕緊去培訓了。本來想跟你說一聲的,可是住得離這兒遠,我又沒您這兒的電話……”
“哦,來干活兒就不嫌遠,來跟我說一聲就嫌遠!”
失蹤女嘿嘿笑著說,是我不好。阿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故作扭捏狀的失蹤女,然后說:“這孩子……得了,我先把你那半個月的工錢結了吧。”
失蹤女:“不用了長姐,我們那兒就快發工資了。”
阿長:“你當我這是為了你啊,我這是看盲流來了我高興,我告訴你!”
我:“哎阿長,你自己刀子嘴豆腐心,別把好事兒都往我身上推啊。”
阿長:“少廢話,你以后多來看看我比什么都強!那誰,錢你拿著,以后別再干這不靠譜的事兒了啊。”
失蹤女:“真的不用了長姐,我在你這兒也沒干什么,這工錢我不能要。”
阿長:“得了別廢話了,拿著吧,也沒多少錢。”
失蹤女大概也覺得阿長挺逗的,偷偷看了我一眼,接了錢說謝謝長姐。我心里想,阿長可真會來事兒,這下子泡上失蹤女問題不大了。
高虎他們的演出很成功,大家玩兒得都很高興,我和失蹤女在前面一起pogo,我的眼眶被前面一個家伙的肩膀頂了一下,失蹤女下來以后,拿手摸看我的下眼眶說:“我操,你這兒都青了。”
幾個朋友后來坐在一起喝了點兒酒,阿長和老劉請客,算是對高虎他們的感謝,他們今兒演得真的挺好的。喝得差不多了,臨散的時候我跟失蹤女說:“你這么晚也回不了清河了吧,要不晚上回我那兒住得了,我那兒兩間房兩張床,你睡我工作室的那小床唄。”
我怕失蹤女不同意,又趕緊接著說:“我那兒有給客人準備的洗漱用具什么的,牙刷、毛巾都有新的。”
失蹤女說:“啊……不用,我都帶著呢。”
然后舉起旁邊的小坤包晃了晃。
后半夜了,北京城空了,小風一吹涼颼颼的,空氣中有股下過小雨之后的甜味兒,很好聞。
我慢悠悠地騎上車,失蹤女小跑兩步蹦上后座,車子晃了兩下向前。
我從小就騎自行車,一直喜歡騎。騎自行車這種事兒,只有天氣好的時候才是享受。尤其是夏天晚上下過小雨之后,空氣里濕乎乎的,又像雨又像霧,雨點蒙在臉上像做面膜一樣涼颼颼,要不是路面上的積水泛起陣陣漣漪,根本就沒有任何正在下雨的確切證據。空氣中一股甜味兒迎面撲來,而身后的女孩兒默默不語,整個世界就像一朵掐得出水來的桃花瓣。
她坐在后座上晃著腿,哼唱方才痛苦的信仰樂隊某單曲之抒情版。
我說:“別晃別晃,我本來就喝了不少了。”
失蹤女笑著說:“行不行啊你!”
過了一會兒又說:“哎我看你跟臺上完全倆人啊。”
“我跟臺上什么樣兒啊?”
“你跟臺上啊……挺暴烈的,覺得就不像一正常人,嗯……就是一猛男范兒吧——哎你猛嗎?”
“還成吧,我這輩子基本還沒出現過一夜情,所有想跟我發生一夜情的姑娘后來都演變成了多夜情。嗨,直說了吧,姑娘們都覺得我挺猛的。”
“哈哈!吹牛吧你就!姑娘們怎么想的你知道嗎?你了解姑娘們嗎?算了,我看你人還不錯就不打擊你了,你就留著這猛男的幻覺吧,自信點兒的人至少不大可能提前ED。”
“哎,你怎么知道我不猛啊,你又沒試過……”
我為了躲一個路上的井蓋晃了一下車子,失蹤女從后面扶住我的腰,然后就沒松開。大概是看完演出之后有點兒耳鳴吧,空氣中流動著一股Brain Eno式的電子脈沖信號,平靜的、略略有些溫暖的、憂傷而舒適的氛圍,如果這是一部電影,那鋪底的音樂大概就是這樣的,若有若無、生氣盎然,令人把小心肝輕輕糾起,但又讓你覺得似乎也沒聽到什么,就是那么個氣氛。很安靜的夜。
“就你這樣的我看一眼就知道猛不猛,你瞧你這小腰細的,都快趕上我了……”
我馱著失蹤女騎車向前,走在暗紅色的、空蕩蕩的馬路上,不一會兒到了四環,前后看看沒有車,我把自行車騎上了高架橋,到了橋頂讓車子滑行,和失蹤女一路歡呼著沖下來,車子俯沖下橋越滑越快,失蹤女的指甲緊緊掐進我腰間的皮膚里,她一邊兒尖叫著一邊兒笑著說:“我穿的可是高跟鞋,摔一下可就完蛋了啊!”
騎到健翔橋我想尿尿,就當街停了車,失蹤女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兩腿支著地,這樣自行車就不會倒。
我在機動車道上走腎,綿綿不絕。
尿到一半轉過身來問失蹤女說:“你叫什么我還不知道呢。”
失蹤女靠在自行車上說了個名字,我沒聽清。
我說:你叫什么?
失蹤女提高嗓門兒吼了一句:“我叫孫靜!”
我:哦……
我一邊兒把尿抖得滿街都是一邊兒說:“孫靜你看,這個世界是我們的。”
她笑了一會兒,說她對拿下世界沒興趣。
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也不知道怎么的,一進屋酒就醒了大半,打開燈,氣氛立刻有點兒犯尷尬。把孫靜讓進家門我才發現我基本還不認識她。我們彼此都變得挺客氣的。我帶她參觀了一下房間,這是小屋這是大屋,這是廚房廁所牙刷牙膏,她說:“你一個人住這么大房子啊。”
我說:“是啊,爸媽留下來的老房子,一個人住是太大了點兒。”
我帶她到當工作室用的小屋,給她指了床,平時我兩個屋子都睡,被褥都是齊全的。我從衣柜里給她找了件T恤當睡衣,洗漱的地方都指明白了。然后就關門去大屋換睡衣,然后去廁所刷牙洗臉洗澡。
收拾停當了,我敲門進了工作室說:“我洗完了,你也洗一個吧。”
趁她去洗澡的時候我開了電腦上網,看看博客和QQ上的留言什么的,她洗完了進來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我說:“就一會兒啊,我晚上不上會兒網睡不著覺。”
“啊,沒事兒你上吧。”
孫靜自己在屋子里轉了會兒,說:“你這兒CD真多啊,趕明兒借我兩張吧。”
“工作用碟概不外借。你要想聽就在這兒聽吧,隨時歡迎,借了怕還不回來。”
“你還怕我不還你啊。”
“不是,我借別人什么東西從來記不住,人家要想不起來我自己肯定也忘了,別的什么還好說,這些CD工作的時候經常要用,干活兒全靠一臺電腦一堆CD了。怕東西散出去,干脆誰都不借,就是給自己立個規矩嘛。”
她說:“CD明天聽,你先給我聽聽你做的東西吧,這么晚了找個安靜點兒的,有嗎?”
我說:“有有,今兒下午剛做了一個。”
我拔掉了監聽耳機,用電腦放起下午做的那個頗為溫情的trip-hop,下午的夕陽,下午的小鳥,下午那暖暖的聲音在房間里慢慢彌散。她自己玩兒了會兒,東翻翻西翻翻,過了一會兒站到我旁邊,彎下腰來看我上網,她說:“你在網上都干點兒什么啊。”
“就是聊聊天兒,寫寫博客,查點兒資料什么的。”她的長頭發濕漉漉的,穿著睡衣彎著腰,我想,要是在她正面的話就能看見乳溝了。
孫靜說:“喲,這么晚了還開QQ,又泡妞兒呢吧?”
我拽了一下她的衣服,她向我這邊動了動,我摟住了她的腰,她轉過來,被我抱在了懷里。后面的事情請自己想象,比較落入俗套,我是說,比較落入全套。
第二天早晨,我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掃地,我睜開眼睛說孫靜你睡醒了?然后就繼續睡過去了。
然后做了個有趣的夢:我夢見我大學畢業以后因為沒有找工作,市政府要求我重新讀一遍高中。因為是復讀生,所以不必每天出現在學校,班主任很和藹地告訴我“你只要最后來參加考試就行了”。剛開始上學的時候我還經常去,后來覺得沒勁,就天天逃課在家寫歌兒彈琴。忽然有一天上課的時候,班主任告訴我們說考試要開始了,可是那會兒我還什么都沒學,看著旁邊的同桌刷刷刷地往考卷上寫答案,我想,我該怎么辦呢?只好拿著空卷去找老師,說我前一陣子在家搞創作呢,沒能來上課,老師您能通融一下嗎?老師很慈祥,說好啊沒問題,你把你寫的歌兒拿來給同學們聽一下吧!我就站在講臺前給班里的同學們唱歌。怪的是,我唱的不是自己的歌,是Radiohead的《The Bends》。而且不管我怎么唱,所有人都聽不見我似的悶頭往答卷上寫答案。老師看著我的眼神越來越疑惑,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在夢里人的感覺會更強烈些,當時覺得痛徹心肺,覺得完蛋了,整個心里非常非常失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后來醒過來了一點兒,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我大學畢業已經好幾年了,那么——我自己問自己——真的沒什么考試在后面等著我了嗎?我想了一會兒之后回答自己——真的!以后再也不用上學了!然后就心中默念著“萬幸萬幸”醒過來了。
寫出來以后多少有些無聊,但當時覺得感情的落差特別大,夢中是地獄醒來是天堂。我在睡夢中還隱隱約約聽到了掃地的聲音。等我差不多醒了,我還很奇怪,失蹤女怎么不打掃了,怎么說沒動靜就沒動靜了。我爬起來,腦袋一陣閃光燈似的暈眩,晃晃悠悠地走到工作室那邊兒一看,孫靜不在了。
所有東西都井井有條地擺在桌子上,原先書柜里塞得滿滿當當的雜物全被扔出去了,如果現在讓我閉上眼睛想想,原先桌上除了叫pizza外賣時的菜單以外,實在想不起來那堆東西里還有什么有用的。既然平時用不著,扔了就扔了吧,pizza外賣難吃得要死,以后不吃也罷。
開了音響聽聽歌,里面的CD果然是用非常小的聲音播放的《the bends》,看來我睡夢中聽到的是真實的。
我坐在床上醒了會兒覺,聽著Radlohead,忽然清醒過來,失蹤女走了,怎么就走了?何必不辭而別啊,簡直是女中學生行徑!自怨自艾之余,我穿上衣服四處找了找,書桌啊、CD架啊、電腦旁邊啊、門廳一帶啊……最后在大屋的床上看到一張紙條,說“我回清河拿東西去了,我打算跟你丫住一段時間,行不行的你就認了吧,下午回來,你別出門啊。”紙條旁邊還畫了個小姑娘的頭像,大概是自畫像吧,比著個V字,得意洋洋地笑著。
拿著這紙條,我心情愉快多了,原來她就把紙條放在了我旁邊,起床的時候暈暈乎乎的沒注意。
孫靜一敲門,我就趕緊去幫她把東西搬進來,我說:“你看我說什么來著,肯定會發展成多夜情的。”
“別臭美了你,我現在就是沒地兒住,跟你這兒蹭著住兩天利用利用你——箱子重不重?”
“不重不重,你東西可真夠少的。”
孫靜的行李總共就只有一個行李箱和一個裝高跟鞋的云南布包。行李箱里面什么都有,打開來一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然后有兩本書(《帝國的崩潰——希特勒與納粹主義》、《東京奇譚錄》),幾個小本本,一個裝細軟的小坤包,一套旅行裝的洗漱用具,一堆發夾一類的小零碎兒和幾個不知道裝著什么的超市用的塑料袋。我這兒富裕地方多,給她騰出書桌一個抽屜裝雜物,又給找了一個空著的大衣柜裝衣服。我和她一起把那些衣服啊、雜物啊什么的往里塞,邊塞邊跟她說:“哎,跟你說個事兒。”
“啊?啥事兒?”孫靜一邊兒收拾著一邊兒說。
我說:“我知道你愛玩兒失蹤,可你別跟我玩兒失蹤成嗎?”
孫靜說:“這我哪兒說得好啊,萬一我哪天又犯神經呢,我跟你說我一犯神經就不管不顧的。”
“那你哪天要是犯毛病要玩兒失蹤,我的東西你別動啊——你要手賤非得動,我那Computer&CD你可千萬別動啊。”
“我要非得動呢,今天早晨我目測過了,你這兒也就那電腦跟CD還值點兒錢。”
“大姐,那個是鄙人的身家性命……”
“哎呀成啦!知道啦。”孫靜推了我一把說:“把這箱子找個地方塞一下吧。”
如此這般,廁所里掛上了她的毛巾、擺上了她的牙刷。往日空空蕩蕩的梳妝臺,自我爸媽搬走之后首次被各類瓶瓶罐罐塞滿。這天晚上我騎車帶著她去超市買了些東西,衛生棉啊、小掛鉤啊、她要用的洗面奶啊、吹風機啊什么的。我們抱著大包小包從超市出來,在門口有修鎖配鑰匙的,我配了把家門鑰匙給她。
大屋讓給孫靜睡,游戲機和電腦都放在小屋工作室了,我這一天要干的事在小屋都能搞定。第二天早晨醒來大屋門關著,孫靜還在睡覺,我覺得特別逗,對著鏡子刷牙的時候刷著刷著就樂出來了,覺得家里住進來個可愛的房客。
上午戴著耳機,在小屋躡手躡腳地對著電腦干活兒,中午1點多餓了,打開小屋門,孫靜正躺在大屋床上看書呢。
“起來啦?”
“早醒了。”孫靜把書扔一邊兒,蹦下床。
“餓了嗎,咱們下樓吃拉面去吧。”
“吃拉面干嘛,冰箱里有菜,我做吧,想吃什么?”
“你做啊?太辛苦您了吧孫老師。”
孫靜一邊兒往廚房走,一邊兒說:“我跟您這兒白吃白住,做個飯應該的,以后家務活兒我包了吧——不過我不愛洗碗,洗碗歸你管——我管做飯、買菜、打掃房間,還有性生活。你看怎么樣?”
這天中午我們吃的是西紅柿炒雞蛋拌米飯。
下午吃完飯孫靜拿大屋的電視看我收藏的DVD,我在小屋打實況足球。下午3點出門去北新橋的排練房排練,我到的時候只有小謝到了,我跟他吹噓說家里來了個朋友會做飯,今兒中午在家吃的。小謝當時正在撥拉吉他,見我很興奮有點兒不知道該說什么,停下來看著我看了一會兒,說真的啊,真不錯……真挺不錯的……吃的是什么?
“西紅柿炒雞蛋!”
“唔唔,那挺好的……西紅柿炒雞蛋……我也愛吃。”
“那改天來吃飯!”
“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客氣什么嘛小謝!”我捏了一會兒小謝的臉蛋,我們小謝長了個面瓜臉,我平時就特別喜歡捏他臉上的肉。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再把臉上的肉往兩邊拉,看著跟機器貓似的。小謝一開始還笑嘻嘻的,后來被我捏煩了,說放手放手!我還彈琴呢!
我美滋滋地把他扔在一邊兒,打開琴包去插線,忘了說了,我是樂隊的鍵盤手和采樣。
沒多會兒門口傳來歌聲——如果你把西山最后一匹狼的哀嚎算做歌唱的話,那這就是歌聲。老貓戴著耳機嚎嚎著晃進來,一進門就跟我們說今天上午他店里來了個妞兒,在胸部上文了只蝴蝶,“足有D罩杯,手感太牛了!”
老貓在西單開文身店,我胳膊上的帶魚就是他給文的。老貓詳細形容了一下那個在胸部上文蝴蝶的女孩兒,還說他本來想給自己的作品拍個照,可惜那女的不同意,要不就能拿來讓你們瞧瞧了。
我說:“老貓,你真是行業敗類。”
老貓說,你丫懂個屁。他胡嚕著小謝的腦袋說:“可惜啊小謝,你這雙手這輩子也就是摸摸琴,D罩杯的大胸你是摸不著了,要不你來跟我學文身吧!”
小謝臉蛋微紅地說:“敗類。”
老貓哈哈笑著不理他了,我和小謝對了一會兒音高,老貓在旁邊抽煙看著我們,看了一會兒說不對啊,盲流你今兒怎么那么高興,吃錯藥了吧?我慎了一會兒沒說話,小謝說:“盲流說家里來了朋友,中午正經吃了頓飯,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那么高興。”
老貓說:“這還不知道,肯定是家里來妞兒了!”
“是不是?”老貓盯著我問,“家里來姑娘了吧,怎么認識的?”
我假謙虛說也不是,就是個朋友,在我家借住幾天。我忍了一會兒,等老貓問了兩三回了,就把認識孫靜的經過講了一遍。老貓踹了我一腳說小丫的運氣不錯,“問問她會打麻將不會,下回叫上我媳婦,咱們四個打麻將。”
我說好。以前我們打牌經常三缺一。
3:40的時候我們鼓手老大來了,老大一來我們就都不鬧了,聽老大訓了我們一會兒。
“老貓你在臺上說話能再傻點兒嗎?‘我愛你們,你們是熱愛搖滾樂的人!’——你當你是黑豹的主唱啊!你一個當主唱的,不會說話就少說,裝酷會不會?!”“盲流你第一首歌的三連音可又錯了啊,回家多練練去,你瞧瞧人家小謝!”“小謝,臺下有人喊你名字你還跟人家點頭哈腰的,(尸從)得跟做小買賣的似的,不好意思瞧人家就轉身,拿后背沖著人家,別讓觀眾都看見你那(尸從)樣兒!”
只要罵的不是老貓,老大罵到誰老貓就沖誰擠眉弄眼的,我真的覺得我們這個樂隊就快沒前途了。排練過程中我有點兒心不在焉的,一直在想這會兒孫靜在干嗎呢?
晚上排練完了老大本來說要請我們吃飯,我想回家,老貓拽上老大說別理他,咱們去吃就成了。我騎車回到家,敲門沒人,自己拿鑰匙開了門。
孫靜已經去上班了,家里干凈得跟水洗過一遍似的,窗明幾凈,連沙發底下的灰塵都沒有了。打開冰箱,里面塞得滿滿當當的,水果蔬菜面包牛奶罐裝啤酒,還有一打雞蛋和一打咸鴨蛋,一盤炒好了拿保鮮膜蓋著的菜,我嘗了一下,是尖椒炒肉,按我的口味來說稍稍辣了一點兒。我手扶著冰箱門站了一會兒,我有點兒心疼她。這堆東西一次肯定搬不回來,她至少去過兩次超市。另外她哪兒來的錢呢?這一堆東西要花不少錢呢。
我知道她那小包包里沒什么錢,沒錢她干嗎還要去兩次超市,買一堆東西安慰一個其實并不是那么熟悉的人呢?一個人生活時間長了,特別容易被這類關懷擊潰。我有一些像老貓和小謝這樣跟我一樣一事無成的朋友,幾乎不跟家里的親戚來往,從上大學開始就四處打零工掙錢養活自己,就為了能脫離父母自己生活。我一個人生活,沒什么錢,每天寫歌,一周排練三次演出一次,和朋友們干著我們喜歡的事兒,樂隊的QQ群里有幾百個網友,我們基本就是在為這幾百個網友演出。人不多,不過我們喜歡他們,他們也喜歡我們。我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是他們都不知道小伙子心中的虛弱。我需要有個人跟我站在一起,堅定我的堅定,否則那心中的硬氣就顯得沒那么硬氣。
看著冰箱里那一堆食物,我覺得孫靜好像是跟我站在一起的。有點兒傻吧?我喜歡那些對陌生人好的人,對陌生人好的人有時能碰上,碰上一個不容易。那天我一個人在陽臺上喝了會兒啤酒,啤酒凍得很徹底。至于她做的菜,跟她這個人一樣地域莫辨,怎么吃也吃不出來她這是哪兒的做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這肯定是漢人的做法。當然,這也不能證明她就肯定不是一少數民族。
我平時都睡工作室的單人床,一個人住習慣了,倆人一起睡不著。她一般工作到早上四五點鐘才回來,遇上玩兒興大的客人,就會第二天早晨踩著朝陽回來,回來以后就自己在大屋睡覺,我在工作室戴著監聽耳機干活兒。下午的時候一起干點兒什么,孫靜每天晚上7點多去上班,我一般都陪她走到公共汽車站,然后再自己走回來。孫靜不怎么說話,我們并肩在街上走的時候,有限的交流是我遞煙過去,給我們各自點上火,然后一邊吸一邊繼續走。孫靜說話雖然挺差的,但總體說來屬于待人彬彬有禮的那一款。笑起來很親切,我很喜歡你,但請你不要再靠過來,謝謝一就是這么個感覺。
我是怎么都無所謂,如是往復在街上走,即使一句話都不說也讓人心情安定。只要不是2004年春末夏初,哪兒都是天堂。
有一次輪到她放假,休息一天。我白天出門排練,她在家睡大覺。
下午回家,孫靜告訴我說:“你爸好像來過了。”
“我聽見門響還以為是你回來了,躺床上沒動,后來聽聲音覺得不對,發現一中年老帥哥兒站在門口。他問我你去哪兒了,我說可能在排練,他就走了。”
我爸也是夠暈,來之前也不打個電話,一直忘了跟他們說我這兒現在有朋友住了。
“當時我還跟床上躺著呢,就穿了一小褲衩一小背心,哎呀,心里好似小鹿亂撞——你爸長得可比你帥多了!”
我說:“我爸這會兒人老了,40多的時候那才是他的黃金期呢。”
“嘖嘖,”孫靜一邊兒搖頭一邊兒感嘆,“帥死了。”
這天晚上我和孫靜都沒事兒,去13club喝酒看演出,一進酒吧孫靜就消失在人群中了。看演出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爸爸為什么忽然來找我,好久沒見了想我了?不知道,猜不出來。雖然同在一個城市,但我們生活上的交集越來越少,上了大學以后就不怎么回家,就是見著了大概也沒什么可聊的。
晚上從13club回家,進門我問她:“孫靜,難得晚上在一塊兒,想不想來小屋和我一起睡啊?”
“不要,你晚上睡覺打呼嚕,跟你一塊兒睡我肯定睡不著,我還睡大屋。”
“那……我上大室找你睡去?”
孫靜假裝想了一會兒,她說:“嗯……好吧!”
這天晚上孫靜睡不著,大概是生物鐘不對吧,據她自己說,她一邊兒聽我打呼嚕一邊兒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整夜。這是我們在一起的兩個多星期中,第一次在一張床上睡覺。按說我應該睡不著的,可不知道為什么睡得比平時都香。
第二天醒來沒多久孫靜就出門了,我在家里上了會兒網打了會兒游戲,下午去排練室。
這天老大帶了唱片合同來,我們的小樣兒被摩登天空的人看上了,他們打算花兩萬塊錢買斷我們這張小樣兒的版權。老大以前和我們提起過這事兒,沒想到進展還挺快的。老大說他已經看過了,讓我們也看看,我看了兩眼看不懂,就給了老貓。老貓拿著看了半天,問了足有一籮筐的問題諸如“鄰接權”是什么的問題,我們也都不懂,老貓看了一會兒又給小謝,小謝看都沒看就在上面簽了名字。
這天排練的時候大家都沒說什么,老貓唱歌唱得挺高興的。
晚上在一起喝酒,老大說他來北京快十年了,生活一直是那樣,一直沒什么變化。老貓跟我們老大干杯,說唱片出了就好啦。
我們老大盯著酒杯愣愣地說:“啊,是啊。”
那天老大喝酒喝得比平時多,喝多了也不鬧,就是半張著嘴發愣。臨散的時候忽然說還是你們家在北京的好,能跟家里人在一塊兒。
我們本來都站起來準備走了,聽老大這么說,互相瞧了瞧,小謝又坐下了,老貓找服務員又要了4瓶酒,我們默默地又喝了一會兒。
我們老大30多了,家是山東一小縣城里的,跟老家有個從小青梅竹馬的老婆,他爸爸是那小縣城的一領導干部。
我們老大20多歲的時候帶著媳婦離家出走,到北京來玩兒搖滾,那時候是90年代末,有一大幫他這樣的搖滾青年聚在樹村和midi音樂學校里。我們老大前前后后參加過不少樂隊,其中有三四支樂隊后來走得挺好,說出名字來,對中國搖滾樂稍微有點兒了解的人應該都會說:“哦,你們老大以前是那樂隊的啊!”
一起在北京住了幾年,老大的媳婦就回老家去了。老大一個人在北京繼續混,吉他、貝司、鼓、主唱全都干過,平時給流行歌手當錄音室樂手掙錢(俗稱棚蟲)。他這人技術和樂感雖然好,但是不怎么合群,那幾個樂隊混得差不多了他就退出了——他自己說是退出,我和老貓偷偷討論過,我們估計老大肯定是人緣太差被開除的。我們這ludi樂隊是他組的,老樂手沒人愿意跟他一塊兒干,他就自己在一樂迷網站上貼帖子招樂手。我和老貓是高中同學,上大學的時候在一塊兒玩兒過樂隊,以前老大擔任貝司手的那個樂隊只要有演出我們場場必看,見著老大招人組新樂隊就帶著琴去了,小謝這吉他悶蛋是后來老大找來的,也是北京孩子。
我們樂隊什么時候演出、在哪兒演出、什么時候排練、在哪兒排練、什么時候錄歌、在哪兒錄歌都是老大張羅的。歌是老貓寫的,詞是我寫的,吉他是小謝寫的,其他所有配器和旋律的走向都是老大說了算,包括在臺上應該注意什么,全是老大連訓帶罵教育出來的。這回跟摩登天空談合同也是,老大去談完了把合同拿回來,我們簽上字了事。
說真的,老大人雖然討厭(主要集中在說話刻薄上),但是有他這么個老大真挺讓人放心的。我們三個都還是小孩兒呢,沒他什么事兒都干不了。
那天喝完酒,過了沒幾天老大就回老家去了。他要走這事兒之前跟我們誰都沒說,在火車上給小謝發了條短信,說“我走了,不回來了,你們找個新鼓手吧”。短信是小謝轉給我和老貓的。
兩個月后我們得知老大有了個女兒,是他發短信告訴我們的,那時候我們的唱片也出來了,我、小謝、老貓自己掏錢買了一打,抱到郵局給他寄了過去,地址是濟南旁邊的那個小縣城。這都是那年夏天的事兒,這事兒我不想多說。
那天晚上喝酒喝到后來老大吐了,小謝喝得少,給他送回去了。
我暈暈乎乎地回家開門,一進門屋里是黑的,以為孫靜去上班了。第二天酒醒了起床一看,屋子里少了點兒零碎東西,廁所里那些化妝品護膚品什么的都沒了。我在大屋的茶幾上看到一張紙條,用我給失蹤女的家門鑰匙壓著,上面寫著:“謝謝你這些天的照顧,我去青海玩兒幾天,攢的錢剛夠買單程路費的,拿了你點兒錢和東西用。”旁邊還是畫著那個小女孩,比著個V字。
我拿著紙條奔到工作室,對著唱片架查了一遍CD,基本都還在。又打開電腦查我在里面存的資料、音源還有歌,都還在。平時放在抽屜里供我們倆零花的錢都沒了,我扔在桌上的一個MP3播放器和我的監聽耳機也沒了。我坐在電腦前面點了根煙抽,我多少有些難過,我不知道失蹤女因為什么走掉,是因為生活太平靜了?還是她認為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或者她從一開始就是在耍我?就算是耍我也沒什么,孫靜給了我一段好時光。我只是想跟她再說說話,哪怕一句也行。哪怕她跟我說“跟你玩兒失蹤是因為你這個人太討厭了”也沒關系,我想再聽她說說話。
這天白天我沒什么事兒,去超市買她帶走的日用品和小電器,冰箱里的吃的還夠吃一陣子的,只是我那監聽耳機比較麻煩,得去中關村買。我家里只有幾百塊錢的現金,她已經拿走了,至于銀行卡她沒有密碼,還好好兒地在我錢包里。我家里除了那些CD和做音樂的電腦,也沒有什么特別貴重的東西,去兩次超市就全補回來了。
當天晚上我坐了平時孫靜坐的那趟公共汽車,去她打工的殺人吧找她來著,沒想過真能找到,只是想去找找看。人家說孫靜前天領完這個月的工資以后已經兩天沒來上班了,酒吧的人也找她呢。我還問了跟她一起工作的同事,都說不知道她去哪兒了,而且也沒聽她提起過想辭職。我在她QQ上也留了言,問她怎么回事,但她從此以后再也沒在網上出現過。我重新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就是說,重新過上了那種三天打25小時游戲的生活。
有一回我和幾個朋友喝酒,喝多了。第二天早晨起來發現電視和游戲機都開著,游戲手柄還在手里攥著。非常令人費解,喝了那么多回家怎么還能打得了游戲?《實況足球》這東西果然不需要用大腦。
孫靜失蹤三天后,我爸打來電話,問我手頭存款還有沒有富余的。
我說有,我爸問我能不能借他5000塊錢,是工作上要用的,我說當然沒問題,你現在過來拿嗎?
“我過去方便嗎?”
“方便。”我說。
“家里沒別人吧?”
“上回你碰上的那姑娘去旅游了。”
“那我半小時后到。”
“哎老爹”
“嗯?”
“……沒事,你過來聊吧。”
掛了電話之后我心情不太好,站在大屋陽臺上發呆曬太陽。
抽了一根煙,想起小時候家里掛著個練拳擊的沙袋,我怎么打也打不動,可我爸一拳就能把它打得跟蕩秋千似的飛起來;我爸有支氣槍藏在他以前工作的那個工廠里,打小鉛彈的那種,小時候我拿那槍打過麻雀。知道我最早一次看現場什么時候嗎?小學5年級騎在我爸脖子上看的北展崔健演唱會。上初一的時候天天聽他在家里放魔巖三杰,上高中的時候他送了我把吉他,后來我大學畢業了玩兒樂隊,全家都反對,就我爸爸說你想干就干去唄。
不過他這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受美國人影響比較大,說起什么事兒來有點兒一根筋。我爸的人生信條是“上帝把你想要的任何東西都放在天平的一端,你想拿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在另一端放上相應的努力”。有時候我真羨慕他,人生若真能這么簡單劃一地執行下去肯定特別省心。
順窗戶把煙頭扔出去,看見樓下的中學生們在練第七套廣播體操,體育老師因為學生做操不認真很生氣,說:“某班某某,我在看著你!”
陽臺外面這職高是個非常怪的學校,如果在大屋睡覺的話,每天早晨會按時被他們的上課鈴吵醒,上課鈴選用的音樂是黑豹樂隊的《Don't break myheart》——你能想象嗎,一個中學的上課鈴是《Don'tbreak my heart》!而且自這個中學誕生之日就一直是這個曲子,想象一下吧,在十多年前,求實中學(該學校的名字)籌建的時候領導層把制作鈴聲的工作交給了一個小公司,小公司又把工作扔給了一個干活兒的小青年,小青年在一堆鈴聲中偷偷藏了自己當時最喜歡的搖滾歌曲《Don't break my heart》交上去——咱們來猜猜目的是什么,推廣搖滾樂?不至于吧……惡作劇?惡作劇的話不如用《無地自容》或者《別來糾纏我》……僅僅因為好聽?好聽的旋律那么多,怎么就選了黑豹呢?總之是個謎。
巧的是不管制作鈴聲的小公司的領導還是求實中學的領導,都沒有人聽過《Don't break my heart》的旋律,只覺得挺好聽的,竟然就被求實中學的領導選成了最常用的上課鈴。一代又一代的學生當然有不少知道這個歌的,但是都偷偷藏著,成為了一個學生們和謝頂了的老師之間的鴻溝,十多年來沒有任何人告訴老師說這個歌是黑豹樂隊的搖滾情歌,每天當做上課鈴放會讓學生上課傳紙條,下課鬧中學生早戀。非常棒的一個秘密,就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謝頂了的老師們就是不知道。
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我發燒了,請病假沒去上課。白天和爸爸一起在家待著。我爸當時不知道為什么沒去上班,他正在拖地板,求實中學的上課鈴一響,我爸就哼哼上了——“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溫柔……”
我說:“哎老爹,真的很難聽……”
我爸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什么難聽?”
“你唱的《Don’t break my heart》難聽,跑調兒了。”
“燒糊涂了吧你。我沒唱啊!”
后來我爸繼續拖地板,我躺在床上繼續發燒。《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響起的時候我爸正坐在我旁邊看書,他又跟著那鈴聲哼哼起來了,我等他哼哼了一會兒之后告訴他你又跟著唱了。我爸看了我一會兒,他說:“莫名其妙!”
后來我自己也開始玩兒搖滾,跟黑豹的歷屆成員有好幾個都認識了,給他們講過這個事兒,他們都覺得特別逗。秦勇說“得讓那中學付版權費”,四哥說“有機會叫你爸出來喝酒”,竇唯說“那歌怎么唱來著,我忘了”。
我爸到了以后我們一塊兒出去取錢,順便吃中午飯。
坐在小飯館里等菜的時候,我爸說他的錢現在都在公司賬上,不太好取,最近生意會有起色的,到時候就把錢還我。我說不著急,我平時花得不多。
“爺爺奶奶那兒你也借錢了?”
“借了。”我爸似乎不太想談這事兒,他說,“馬上就會周轉開的。”
“我媽那兒不是有錢嗎?”
我爸沉默了一會兒,有點兒尷尬地說他們經濟早就分開了,辭職之后半年他生意上需要用錢,就把以前20多年的積蓄平分掉了。
我們倆都沉默了一會兒,誰都沒說話。小飯館里幾乎沒什么客人,很安靜。除我們之外只有一對60多歲的老夫妻在吃飯,兩個小服務員在角落里偷偷聊天,說起什么好笑的事了,兩個人小聲地笑了一會兒。柜臺里老板娘正在埋頭算賬,后廚那邊兒傳來炒菜的聲音。
我多少有點兒記不清那天我們聊了些什么,但那個場面我忘不了,我爸已經50多歲了,空有一身本領卻滿面倦容。他辭職之前是他們廠的技術骨干,廠里的設備壞了,沒人能修,半夜兩點多廠長拎著手電筒來敲門。他設計的舞臺燈光系統比國外進口的效率更高,但價格即使加上100%的利潤之后依然比進口設備便宜一半。
這世界懷才不遇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少見了,我們處于一個欣欣向榮的時代,但這幾乎只限于年輕人和年輕人的網絡時代。對我爸爸那代人來說,生活好像從來就沒公平過。我那天給我爸講了些我自己的事兒,我盡量把事情講得好一些、欣欣向榮一些,希望我爸聽了會替我高興。
我爸聽了也確實挺替我高興的,說樂隊那邊兒好好兒弄,你們老大說什么你們多聽著點兒,你上回給我的CD我聽了,挺不錯的,你們現在做的音樂跟我以前聽的那些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挺有趣的。至于孫靜的事兒,我爸表示女人都一個樣兒,別對女人太交心了,他還講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兒,最近他聯系了哪些廠家,其中有誰可能會購買他的產品,等等。
我其實很替我爸爸擔心,他比我印象中的老了,頭發白了些,皺紋也多了。我沒法兒像個朋友那樣幫他,我對他的幫助對我爸來說會是冒犯。我爸一直是個硬漢,他只是暫時有點兒不順罷了。我跟他說我最近一個人閑著也沒什么事兒,不工作的時候常來找我玩兒吧。我爸點頭說好。
我想一個男孩要長大,很多場景會印在他腦子里。等他對未來將要遇上的事情作出抉擇的時候,這些場景就會蹦出來提醒他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的。2004年于我確實是個多事之秋,那天早晨孫靜留下的紙條、我和我爸爸在安靜的小飯館里吃的這頓飯,還有其他一些在這篇小說里沒有講到的東西——2004年的夏天一切都還是未知的,我們誰都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著我們。
那段時間我爸不太愿意回家,除了去爺爺奶奶家,也常來找我玩兒。
有一次我爸來我這兒,我在小屋趕歌兒,我爸在大屋看了一張電影。下午我的活兒干完了,商量著干點兒什么,我給老貓打了個電話,正好他和他媳婦李琳在通州也閑著沒事兒干呢,我說那打牌吧!
老貓說好啊,叫你那妞兒一起過來,咱們正好四個人。
我告訴他我那妞兒嫌我討厭跟我鬧失蹤了,大概講了一下是怎么回事,老貓嘲笑了我一通,一邊兒講著電話還一邊兒跟李琳說:“盲流那妞兒卷了他東西跑青海去了!哈哈哈!!”
我在電話里罵了他兩句,說讓他帶著媳婦過來,我爸爸在我這兒呢。
大概兩小時之后我們在家里支上了牌桌,我們商量了一會兒規則然后開打,老貓和李琳坐對家。我爸上來就和了個門清一條龍。李琳一邊兒打牌一邊兒罵罵咧咧的,說現在的搖滾女青年怎么都這樣啊,都覺得玩兒失蹤特搖滾是怎么的,下回還是我給你介紹幾個靠譜兒的吧。老貓問我:“你說過些天咱們那巡演我要是帶上李琳當樂隊經紀人,老大會同意嗎?”
我告訴他說我覺得比較懸,多個人多份開銷,老大這趟巡演的車票好像都已經買完了。
打到第二圈的時候,我和老貓先后接到小謝轉發的老大的短信,說老大不玩兒了,回家了。
我和老貓都沒說什么,看完了短信繼續打牌。老貓跟李琳說:“你這兩天把你那打鼓的本事撿起來再練練,老大有事兒巡演去不了了。”
李琳唧唧喳喳問了半天怎么回事,老貓挺不耐煩地說還能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
我告訴李琳說老大有事兒回老家了,我爸看了看我沒說什么。
2004年夏天讓我記住的場景這也算一個。
那天打牌打到最后老貓輸了個稀里嘩啦,這廝神情越來越黯淡,一副特別懷疑人生的架勢。最后一圈老貓點了我一把13幺,推牌的時候老貓怔怔地問李琳:“咱們這么混下去能成功嗎?”
此話把我跟李琳逗得前仰后合的,笑了半天沒喘上氣來。
老大走了,我們不得不圍著李琳連軸轉起來,我和老貓天天泡在排練室盯著李琳敲鼓,小謝有時候也來看看,他還帶過別的鼓手來。我們比較了一下,覺得還不如讓李琳接著練呢。
李琳天天泡在排練室里練鼓的日子里,小謝代表我們跟摩登天空補簽了一個為期兩年的經紀約,老大走了,地方上那些演出場地的老板我們沒有一個認識的,得靠公司幫著安排了。好在李琳基礎還行,以前上大學的時候李琳就客串過我和老貓的鼓手,她對Ludi的作品又挺熟的,確實比另找專業鼓手合適。
那幾天整日泡在排練室,回回都耗到半夜才回家。有一天晚上我到家都快12點了,累得要死,燒了點兒熱水打算洗洗澡睡覺。我坐在沙發里等水燒好,正發著呆,忽然停了電,整個家里漆黑一片,熱水器也沒動靜了。
跑到樓道里一查電表,果然,我忘了買電。這一晚別說空調了,連電扇都沒得吹,打著手電到廁所里拿涼水沖澡。一邊兒洗一邊兒覺得自己很凄涼,就差用二胡來段《病中吟》了。悲憤之余拿廁所里的小音響放了首《Friday I'm in love》,聽年輕時的×××唱歌心情才算好了些——幸好那小音響是用電池的,要不然當晚我非拿腦袋撞墻不可。
第二天起來被我爸叫去了爺爺奶奶家,中午喝了點兒酒,下午去排練室教李琳打鼓,晚上回到家才發現自己又忘了買電。
摸黑走進家門,一腳踩進了水里,彎腰湊近了看看,好家伙,冰箱底下都成汪洋了。我四處找,找到了扔在廁所里的小手電筒和兩根蠟燭,點著蠟燭和手電,把冰箱里碩果僅存的食物打包扔到樓道里去,從陽臺上找出拖把拖地,拿抹布把冰箱里面也擦了一遍。擦冰箱的時候一不小心碰倒了一根蠟燭,蠟燭芯濕了,怎么也點不著。
這天晚上摸黑睡覺,睡到半夜忽然醒了。爬起來摸到手表,盯著表針看了半天看出來,凌晨4點多了。我在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的屋里坐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干什么。后來點著了最后一根蠟燭看書,看了一會兒眼睛疼得直流眼淚,真不知道古人鑿壁偷光看書是什么情況,還有那抓了一堆螢火蟲當燈用的兄弟,他們在不點燈的情況下半夜看書的故事是真的嗎?蠟燭燒完了,書也不看了,坐到廁所里聽了會兒歌,然后回床上去躺著,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發呆,特別沒出息地想起了孫靜,孫靜要是在,肯定會記得提醒我買電。
第二天我扔了樓道里的垃圾,回屋背上行李去火車站,我們的巡演開始了。
時值6月,第一站是西安,然后坐飛機去成都,然后是武漢,然后就是各個東部沿海城市。預計7月初回京。
摩登天空派來的經紀人叫小孟,以前跟我們就認識。小謝躺在上鋪看書,我、老貓、李琳、小孟四個人在下面打了一路撲克牌。下午到西安的時候,看見站臺上有扛著攝像機的,我們還猜呢,說這幫人是干嗎的。結果一下火車他們就堵住我們采訪,然后直接被西安當地接待演出的人拉到市中心的酒吧調試設備。小孟是個挺專業的經紀人,我們一到那個叫月亮鑰匙的酒吧,就看見門口貼著的樂隊海報和演出傳單,照片用的是我們在北京照的那套新的,照片里李琳站在我們中間,一副特別決絕的patti smith范兒。據說全是小孟提前安排的。
調音很順利,下午5點多就結束了。閑著沒事兒,當地負責演出的小兄弟帶著我們在附近轉,在一條古香古色的街上有好多賣玉器的店。我們都不識玉,好玉不敢買,就算識貨也沒錢,老貓給李琳買了個便宜玉鐲子,才5塊錢。
演出晚上9點半開始,我們8點多吃了飯回酒吧,門口竟然已經聚了百十來人了。我們從酒吧后門溜進去,在旁邊一個小包間里打麻將。打了兩圈李琳出去上廁所,回來跟我們說好家伙不得了,外面都擠滿了!后來又打了一會兒麻將,竟然聽見外面有人在合唱我們樂隊的歌,我們分別出去偷偷看,果然擠滿了,酒吧門口的售票處已經停止賣票了,酒吧里塞得滿滿當當的樂迷閑著沒事兒干,正在一起唱我們的歌。
那晚演出很成功,中間主唱麥克壞了一次,但老貓不用麥克帶著大家唱歌,不大的一個酒吧塞了600多人,竟然全會唱我們樂隊的歌。到最后臺上臺下所有人都汗流浹背,李琳演到最后一首歌表演脫衣舞,一邊兒踩地鼓一邊兒脫得就剩了個胸罩。我們從北京帶去的300多張唱片當天就賣光了,小孟打電話回北京,讓公司那邊兒趕緊托運一批去成都,成都那場演完了又賣掉一大半,效果好得我們自己都有點兒吃驚。后面幾場巡演的票房也都不錯,帶去的唱片又賣完了兩回,地方上的姑娘小伙兒都挺喜歡我們,到哪兒去都有人請喝酒。
最后一站天津,負責演出的是個黑社會大哥模樣兒的光頭魯男,演出結束了拿一面包車把我們拉到郊區一農家樂去吃夜宵。農家樂在一小山上,坐在半山腰看過去,天津市區燈火璀璨,夜風一吹周圍樹木晃動燈火也晃動,就好像是浮在半空中。吃著吃著陸續又來了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黑社會大哥介紹了我們也沒記住。后來有一個開著奔馳小跑上山來的妞兒,她那輛銀白色的車就夠閃光的了,她從車上一下來覺得她比那車還閃人。此妞兒大半夜的還戴著墨鏡,穿著一看就不便宜的白色休閑套裝,坐下來摘了墨鏡才發現她最多也就二十七八歲,我一開始還以為是這黑社會大哥的妞兒,后來聽他稱呼此妞兒為趙總才知道不是。
趙總正好坐在我對面,說她看完演出回家去洗了個澡換了衣服才來,來晚了挺不好意思的。她給了我張名片,我看了看,是一個什么IT公司的副總,他們公司好像是賣一個叫什么RSS的東西,我雖然經常在網頁上看到這單詞,可至今也沒搞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兒。
老貓趁李琳不注意偷偷跟我說:“這妞兒不錯啊。”
我當時已經喝了不少了,跟老貓小聲嘀咕說:“咱們的歌迷群什么時候覆蓋小白領了?”
老貓嘿嘿笑著說,你見過小白領開奔馳小跑的嗎?
這趙總喝酒的時候管我要了電話,跟我說她經常到北京辦事兒,我說那好啊,你到了北京可以來找我玩兒。她眼睛看著別處說好。當天晚上大家都喝大了,這幫人也真行,喝了這么多酒竟然也敢半夜開車下山。第二天我們就坐中巴回北京了。
回到家開燈沒動靜,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電還沒買,一看表已經下午4點多了,銀行應該是5點左右關門。我趕緊扔下背包往銀行奔,奔到了銀行門口正趕上保安鎖門。我喘著粗氣在銀行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著銀行保安鎖門,心里覺得真操蛋。
回家拿涼水沖了澡,趁著天還沒完全黑在陽臺上看了會兒書。天黑了以后給我爸打電話,說我回來啦,你在干嗎。
“不行不行沒時間,來了一筆買賣!”
聽語氣我爸挺高興的,說他正在趕工,已經連軸轉3天了,“過兩天我忙完了回家來吃飯吧”,掛了電話才想起來,忘了跟他說了,我們這回巡演挺成功的。連唱片帶巡演票房,每個人分了2萬多塊錢呢。
晚上左右無事,去了13club。阿長見著我特別高興,問巡演的事兒,說看見網上的報道了,報道都說這趟巡演特成功真的假的?我就給阿長說了一會兒巡演的事。這天晚上演出的是個不認識的民謠藝人,不是周末,沒什么觀眾,三三兩兩地在酒吧角落里坐了些人喝酒。
阿長跟我說,她那天似乎見到了一個跟失蹤女長得很像的姑娘,和一幫搖滾青年來酒吧玩兒。“真的太像了,我一開始還以為肯定是她呢,不過她沒跟我打招呼,估計不是吧……”阿長問我,“你們后來聯系過嗎?”
我說:“沒有,這人也不上QQ了,再也沒見過。”
“這孩子也是,走就走吧,還拿你東西。”
“沒事兒,”我笑了,說,“都是些小零碎兒,沒什么大不了的。她人挺好的。”
我們都很高興,我給她講在天津遇上的那個黑社會大哥,還有那個摸不清來路的趙總。那個趙總長得真不錯,戴上墨鏡遠遠看去跟張柏芝似的。
然后過了有一個星期吧,7月中旬的時候,來路不明的趙總打來電話,說她現在人在北京呢,公事都辦完了,有幾天閑暇。我說那正好,我一個人在家也怪悶的,你不如來找我玩兒。她就來了。
我們先在外面吃了個午飯,她挑的地方,是工體旁邊一個茶餐廳性質的咖啡館。坐下來點了菜,等菜之間她跟我說雖然她的工作很忙,但是她很喜歡音樂,每個月都要來北京買原版唱片,她還偶爾在網絡上寫樂評,主要是寫北歐的清新小民謠和法國的輕電子,“我不是很喜歡國內的音樂,當然,你們樂隊除外。”她說。
她是我這輩子見過的唯一一個吃pizza用刀叉的人,喝咖啡的時候先攪動咖啡再往里加奶,黑白色調之間形成了優雅的螺旋狀花紋。
席間她問我們樂隊為什么要換鼓手,我告訴她說我們老大家里有事回老家了。
“換了好,”小白領點上一根煙,很認真地跟我說,“說實話,你們老大長得太難看了,還是現在這個女孩兒敲鼓好些。”
我怔怔地瞅了她一會兒,想確定她是不是在開玩笑。端詳了一會兒沒搞明白,只好悶頭喝飯后咖啡。
“而且我覺得你們老大不是很有才華的那種人,他以前當貝司手的那個樂隊,叫什么來著,挺鬧的那個?”
“謝天笑與冷血動物?”
“對對,就是那個一好幾年前了吧,我有一次來北京出差的時候看過他們演出,怎么說啊,他們那東西特不地道你不覺得嗎?”
“怎么講?”
“你不覺得他們有點兒怪嗎?音樂明明有點兒重金屬那邊兒的吧,打扮啊、臺風啊又跟朋克似的。”
“不是,他那不是Gmnge嗎,Grunge不都那樣兒嗎。”
“什么Grunge?你別給我拽名詞行嗎,顯得你特懂似的,音樂得是能打動人才行,說那么多名詞管什么用啊。”
“Grunge!就是以前Nirvana的那個,你不會不知道啊,以前賣得多火啊。”
“你看你看,說著說著又拽出一個名詞來。我跟你說你這么下去可不行,會走入誤區的,什么Grunge啊、Nirvana啊,不能打動人就是不能,我作為普通聽眾我最明白這個了。謝天笑他們那樂隊學得再像管什么用啊,那不就是照抄嗎,不能讓我聽了感動的音樂就不是好音樂。”
我立刻被她搞蒙了,除了我鄰居大媽和我父母,我還沒見過不知道Gmnge是什么東西的人。后來我一想,我無非是想找這個小白領干一炮,沒必要在這種問題上惹她不高興,就賠著笑臉說:“是是是,聽音樂本來也是,好聽就聽,不好聽就算了……”
后來她給我們樂隊的未來發展提了一些意見,應該如何包裝宣傳炒作等等,都是真知灼見,我關上耳朵盯著她使勁看,不停地暗示自己——你看她長得多好啊,她其實什么都沒說,她長得多好看啊,你其實什么都沒聽見。
飯后坐上趙總的銀白色奔馳小跑,一溜風似的來到我家。
我很殷勤地幫她拎著小旅行包,引她上樓。她臨進門的時候還問我家里有沒有避孕套,我嘿嘿笑著說有。進屋以后她先去洗了個澡,我給她找了一件2003年迷笛音樂節發的紀念T恤當睡衣穿——我這兒有不少這樣的T恤,來朋友住的話不管男女,都發這個當睡衣。
趙總洗澡期間我收拾了大屋的被褥,然后躺在床上自己美,哎呀真好,這個趙總長得實在不錯。正意淫呢,那邊兒水聲停了,我趕緊抄起本雜志假裝學習。
她穿著印有迷笛音樂節字樣的大號T恤,下面光著兩條腿走過來,一邊兒梳頭一邊兒說:“你這兒房子還真不錯,多少錢一個月啊,肯定特貴吧?”
我告訴她房子是父母留給我的,然后她又問我平時生活費什么的怎么掙,說真的,我非常不愿意聊這內容,這人壓根兒就跟我的生活沒關系,還非要揀我最不想說的問,然后還指手畫腳地出主意,就好像照她說的做就會特別成功似的。從今天中午吃飯開始到現在,所有惡心我都忍下來了,我真佩服自己。
我說:“哎你別站著了,也躺床上吧,剛洗完澡風一吹再著涼了。”
趙總諱莫如深地笑了笑,爬到床上,剛鉆進被子手機就響了。我把她的包遞給她,她從包里翻出手機,講了會兒電話,然后告訴我:“有個工作上的事兒,我得趕緊上中關村那邊兒去一趟,你下午不出門吧?”
我說不出門。
“那你給我寫個你家的地址,我上那邊兒送點兒東西,送完了就回來。”
于是乎,我下午只好一個人躺在家里打游戲了。一邊兒打游戲,我一邊兒在心里安慰著我小弟弟說:“沒事兒沒事兒,別哭啊,等會兒她就回來了。”
求實中學的《Don’t break my heart》唱了好幾遍了,有人敲門,我穿著內褲跑過去,一開門就被一道白光晃了眼,是相機的閃光燈,孫靜的腦袋從照相機后頭露出來,她說:“我操,你平時都是穿這身行頭給人開門的?”
孫靜皮膚黑了一點兒,變得跟青藏少數民族似的。可能是因為膚色深了,顯得比以前瘦了一點兒,頭發一縷一縷的,一副長時間旅行之后的蓬頭垢面范兒。
我說:“沒有沒有,我以為是別人呢,累了吧,趕緊進來吧。”
孫靜的行李箱沒有了,身上只背了一個長途旅行用的那種大登山包。據她自己說,她這是從青海旅游回來了,原先隨身的那些東西,一部分在北京賣了,還有一部分送給當地人了。
“我坐了好幾天的硬座,腿和后背都快僵死過去了,哎你這兒是不是等姑娘呢,方便我洗個澡躺一會兒嗎?”
“方便,東西給我,你趕緊去洗吧,水都是熱的。”
我心里甜絲絲的,看著她把背包里的東西扔進大衣柜,自己從旁邊的柜子翻出她以前穿的T恤。孫靜抱著浴巾和T恤往廁所走,經過我的時候沖我做了個鬼臉。廁所里地還是濕的,水也還是熱的。我把登山包放在門廳地上,站在廁所門口陪她說話。
我隔著門問她:“你一直在青海啊?”
“算是吧,在那邊兒轉了好幾個地方,本來沒想回來的,不過實在沒錢了,”水聲響了起來,孫靜提高了點兒音量說,“再說那邊兒不能再待了,再過一陣子到了秋天就太冷了,還不如北京舒服呢。”
“哎,我前兩天聽阿長說她在酒吧看見一人特像你,是你嗎?”
“不是吧,我這不是剛回來嗎”
“哦……那你還打算住我這兒嗎?”
“怎么了?這么快就轟我走啊?別著急,你讓我洗完澡我躺會兒就走。”
“哪兒是轟你啊,剛才在家的這姑娘我其實都不怎么認識,一個天津的小白領好像是。我說你要是沒地方去想在我這兒住就接著住,別動我東西就成。”
“哦,那太好了,”孫靜打開廁所門,光著身子親了我一下,然后又關上門接著洗去了。她出來這一下把我閃著了,孫靜帶著霧氣的裸體閃閃發亮,她跟著一股熱騰騰的水汽出來吻我,把我的嘴唇和鼻頭都弄濕了。
孫靜在門里說:“我上回拿了你幾百塊錢,還有點兒小東西,等我找個工作掙點兒錢再還你,啊。”
“嗨,不用了,沒多少東西,其實你走的時候要是跟我說一聲,我就直接給你了。”
孫靜說:“管人要東西要錢?那不是我的風格。與其張口要,我還不如直接拿呢。”
我被她逗樂了,在門口自己咧著嘴笑了一會兒。我說:“那天津的小白領也沒跟我說她什么時候走,你要是不介意就先在工作室那兒住幾天,正好白天出去找找工作。”
“哎,好嘞,盲流你人真不錯嘿。”
“嘿嘿,那是那是……”
失蹤女看來是真的累了,洗完澡躺在工作室的床上,本來還和我說著話呢,一閉眼就睡著了。
我給她帶上門,自己去大屋床上接著看雜志。
趙總回來的時候求實中學的學生們已經放學了,她一進門就說:“呦,怎么多一登山包啊,來人了?”
我告訴她是我一朋友的,剛從外面回來,在我這兒住幾天,現在此人正在工作室那兒睡覺呢。
“男的女的?”
“女的,我一好朋友。”
“肯定是你舊情兒吧,又回來找你了?”
“嘿嘿……也不算吧,就是一朋友。”
趙總沒說什么,拿上T恤衫去洗澡。我躺在床上看雜志。看了一會兒,聽聞廁所那邊兒傳來一聲短促的尖叫,跟唱歌似的。我正在奇怪是怎么回事,孫靜躡手躡腳地走進屋來,轉身輕輕關上大屋的門,吐著舌頭對我說:“完了完了,闖禍了。”
她一邊兒小聲嘀咕著“完蛋了完蛋了”一邊兒打開大衣柜,往外拿外衣外套,一副要趕緊撤退的架勢。
我說:“哎哎,那位同志,您犯什么毛病呢。”
孫靜愁眉苦臉地說:“我剛才還以為廁所里是你呢!撞車了,我看我還是先出去躲一會兒吧……”
據孫靜交代,剛才尖叫發生的原因是這樣的:孫靜同學覺睡醒了,爬起來去門廳找水喝,聽見廁所里有人一邊兒放音樂一邊兒洗澡,還以為是我呢,而后又進一步發現廁所的門沒有關,于是就非常魯莽地進去嚇唬人。結果在一片霧氣騰騰中,看見了如嬰兒般赤裸的出水芙蓉趙總——而且還把人家驚著了。
話還沒說完,趙總就擦著頭發進來了,這時候我才發現,兩個人穿的衣服都是一樣的,全是我平時當睡衣用的2003年迷笛音樂節紀念Tee,甚至連穿法都一樣,全是上面一件T恤下面光著兩條腿。趙總想必也注意到了,場面很尷尬。
孫靜擠了點兒笑容出來,她說:“不好意思啊,我剛才不知道廁所里是你。”
趙總瞥了她一眼,坐在電視前的沙發上,從自己的小坤包里拿了根女士煙點上,她說:“啊沒事兒,你叫什么啊?”
我趕緊說:“哦,對,我介紹一下,這是……”
趙總冷言冷語地說:“我沒問你,我問她呢。”
孫靜賠著笑臉說她叫孫靜,是盲流一朋友,她說:“那什么你們先聊,我上王府井買點兒東西。”
趙總:“沒事兒沒事兒,你待著,我抽完煙干干頭發就走。他這兒地方也不大,仨人住還是有點兒擠。”
我說:“怎么擠了?!”
孫靜:“哎盲流,人家說得也有道理,我差不多也睡夠了,我再找地方吧。”
說著就要去拿她的登山包。
我拉住她說:“不成,你不是沒地方去嗎,你不許走!”
趙總攆滅了煙,罵了句騷貨,站起來,嘴里嘟嘟囔囔地罵著到處找她的書包要走。
我看著她在屋里東奔西竄地找書包,心中一股無名火熊熊燃燒——你以為你是誰啊,真拿自己當金枝玉葉啊?!
我說:“罵誰呢你!罵得著嗎你!”
趙總橫刀立馬說了句“啊喲喂……”準備跟我開戰。
孫靜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出屋去,她說:“你上那屋打游戲去吧,我跟這姐姐單獨聊會兒。”
我一邊兒被孫靜推著往外走,一邊兒扭頭對她說:“你們倆可別砸我東西啊,好多都是剛買的。”
孫靜關門說知道了。
我躺到工作室的小床上打《實況足球》,聽不清她們說話,只能聽見趙總提高音量時的只言片語。大概10分鐘左右,趙總的咆哮漸漸聽不見了,如此安靜了又有一會兒,大屋門開了,孫靜和趙總穿戴整齊了,手挽手地走出來。
倆人身高差不多,跟兩姐妹似的站在門廳,孫靜說:“我們倆出去玩兒會兒啊,晚飯你自己吃吧。”
啊?什么狀況?!
我愣愣地看著她們沒明白是怎么回事,趙總和孫靜嘻嘻笑著說:“瞧他那傻樣兒……”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倆人便像兩朵愉快的小云彩似的,特別高興地消失了。
她們倆好像是逛街去了,這天我煮了點兒餃子當晚飯吃,一邊兒吃,一邊兒疑惑,孫靜怎么就忽然把趙總搞定了?她們倆干嗎呢這是?當天晚上九點多了,兩位愉快的小云朵才拎著大包小包逛街歸來。,孫靜和趙總回來了也不怎么理我,跟我打了個招呼就各自洗澡,晚上倆人嘻嘻哈哈地在大屋床上說笑,說了什么我也聽不清,也不好意思過去插嘴。
晚上游戲打累了,準備關燈睡覺之際,我看著我那硬挺挺的小弟弟,覺得很對不起它。
第二天一早趙總要回天津,她走之前依然不怎么愛理我。我給她拎著包,孫靜挽著她的手送她到樓下。
二人在車前依依惜別了一會兒,然后趙總鉆進她那銀白色奔馳小跑,跟孫靜說“包兒給我”,孫靜跟我說“包”,我趕緊把旅行包交給孫靜,孫靜交給趙總,趙總把包扔到后座上,跟孫靜甚是親熱地揮手說拜拜,還說有機會一定去天津找她玩兒什么的。
然后趙總的銀白色奔馳小跑,就像一條銀白色的魚似的,倏忽消失在茫茫車海中了。
我和孫靜在路邊站了一會兒,然后往家走。我問她:“你使了什么法術啊,連那種人你都能攏得住,你們倆不是搞蕾絲邊兒呢吧?”
“切,你才蕾絲邊兒呢,你看我像嗎?”
“倒確實不像,”我笑著說,“挺像雙性戀的你。”
“你才雙性戀呢,這只能說明我厲害。我一小靚妞兒滿世界混,要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可怎么混啊,”孫靜志得意滿,過了一會兒又忽然說,“哎我說,我一來就毀你一艷遇,你現在心里肯定特恨我吧?”
“切,一般恨吧。”
“哈哈,沒事兒,回去我好好伺候伺候你,爭取給你找補回來,啊!”
我笑著說:“我操,你丫真貧。”
事后證明,她的到來會讓生活充滿生機,她要是一走,就又變成了清冷和單調。其實,我覺得我不是那種特別迷戀某個人或者某樣東西的人,我想一個合格的年輕人應該是自由的,最好不要太早被什么東西控制住,這樣才會有更多改變生活的可能。我有一陣子特意戒了一段時間的煙,倒也不是為了健康著想,就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經被香煙這東西控制住,想看看我離開了香煙到底能不能活。對女人也是這樣,對失蹤女也是這樣,可事實上,從她第二次住到我這兒來以后,我已經不希望她離開了,這比戒煙困難。
6月份的巡演讓我存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筆外快,平時賣賣歌兒編編曲再干一點兒,我手頭寬裕多了。孫靜當時正好也沒找到什么太合適的工作,不是離我那兒太遠,就是得坐班,再不然就是給得太少,于是我們就天天在一起玩兒,陪她逛逛街,一起逛公園什么的。反正她跟我一樣,生活水平能夠溫飽就成,有小店里淘出來的漂亮衣服穿,有一般檔次的護膚品就是她對物質的最高要求。
那段時間,只有我排練的時候我們倆才分開一會兒,孫靜從來不去看我們排練,跟老貓他們連面兒都沒見過。我提過幾次,說一起打牌吃飯什么的,孫靜都拒絕了。
那會兒我們最愛去的就是動物園一帶,我能在動物園里面喂鴨子喂鹿玩兒一整天,孫靜能在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閑晃一整天,我們都愛去古生物博物館看恐龍骨頭。我有幾個練體育的朋友每周日在紫竹院公園打太極拳,有時候我們也去看他們打拳,中午一起吃飯再四處晃晃什么的。天文館的星象表演也不錯,孫靜小時候沒來天文館玩兒過,一看見滿天的星星在腦袋頂上飛就特別高興,說跟小時候家鄉的星空似的。
有一次我在家里干活兒,失蹤女在旁邊收拾屋子。
我停下手里的活兒,摘下監聽耳機問她:“其實我一直挺疑惑一件事兒的。”
失蹤女一邊兒走動著一邊兒說:“啥事兒?”
“你說你是青海的,可我覺得你口音不像啊?”
“那你覺得我像哪兒的?”
“像北京的。”
“哈哈,謝謝啊,其實我們家就住清河,我爸媽年輕的時候都是種地的,所以我有點兒不好意思說。”
“真的假的?!”
“我操你還真信啊,假的!”
“你到底哪句話是真的?”
“你管我哪句話是真的呢,跟你有關系嗎?”
“怎么沒關系啊,你現在不是住我這兒嗎,我問問不成啊,不問清楚了我怎么留你住啊?”
“那得,我明兒搬走成了吧。”
“嘿,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亢啊。”
“廢話,我不想說你瞎問什么?我問你了嗎?”
“那你爸媽人呢?”
“死了。”
“真的假的?!”
“假的!你也真是,跟你說什么都信,早晚有一天讓人販子拐跑了,運到爪洼當鴨賣了,到時候人家跟你說他幫你找了個打炮不給錢的地方,你肯定也信咯,還得幫人家點錢,你看著吧你肯定就這出息。”
她看把我給逗樂了,就哼了一聲,抱上衣服出去晾去了。回來的時候說:“不過你有一個猜對了,我還真不是青海的,那會兒跟你聊QQ的時候我就是在那邊兒住了一陣子。我住過的地方多了去了,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你信不信?”
我挪了挪電腦椅,把她抱到懷里說:“失蹤女,說真的,你告訴我你哪兒人啊?”
“嘿,我說你這人是有地域歧視是怎么著,查戶口哪?還是北京妞兒對你有特別的吸引力啊?要是你搞北京妞兒的時候特別猛,那你就當我是北京的吧,分片兒嗎?喜歡南城的還是北城的?”忽然她盯著我的腦袋說,“你怎么有這么多白頭發啊……”
“我們藝術家白頭發就是多,你看看人家安迪·沃霍爾。”
“那我趕明兒貼兩撇兒小胡子裝達利去,別動啊,我幫你揪了……”
“哎,那你多大了,這個總能告訴我吧?”
“嘿,你這孩子想死吧,你怎么隨便問女孩兒年齡啊。我……應該跟你差不多吧。”
“可我怎么覺得,你看著比我大不少啊。”
“你丫是真不想活了!”說著把我從電腦椅上拽起來,我配合著她,被她一把推倒在床上。她一邊兒扒著我的衣服一邊兒說,“我就是比你大不少,本來就比你大不少,我當你媽都成了,來兒子,當媽的給你啟啟蒙啊,讓你也見識一下老女人的實力!”
雖然我一直沒有摸清孫靜的身世,不過從此以后,我們的娛樂活動多了一項角色扮演,角色扮演確實挺好玩兒的。
總之,雖然我對她知之甚少,但誰都有不說話的權利,除了對她知之甚少以外,她沒有任何令我不滿的地方,相反,我的生活由于她的到來而有趣多了。孫靜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注意彼此不要向對方提什么要求,不要求什么,當然也就不會有什么可以稱之為責任或者義務的東西,我們各取所需,盡量平等地愛對方平等生活。一切都出于自愿,誰也不強迫誰什么。我們生活得很愉快,像是兩個搭伙兒過日子的嬉皮士,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柴米油鹽的烏托邦——雖說是烏托邦,不過我們不上街游行反戰,也不在腦袋上扎頭巾,也不見誰都說“peace”,也不去郊區種花兒。
有一回外面下小雨,我們正在家里躺著看電影,我爸打來電話問我在干嗎,然后他就過來了,還帶來瓶金獎白蘭地。
孫靜下廚,做了一頓頗為豐盛的午飯給我們吃,三個人坐在一起邊吃飯邊喝酒。孫靜和我爸算是初次正式見面,倆人都挺客氣的。我爸告訴我他前一陣子忙的那個活兒弄完了,已經交工了,對方也很滿意,“等款子打過來了就還你錢。”我爸說。
我說不急,最近不缺錢花,我告訴他我們樂隊的唱片賣出去了5萬多張,演出的價格也快到每場1萬元了,要是能一直維持這個水平,就可以全職玩兒樂隊了。
我們都挺高興的,窗外小雨淅淅瀝瀝,特別舒服的一個下午。我們都喝了不少酒,一邊兒喝酒一邊兒從北京國安近期比賽形勢往國際局勢聊,孫靜喝到下午3點扛不住了,整個人紅撲撲地迤邐至小屋睡覺。我和我爸又喝了一會兒也喝多了,一起看求實中學操場上的雨,我問我爸對孫靜印象如何?我爸說你趁著年輕趕緊玩兒吧。
那天我們把家里能喝的酒都喝完了,然后倆人躺在大屋床上睡覺,醒來的時候是晚上8點多,天都已經黑了,雨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停了。孫靜不知道去哪兒了。我把我爸推醒,倆人喝了點兒水,我爸問我孫靜去哪兒了我說不知道,大概出門玩兒去了吧。那天晚上我爸走的時候有點兒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在小孩兒面前失態了。
我們樂隊在北京的演出票房也越來越好,各種報道也逐漸出現在主流媒體上,評論界口碑也不錯。李琳在樂隊里的地位也越來越突出,每次接受媒體采訪拍照的時候,李琳都被安排在樂隊正中間,我們幾個男的簇擁著她,一副眾星捧月的架勢。
不過這些跟我們的生活關系不大,我們依然每天寫歌、排練、演出、接受采訪,外面的事情我們管不著也管不了,我們無非是靜觀其變罷了。
有一天排練的時候小謝告訴我們說老大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出生的時候六斤八兩。排練完了我們去簋街吃飯,在路邊坐著喝了一會兒酒,然后拿小謝的手機給老大打電話。老大接電話的時候說自己正在給孩子換尿布,人明顯比在北京的時候高興,我們問他在老家干什么,他說:“造小人兒唄,還能干嗎!”
“難道回老家組樂隊去了?”
“胡說八道,我們老家這兒音像店里賣的還是鄧麗君呢。組屁啊組!”
我問老大什么時候回北京,老大說最近兩年不回去啦,要回去也得把孩子養大了以后再說。
“你們好好混,我說不準過幾年還回去呢。”
那敢情好,樂隊一直沒有貝司手,現在演出價碼上去了,完全可以添一個。我們依次拿著小謝的手機跟老大說話,我們都希望老大回來,最好還能帶上老婆孩子,我這輩子還沒當過哪個小孩兒的叔叔呢。
如此放長假似的生活到了8月份,失蹤女又失蹤了。她留下了紙條和鑰匙,又說她去青海了,這次沒拿什么東西,連我放在抽屜里給她平時零花用的現金都沒拿,當時我還挺奇怪的,心想她哪兒來的錢去青海啊?
其實我對孫靜的了解有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像喜歡失蹤一樣喜歡說謊,但如果說失蹤女和我的交往過程中曾經騙過我的話,那就是這次。她沒去青海,人還在北京,有人說在許多場合見過她,跟著一個30多歲的少了根小拇指的人,一開始我完全不信,后來說的人多了我就信了。
我最早聽說這事兒的情況是這樣的。
那天我和老貓去望京一個朋友家里玩兒,朋友叫阿美,是北京一個挺大的報紙的音樂記者,她老公老周也是玩兒樂隊的。那天聚會的名目是為了慶祝老周他們樂隊的專輯錄制結束,各種各樣的朋友來了不少,幾乎全是平時常在一起玩兒的人。阿美做的山東菜,老周做的四川菜,手藝都不錯,謝天笑和他那意大利老婆還帶來了不錯的酒,吃完飯又彈琴唱歌,大家玩兒得都挺高興的。
我的朋友們雖然沒人真正見過孫靜,但是他們大多知道我和失蹤女的故事,大家都覺得有意思,到處講。好多圈里的朋友都知道我有這么一個愛玩兒失蹤的女人,而且也都知道這個女人又獨自去青海了。
“我見過你那個果兒,”坐著彈琴聊天的時候,阿美帶來的一個朋友說,“我們一起喝過酒。”
我面兒上雖然一直裝著對孫靜很不在乎,但是其實你們都知道,不是這樣的,我很在乎她。我問那個阿美的朋友說:“你什么見過她啊?”
“就是前不久……上禮拜吧大概是,”那個人說,“她恐怕是沒去青海,現在跟她以前的男朋友在一起呢。”
我愣了一下,阿美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老周說:“哈哈,盲流,我就說你這人太單純,被騙了吧?”
我笑著說:“我操,不會吧,怎么回事兒啊你給講講。”
那個阿美的朋友就給我講了,說是那個缺根小指的人是他朋友的朋友,他們出來玩兒的時候經常會遇上,然后一幫人一起聊兩句吃個飯什么的。
“那個人,”他說,“他和你這個叫孫靜的果兒認識之前可不缺手指頭,他們好像是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那女孩兒來北京的頭幾年好像一直是和他在一起。后來好像是打架吧還是怎么的,這個男的因為她被人砍了一刀,他是用右手擋人家那刀的,小拇指給切下來大半,后來去醫院縫不上了,就直接給割掉了。”
老貓問是因為什么打的架,那人說他也不清楚。他是聽他那個朋友給他講的,而他那個朋友也是聽人說的。
老周說:“哦……那肯定是舊情復燃了,盲流,你看,你這個妞兒還挺念舊的嘛。”
阿美也笑著說:“得了吧,肯定是盲流對人家不好,然后人家就跑回去找踏實的去了。你們這些搖滾青年啊,我最知道你們了。”
老周很高興地看著阿美說:“哎,我們搖滾青年怎么了,我看你這是話里有話啊。”
滿屋子都是搖滾青年,話題聊到這兒大家都很高興,只有我強言歡笑。
那個阿美的朋友說:“當然了,我也是道聽途說,不一定準。不過那個女孩兒我前些天確實見到了,就在酒桌上,和那個缺手指頭的人在一起。”
老貓問:“那男的是什么人啊?”
阿美的朋友說:“好像在一個演出設備公司幫忙,調音插琴什么的都干點兒,手壞以前好像也彈琴吧。”說了個演出設備公司的名字,誰都沒聽說過。
老周說:“得啦盲流,別不高興了,姑娘那還不多的是嘛,走了就走了,換一個嘛,來來喝酒。”
然后我們就聊到別的去了。我最早就是這么知道孫靜其實沒離開北京的。
8月份的時候小謝用自己攢的錢買了一套二手的專業錄音設備,是一個自己家里有錄音棚的流行歌手淘汰下來的,小謝幫那個歌手編過整張專輯的吉他。那年夏天該歌手打算升級自己的錄音棚,原價30多萬元的設備6萬多就淘汰給小謝了,雖說挺劃算的,可6萬多依然動用了小謝全部積蓄。
那6萬多元花出去小謝基本就身無分文了。可是光有設備還不行,還得花錢弄隔音室和一些電路方面的改動。找正經的裝修隊太貴,我和老貓湊了點兒錢,去南城某家裝建材城拉了一卡車隔音板回通州。小謝他們家地方偏,出了樓門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地,隔音板就仍在那荒地里。我從我爸那兒弄了點兒木工活兒需要的設備,共計:鋸一把、錘子兩把、大小不一的螺絲刀6把、折尺卷尺各一個、釘子螺絲若干。我、老貓、小謝三個人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自己當木工,量尺寸,把那些隔音板鋸成合適的形狀,然后一扇一扇抬進屋里去釘上墻。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沒什么經驗,鋸木頭不知道戴手套,滿手扎的都是毛刺。像敲釘子這種危險的工作全部交給老貓,反正他手敲壞了也不影響我們樂隊演出。
電路方面的活兒我們自己弄不了,我爸帶了他手下倆工人來弄的,電路方面的東西我爸公司那兒多得是,隨便撿了點兒下腳料就夠用了。而且我爸自己和他帶來的工人都是這方面的專家,在我們看來特別復雜的電路改造,他們仨一個下午就全弄好了。我爸帶工人來干活兒那天我和小謝在旁邊看著,端茶倒水打打下手什么的,有這么個爸爸真省心。
8月初失蹤女剛失蹤那會兒小謝買了錄音設備,到8月中旬隔音室就弄好了。8月15日,李琳找了一個有吉普車的朋友,我們幾個分三次將那批設備搬到通縣,然后一件一件抬進小謝家里,跟外面的錄音設備接上線,竟然一次啟動成功。老貓自己在隔音室里吼了一會兒,我和小謝還有李琳在外面通過那套功率巨大的監聽音箱聽得毫發畢現。
其實我之所以比誰都積極地跑來干活兒,幫小謝是一方面,更重要是想給自己找點兒事做。以前孫靜在的時候天天有的玩兒,現在重新變成一個人在家待著,越待越憋屈,位于安華橋的家,幾乎已經變成了整個北京市我最不想靠近的地方,連晚上回去睡覺都覺得不對勁兒。現在錄音室裝完了,我赫然發現又沒事兒干了,就提議說咱們抓緊時間再錄張EP吧!一開始老貓說:“你是不是打雞血了你,不累啊你!”后來,在我的循循善誘之下,他們幾個最終還是被我說服了。“錄音棚裝好頭一個月裝修味兒太大,沒法兒對外做生意,與其空著,不如咱們把新歌錄了。”
錄那些新歌大概用了半個多月。然后我自告奮勇,找了一個朋友去縮混,并且假裝特別敬業,在縮混的頭一個月里天天往縮混工作室扎,最終弄出了一個6首歌的EP交給摩登天空。這6首歌里有兩首是老大在的時候就已經寫好的,剩下4首是我們最近寫的。
我們忙著干木工活兒期間,我爸交了活兒并且拿到了那筆生意的款子。他的公司算是正經做成了第一筆大買賣。第一筆像樣的買賣做成了,后面的買賣就安排好了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從2004年秋天開始我爸的生意終于走上了正軌。這世界總算還是公平的,我松了口氣。
那年的迷笛音樂節在10月份,8月的時候我們樂隊去簽參加迷笛音樂節的合同。簽完了合同和音樂節的負責人閑聊,得知他們的舞臺燈光和音響系統都還沒開始準備。趕緊給我爸打電話,當天下午我爸就跟迷笛的人聯系上了。我爸那公司是專門弄舞臺燈光系統的,舞臺音響那邊的事兒他沒弄過,找了他一個專營這方面設備的朋友一起去談,具體怎么談的我不知道,反正是談下來了。9月份我基本就沒怎么見過我爸,貌似是天天扎在海淀公園準備迷笛音樂節的事兒。
所有這些事兒都弄完了之后,我還是那樣,縮回家里三天打25個小時的游戲。
要說我爸,9月的時候其實見過一次。那回是家里有個親戚過生日,我們一起在親戚家待了一天,晚上我爸說“要不去我那兒喝酒吧”,我一想回家一個人待著也沒什么好干的,就跟著他去了。
到了我爸家門口,臨上電梯了我爸忽然驚呼不好,說他鑰匙找不到了。仔細一想,大概是上午出門前忘在家里沒帶出來。我媽當時在外地出差,我那兒也沒他的鑰匙,這可怎么辦,難不成明天白天得找人來撬鎖?最后思考了一下,想起來家里廚房的窗戶沒關,我爸家住7樓,可以從8樓把我放下去。我爸從小區物業那兒找來一口袋看上去很結實的繩子,敲開8樓那戶鄰居的門,兩個裝修小工正在里面無所事事。說明來意,兩個小工很熱情,獻計獻策,拿那一口袋繩子把我綁得跟捆綁系AV女優似的。準備好了,我站在窗戶前,提一提氣,很雄壯地上了窗臺,不小心往下看了一眼,只覺天旋地轉……本來想學電視里特工隊員們那樣帥帥的、兩腿撐墻一跳一跳地下去,但是未遂,下得很不得要領,像個吊死鬼一樣被上面的人緩緩降了下去,進了自家廚房解繩子,向上面喊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多少有些顫抖。自己解了身上的繩子,去開了房門等我爸從8層下來。一個人等的時候想起了孫靜,她在的時候說過想和我一起去玩兒蹦極,當時是因為什么沒去已經忘了。幸虧沒去,這要是去了,大概會被她恥笑的。
晚上和我爸喝酒,兩個人都喝了不少,我爸喝醉了之后告訴我說女人就是女人,所有女人都差不多,“你是男孩子,別太拿女人當回事”。我爸從小告訴過我很多生活的道理,但我覺得他這次說得不對,女人怎么能僅僅是女人呢?她們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她們會讓你長大,變成一個男子漢。難道不是女人教育著我們,催促著我們長大的嗎?
9月中旬,我去中央美院看一個朋友,是個在中央美院讀攝影系的女孩兒,在網上認識的。本來是想泡她的,后來見過之后覺得實在提不起興趣來,再加上那個女孩兒實在聰明有趣,混了幾次就成哥們兒了。
那天她們班在中央美院有個學生作品展覽,叫我去看看,正好小謝當時也在望京一帶,我就叫上他一起去了。我和小謝在中央美院門口等著了我那網友,一塊兒還見了她帶來的另外一個女同學,四個人在學校門口寒暄了一會兒。小謝一下見著兩個女的有點兒暈,人家甭管問他什么他都瞪著人家愣愣地點頭傻笑。姑娘們還以為他這人就這樣呢,其實我最知道他了,他那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聊了兩句算認識了,就一起去看她們的攝影作品。中央美院的教學樓挺大,大概因為是星期天,樓里一個人也沒有。進去七拐八拐到了一間教室前面,我那網友掏鑰匙開了鎖,進去一看,滿屋子的墻上掛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還有不知道是黑白的還是彩色的。我這個朋友的作品只有一張,拍的是我們樂隊的現場,在臺上老貓渾身上下都是汗,表情和肢體動作看上去都惡狠狠的,而我一副悲觀厭世的神色;照片上的小謝低著頭,與其說是在彈琴,不如說是對著吉他黯然神傷,李琳看不清楚,被老貓擋住了,只有一只舉著鼓棒的手高高舉起。女孩兒們問小謝喜歡這照片嗎?小謝愣了吧唧地說特別喜歡,把倆姑娘逗樂了,帶著他看教室里其他作品。我盯著那照片看了半天,照片整體上是紅色的,也有黑色、黃色和白色,我不太懂攝影里面那些色彩構圖之類的學問,但看上去挺漂亮的。我對自己的認識一直不清楚,我對照片里的自己認識也不清楚,我不大知道那個彈鍵盤的人是誰,他明明是個世俗而歡快的人,可照片里的他為什么會那么決絕呢。我一直喜歡那些跟我不一樣的人,或許我喜歡音樂就是因為這個——音樂可以讓我變成一個跟現實生活中的自己不一樣的人,一個更好些的人,一個更單純、更堅強的人。就像照片里的這個小伙子,熱情而殘酷,一點兒也不畏懼把自己的憂傷顯露給世人。
好在我認識照片里的其他人,這幾個與我朝夕相處的朋友在照片里是活的,我們正在上演一出無人喝彩的舞臺劇,照片里的紅色激情勃發,而我們幾個的滿腔熱血卻無處宣泄。擠壓和撕裂,酒精和汗水,歡愉和悲傷,莊嚴和卑微,許多的故事似乎被定格了,戲劇演到高潮忽然有人喊了聲“停”,所有的不美和平庸都被忽略掉了,只留下了最讓人心頭一熱的瞬間。以上種種就是我看那照片時的感受。
后來我和小謝在兩位姑娘的帶領下,又參觀了教室里其他的作品,另外那個姑娘的作品是80年代初期北京特有的那種造價便宜的塔樓,許許多多一模一樣的平庸的窗口平等地出現在鏡頭中,每個窗口內都有各自獨立的故事和人生。小謝特別喜歡她的作品,說想放大了掛在他的錄音棚里。我那網友說如果喜歡的話,她可以把她們兩個的照片刻成盤送給我們。
從她們教學樓出來已經是下午5點多了,該吃晚飯了,倆女孩兒說是還有幾個住在附近的朋友,得等等他們。我那網友回宿舍去刻盤,另外一個女孩兒帶著我們倆參觀校園,中央美院不大,但是樓都挺漂亮的。轉了一會兒,我那網友從宿舍樓里出來,給了我和小謝一人一張光盤,然后我們在美院門口等她們的那幾個朋友。
等了大約15分鐘左右她們的朋友出現,是4個人,一個民工扮相兒的密云搖友、一個三流樂隊的三流吉他手,一個缺了根小拇指的調音師,一個失蹤女。
除了失蹤女之外,另外幾個人見到我和小謝都很熱情,紛紛說喜歡我們樂隊的音樂什么的。那個吉他手還說要回家去把唱片拿來讓我們簽名,被我及時制止了。
大家在美院門口商量了一會兒吃什么,最后決定去學校北邊的一個小飯館。孫靜走在我前面,我這才有機會好好看她。或許是因為穿了高跟鞋,她顯得比之前瘦了,吊帶在肩膀上晃啊晃,眼瞅著就要掉下來似的。她大概是剛從什么地方下班回來,手里拎著以前上班去的時候才會用的一個小提包,身上的裙子是那種尼泊爾蠟染長裙,我陪她在五道口大棚花50塊錢買的。那個缺手指的調音師走在她身邊摟她,摟了一會兒孫靜說熱躲開了。那個缺手指的人個子不高,孫靜穿上高跟鞋之后看著比他還略高一些。我和小謝在他們后面走,小謝問我:“你說我該怎么管她要電話啊?”——他指的是我那美院網友帶來的同學,拍塔樓的那個。我告訴他你隨便,那么大一人了,泡妞自己泡去。
小謝說:“你給我出出主意嘛!”
我一想也是,小謝這悶蛋跟熊貓似的,發一次春不容易。就給他大概說了說,跟人家說話的時候要看人家的眼睛,邀請她來看咱們排練,她自然就會跟你要電話了。
小謝猶豫著說:“真的管用嗎?”
我心不在焉地說應該會管用吧。孫靜和那個缺手指的調音師走在我們前面,她為什么就不回頭看我一眼呢。
到了美院那女孩兒推薦的小飯館,找了個包間坐下來吃飯。他們本來想讓我和小謝坐在男孩中間,這樣喝酒方便,但是小謝推脫說自己不怎么喝酒,想坐在那個美院的女孩兒旁邊,最終由于不好意思直接說還是被拉著坐在男孩們中間了。我不管那一套,直接坐在失蹤女旁邊,她另外一邊是那個缺手指的調音師。夾在我們兩個中間,想必孫靜會覺得尷尬,可我沒辦法,我想離她近一些。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裝作和我不認識,如果一定要猜我能猜出一點兒,但是真正的、具體的原因我還是不知道。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和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是一樣的嗎?如果是的話,你為什么假裝不認識我呢?如果不是的話,為什么那個缺手指的人跟你表示親密的時候你那么抗拒他呢?
那個小飯館雖然又臟又破,但是菜確實好吃,大家都喝了不少酒,經介紹,我知道了那個缺手指的調音師的名字叫小明,孫靜還是叫孫靜。幾個男孩兒都是粗人,聊得挺熱鬧的。小謝臉皮薄,人家一逼他喝酒他就喝了,平時遇上這種逼人喝酒的酒局他肯定找機會撤了,可這回他心有所屬,舍不得走。我趁著缺手指的小明和我那美院的網友劃拳的機會湊到孫靜耳邊說:“你干嗎假裝不認識我?”
孫靜看了我一眼,往旁邊挪了挪。
我又湊過去說:“你就是跟他跑的?”
孫靜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閃爍了一下,還是往旁邊又挪了挪。這時候缺手指的小明叫我劃拳,我站起來說我不會啊!大家一陣勸,說學學就會了。說真的,我很瞧不上這個缺手指頭的小明,那個三流吉他手還好,至少還比較安靜,那個密云搖友也是個令人厭煩的人——都是很鼓噪的家伙,覺得自己喜歡上了搖滾樂是個很牛的事情等等,但實際上全是在拿搖滾樂當幌子,掩蓋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無能和愚蠢。偏偏就是這種人,會一天到晚把搖滾樂如何偉大這類話掛在嘴邊,失蹤女,你為什么會跟他們混在一起呢?你看看他們喝酒的樣子,因為沒的聊,又不喜歡冷場,然后就劃拳,假裝出一副很熱鬧的樣子,何必呢。
這天我喝了不少,也不用人勸,自己就一杯一杯地灌自己。吃喝到后期,幾個男孩兒好像都高了,小謝酒壯(尸從)人膽,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到那個拍塔樓的姑娘旁邊去了。那密云搖友忽然站起來,舉著酒杯醉醺醺地說:“Metal Never Die!”
然后他一飲而盡,小明等人鼓掌。
我覺得要吐,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去廁所,到廁所先撒了尿,然后對著馬桶吐了一陣子。我吐的時候小謝也晃悠著進來撒尿,站在旁邊一邊兒撒尿一邊兒安慰我說“慢點兒吐”,這悶蛋,明顯喝多了,什么叫慢點兒吐啊?!吐完了清醒多了,對著鏡子洗了把臉看了一會兒自己,小謝尿完了往外走,說:“盲流你真不像樣兒,跟別人的媳婦也起膩。”
我想罵他,告訴他那個不是別人的媳婦,那個是孫靜。但是小謝已經頭也不回地晃悠出去了。
我慎了一會兒也走出廁所,到吧臺偷偷把賬結了。回屋坐下,小明隔著孫靜跟我說:“怎么樣弟弟,還成嗎?”
我說:“真不成了,到量了。”
小明說:“別啊,再來點兒,喝好,一定要喝好!”
然后他招呼服務員,又要了4瓶啤酒。我看著酒杯,本來還是空的,沒一會兒又倒滿了,小明等人都端著酒讓我喝。
“是不是爺們兒啊,是爺們兒干了!”小明說。
“就是就是,是爺們兒就喝了!”小謝這悶蛋,傻帽兒似的。
我看著酒杯沒說話,站起來,跟他們幾個男孩兒碰個杯然后一飲而盡。
眾人都喝大了坐著,面對杯盤狼藉默默無言,冷場了一會兒,小明問要不散了?眾人說好,小明叫服務員結賬。我說不用了我結過了,大家紛紛說那怎么好意思。我忽然想起來,后來要的那幾瓶酒還沒有結,就說:“后來要了4瓶啤酒的錢還沒結。”
缺手指的小明、吉他手,還有密云搖友就同時站起來,后來小明把他們都按下去,出去把那幾瓶啤酒的錢結了。
然后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沒想到,那個小明回到包間,伴隨著姑娘們的驚呼,拿一個空酒瓶在我腦袋上拍碎了,然后就照著我腦袋上一頓狂捶。當時我已經喝多了,打了我大概四五下了吧,我才反應過來——不對啊,有人打我呢!我從座位上站起來一腳踹過去,暈暈糊糊的什么都沒踹到,密云搖友和吉他手拉小明,小謝奔過來拉我,打算把我們兩個分開,我照胸口給了小謝一拳然后撲向小明,孫靜罵著臟話和密云搖友一起來攔我。我趁著小明也向我撲過來之際一拳揮過去,不偏不倚打在孫靜的后腦勺上,拉架的和打架的都停下了。
孫靜捂著腦袋蹲在地上,我喘著粗氣站著,覺得臉上濕乎乎的,我那個中央美院的網友拿餐巾紙幫我擦,我還以為是啤酒呢,一看,全是血。當時喝多了,也不覺得疼。我看了一會兒小明——此人被密云搖友和三流吉他手抱著,眼睛血紅地瞪著我——然后拿上外套出了門,那兩個中央美院的學生擁著我走到馬路邊上,小謝也跟出來,我問我那網友:“這附近有醫院嗎?”
我那網友說她知道,我跟著她走到馬路對面打車。
等車的時候美院的姑娘問我感覺怎么樣,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疼。
我們等了一會兒,車來了,正要上車的時候看見孫靜從飯館里跑出來。我站在出租車旁邊看她往我這邊兒跑,先是左右看看,然后往前奔了幾步,然后躲過一輛車,然后再往這邊兒跑。她跑到我跟前,問我怎么樣?
我笑著說:“還行,一點兒都不疼,大概是喝了酒……你呢?”
孫靜沒說話,看了看我的傷口,然后和我一起上了出租車,我那美院的網友坐在前排副駕駛的位置。一輛車坐不下了,我跟小謝說你別跟這兒待著了,回家去吧,小謝說你們先過去,等會兒我們再打一輛車就到。我說用不著,你們兩個散散步然后該干嗎干嗎去。
“對了,介紹一下,這個是孫靜,我跟你提過,會做西紅柿炒雞蛋的那位。”
孫靜拍了我一下說,你真是喝多了。
小謝探頭探腦地往車窗里看,笑著說:“哎哎,你好!盲流老跟我們念叨你。”
孫靜笑了笑,然后我們就奔醫院去了。
望京醫院離我們吃飯的地方非常近,車剛開過一個紅燈就到了。到了醫院我們三個往里走,我抱著外套走到門診掛號的地方,那護士看了我一眼,二話沒說就讓我去急診,還指派了一下說你們哪個去繳費、哪個留在這兒填單子,等等。我走了兩步,想起來我那美院的網友應該也沒錢,就把錢包掏出來給孫靜說:“別讓人家付錢。”
孫靜說她有錢,我說你就聽我的吧。孫靜拿著錢包去找我那網友,我一個人捂著腦袋往急診走,醫院走廊里的病人都躲著我走,大概是被流下來的血嚇著了吧。進了外科急診坐下,醫生當時正在看報紙,看見我坐下放下報紙戴上眼鏡,很習以為常地說:“打架了吧?”
我笑了笑說是啊,酒瓶砸的。
“空的還是滿的?”
“好像是空的,”我說,“應該是空的。”
醫生看了看傷口,覺得很失望似的說:“你這腦袋怎么這么脆啊,空瓶子都能砸破。”
說著就走到一邊兒去準備縫針的東西,孫靜走進急診室來,問我怎么樣,我說可能要縫兩針。
“孫靜,你縫過針嗎?”
“沒有,”孫靜搖了搖頭,然后問醫生,“縫針打麻藥嗎?”
醫生沒理她,過了一會兒特別鄙視似的說:“你見過縫針打麻藥的?!”
我笑著抱過旁邊站著的失蹤女,這是她失蹤一個多月之后我第一次抱她,孫靜很聽話似的把手給我攥著。我說:“你看看你都在跟一些什么人混,以后還是多向我這樣的靠攏吧。”
這話把醫生逗樂了,拿著針線酒精棉什么的過來說:“別聊啦,縫針了!”
失蹤女第三次回到我身邊的經過就是這樣的。
縫了兩針,估計僅僅是被啤酒瓶的碎片擦出的口子,看著雖然嚇人可其實是很小的傷,而且因為喝了好多酒,縫針的時候一點兒都不疼。縫完針之后腦袋上裹了厚厚的一層紗布,看著特別嚴重似的。孫靜當天跟我回家,跟那個缺手指的人玩兒起了失蹤,連放在他那兒的東西也不去拿了,說是怕那個人攔著她不讓走。我這個血流得很值得。
這天晚上我回了家倒頭便睡,喝多了酒之后睡得特別香。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就醒了,側過身來看見孫靜就躺在我身邊,我腦袋也不知道是因為喝酒了還是挨酒瓶子了,總之有點兒疼,睡不著了。孫靜睡覺的時候小嘴微張,鼻頭上隱約有一點兒汗水,頭發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中間我試過繼續睡一會兒,但是不成,睡意就像塔克拉瑪干的水似的不知道蒸發去了哪兒。也不知道看了她多長時間,拿手去摸她的臉頰,用手指擦她鼻頭上的汗水,然后又捏住她的鼻子。孫靜鼻子被捏住晃了一會兒腦袋,哼哼了兩聲醒了,看見是我罵了句討厭閉上眼睛繼續睡。
我小聲說:“你干嗎跟他跑了?”
孫靜一開始不理我繼續睡,后來我又去捏她鼻子問她:“他對你特別好?”
孫靜被我惹得睡不成了,小聲說你怎么那么煩啊。
“你到底為什么啊?”
“我有好多事兒你都不知道,”孫靜應付事兒似的說,“別問那么清楚了,再讓我睡會兒吧,可困了。”
我小聲說:“孫靜,你大爺的!”
孫靜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說:“我大爺怎么了?”
我小聲說:“我操你大爺的!”
孫靜笑了,把手搭在我脖子上說:“你為什么不操我而要操我大爺,怪人……快睡吧。”
然后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白天醒來我們哪兒也沒去,在床上躺了一天,干累了就抱在一起聊天,歇夠了就一掀被子接著于。耗到下午3點多,倆人實在餓得不成了穿衣服出去吃飯,走在9月下午3點的驕陽里,行人如織汽車按喇叭,我穿著睡衣走在街上只覺天旋地轉,我說:“不成了,我今天搞累了。”
孫靜說:“我也是,比你多一個字。”
那會兒我走到哪兒去都必須戴帽子,這就是頭被打破之后最不好的地方,你還得跟好多朋友解釋你這是怎么回事兒。一聽說是被打破了頭,80%的人會說:“我操,這個不能忍,那人住哪兒你摸清了嗎,辦他的時候想著叫我!”
遇上這樣的猛男朋友,我就半開玩笑地說好好好,謝謝支持等等。
這個圈子本來就不大,出了這么個事兒,已經可以算是近來最大八卦了,大家都很感興趣,還有一些不太熟的朋友也打電話來問寒問暖,報名說要去辦那個缺手指的人等等,都被我謝絕了。
因為,失蹤女早跟我提過要求了,不許找那個缺手指的去報復,對此我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我前面說過了,我這個血流得很值得,沒什么可報復的。
頭破血流事件后沒幾天,我們在小謝那兒錄歌加排練,小謝給李琳和老貓講了事件經過,李琳聽了大樂,要求排練完了把孫靜叫來一起吃飯。老貓當即就埋怨我,說當天晚上就應該給他打電話,連夜殺過去還能逮著那個小明,現在再找萬一找不著了怎么辦!我只好再給老貓曉之以義一遍,說明不想找小明報復的種種原因。老貓氣哼哼地說那是你的妞兒你隨便吧。
當天晚上回家我問孫靜,愿不愿意最近找個時候跟我樂隊的兄弟們吃個飯,孫靜當即說好啊。第二天我們約在簋街一帶,請老貓、李琳還有小謝吃火鍋。老貓一開始還有點兒不想來,我罵了他兩句他就老實了。李琳對孫靜特別感興趣,吃飯的時候盤了一會兒道,發現倆人還有共同的熟人,總之聊得挺密。老貓一開始不太喜歡孫靜,后來又一起打過兩次麻將,處的時間長了就沒事了。
那段時間陪失蹤女逛街是我一大享受。通過陪她逛街,我發現當女孩兒真不錯,那么多小衣服攤,各種路邊小店,幾乎每一家都藏著令你意想不到的好玩兒東西,漂亮的衣服、褲子、小飾品、各種模樣的帆布鞋,各種圖案的T恤衫,印象中特別深的,是我給她買了一件印有“北京朋克”字樣的T恤衫,那圖案仿的是燕京啤酒,只不過把燕京啤酒改成了北京朋克,把酒精含量11度改成了99度。跟孫靜逛街真的挺好玩兒的,還特別鍛煉身體,一走就走一天。
那時候我只要出去玩兒就會帶上她,帶她去13club,帶她去朋友們家里做客,有朋友找我說事兒或者來找我玩兒,也都會引到家里來。大家已經全都知道了,盲流這小子戲了一個果兒,現在這個果兒已經不是果兒。而是他的女朋友了。
我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兒,但是我信任她,這完全是失蹤女的日常魅力所至。而且我那時候從孫靜身上慢慢明白了一個道理:所有人都有自己獨立的故事。有的人的故事長些,有的人的短些,不管那個人的故事聽上去有多平庸,這個世界上都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故事能用幾句話講完,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獨立的,尊重一個人所經歷過的故事就是尊重那個人。這道理寫成文字之后看上去挺普通的,但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把握起來很難,我們總是沒有耐心去尊重和揣摩別人的故事,總會產生自己的故事更有趣的錯覺。
“別人的故事是談資,自己的故事才是故事”——生活中基于無知帶來的傷害基本都是這么來的。
我和孫靜晚上分開睡,因為我睡覺打呼嚕,而且作為獨生子,我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睡,旁邊有人睡覺的話,稍微碰我一下我就會醒。
當然,在一起的時間長了,難免也會因為一點兒小事——比如:“你丫前戲怎么這么短啊,你丫知不知道尊重女性啊?”或者——“你嫌我掃地不干凈你怎么不掃啊,自己懶得干家務活兒就少管我!”這類問題小吵一下架,不過這都沒什么,無關痛癢,至少我是這么覺得。兩個人幾乎24小時待在一起難免磕磕絆絆,很正常。
不要臉的說一句,那會兒我們樂隊越來越成功了。第一批專輯很快賣光了,公司方面還打算第二版重新設計封套,印一套全新的紀念版什么的,跟我們即將縮混完的新印一起出。我們平時在北京的演出也不錯,幾個大的搖滾樂酒吧隔一段時間就會讓我們去演一次,只要是辦專場就會爆滿,雖然我們樂隊的出場費比一般的樂隊高一些,但是酒吧辦我們的演出基本上都沒賠過。
甚至于,迷笛音樂節前后的一段時間,還有好多主流媒體的人來采訪我們,雖然問的問題都挺不著調兒的吧(“李琳,你作為樂隊唯一的女性,有沒有和樂隊中的帥哥們產生過感情?”),可那畢竟是好事兒啊,以前那些媒體都只采訪孫燕姿、周杰倫什么的。
那年的迷笛音樂節是十一的時候辦的,我們在第二天晚上壓軸。
那真是個好玩兒的音樂節,每年都有大批樂迷從全國各地潮水般涌來。早年間的迷笛音樂節帶有某種夢幻色彩,像是一場夢的烏托邦,那時候搖滾樂在中國還沒那么普及,平時愛好這一口兒的青少年在身邊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走到哪兒都被當異類,但每年來了迷笛音樂節就能看到成千上萬和自己一樣的怪胎,感覺很迷幻。現在情況沒當年那么悲壯了,連辦公樓里的小白領們都在下巴上扎唇釘了——現在的迷笛音樂節更像個大集市,一年一度的搖滾樂游園會,各個階層的人都有,大家各取所需玩兒自己喜歡玩兒的。
我和孫靜在門口領了演員證,然后跟著人潮往場地里面走,在音樂節的地攤區買了好多小玩意兒,水煙壺、袖標、徽章、T恤、頭巾、一些玩兒樂隊的朋友的自制小樣,還有好幾本平時不容易買到的書。這堆東西塞了整整一書包,才花了300多塊錢,買東西期間還碰上了好多朋友,有知道頭破血流事件的就和孫靜也聊兩句,大家都特別高興。把音樂節的地攤區整個捋了兩遍之后去后臺找我爸,他作為舞臺器材方面的負責人,音樂節期間得一直在現場盯著。我爸見到孫靜有點兒吃驚,孫靜說叔叔好,我爸笑著跟她說:“回來啦?”然后又看見我戴著帽子,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前兩天跟人打架縫了兩針。我爸問我因為什么打的架,我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就是喝多了鬧酒來著。我爸又問我打我的人怎么樣了,當聽說我沒揍成對方之后,對著我輕蔑地笑了一下,我也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后來我爸帶著我在后臺轉了一會兒,給他工作上的幾個合作伙伴介紹了一遍,見人就說:“這是我兒子,今天晚上壓軸演出!”
在后臺還碰上了我們經紀人小孟,他一見著我和孫靜就說:“為了媳婦,這一瓶子挨得爽吧?!”
我爸當時也在旁邊,聽了這話沒說什么,孫靜表情挺尷尬的。我趕緊把他拉一邊兒來讓丫閉嘴,小孟趕緊說抱歉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爸,然后還問我:“哎,你媳婦叫什么來著我忘了。”
“孫靜!”
“哦對對,孫靜。”
然后小孟跟我爸和孫靜都聊了一會兒,以經紀人的身份吹噓我們樂隊很成功,您兒子真是一個有才華的人等等。我爸一聽這個就高興了,也恭維了小孟一會兒,說還是得歸功于你們工作得力。
從后臺出來小孟帶我們去找大部隊,老貓他們把帳篷扎在了一個離主舞臺很遠的角落里。我們穿過人群走過去,地上的青草被人們踩得又軟又暖,老貓向我們招手,李琳遠遠跑過來和孫靜擁抱,然后把孫靜推給阿美和其他姑娘們,小謝帶著那個中央美院拍塔樓的姑娘也在,我趁著孫靜和姑娘們聊天的機會,和老貓、老周、小孟一起奚落了一會兒小謝,說你小子平時裝蔫(尸從),感情生活有進展了也不跟我們匯報。小謝紅著臉說沒有的事兒,我們沒什么進展呢還,我和老貓都去捏小謝的胖臉,說裝什么蒜啊你!
聽音樂還在其次,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才是正經事,李琳還拉著孫靜她們跑帳篷里去打撲克牌。在我們旁邊扎帳篷的一幫外地小青年一起喊我們樂隊的名字,我們幾個都有點兒不好意思,老貓走過去和他們聊了一會兒,然后帶著他們回來和我們拍照留影。
我們晚上8點30上臺,7點去后臺備臺。閑著沒事兒干之間,我和老貓蹲在后臺的草地上抽葉子,隨便閑聊天。我正高興著,老貓拍拍我說:“哎,那倆警察怎么老看著咱們啊?”
我回頭看了一眼,還真是,兩個警察遠遠地看著我們,還指指點點地交流點兒什么。我也有些犯嘀咕,他們丫看什么呢這是。
然后老貓說:“走過來了,趕緊掐了!”
我迅速把葉子捻滅,然后打開來,把里面剩的葉子遠遠地撒出去,飛得越遠越好,越分散越好,然后再把煙紙撕碎……裝葉子的瓶子在我兜里,老貓應該問題不大。
兩個警察走過來問:“你是盲流?你是老貓?”
我們站起來看著他們,有點兒怕怕地說是啊,有事兒嗎?
兩個警察一人掏出一個小本本說:“能給我們簽個名兒嗎?”
后來簽完了名我們還很高興地聊了一會兒,原來他們倆還都買了我們的唱片,聽說來迷笛值勤很高興云云。總之,我們樂隊走勢不錯,后來把這事兒講給朋友們聽,大家都覺得特別逗。
迷笛音樂節結束之后一個星期,孫靜陪著我去醫院拆線。線頭從腦袋上拔走之后,我的腦袋又成了一個完好無損的腦袋,就好像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頭發禿了一塊兒,索性就全部剪掉了,從那之后除了盲流之外,也有朋友會管我叫盲禿子。我爸公司擴展業務,新招了點兒人,我送了我爸一瓶洋酒,讓孫靜去我爸公司當了前臺小姐。孫靜的工作很簡單,周一至周五早九點至晚5點,接電話、收快件,有訪客來了把人家領到會議室并奉上茶水。我們樂隊籌備了新的巡演,這次是小規模的巡演,只有6站,但是包括了濟南,這樣我們可以見到老大和他的老婆孩子了。
日子很平靜。
大概是我腦袋拆線之后半個月左右,有一天晚上9點多,我和孫靜正躺在大屋床上看電視,有一個不認識的手機號碼打來,我接了,對方說他是小明。
我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小明是誰,然后冷言冷語地問他有什么事。
小明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說:“我剛才被人開了瓢,現在在醫院呢,那幾個人還找我要2400塊錢……你實話告訴我,這幾個人是不是你找的?”
小明。醫院。被人開了瓢。2400元。我腦子里立刻浮現出一幅生動的畫面:在慘白的燈光下,小明拿紗布捂著腦袋,神情黯淡又無可奈何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給我打電話。
“不是,”我非常幸災樂禍地告訴他,“打你的人其實已經找好了,就是還沒摸清你的行蹤,所以遲遲沒有動手。”
當然,實際上我沒找人,因為我已經答應孫靜不報復小明了。
“真不是你干的?”小明問我。
“這么跟你說吧,我要想開你的瓢,酒瓶下去那一下子肯定是我親自來,你看我像躲這種事兒的人嗎?”我有點兒亢奮,男孩兒遇上這樣的事兒可能都有點兒亢奮,我說,“說真的,我聽說你被開了瓢特高興,有人替我辦了我還真挺爽的!你啊,你好好兒想想你最近還惹了什么人吧!”
孫靜問我是誰我沒理她,她還想來拿手機說話,被我撥開了。
我接著沖電話說:“你不會是裝呢吧?你是真被打了嗎?你是不是給我打個電話來騙取同情怕我報復你啊?”
小明在電話那頭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損啊……”
“實話說,也就是我們家失蹤女不讓我去開你的瓢,要不然我早去了,報名揍你的人手拉手都能從我們家排到天安門了!”
孫靜在旁邊搶電話,說讓她跟小明說兩句,我滿屋躲著她不給她電話。
小明大概是聽到了孫靜說話,就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跟你說,我拿不出2400元。”
我說:“跟你說,不是我找的人!”
然后那邊兒就把電話掛了。我惡狠狠地把手機往床上一扔,站在床邊亢奮地喘氣,然后自己也躺倒在床上。
孫靜站在床邊看著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問我:“盲流,你跟我說個實話,到底是不是你找的人?”
我被孫靜這么看著,自己都覺得有點兒心虛了,會不會是老貓或者老周干的?或許他們只是在外面玩兒的時候偶然認識了這個小明,順便就揍了他一頓?那2400元又是什么意思,隨口一說的,還是為了避免暴露真實身份而放出的煙幕彈?再不然,純粹為了讓小明更難受一點兒而施加的手段?
我勉強擠出點兒笑容說:“真不是我。”
“那你把手機給我,我給他打個電話。”
“你給他打什么電話啊?!”
“我打個電話問問他不成啊?”
“不成!他是你什么人啊,你憑什么給他打電話啊?”
“我們都那么長時間了,他被人打了,就是普通朋友我也得問問啊!——你讓不讓我打?”
“不讓!”我把手機塞到屁股底下,忌妒燒著我的心,委屈和憤怒像兩條交織的毒蛇纏住了我,我說:“憑什么使我的手機給他打電話啊?我交的話費里沒這項支出!”
孫靜看了我一會兒,她說:“成吧,我出去打。”
她披上外套就往外走,我爬起來追到門口,一把抓住孫靜的胳膊說:“出去打也不成!”
她把我甩開,開門走出去說:“你丫管得著嗎!”
我沖她喊:“你丫出去就甭回來!”
她一邊兒走一邊兒回頭沖我喊:“你渾蛋!”
然后我就一個人坐在家里生悶氣,過了一會兒我想:操的,沒法兒在家待了。
收拾收拾出門,騎上車,上13club玩兒去了。在13club阿長還開導我來著,說你也真是,作為女人我完全可以理解失蹤女,你要是前女友出事兒了你是不是也得去問問啊,再說這事兒出的或許還跟你有關系。
我坐在吧臺前面喝悶酒,多少有點兒后悔。
我到后半夜才回來。回家的時候,我想我也真夠渾蛋的,我這又是何必呢,她不就是要給她前男友打個電話嗎?我跟誰生氣也不能跟失蹤女生氣啊,人家給我做飯,給我洗衣服,聽我做出來的音樂還不停夸我,我干活兒的時候就躲得遠遠的自己玩兒,我干完活兒累了就來逗我玩兒。我跟她生什么氣呢。
進了屋,開了燈,家里又空了,還搞了一些破壞,唯獨電腦和CD沒動。
我在家徒四壁的房間四顧茫然了一下,拿起她留下的紙條看,上面寫著:“我去青海了,拿了你點兒東西和錢,也砸了你點兒東西,以后有錢了賠給你吧,再見!”
我環顧了一下光彩盡失的房間,發出了算你狠的呻吟,想到我的生活將再次落人單調和枯燥,不由悲從心生。當時已經凌晨1點多了,我坐在沙發上抽了會兒煙,然后給我在中央美院的那個網友打電話,請她幫我查小明的住址,我那網友說她也得問問別人,“明天中午以前給你找到”。我道了謝掛掉電話,又撥小明的手機,已經關機了,我給他發短信,以懇求的語氣說希望他開機以后能回電話,第二天白天也沒動靜。
第二天中午,我在中央美院上學的那個網友通過她一個朋友找到了小明的住址,那個人給小明寄過東西,所以正好存了他的地址。
我那個網友勸我最好還是別去,她說:“你們男孩兒的事兒我不太懂,不過說真的盲流,我覺得打架這種事兒挺無聊的。”
我讓她放心,告訴她我不是去找小明打架的,有點兒別的事。
“跟那個女孩兒有關吧?”
我說你別管了。我那網友說今天她一整天都在美院,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她幫忙就隨時給她打電話。我說不用,這事兒我得自己搞定。
小明的家離中央美院不遠,是花家地一帶僅存的還沒有拆除的幾棟老樓中的一棟。我手里拿著寫有地址的紙條,在那一帶問了幾次之后才找到那一小片即將拆除的老居民樓,走在滿是垃圾和小廣告的甬道里,越往里走我越傷心——她如果跟某大款或者某帥哥兒跑了,我就可以用世俗的標準評判她,安慰自己說“這都是你控制不了的事”;可她離我而去來花家地找小明,我能厭惡的就只剩下自己了。小明家是一個半地下室,門口堆了不少用途不明的箱子,上面落著不少灰塵。我在這門口站了一會兒,有點兒不敢敲開這扇門。等一下我見到了孫靜該跟她說什么呢?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事兒,到現在都還沒想出來。
我左右看看沒有人,就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里面有電視的聲音,后來還傳來了抽水馬桶的聲音,有幾個人我不知道,孫靜在不在里面我也不知道。我正做賊似的聽房間里的聲音,有黑影擋住了單元門口光線,我知有人來了心里一驚,向單元門口看去——不是孫靜,是一個來送外賣的餐館服務員。他看白癡似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問我是不是這家人訂的餐,我說我不知道,我不是這家的人。我做賊心虛,跑到樓門外面去繞了一圈又折回來,在樓門口從縫隙里偷偷看服務員敲門,來開門的人頭扎繃帶,果然是小明!
待送餐的小伙子走了,我靜一靜心緒,也去敲門。
小明大概以為是送餐的人又回來了,問都沒問就打開了門。我們兩個在門口對視了0.5秒,這期間我注意到他眼睛里有血絲,手里還攥著筷子。他下意識地要關門,被我頂住了,我們兩個僵持了大約2秒鐘,我告訴他我是一個人來的。小明猶豫了一會兒,就放我進來了。
小明坐下來繼續吃飯,我關上門,環視了一下他住的地方。
地方不大,有廚房有廁所,因為是半地下室所以采光不太好。我們所在的地方是門廳,看上去住的時間不長,還沒有什么生活氣息,家具的擺設也體現不出主人的性格。小明坐在沙發上吃魚香肉絲蓋飯,我這才注意到他年齡應該比我大不少,至少得有30多歲了。裝魚香肉絲的飯盒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對面的電視正在播新聞,布什總統要求國會對伊拉克增兵,美國人民聚在國會前進行了反戰游行。我去廁所看了一下,沒有孫靜那些零七碎八的東西,魚香肉絲蓋飯也只有一份。
小明盯著電視吃飯。我找了個板凳坐在茶幾旁邊,看著小明抽了一根煙。
小明問我:“你是來找孫靜的,還是要錢的?”
我想說話,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咳嗽了一會兒才說:“我來找孫靜。”
小明一邊兒吃飯一邊兒說:“孫靜昨天晚上在我這兒住的,今天一早走了。”
我問:“她去哪兒了?”
小明說:“不知道,我沒問。”
小明的飯剩了一半沒吃,把筷子插在飯盒上推到一邊,也找了根煙出來抽。我注意到他從煙盒里抽出煙的時候,右手那只沒有小指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香煙的味道彌漫了房間。在這段沉默里,我感到一股混雜著屈辱和憤怒的情緒在心里蔓延,為什么珍貴的東西被隨意丟棄呢,為什么生命中最好的東西不被珍視呢,這都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這感覺就好像聽那個來路不明的趙總談音樂,你所愛的被對方放棄,你想反駁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你沒法責怪他們,就好像你沒法責怪你自己。我們極力保護的那些東西總是特別脆弱,另外一些人總可以特別輕松地將它們撕碎,然后我還得滿世界去找,把這些小紙屑從曠野里撿回來,一片一片地拼在一起,撫撫平,藏進柜子里或者裝在貼身的口袋里。但放在哪兒都不保險,總會有人站出來撕你,這怎么辦呢,誰能告訴我,這到底該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以幾乎于討好的語氣問小明:“你們倆好了挺長時間了吧?”
小明點點頭說:“挺長了,三年多了。”
我說:“孫靜到底哪兒人啊?”
小明看了看我,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說:“她老家是哪兒的?”
小明這回明白了,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說:“我不告訴你。”
說完了這話小明捻滅了煙,把飯盒拉過來繼續吃飯。令人討厭的暗潮一般的沉默再次降臨,我的香煙也燒完了,我在小明的煙灰缸里捻滅了煙,告訴他我回去了。
小明一邊兒吃飯一邊兒說:“啊,拜拜啊。”
我走出房門去,沒關門,在門口心懷屈辱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返回小明的客廳。小明已經站在了門口,手里攥著從廚房抄出來的菜刀。他看著我走向他,舉起手里的菜刀對著我說:“小子,想干嗎?!”
說真的,打架的時候我最不怕的就是菜刀,那東西比木棍鐵棍沒用多了,手拿菜刀恐嚇人的都是膽小鬼,沒人敢真的砍下去。我一腳踹在他肚子上,小明抱住我的腿,舉起菜刀來吼道:“我可砍了啊!”
我一條腿被他抱著,整個人撲到他身上,小明和我一起摔倒在地上,綁著紗布的腦袋磕在身后的墻上。我用兩只手奪小明的菜刀,這期間肋骨上正經挨了幾拳,疼得我差點兒沒背過氣去。我搶過了菜刀作勢要砍,小明一擋臉的工夫我把菜刀扔到一邊兒,然后沒頭沒腦地照著他身上一通亂捶。臉、腦袋、肚子、肋骨,隨便什么能捶到的地方都捶上一遍,捶了一會兒小明不動了,我發現他在看著我,眼神里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近似于失望,也像是憐憫。我放開他,小明坐起來,拿手捂著鼻子(流鼻血了)用那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我們倆都在喘粗氣,小明閉了閉眼睛說:“趕緊滾蛋!”
我感到太陽穴上的筋跳得厲害,看著小明半坐在地上,本來想說“咱們去醫院吧”,猶豫了一會兒算了,扭頭出屋。
門外陽光很烈,街上也沒什么人。我蹣跚著往外走,坐到出租車后座上才發現自己兩只手上的皮全破了。回家用碘酒擦了一遍,疼得要命。
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這個叫小明的人。
我只好再次置辦日常用品,程序和以前那次是一樣的,我都覺得自己有點兒可笑。
當天晚上我爸打電話來問我孫靜怎么沒去上班,我告訴他說孫靜又去青海了,我爸大發雷霆,說以后別再把這種沒責任心的人往他公司塞。他在電話里發了一會兒脾氣,基于一個企業管理者的立場,對孫靜的職業道德和我的監督不利進行了相當嚴厲的批評。然后問我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我說沒事兒,孫靜愛玩兒失蹤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爸沉默了一會兒說:“女人都差不多,都是那么回事,你明白吧?”
我跟我爸說,真的什么事兒都沒有。然后就掛了電話。
在朋友們那兒我假裝什么事兒都沒有,告訴大家孫靜又去青海了。我偷偷問過老貓,老貓一口咬定他沒揍小明;我也問過李琳,李琳說孫靜沒跟她聯系過。
那段時間里,每次認識搖滾圈的新朋友,如果對方知道的八卦比較多或者戲的果兒比較多,我都會問問:“哎你知道一個叫孫靜的嗎?”
就這樣,我還真知道了一些孫靜的事兒,大多是關于她以前的。
有一次,我們在13club參加一個摩登天空的活動,阿長介紹我認識了一個叫國建的貝司手。小伙兒長得很帥,人也挺逗的,講起笑話來是個高手。我特意把話題往戲果兒那邊兒引了一下,他果然戲過不少,我聽他講了幾個關于戲果兒的故事之后,就問他:“哎,那你知道一個叫孫靜的嗎?”
阿長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她知道我干嗎這么問。
這個國建說:“知道啊,我們好過一陣子呢。怎么了,你跟她特熟啊?”
“沒有沒有,就是聽說這果兒挺漂亮的,好像挺出名的?”
“嘿!你連這都知道啊,跟你說吧,其實她以前跟小孟還好過一陣子呢。”
“咱們認識的那個小孟?!”
“是啊,不就是你們樂隊的經紀人嗎?”
我眼中立刻浮現出失蹤女被小孟搞得巨high的圖像,操你媽的小孟,你丫明知道我跟失蹤女在一塊兒,你丫還跟個沒事兒人似的,上回見著了張口就叫弟妹,過了幾天還假模假式地問我:“你媳婦叫什么來著?”隱藏得夠深的啊你!真沒看出來你還挺有城府。我們平時演出你丫肯定也黑了不少錢吧?
我遠遠看了一眼消費區沙發那邊兒坐著的小盂,射去了惡毒的目光。
國建接著說:“你要是對孫靜感興趣,下回我給你介紹一下唄。不過兄弟我純屬勸你啊,那果兒挺爛的,某某樂隊那傻逼她都收過,這種妞兒真沒什么好搞的。”
某某樂隊那傻逼?!那男的長得跟茄子似的孫靜也跟他搞?!我腦海中立刻又浮現出那個長得像茄子的樂隊男把孫靜搞得巨high的鏡頭,我操……
正好這時候有人叫國建,他很親熱地跟我和阿長說:“我過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啊。”
我拿過他放在這兒的那半扎啤酒,往里面吐了口痰。阿長打了我一下說:“哎呀你干嗎呢!你都多大了還干這種事兒!”
我氣哼哼地說:“爛果兒?我操你媽的……”
這時候國建回來了,舉起扎啤跟我干杯,猛喝了一口,他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你說那樣的妞兒你泡她干嗎啊,她有什么好啊,不就是個兒高點兒嗎,當過幾年模特有個身板兒,以前剛開始混的時候還成,現在真沒法要了。”
模特?
我問國建說:“我聽說那孫靜個兒挺高的,可也沒高到當模特的地步啊……”
“高啊……她那樣的還不算高啊?都快1米8了!”
“哦,那咱倆說的不是一個人。”
國建接著喝酒去了,我轉過來有點兒不好意思,阿長看著我,幸災樂禍地笑了。
10月底的時候我們走了這一年的第二次巡演,在濟南停留了4天,見到了老大的老婆孩子。在濟南,老大還作為貝司手和我們同臺演出了,我們都很高興。
老大的老婆個子不高,也不怎么愛說話,總是抱著孩子躲在老大身后看著我們笑。她不太知道老大擁有著怎樣的天賦,但她明顯對老大懷有一種混雜著崇敬的愛,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像只小動物似的看老大。老大剪掉了他的雞冠頭,長袖衣衫蓋住了文身,他和自己媳婦用當地方言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個貨真價實的小鎮文藝工作者。我們都覺得特別有趣,也為老大高興,他愛他的老婆孩子,而且也享受到了這種生活帶給他的日常性的快樂。夢想這個東西不必著急,我們都長大了,當老大有一天想要回到北京實現他的夢想的時候,我們都會在他身邊的。
在濟南和老大獨處的時候,我給他講了孫靜的事。老大告訴我,男子漢該坦然接受生活給你的任何東西,“好的壞的、有趣的平庸的、精彩的無聊的、有意義的沒意義的,生活什么都會給你點兒——沒有十全十美,看上去十全十美的生活肯定是假的,就像聽上去十全十美的音樂肯定也是假的。老爺們兒得明白一個道理:你愛的女人跟生活是一體的,她們就是濃縮了的生活,是生活的具體形態。”
之后我們又去了南方,在長江三角洲一帶和廣東分別待了一段時間,之后老貓和李琳去了云南,他們打算在那兒住到年底。本來老貓和李琳想拉上我一起去云南玩兒,但是我不想當電燈泡,沒去,和小謝、小孟一起回北京了。
我不太知道回北京之后那段時間是怎么耗過去的。生活在那年11月跳躍了一次,那是一個空當兒,一片空白,像海灘上的沙子那樣的無聊無趣的一大把。那段時間沒有演出、沒有排練、沒有任何可以稱做工作的東西占用時間。有時候我坐在電腦前面,放著那個有鳥叫聲的trip-hop小曲想她,冬天里的陽光照進來,跟夏天的夕陽也沒什么不同,一樣暖暖的,顏色稍淡一些罷了。
我在孫靜的QQ上留言,只寫了幾個字,“玩兒夠了就回來吧”。
說真的,我不知道孫靜到底是在玩兒還是在和另外一個男人生活,就像我永遠也搞不清楚她的行蹤,我對孫靜的了解太有限了。她對我所說過的話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天使呢,還是上帝派來攪亂我生活的惡魔?雖然這對我來說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重要,但確實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疑問:小明的生活已經被攪亂了——至少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是這樣,那么她是不是也打算來毀掉我呢?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讓毀滅到來吧。因為空閑時間太多了,我開始學著孫靜的樣子打掃房間,上街買蔬菜和水果回來給自己吃,用孫靜買回來的洗衣粉自己洗衣服。我想再長大一點兒,變成一個能自己照顧自己的人——就像孫靜那樣照顧自己。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如果孫靜回來了,就像老大說的那樣生活,我將無條件接受她帶給我的一切——平靜的生活或者動蕩,真誠的愛情或者謊言,隨便什么都可以。
我討厭過節日,尤其是情人節、圣誕節這樣的,因為到處都是情侶。那年年底下雪了,我們樂隊在13club演圣誕節專場,來酒吧里看我們演出的也都是情侶,有好多人在我們演出的時候接吻,我看見了,老貓演到一半還讓底下的情侶都舉手,至少一半的人把手舉起來了,我看見了,真是非常令人生氣。
后半夜我們演出完了,我穿著特別厚的羽絨服騎車回家,車輪壓在雪地上嘎嘎響,街上白茫茫的一片,馬路上只有我一個人。又是一股Brain Eno式的電子脈沖信號在空氣中飄蕩,我想起那會兒我跟她說:“你看失蹤女,這個世界是我們的!”那個時候還是夏天,整個世界都顯得比現在舒服得多。
我把車鎖在院里上樓,在我家門口看見一個黑影,嚇了我一跳。一跺腳燈亮了,是孫靜,她被凍得鼻涕都出來了,看上去像哭了似的。她看見我就笑了,我這輩子見過的笑臉很多,數這張滿臉鼻涕的最美,孫靜說:“你怎么才回來,我都在這兒等你一晚上了。”
我看見她也笑了,有點兒激動。趕緊開門讓她進屋,我一邊兒給她找衣服一邊兒說:“趕緊的,你把熱水器打開,趕緊洗個澡。”
失蹤女答應著跑去開熱水器。我家又有生機了。
我說:“你也真是的,回來也不知道提前給我打個電話。”
她弄完了熱水器走回來,跟我一起站在暖氣邊兒上暖手,她說:“我電話本什么的都丟了,從天津回來的時候就帶了一個背包,在火車上睡著了,醒來一看包就沒了,操,我現在連身份證都沒了,成黑戶了我。”
“你上天津干嗎去了?”
“說出來你別笑話我,你還記得那趙總嗎?我上她那兒跟著她干IT去了。”
“我操!”我被她給逗樂了,我說:“IT?您老人家連電腦都使不利落還IT呢?!”
孫靜也笑著說:“是啊,干了倆月受不了了,就跟她玩兒了個失蹤,拿了工資就回來了,結果竟然連行李一起丟了,真tmd喪啊……”
她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我拿烤熱了的手給她焐臉。
失蹤女洗澡的時候,我給她拿了以前她用的睡衣放在廁所門口。然后就去收拾大屋的床,好長時間沒睡人了,被褥什么的有點兒臟,我平時都是睡工作室。我把被套什么的都拆下來,換上新的套上,過了一會兒失蹤女洗完了,一邊兒梳頭一邊兒看我把被子往被套里塞。
她環顧了一下說:“東西又添齊啦?”
“啊,添齊了,怎么著,還惦記著下回怎么砸呢是嗎?”
她笑著說:“砸你的新鮮啊,再惹急了我連你一起砸咯。”
我板起臉來逗她說:“電腦和CD不許動啊。”
她被我逗樂了,說:“成吧……”
外面下著雪,屋子里暖洋洋的。故事到這里其實不應該結束,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王子和公主不可能永遠快樂地生活下去,他們在后面肯定還有很多故事。但是在我最喜歡的2004年,這個故事在這一年的結尾結束了。王子和公主在那一瞬間被定格,在那個畫面里,他們將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
2004年我記住了很多瞬間,它們當中有很多對我后來的生活產生了影響,其中還有一部分客觀而確實地改變了我。但唯獨此時此刻這個瞬間為我所愛,這個瞬間,我也記得最牢固。
責任編輯: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