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油作坊不大,兩個伙計,一個老板娘,生產(chǎn)出來的成品也不多,一個禮拜三大木桶,可手藝卻是祖上傳下來的。
兩個伙計中馮德懷是師傅,手藝也是最好,陳二就是他的徒弟了,半拉子手藝,整個醬油坊全靠兩個人支撐著。從早上生火打灶時候起,一直到日落黃昏,那是不停歇的忙碌,伴著醬油的香味,女老板娘會把飯菜端上桌,白面饅頭、豬肉燉酸菜粉條,三個人坐下來吃完晚飯,夜色就降臨了。
鎮(zhèn)子上有很多間房屋,都是青石頭壘成的,高高矮矮,錯落有致。除醬油作坊外,還有豆腐坊、殺豬鋪子和鐵匠爐,還有菌房、磨面坊和小賣店。有掛了幌的,也有沒標(biāo)牌的,這都不要緊,放個屁的工夫能走半條街,誰還不知道哪藏了家店鋪呀。
醬油作坊的房子在鎮(zhèn)西頭偏北的大青山腳下,左面有條河,右面是一片小麥地,入了冬田野里到處都覆滿了積雪,倒顯得很干凈。無論是初雪還是深冬,都像風(fēng)景畫般把鋪子鑲嵌進(jìn)去,任憑和順的微風(fēng),將鋪子里豆類的原料發(fā)酵后制成醬油半成品,再將那獨特的香味傳送出去。
那絕對是一種純正的糧食的味道,一種比女人抹在臉上的胭脂的香氣還要重的味道。鋪子的女老板娘叫楊秋,很土氣又很順口的一個名字。她和兩個伙計都住在鋪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為生計忙碌。要不怎么說手藝是祖?zhèn)飨聛淼哪兀@里還是有些原由的,老板娘楊秋的丈夫叫曹大東,打小時候起就跟著爹在祖父的醬油作坊里學(xué)徒,娶了楊秋后爹也離世了,就在鎮(zhèn)子里開了這間店鋪,雇請了表舅家的堂弟馮德懷和臨村的陳二當(dāng)學(xué)徒。
由于夫妻本分有心計又能吃苦,買賣越做就越紅火,他們做出來的醬油在方圓百里都是搶手貨。臨近他們鎮(zhèn)子不遠(yuǎn)的過了河向南的瓦城里,曾經(jīng)有經(jīng)銷商來問過他們能不能與之合作,一塊兒辦更加大型的醬油廠,被曹大東回絕了,雖說是小作坊,可產(chǎn)品卻絕不含糊,那叫什么呢,對了,叫原汁原味,原汁原味的東西才能賣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吃。
可沒半年的光景,曹大東卻得了種急病去了,把醬油鋪子留給了媳婦楊秋和兩個伙計。楊秋不是那種沒筋骨的女人,男人不在了整個房梁就塌了下來,怎么的也還得活下去啊。楊秋便咬牙接了鋪子,留下了兩個伙計,把作坊又支撐了下來。
鎮(zhèn)子三面靠山,山上都是青石頭,不長多少樹木,所以取了名字叫青石鎮(zhèn)。有百十來戶人家吧,靠種小麥和玉米生存。鎮(zhèn)長姓曹,鎮(zhèn)子里絕大多數(shù)人家也都姓曹,像是一個宗族似的,日子過得倒很悠然自得。
因為青石頭的緣故,鎮(zhèn)子里就有了一些手藝人,他們做石匠生意,劈山采石,再鑿出些石頭物件來,比如獅子、圓鼎、磨盤、碾子之類,再比如瓦當(dāng)、門墩、搗蒜錘子和鎮(zhèn)紙等小物件;鑿出來就是手藝,就是錢財,哪一件還不換回三升麥四斗米的,夠家里人糊嘴就得了。而那些石頭物件又鑿得纖細(xì)逼真,鑿得活靈活現(xiàn),鑿得買石頭物件的人心悅誠服。
鐵民是個石匠,家里沒什么人了,只帶一個念中學(xué)的孩子過日子。
鐵民的石匠手藝是一流的,專門鑿那些小物件,刀工精細(xì)不說,還有勁道,這所謂的勁道,那是指石頭上的紋路和刀的走法。自然是有講究的,自然能夠看得出來功力。拿他鑿出來的石獅子說,腦袋上有多少根鬃毛都要清清楚楚,更不用說獅身上的花紋了。鐵民姓宋,打小就跟爹學(xué)石匠手藝,娶婆娘過了十幾年,好日子漸臨的時候,女人卻撒手人寰,拋下他們爺兒倆走了,沒有女人的日子就艱難了。
鐵民把孩子送到縣上念書后,自己仍舊靠攬石活維持生計,日子就過得馬馬虎虎。
去年春上,有人想把鐵民和醬油坊的老板娘楊秋攛掇到一起,已經(jīng)分別跟兩個人說了,一個家要是沒有了男人或者女人過日子,那還叫個什么日子呢。可鐵民卻沒顧得上打攏,因為他當(dāng)時正好趕上家里出了一點事情。是在縣上念書的兒子,因為跟高年級的同學(xué)搶籃球場地而打了架。鐵民便被老師捎口信招到了學(xué)校里,在縣里呆了兩天。
讓鐵民吃驚的是,兒子的老師竟然是自己妹妹的同學(xué),兩人便就兒子的管理和學(xué)業(yè)問題談了半天。從學(xué)校里出來后,鐵民便帶兒子到他的一個光腚娃娃家吃飯。那人姓鄭,叫鄭福,在縣土產(chǎn)公司當(dāng)倉庫管理員,是從青石鎮(zhèn)子里走出去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就很得鐵民賞識和羨慕。
鄭福的老婆給他們包了韭菜雞蛋餡的餃子,還用新割回來的豬肉燉了粉條,鐵民一邊跟鄭福喝酒一邊對自己的兒子說,你得向你鄭福叔學(xué),得把全部心思都用到念書上,這樣才能在畢業(yè)時考一所大學(xué),出來分個工作,永遠(yuǎn)地跳出農(nóng)門,最終出息人。
鐵民的兒子只顧低著頭吃飯,始終不說一句話。
鐵民便咂口酒說,悶崽一個,你拉半天的話也換不出他一個屁來。
鄭福卻笑著說,管娃也得有方法,不是急的事。
喝酒時,鄭福答應(yīng)過一陣子幫鐵民在城里攬一份活,說是他一個哥兒們包了城西九三公路的修建活,據(jù)說有好幾座橋的修建項目,只要攬下來就能掙到錢,因為橋是要鑿欄桿和護(hù)板的。
從鄭福家出來,鐵民把兒子送回到學(xué)校門口,路過一家食雜店時給他買了一斤白糖和兩包紅棗,囑咐他晚上泡水喝,又給了他幾張小面值的錢零用。
看著兒子消失在校園里,鐵民才走到汽車站跟前找了家小旅館住下來。
鐵民登記了一張床,花了十塊錢,進(jìn)屋后見里面已經(jīng)有兩個人躺著了,在抽煙聊天,就脫了衣服找張靠門口的空床躺下來,獨自睡了。
楊秋雖說是自己的丈夫離世后剩下她單身一個人,但也過得挺滋潤,每天做醬油忙得不亦樂乎。她還每天負(fù)責(zé)給兩個伙計做飯,負(fù)責(zé)醬油的零賣,十里八村的有提瓶子來買醬油的,就笑呵呵地收錢盛油打發(fā)人家走。
其實,什么事情說來都巧,楊秋的丈夫曹大東活著的時候,就像是預(yù)見到了什么似的,竟在每天里都把他做醬油的手藝一點點地教授給了跟著自己干活的伙計馮德懷。要知道那可是祖?zhèn)飨聛淼氖炙嚢。臼敲夭粋魅说摹5胶髞恚艽髺|把下料的方子都叨咕給了兩個伙計,好像真的就預(yù)知到了自己要離開這個人世似的。
可事情也真就快速地變化著啊,打他把手藝傳給伙計馮德懷時起,沒到兩個月,曹大東就撒手人寰了。
曹大東去了之后,楊秋也失去了主心骨,她覺得天一下子就暗了,好像再沒人管她了似的,也曾一度喪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氣。
在她整日以淚洗面熬著天黑日落覺得做什么都沒意思的時候,醬油作坊的伙計馮德懷拉著陳二來到她的面前,十分誠懇地跟她說,人死是不能再復(fù)活的,人死了他會什么都不想,但咱活著的人卻得活出個樣子來。
馮德懷還說,表嫂呀,你咋就不振作起來呢,咋也得活出個樣子來,為孩子想想啊。
是馮德懷最后這句話起了作用,是啊,兒子還在縣城里讀中學(xué)呢,自己要是垮了,那兒子咋辦,那不就真的無依無靠了嗎?
在馮德懷的積極努力下,醬油作坊關(guān)閉了幾日后又重新開張了,因為伙計馮德懷在短時間內(nèi)基本上掌握了醬油的釀造技術(shù),買賣才算是撐持了下來。你還別說,釀出來的成品除火候差一點之外,成色及味道還都說得過去,就得到了老板娘楊秋的認(rèn)可。
話再說回來,楊秋也是懂一些醬油的釀造技術(shù)的,她跟丈夫曹大東在一塊兒生活了近二十年,就是不親自動手做,看也看會了許多。
楊秋就跟馮德懷和小伙計陳二說她的見解,說原料的選取上還要精細(xì)一些,發(fā)酵和壓榨的時間也相應(yīng)地縮短,可能生產(chǎn)出來的成品會更好些。
兩個伙計馮德懷和陳二聽罷楊秋的話后暗自琢磨了一下,覺得老板娘的話是蠻有道理的。伙計馮德懷平日里也不管楊秋叫老板娘,而是稱她為表嫂,這樣既顯得親近,又熱火勁十足。在活計上更是賣足了力氣,為飽肚子是一方面,更為了能夠和他心里喜歡的女人楊秋終日廝守。沒有人知道馮德懷暗戀楊秋的事,醬油坊老板曹大東活著的時候,他就是心里有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整日是一副老實厚道樣。可曹大東的離世突然間像給了他機(jī)遇一般,馮德懷就暗自鉚足了勁,做事情干活計都盡力朝討好著楊秋的方向做,心里像揣了一股勁一樣。
要說馮德懷吧也不是個啥子壞人,天生有一點喜好女人,尤其是漂亮點的有姿色的,他就惦記在心里。二十多歲時跟本村一個女孩結(jié)了婚,剛生了一個孩子便跑到鎮(zhèn)上去泡另外的一個女人去了。由頭就跟芝麻粒那么大丁點,買了女人挑到集市上賣的一筐青杏,人家朝他笑了笑,他就心猿意馬了。先給那個女人買了幾個包子,再跟人家拉呱,最后是套清楚了女人沒有丈夫就隨著去了家里,一塊兒吃晚飯,自然桌上那一大海碗的豬頭肉是他掏錢買的。之后便接二連三地往人家里跑,有一點值得稱道,回回都不空手,沒想到那女人竟然接納了他。
后來自然是跟本村那個婆娘分了手,去鎮(zhèn)里那個女人家過日子了,明眼人都能夠猜到,馮德懷的手藝是泥水匠,不能總攬到活的,兩人過著過著就又吹燈了,現(xiàn)在跟他過著的是從外鄉(xiāng)領(lǐng)回來的一個啞巴女人,因為沒有生活來源了才被親戚介紹給了開醬油作坊的曹大東。
馮德懷本來沒想干多久的,但從到了作坊后看見了老板娘楊秋之后,心一下子就活泛了起來,他想都沒想到這個開著買賣的遠(yuǎn)房表哥竟還有這么好看一個婆娘。
但當(dāng)著楊秋的面他多少還不是太敢放肆,畢竟是給人家打工賣力氣的,弄不好會被辭退掉的。就在心里忍著,想通過循序漸進(jìn)的方法給人家留好印象。不就是個女人嗎,還寡居著,在生活上陷入兩難境地,她不會不需要溫暖,只是時間限制著而已。
馮德懷心里有了目標(biāo)后,渾身上下都覺得有了勁頭,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擔(dān)子去鎮(zhèn)東頭的那口深水井里挑水,一趟又一趟地挑,直到把四口大水缸都挑滿。再準(zhǔn)備一天要用的原料,最后是蹲在院子里劈柴。等老板娘楊秋起來時,他已經(jīng)把院子里的活都做完了,也把作坊屋的里外都收拾了一遍。楊秋看著他滿脊梁的汗水,眼里滿是夸獎的光。她打心里感激曹大東的這個遠(yuǎn)房親戚,能在自己丈夫離世的日子里實心實意地助她一臂之力。
楊秋洗了手臉去灶屋里生火煮飯的時候,馮德懷就會把劈好的柴禾抱進(jìn)去,再返身去到院子里清掃衛(wèi)生。這會兒另外的一個伙計陳二便也起來了,捧著白瓷杯到木柵欄旁洗牙,包括他馮德懷在內(nèi),兩個人每天早起來必修的洗牙節(jié)目還是老板娘楊秋教他們的呢,并當(dāng)成一項任務(wù)完成,還得堅持住。
馮德懷做醬油的手藝是越來越差了,有時候往往要有三分之一的成品得返爐重新發(fā)酵。不是顏色差了些,就是粘度不夠標(biāo)準(zhǔn),這種結(jié)果取決于執(zhí)爐的師傅,換句話說也就是用心不用心的事。
出現(xiàn)這種情況后,楊秋沒有責(zé)怪馮德懷,畢竟是自己丈夫家的親戚,在作坊里干了好幾年,臉面上得留有余地。她就暗中叮囑另外一個師傅陳二,讓他用點心,盯緊點指標(biāo),咱們做出來的東西是給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吃的,不把關(guān)咋能行呢?
通過跟陳二拉話才知道,馮德懷最近遇到了鬧心事。事情是這樣的,馮德懷在臨近的楊樹堡子,來醬油作坊當(dāng)師傅后便跟陳二一起住在楊秋家的偏房里,他是一兩個月才回家里一次,呆上三兩天,跟他的啞巴女人溫存上兩回。原本他的那個啞巴女人是不懷孕的,兩人過了有幾個年頭了,也有過要孩子的念頭,但卻懷不上,連中藥湯子都吃過呢。可偏偏前些天捎信來說懷上娃了。
馮德懷先是喜后是驚,喜的是自己要當(dāng)父親了,他們老馮家也有香火了;驚的是咋就說懷孕就懷上了呢?讓他不敢想的是莫不是鎮(zhèn)里那個老醫(yī)生算錯了,是他生理上有病,自己的啞巴女人跟別的男人懷上的?
馮德懷立馬請假回到家里,跟啞巴女人行完云雨之事后,便哄騙著帶上她又去了趟鎮(zhèn)里。這回那個老醫(yī)生把完脈后告訴他婆娘是真的有喜了,而且已有三個月的孕期。
馮德懷就再請老醫(yī)生給他把脈,驗?zāi)颉⒒炑词遣皇撬荒苌@现嗅t(yī)的診斷模棱兩可,從脈象上看不能,從血脂上看又能。這就讓馮德懷為難了,他帶啞巴女人回家后,喝點酒拿手比劃著逼問她,外面是不是有別的男人,啞巴女人嗚嗚哭著搖頭搖得像撥浪鼓。
沒辦法馮德懷只好先返回作坊,把一股子火氣壓進(jìn)肚子里,心想,等你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孩子的相貌要是不像俺是一關(guān),再者還能驗血型,弄清楚再收拾你個臭女人也不晚。
馮德懷表面上把事裝下了,可心里卻鬧得慌,情緒跟著受到影響,釀造醬油的技術(shù),也便發(fā)揮得不好了。接二連三出次品,不是倒掉就是得回爐,造成不應(yīng)有的浪費。
一天晚上歇鍋吃晚飯時,老板娘楊秋便請馮德懷跟小伙計陳二喝酒。她特意做了幾盤菜,有涼拌豬耳朵、尖椒炒干豆腐和小雞燉蘑菇。酒也是剛從鄰村錢家燒鍋溜上接回來的,純糧食酒,聞著都有香氣。
三個人坐下來喝酒,老板娘楊秋先敬了馮德懷一杯。楊秋說,最近這陣子你們倆也真是辛苦,起早貪黑不說,伙食飯也對付,都怪表嫂俺生病。要說這感冒吃片藥就好,可沒想到傷著風(fēng)了,就連上幾天都不見好。
老板娘楊秋敬第二杯時跟馮德懷說,知道堂弟你最近家里好像是出了啥事吧,整天心事重重的,也就沒精力放在釀造上了,你看不是一連好幾鍋都不出成品。我估摸著這樣下去的話,用不了多久就得砸了咱醬油作坊的牌子。如果出現(xiàn)這樣結(jié)果,那咱還不如停他個一年半載的。
老板娘楊秋說完就拿眼睛盯著馮德懷,馮德懷的額頭上就冒汗了。他心里明白這是老板娘在點他的將呢,作坊停了那也就意味著他吃飯的家伙什也跟著沒了,而自己也將跟他心里喜歡的這個女人分開。
馮德懷就先把酒干掉說,表嫂說得對,最近是家里有點亂麻似的事情,不瞞表嫂說,俺那個啞巴婆娘她突然間就懷孕了,你說她懷的那個娃娃他究竟是不是俺的種?
老板娘喝掉杯里的酒后,輕聲細(xì)語地數(shù)落她這個堂親說,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咋一點常識都沒有呢,她一個啞巴女人,長得又不俊,你說會有人惦記上她嗎?再者說了,懷了娃不也是你希望的嗎,接續(xù)你們老馮家的香火。等娃娃一出生,咋招都能夠比對出來是不是你的娃娃。
老板娘的話把馮德懷勸明白了,他就給楊秋倒上酒說,表嫂你放心,從明天開始俺把心思全放在釀造上,保準(zhǔn)再不出次品,要是做不到,你扣俺工錢。
老板娘楊秋也借著酒興鼓動馮德懷說,聽表嫂一回,到時候你婆娘生的要不是你的娃,你就休了她,咱嫁給你。
老板娘楊秋一句開玩笑的話,把釀醬油的伙計馮德懷說樂了,又把滿杯的酒喝了進(jìn)去。
石匠鐵民在鎮(zhèn)東頭的一家小酒館里請縣交通局的領(lǐng)導(dǎo)吃飯,做陪的有他的光腚娃娃縣土產(chǎn)公司倉庫管理員鄭福和醬油作坊的老板娘楊秋。這飯局說白了是鄭福故意安排的,有兩個意思,一則是給鐵民找點活,二則是讓鐵民跟楊秋也見個面。
鄭福找了家小酒館點了幾盤菜后,跟鐵民說呆會兒吃完了你結(jié)帳,再給人家范科長買兩條好煙卷,事也就成了,這是千里扛豬槽子,為了你呀。
鐵民憨厚地笑著說,請飯買煙都沒啥,只是愁相親,怪不好意思的。你說這整天忙得顛三倒四的,都沒個人樣了,人家能看上咱嗎?
鄭福拍著鐵民的肩膀頭哈哈笑著說,有啥怕的,你們倆又不是不認(rèn)識,不是同過學(xué)嗎,借這個機(jī)會見個面,早點把事辦了,省得孤男寡女的,日子沒個日子樣。
其實,鐵民對楊秋是有好感的,兩人都失去了另一半后,有人曾給他們倆攛掇過,卻都因忙于各自的生計而沒打攏。這回鄭福為了他的光腚娃娃鐵民攬活計也是絞盡腦汁,把該用的關(guān)系都用上了。他們今天要請的這個縣交通局的領(lǐng)導(dǎo)就是楊秋的一個遠(yuǎn)方親戚,別人真就請不動他呢。是鄭福找了楊秋幫忙和出面,才把人家請到小酒館的。
縣交通局那個姓王的領(lǐng)導(dǎo)挺能喝酒,稱楊秋為妹子,他是個明眼人,兩杯酒喝進(jìn)去就看出門道來了。說妹子你那個醬油作坊都開了有幾年了,大哥也沒吃著你一瓶成品油,你是只顧掙錢,連親戚也不走動了啊。再喝幾杯進(jìn)去,他又沖鐵民使勁,說你不是想包點活干嗎?你婆娘都喝了,你也得喝,而且得連喝三杯,看表現(xiàn)再說。鐵民有點窘,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說,老弟真的不能喝酒,陪領(lǐng)導(dǎo)你喝一杯咋樣?
那個縣交通局的領(lǐng)導(dǎo)哈哈笑著說,石匠出身,有不會喝酒的么,簡直是笑話。你就說喝不喝吧,咱一是初次相識,二呢,你又將成為咱的妹夫,看著辦吧。
鐵民只好連喝了三杯,喝得面紅耳赤,幾乎嗆出眼淚來。
最終是三個男人都喝多了,姓王的領(lǐng)導(dǎo)和鄭福非逼著鐵民跟老板娘楊秋喝交杯酒。鐵民搖晃著端杯走到楊秋面前,為難得張不開口。倒是楊秋爽快,拽過鐵民的衣服袖子說,不就一杯酒嗎,喝了不就完了嗎。于是兩人互挽胳膊喝掉了杯里的酒,然后,楊秋去柜臺結(jié)了帳,幾個人告辭往門外走。
鐵民攬下了修公路橋部分石刻石雕的活,加之喝了酒很興奮,在把楊秋送到客運站時,欲掏錢付她飯費,被楊秋拿手擋了,說你們男人啊,都犯磨嘰的毛病。
楊秋坐上長途車走后,鐵民的眼眶稍微的有些濕,他嘴里念叨著,真是個不錯的女人呀。
醬油作坊的生意并不很興隆的時候,鎮(zhèn)領(lǐng)導(dǎo)帶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來找了老板娘楊秋,給她介紹那個男人說是鎮(zhèn)紅星酒廠的孫老板。來意很明朗,就是想投資跟楊秋一塊兒辦更大型點的醬油廠,還在這里辦,當(dāng)然是要用楊秋的配方和原料。
條件還是比較優(yōu)惠,形勢也能夠看好,幾番商討后楊秋答應(yīng)了雙方互助辦廠的要求。
那個孫老板是個性子急的男人,事情敲定后立馬就拿車?yán)思t磚、水泥、沙子和木料來,在作坊旁邊的一塊玉米地上建起一拉溜的廠房來。
新廠房開工時,馮德懷找到老板娘楊秋,談了他自己的看法。他說,自己家的買賣,憑啥子要拱手讓給外人?
楊秋說再不發(fā)展壯大,這一祖?zhèn)魇炙嚬烙嬕崴偷舻摹?/p>
馮德懷說,那個姓孫的男人咱又不了解,你知道他究竟安的什么心嗎?
楊秋說,顧不了那么多了,咋也得把咱家這品牌打出去,鎮(zhèn)領(lǐng)導(dǎo)說得對,小打小鬧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馮德懷說,咱表哥要是活著,不會這么做的!
楊秋說你瞎說個啥,他活著也得走這條路,咱是太窮了,幾輩下來都還是這小作坊生產(chǎn),不是沒有大理想嗎。
馮德懷不再說什么,低著頭嘆著氣回到作坊中去干活了。
一個多月后,新作坊立架上梁那日,老板娘楊秋擺了兩桌酒席,把鄰近的一些街坊長輩都請來喝酒,意為沖喜撞財。近千響的鞭炮炸得滿院子紅紙屑,震耳欲聾。
在酒桌上,醬油作坊的新投資商孫老板頻頻舉杯跟幾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及其老板娘楊秋喝酒,酒宴結(jié)束時幾乎醉了。孫老板就跟坐他身邊的一個副鎮(zhèn)長說,楊老板單身,俺也寡人一個,你就給俺們攛掇一下,成個家如何,今后好比翼齊飛。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
孫老板的話半真半假,把楊秋本就紅了的臉說得更加有了色彩,她趕緊端杯說,莫開玩笑,俺剛剛有了主,準(zhǔn)備立冬就沖喜的。
大家伙就問是哪一個,是誰這么有福分,今天在不在場啊,咋也得讓大家看看,認(rèn)識一下呀。
就有人跟著起哄,一齊拍巴掌喊叫著讓其站出來。
孫老板則說他不信,老板娘眼高,長得又漂亮,不會輕易看上人的。
楊秋也有些微醉了,嘴上抵擋不了大伙的圍攻之后,便找金蟬脫殼,于是她招手把鄰桌喝酒的伙計馮德懷叫到身邊說,俺的新丈夫就是他,只差登記扯結(jié)婚證了。
楊秋的舉動把馮德懷嚇了一跳,被酒精燒紅的臉變得更加紫紅,他竟一下子窘在了那里。
楊秋接著一把將馮德懷拉近了一點,舉起酒杯邀他跟自己一塊兒向大伙敬酒。
馮德懷稀里糊涂地被老板娘委任了一個角色,他覺得是讓他替楊秋擋酒,便跟每個人輪番喝起來。沒多一會兒,就也跟著醉了。
那天晚上,醬油作坊的伙計馮德懷借著酒勁跑到了老板娘楊秋的睡房里,想動手動腳,被楊秋掄菜刀給攆了出來。
氣得馮德懷坐在苞米堆上大哭了一場。
拿紅磚水泥砌成的新醬油作坊竣工那日,天落了層薄薄的清雪,楊老板娘算了開張的日子,再有幾天才能放炮沖喜,就給兩個伙計馮德懷和陳二放了假。
老板娘也去了鎮(zhèn)上,她一是去看看正在鎮(zhèn)里修橋的石匠鐵民,他們的收尾工程還得半個月左右,二來是想買點新作坊開張用的東西。
老板娘楊秋前腳走,伙計馮德懷后腳就又返回了作坊。他沒有回家去看準(zhǔn)備生產(chǎn)娃娃的啞巴婆娘,而是回到他守了整整四年的舊作坊里。馮德懷一個人去村頭的小賣店里買了一斤豬頭肉和兩斤散裝的白酒,坐在釀造醬油的燒鍋前喝了個一塌糊涂。馮德懷舍不得這個舊廠房,他也有些心灰意冷,原本想幫著老板娘楊秋把醬油作坊挺起來,因為他是喜歡這個女人的,可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醬油作坊換成了兩個主人,他一個窮伙計還干個什么勁頭。
馮德懷喝著酒想著楊秋揮菜刀把他攆出睡房的情景,想著自己的啞巴女人無端地懷上了娃娃,他心里的無名火就上來了。
馮德懷便把吸剩下的煙頭甩到了燒鍋旁邊的柴草堆上。
火從半夜時分燒起,一直到天亮才被趕來的村民救住,舊醬油作坊被燒落了架,新廠房也燒了多半幢,裝醬油的木桶和一些釀造工具全部都化為灰燼。
醉酒后睡在耳房里的馮德懷燒成了重傷,被撲火的人們救起來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里。
急三火四從鎮(zhèn)里趕回來的老板娘楊秋掉眼淚了,她望著燒掉的舊醬油作坊嘆著氣說,都怨她,應(yīng)該跟馮德懷好好講清道理的。新醬油作坊建成投產(chǎn)也得用他們的手工技術(shù)的,這男人,腦袋瓜子怎么就轉(zhuǎn)不過彎來呀。
下午的時候,和楊秋一起投資建廠的孫老板來了,瞧著燒掉一大半的新廠房當(dāng)即就提出解除合同,他說這買賣做得太沒有保障了,這些鄉(xiāng)下人真是太難琢磨了。
孫老板的一句話把楊秋也惹惱了,她當(dāng)即就說,解除就解除吧,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許是天意呀。
經(jī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參與協(xié)商,楊秋拿出了幾乎是全部積蓄中的一大半,賠給了孫老板,而縱火者馮德懷理應(yīng)是法定的責(zé)任者。但在楊秋的堅持下,暫時沒有追究他的責(zé)任,楊秋也沒有讓他出錢承擔(dān)部分責(zé)任。
幾天后,楊秋帶著小伙計陳二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望了正接受治療的馮德懷,她跟馮德懷說你婆娘生了個女娃,那眉眼很像你,絕對是你的骨血。另外你就安心養(yǎng)著吧,等你傷好出院后,咱姐弟幾個還在原來的作坊里釀造醬油,咱不多釀,每個月就釀一大木桶,賣給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夠他們吃就中了。
馮德懷的臉上纏著白紗布,眼睛只露出一條很細(xì)的縫,但還是見到有一滴清亮亮的淚水,從那條細(xì)縫里擠了出來。
臘月二十三,是農(nóng)村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小年,習(xí)俗上是家家戶戶吃餃子,醬油作坊的老板娘楊秋在家里給鐵民和鐵民的娃娃包餃子,三個人坐下來吃熱氣騰騰的餃子時,楊秋說要是作坊不毀多好,吃上咱自己釀造的醬油,那才叫香呢。
楊秋說話的神情有著女人般的柔性與和美。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