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黃茵的《中國的文人與中國的軍人》展原稿

臨睡前拿起了白天黃茵送我的書。因多是照片，看得很快，不知不覺已快看完，這時一張照片和一個人名跳入眼簾，譚作勤！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是伊犁的譚司令嗎？

這真是太想不到了！

去年11月23日，寫過《蝦球傳》的著名作家黃谷柳的外孫女兒黃茵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辦展覽，題目是《中國的文人和中國的軍人》——紀念巴金先生誕辰103周年，展出了黃谷柳先生當年赴朝慰問時拍攝的400多張照片。先生1977年去世，這些底片塵封了20多年不為人知，黃茵在2003年發現了它們，她辭去了工作，找尋照片上的這些人。找到的就標注在照片下方，至今還有很多人沒找到。

我站在這些距今半個世紀的照片面前，望著照片上那些年輕的臉龐，照片中人的目光穿過歷史的煙云，直看到我心里去。剎那間仿佛接通了什么。巴金先生正是在這兩次慰問志愿軍回國后寫出了《團圓》，后來根據這部小說拍攝了電影《英雄兒女》。我們這一代有人有不知道王成和他那句經典臺詞\"向我開炮！\"的嗎？有不知道王芳和她那首\"風煙滾滾唱英雄\"的歌曲的嗎？然而卻少有人知這是巴金先生的作品。展館內這些照片正是記錄了巴金和他率領的\"中國文人\"們在朝鮮戰場上的活動。

我在展館里不期而遇黃茵，我們交談起來，仿佛早就相識。我對她說要介紹更多的朋友來看，心里想的是，我能幫她認出更多的人來多好。

周一在文學館的前廳我又見了她，她告訴我，她去看了寫《誰是最可愛的人》的魏巍；也見了38軍軍長梁興初的夫人；央視10頻道《社會紀實》欄目今天要來看展覽……我為她高興。說話間她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一本《中國的文人和中國的軍人》簽上名字送給我。而譚作勤的照片正在這本書里。本來我能看見到這張照片的概率很小。假如她沒有送我這本書，或者她送了我沒有仔細看；假如我雙休日沒有拉愛人一起去看展覽，或者去了沒有和她邂逅，又或者邂逅了沒有交談……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上帝之手在牽引。

譚作勤司令到新疆伊犁軍分區當司令員是1970年，那時我已當了兩年兵，是電話班的班長。當時手下一班人馬心齊風氣正，值班服務態度好。課外時間挑泔水喂豬，爬電線桿去查線，打籃球，唱樣板戲都是我們的\"班內活動\"。可有人卻說我們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譚司令雖高高在上，但在兵堆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他冷眼看得明白，他問通訊站的領導：\"這個班工作干成這個樣，怎么連個黨員都沒有？\"在他的關懷下，我們一個個相繼入黨，后來被評為四好標兵班。事跡登上了《新疆日報》。

1977年，我父親和愛人到部隊探親。翁婿二人一個從山東，一個從甘肅結伴而來。新疆伊犁對一直生活在內地的他們來說，也有點遙遠和神秘。譚司令給予他們很高的禮遇，派小車去機場接回來，安排在小招待所，吃小灶，還請父親去觀摩了在霍城舉行的民兵演習，去了霍爾果斯口岸。譚司令幾次與我父親徹夜長談。那時我知道他們同是1938年入伍的老兵，還是山東老鄉。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么，那時我太年輕，不懂他們老一輩軍人，這成為我永遠的遺憾。

我愛人第二次去伊犁是和我一同回去的。在烏魯木齊下火車后碰上了來開會的譚司令。他說：\"飛機上還有一個座，小趙去吧，我有車接，不想坐飛機。小彭跟我的車走。你是開戰斗機的，更不用坐那老安2（安2型運輸機）。\"安2也確實老，機翼上蒙的是亞麻布，刷上桐油，當時常見的還有安24、伊爾18，都是進口前蘇聯用于短途飛行的支線飛機。安2老歸老，可從烏魯木齊到伊犁只要兩個小時，坐車得在路上顛簸兩天。再說我這個陸軍還是第一次坐飛機。我欣欣然趕到柴窩鋪機場去坐飛機，結果連續兩天天氣不好，不能起飛，第三天飛回伊犁，比坐車還晚到了一天。

彭景山生長在內地，他哪里見過天山山脈腹地的森林和草原啊。這塊兒歷史上據說是烏孫的領地，千百年來沒有一點工業污染，那冷峻威嚴的塔松，那蔓延到山腳的地毯般的草原……現在想想都陶醉，當日譚司令興起，北京212吉普直奔草原深處。車上的維族武裝部長說，找哈薩克牧民的帳篷要找圓頂的，不能找尖頂的，圓頂的羊多。找到了圓頂帳篷，他和女主人說了一陣兒，就見小巴郎子騎上光背馬跑了，不一會兒男主人騎馬回來，寒暄幾句就動手宰羊。草原上牧民的待客之道，宰只羊就像我們農村殺只雞一樣。當時按草原上的規矩，煮熟的羊頭先端上來。彭景山不懂，譚司令耳提面命，一一教導。他還告訴女主人：\"你那個碗要洗干凈，別把咱們飛行員的肚子吃壞了。\"草原上水少，害得人家女主人用奶茶當水把碗又洗了一次。

回到軍分區大院，才知我還未到。譚司令聽彭景山說手里有房子鑰匙，自己會去戰友處找吃的，就不再管他，接下來的事與譚司令無關，但因為有趣多寫幾句。記得當時找到我同班戰友邱學紅的家。她婆婆從陜西老家來部隊，知是媳婦和兒子的好友，又聽說是飛行員，就不知怎么招待才好，傾其所有，結果用豆腐炒雞蛋，反正都是好東西！邱學紅被人從辦公室叫回來就趕緊和面做拉條子，彭景山只當是和內地面條一樣，鑿鑿實實吃了兩大碗。回到住處不久就口渴，拉條子和面時就放了鹽，再加上菜就咸了，不知不覺喝了一壺水。這兩大碗拉條子泡開體積可就不得了了，當時彭景山渾身燥熱，坐臥不寧，可能和陳佩斯的小品《吃面條》也差不多了。當下打開門走出去，月光下是一條兩三丈寬，一米多深嘩嘩作響的水渠，這水渠流出20多米從墻洞下的鐵柵欄下流過，就進了一墻之隔的前蘇聯駐伊犁領事館。那可是一處風景優美的園林。且說這彭景山在水渠邊走過來走過去，半夜里好一陣溜達，還是不行，只好下了水，先是泡著，后來就游起了泳。夜深人靜，水聲嘩嘩，驚了一對想要過橋的母女。娘兒倆不敢過橋，用手電筒不停地往水面上劃拉，直到彭景山出聲說話。第二天就成了軍分區大院的一段笑談。彭景山從此也知道了拉條子的厲害。

1978年我調到愛人駐地部隊，離開了伊犁。1992年，新疆的戰友劉浩誠去保定38軍干休所看望了已離休的譚司令。回來跟我說：\"譚司令在車站等了我一小時，我在他家門口等了他一小時，兩下走岔了。譚司令見了我就說，我以為你會和趙金鳳一起來呢。\"我知道司令老了。他像老人想念兒女一樣開始思念部下。我暗下決心盡快去看他。

1997年，我又陪在中央黨校學習的薛司令再次去看望譚司令，還一起合了影。

四年后譚司令去世。我在四川成都開會，司令的家人沒有找到我……沒想到合影竟成了訣別照。

今日的我面對老首長在朝鮮戰場上的照片，淚水無聲地淌過臉頰。照片后面肯定有金戈鐵馬、炮火硝煙的故事，雖然我并沒有聽譚司令講過，但他的臉龐已疊印在以王成為代表的無數志愿軍戰士的身影里。展館內展出的一張張照片中那些或歡樂或沉穩或自信或靦腆的臉龐，都因了我熟識和了解的\"這一個\"而一時間都成了我的長輩和親人。他們和共和國血脈相連，他們和我們血脈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