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惑之音與倫理悲劇

從小說《姚爺》改編而來的電影《黑白往事》，具備了鮮明的新世紀藝術特征。作家牛余和創作的小說《姚爺》雖然故事發生的歷史背景是在20世紀30年代，但是我們已經尋覓不到以往敘事藝術所具有歷史的、政治的、階級的外在因素。改編后的電影《黑白往事》承接了這一敘事框架，隱沒了歷史的經緯，直接探入人物心靈深處，奏出一首穿越黑暗時空的魅惑天地的愛情之音。在徐徐展現的愛情悲劇中，《黑白往事》凸顯一個普遍而永久的藝術主題——對人性的思考和追問；而在小說原著中，作者通過姚爺前半生與后半生的不同悲劇描寫，尤其是文革時期和90年代的姚爺遭遇，在更大意義上，呈現了對近百年鄉土中國倫理變遷的審美思考，書寫出人性的復雜深度。

一

紫簫是電影《黑白往事》中的一個重要構成元素，響徹始終，或溫婉凄楚，或黯然神傷，或泣血哀吟。電影一開場就響起無邊無際的簫聲。秋日，姚哥雙手握著紫竹洞簫專注看著喬姐。失明的喬姐一臉癡迷，對姚哥訴說“心中飄蕩的聲音”：“近來，我，心里常常有一種聲音，一早一晚的就會飄在我耳邊，可仔細一聽，又沒有了。每當那聲音響起來，我就像看見了人們常說的太陽、月亮、青山碧水、村莊、樹木，就好像看到了古人詩詞里寫的秋天……姚哥，你能吹出這種聲音嗎？”自幼天資聰穎的姚哥為喬姐吹起了《魅惑曲》。姚哥與喬姐傳達心靈之音的簫聲，被喬老爺聽到了。深受門當戶對等傳統倫理文化影響的喬老爺無法接受一個窮長工與地主小姐的純潔愛情，盡管他也是深深的疼愛喬姐，但他還是決定拆散這對鴛鴦鳥，把喬姐遠嫁鄰縣的年已不惑、俗稱“尚神仙”的尚瞎子。在原著小說《姚爺》中，喬家的教書先生就對喬老爺說，時代已經不同了，嫁財主反不如嫁長工。但囿于舊倫理文化的喬老爺聽不進去，直接鑄就了女兒的愛情悲劇。

雖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女性解放思潮已經過去20多年，但是20世紀30年代末的中國鄉村社會依然生活在舊的、傳統倫理的文化之中。偏僻的章縣鄉村世界傳統倫理文化勢力依然有著長久的生命力，電影中喬姐無從接受女性主義思想，也無從選擇“娜拉式”的出走或逃婚的可能。接受舊倫理文化教育的喬姐無奈接受了父親安排的婚事。盡管結婚一年多了，生下了尚爺的兒子，但是喬姐心中一直抹不掉姚哥的影子。從電影中尚爺照全家福相片的過程中閃出的喬姐僵硬面容，我們可以感覺到喬姐內心的凄苦。當姚哥歷盡艱苦來到尚爺家，喬姐收留了他。但是，在姚哥提出要與喬姐私奔的時候，喬姐在傳統倫理文化的束縛下，說尚爺是個好人，拒絕了姚哥的請求。

不僅喬姐受到舊倫理文化的束縛，就是姚哥也沒有擺脫。當姚哥被石塊打傷、喬姐來看他的時候，喬姐不由得情不自禁，說：“姚哥，你要是不嫌棄我嫁過人了，天黑抱我走吧。”此時，已經在尚家住過一段時間的姚哥知道尚爺對喬姐不錯，看到尚爺為人道義的一面，不忍心破壞他們的婚姻，無法帶領喬姐出走，以“能看著守著你，心里就踏實了”、“我的簫聲看著守著你哪”，來回應喬姐靈肉合一的召喚，無法走出舊倫理文化的藩籬。

二

姚哥是進入盲女喬姐愛情世界的惟一人。處于黑暗的盲人世界之中，盡管喬姐有私塾先生教授古典詩詞，有父母的疼愛，但是，真正能讓她的黑暗世界明亮起來的人，只有一個人——姚哥。只有在姚哥那里，喬姐才真正享受到歡樂，才能感受到太陽、月亮、青山碧水、村莊、樹木。與此同時，姚哥的心中也蕩動起了愛情的漣漪。姚哥在老師的業余指導下，簫聲雖然進步很快，但是，真正使姚哥的簫聲出神入化、達到極高境界的就是喬姐。在喬姐的美麗倩影、愛與期待下，姚哥吹出了能表現自然大地美麗圣潔的“魅惑曲”，與喬姐“心中飄蕩的聲音”共鳴。在電影《黑白往事》中，姚哥得知喬姐被迫嫁人之后，就開始了尋找喬姐的路途，一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來到尚府。姚哥又吹起魅惑曲來驅散喬姐世界的黑暗。喬姐從簫聲中重新感受到無比燦爛的世界，忘懷了一切。姚哥在驚艷于喬姐的身體之美的同時，突破了倫理文化束縛，從無奈的精神之愛融合為靈肉合一的、屬于人世間的情愛。

喬姐生下了一個印著姚哥胎記的嬰兒，引起軒然大波。圖謀不軌的管家假傳尚爺口令，召集瞎子們為尚爺雪恥。姚哥和喬姐面臨被瞎子們亂棍打死的危境。姚哥選擇了自戕——刺瞎了自己的雙眼，使喬姐免于一死。此時尚爺吐血氣絕而死，姚哥與喬姐互相攙扶蹣跚而行。結尾處，悲泣簫聲又起。

與電影中緊湊激烈的劇情沖突、姚哥的悲慘結局不同，小說《姚爺》的時間跨度則長達七八十年，姚哥沒有刺瞎雙眼，而是贖罪后被原諒。土改后，喬姐的“地主婆”身份的歷史維度開始顯現。“郭隊長正色道：‘尚家是地主，你回去就是跳火坑啊！’姚哥道：‘小姐在那里，是火坑我也得跳。’”長工出身的姚哥，沒有遺棄喬姐，而是回到尚家，默默與喬姐分擔承受著來自歷史的、政治意識形態的新苦難，竭盡全力保護喬姐。文革開始后，姚哥代替喬姐出席批判會，但也沒有保護了喬姐，無法忍受侮辱的喬姐上吊自殺。姚哥為喬姐吹最后一曲簫聲，散發出無比的怨痛之氣。

無論電影《黑白往事》還是小說《姚爺》，簫聲都是一個“在場者”。姚哥吹奏的簫聲使盲女喬姐從黑暗的世界走出來，感受到詩意、色彩、光明和愛。不同的是，電影中的結尾矛盾較為激烈，敘事節奏緊張，從而造成了強烈的悲劇氛圍。小說則在描寫姚哥對喬姐的從最初的感情之戀、精神之戀到靈肉合一的情愛之戀之后，從更大的歷史時空視角，展現了二人經歷各種考驗的、生死不渝的愛情。

魅惑的簫音穿透重重黑暗只為一人而吹奏。喬姐身亡之際，也就是簫殞之時。

與電影《黑白往事》劇情的集中、激烈比較，小說《姚爺》突破了舞臺藝術的限制，大容量地揭示出歷史的復雜性和人性的深度。這在《姚爺》小說的后半部分尤為突出。電影《黑白往事》主要是來自小說的前十二章。在小說的第十三章到第十六章，小說主要敘述了瞎子會之后，即解放后直到九十年代“姚爺”的生活。

小說《姚爺》在閱讀過程中，感到存在一些美中不足的地方。如小說對自然環境的描寫過于簡潔，難以給讀者留下很深的印象，缺少人文地理意味；小說中最重要的簫聲與人物心靈的共鳴之處，寫得有些抽象化，難以深入人物內心世界。這篇小說的時間跨度是很大的，從姚哥童年的20年代到市場經濟的90年代，近百年的鄉村歷史。前12章寫得比較從容，從第13章開始，敘事加速，集中于事件的記錄，內心世界由于篇幅所限，難以展現得完整。畢竟一個中篇小說的結構無法容納近百年跨度的歷史內容。

本欄責任編輯：孔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