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斷斷續續一整天,宋雅琴整理出一大堆要賣掉的破爛。這些都是女兒吳凡上小學、初中、高中十幾年保留下來的課本、作業本以及各種復習資料、各種考試卷等。現在吳凡已經上大學,還留存這些東西干什么呢?9月初,宋雅琴跟著丈夫吳大力一起把吳凡送進大學回到家就想著把這么一大堆破爛收拾出來,不想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拖到現在。宋雅琴原本不是一個做事拖拉的人,真要說原因的話,那就是吳凡考上大學,她緊擰著的一個心勁一下子松弛下來了,像是一枚散黃蛋怎么著都不成一個個兒了。把不用的書本資料拾掇出來,這可能是每個孩子考上大學后自然派生出來的一件事情,也可能是每個做母親的在孩子考上大學后都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情。一天忙下來,宋雅琴整理出一身累、一身汗、一身灰,還是沒能把所要整理的東西整理完。宋雅琴很驚訝,一個孩子上小學、上初中、上高中十幾年能用這么多書本資料嗎?或者說這么多書本資料都是吳凡從小到大一年一年讀過的、做過的嗎?看樣子今天是整理不完了,宋雅琴丟下書,心里想著明天再整理。宋雅琴心里想著的“明天”不一定就是確切的明天,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宋雅琴就手找幾根塑料繩子把整理出來的書本資料結結實實地捆出兩大捆。宋雅琴提著很費力氣,想著怕有好幾十斤重,想著要是有個收破爛的隨手賣掉就好了,就不占家里的地方了。宋雅琴心里這么想著,耳朵真的聽見窗外有收破爛的喊叫聲。
——收破爛嘍。
——可有賣破爛的了?
宋雅琴疑心是幻覺,實際上是真的。
近些日子,這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每天下午都要拉著一輛架子車在小區的樓道間來來回回地穿梭著,吆喝著。收破爛是她每天必須重復的一項工作,也是她每天生存的一種依靠。宋雅琴家住在六樓上,聽見收破爛女人的吆喝聲,急忙站在窗戶前,居高臨下地往下看。宋雅琴不想把整理出來的兩捆書本、資料賣給這個收破爛的女人,就是想站在這里把這個女人的行為舉止瞧看個一清二楚的。在宋雅琴俯視著的一雙眼睛里,這個女人的長相有點變形,有點怪異,腦袋、肩膀連在一起,看不見一點脖頸子,就像一個圓溜溜的腦袋直接安放在身子上,走路搖搖晃晃的,一副很不牢靠的樣子。在同樣的一副視覺里,她肩膀下面就是腳,看不見腰身,看不見腿,只能看見兩只腳狗舌頭似的,一伸一伸的,一舔一舔的,拖著后面的架子車一起往前平行移動著。這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一邊“往前平行移動”著架子車,一邊吆喝著,從這棟樓房的西頭走過來,走到這棟樓房的東頭折轉頭返回來。這條路往東被一堵圍墻攔截住,是一條死胡同,從原路返回頭才能去別的樓房。這個女人在這棟樓房前面一連吆喝好幾聲,沒見一戶人家答應她賣破爛,她也就一點收獲都沒有。宋雅琴的嘴角彎起來,笑起來。這種結果是宋雅琴期許的。可這個女人并不死心,人連著架子車在樓房的西頭停下來,依舊吆喝著。收破爛嘍。可有賣破爛的了?心想也許有哪戶人家反應遲緩,聽見她的吆喝聲,忙著其它事情沒顧及答應她。也許有哪戶人家看電視,或聽音樂,聲音嘈雜,根本就沒有聽見她的吆喝聲,也就不可能答應她。這么兩種情況都是客觀存在的,也是有過先例的。有好多回,她覺得沒有希望了,經過的樓房不可能有人家賣破爛了,她不甘心地在樓房拐角這么一停頓,一遲疑,一吆喝,猛然地就會聽見樓上有人吆喝道。
收破爛的上樓來!
這是一副命令的口氣,生硬的,干巴的,傳進她的耳朵里卻變成悅耳的,動聽的。她會把腦袋高高地昂起來,一雙眼睛熱辣辣地尋著喊聲迎過去。往往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她知道這個賣破爛的人就站在某層樓的某個窗口后面看著她。她會適時地追問一句,哪單元?幾樓?賣破爛的這一刻才會把窗戶打開來,使勁地往窗外探著上半個身子,沖著樓下招一招手,說出所在的具體位置。她快速地放下手中的架子車,一手拿著一只裝破爛的化肥袋子,一手提著一桿秤樂顛顛地上樓去。這個收破爛的女人長得矮矮胖胖的,膚色黝黑,腳手粗壯,一看就像從莊稼地里剛剛走過來,似乎連一口氣還沒顧得喘一喘,似乎連臉上的汗水還沒顧得擦一擦,似乎連手腳上的泥巴還沒顧得洗一洗。她上樓的速度要比想象的快捷,她上樓的動作要比想象的輕便。她知道城市人不喜歡她把樓梯踩出一連串“咚、咚、咚”的響聲,也不喜歡她踏進他們家房門里半步,甚至不喜歡聞見她身上的一股汗酸味。她會站在門外的樓梯口等候著人家把要賣的破爛從房門里扔出來,就是稱秤付錢也決不會靠城市人太近。不管怎么說一樁買賣就這么做成了。有時候會拔一根蘿卜帶出一堆泥。一戶人家的買賣做好了,緊跟著樓上樓下好幾戶人家都把房門打開來,主動把要賣的破爛堆放在房門前,等候著她一家一家去收購。說白了,誰家沒有破爛呢。報紙、書本是破爛,紙盒、紙箱是破爛,油瓶、醋瓶是破爛。可以說,家家有破爛,日日有破爛。她能在哪戶人家的樓梯口收破爛,或者說哪戶人家愿意喊她上樓收破爛,全憑某種機緣罷了。她有信心,也有耐心,一下午一下午拉著一輛架子車,穿行在這個小區的每棟樓房之間,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吆喝著。相對具體的某戶人家來說,家里的破爛今天不賣明天一定會賣。這既是一個樸素的常識,同時也是一個偉大的真理。
這個女人就是靠著這個常識或真理生存著。
這一天,這個女人站在宋雅琴他們這棟樓房的西頭等候一小會,還是沒聽見樓上有一戶人家答應她賣破爛。這個女人就在宋雅琴一副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緩慢地“往前平行移動”出宋雅琴的視線,去了別處樓道。
宋雅琴不喜歡這個矮胖的收破爛女人,也就不會把家里的破爛賣給這個矮胖女人。
二
宋雅琴是個暫時賦閑在家沒事干的女人。
宋雅琴原本是一家企業職工醫院里的護士。五年前,這家企業不景氣臨近了破產邊緣,醫院也相跟著搖搖欲墜起來。企業職工發不出工資,上班誰還有勁頭呢?宋雅琴丈夫吳大力說干脆你回家來吧。宋雅琴卻兩只手緊緊地抓住這份工作,遲遲疑疑地不想松下來。
這座城市是一座煤城,東西走向一百多里地,一座城市自然分割成東西兩部分。東部是這座城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西部是這座城市的邊遠地區、落后地區、經濟文化欠發達地區。宋雅琴所在的企業醫院在西部,家隨著男人孩子安在東部。吳大力在市政府某個職能局當科長,莫看官做得不大,就是一個忙,中午、晚上酒場不斷線,一個家甩得遠遠的,根本顧不著。吳大力說泡酒場就是泡官場,就是熬官。吳大力的近期目標就是當上局里的副局長。據吳大力酒后回家跟宋雅琴咬耳朵說,局領導很器重他,局里推薦的副局長人選就是他。看著吳大力一副說話的樣子,像是副局長的位置離他已經很近了,像是一伸手就能抓得著。吳大力是個喜歡泡酒場的人,也是個善于泡酒場的人。一個喜歡泡酒場的人,就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就是一個有酒場去喝的人。一個善于泡酒場的人,就是一個會利用酒場的人,就是一個在酒場上能把事情辦成的人。吳大力泡過酒場回到家顯得依然很興奮,一是要與宋雅琴咬一咬耳朵,說一說官場上的事情;二是要與宋雅琴親熱親熱,做一做夫妻間的事情。吳大力把官場上的事情說個差不多,就想與宋雅琴做成一樁好事。吳大力做夫妻間的這種事情,與在酒場上的作風完全不一樣,不繞彎子,直奔主題,動作干練而快捷,絕不拖泥帶水,絕不多說半句廢話,三下五除二完事后,就進入下一個環節——倒頭睡覺了。往往吳大力“呼呼”一覺睡醒了,宋雅琴兩眼還緊緊地盯著天花板。
黑夜中,宋雅琴一直想著手里的工作松不松。
宋雅琴丟下工作回家來不是什么都沒有,社會養老保險企業繼續上繳著,城鎮職工醫療卡手里有一份,另外按月還有一百多塊錢的最低生活補助金。從經濟上來說,宋雅琴風里雨里上一個月班就是開工資也多不了三百塊錢。宋雅琴惋惜的是自己的工作說一聲丟棄就丟棄了。宋雅琴憐惜的是自己的工作丟棄掉就不可能再撿回來。
最終促使宋雅琴把一雙手松開來的是女兒吳凡。
吳凡在家附近的一所中學上初中二年級。二年級是初中最關鍵的一年,也可以說是孩子一生中最關鍵的一年。初中二年級,孩子成績能上去,初中畢業考省重點高中就有把握;孩子能考上省重點高中,將來考重點大學就有把握;孩子能考上重點大學,將來就會有一個穩定的工作,一輩子生活就會有保障。宋雅琴經常跟年歲相當的女同事談論起孩子的學習。她們之間形成一個不成文的結論是,一個女人前半生的幸福是成個好家、找個好男人;一個女人后半生的幸福是孩子考上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宋雅琴就是信奉這個結論,就是為著自己的后半生幸福,把手里的工作丟下來。
一轉眼五年過去,吳凡考上大學一走,宋雅琴空閑下來了。空閑下來的宋雅琴猛足勁地睡覺。吳凡高三這一年來,宋雅琴沒有一天能睡到天亮,總是早早地起床燒飯,早早地喊吳凡起床吃飯。晌午也一樣,早早做好飯候著吳凡回家吃飯。吳凡吃過晌午飯睡覺,宋雅琴又要大睜兩眼等候著喊吳凡準點起床、準點上課。宋雅琴覺得一年來缺的就是一個覺,想著什么時候能好好地睡一覺就好了。現在機會來了,宋雅琴一個人在家就是一個睡,把天睡得黑了白、白了黑,把頭睡得大了小、小了大,整個身子睡軟了,兩只眼睡腫了,還睡個惡夢連連的。有一次,一條像繩子的蛇,或一根像蛇的繩子,在睡夢中就把宋雅琴結結實實地捆綁住。宋雅琴叫喊不得,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一根繩子(蛇)飛舞過來把她的身子捆綁住,而且愈捆愈緊,愈緊愈捆。宋雅琴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有一種生命走到盡頭的感覺。
宋雅琴明白睡覺不是一件好事情,就不敢多睡了。
現在宋雅琴沒有事的時候就站在窗戶前面看風景。
宋雅琴抬頭看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煤城的天空總是昏暗的,像是沒有睡醒的一只渾濁的獨眼,又像是天空汪著滿天的渾泥水。往南二里地有一座山,山頂建一座小亭,小亭是大紅色,每天都有好多人朝著山頂上的小亭子爬上去。宋雅琴站在窗戶前能看見山頂樹木中露出來的一綹紅亭,能看見山道上慢慢蠕動著的爬山人。從她家到山腳下的兩里地中間修著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公路,建著一座座高矮參差的樓房,樓頂上無序地擺放著一架架太陽能熱水器。這些太陽能熱水器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凌亂地、刺眼地反射著太陽光芒。
宋雅琴要是再把眼睛往回收,就能看見樓下面的一條東西路。這就是收破爛的矮胖女人每天下午都要經過的一條路。
前幾天,宋雅琴頭一次見著這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
宋雅琴聽見樓下有吆喝收破爛的,就隨口喊一聲上樓來。當時宋雅琴沒站窗前看見收破爛的人,甚至沒去注意吆喝收破爛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樓下收破爛的緊接著問,哪個單元?幾層樓?宋雅琴這才注意是個女人。宋雅琴說,三單元六樓,你上來吧。
這一次,宋雅琴需要賣掉的破爛有四只醋瓶、醬油瓶,三只蒙牛鮮奶的紙盒子,兩只裝壁掛式空調的紙箱子,幾塊空調紙箱里的塑料泡沫。莫看這么嘟嘟啦啦一大堆,依照宋雅琴以往賣破爛的經驗,不會超過四塊錢。說實話,宋雅琴也不指望賣破爛能賣多少錢。這些破爛支棱巴叉地堆放在門前樓梯口礙事、難看,門鄰進進出出的也顯得有點太那個。宋雅琴站在門前的樓梯口很快看見一個矮胖矮胖的女人笑瞇瞇地從樓下走上來。這個女人長著短粗的兩腿,一步往上跨兩個樓梯,上樓快,還聽不見有多大的響聲。在一瞬間的錯覺里,宋雅琴不像是見著一個收破爛的女人,倒像遇見一位上門打劫的女賊。
宋雅琴睜大眼睛,有點膽怯地問,你是收破爛的?
這個女人沒看出宋雅琴臉上的驚愕表情,嘴巴很甜地喊宋雅琴一聲“大姐”,說,不是你喊俺上樓收破爛的嗎?
宋雅琴打量這個女人的兩手,一手拿著一只臟乎乎的化肥袋子,一手提著一桿黑黝黝的木桿秤,確實是個收破爛的。
宋雅琴改口說,我是說你是新來收破爛的吧,以前可是沒見過你。
進小區收破爛的很雜,要是趕上一個雙休日,樓下吆喝過來、吆喝過去的都是收破爛的,南腔北調,吆喝的也不一樣。有的就喊兩個字:破——爛!簡捷明了,有一種你家有破爛得賣、沒有破爛也得賣的命令口氣。有的羅里羅嗦一大嘟嚕:可有破爛拿來賣嘍,廢書本、廢報紙,廢紙盒、廢紙箱,醋瓶、油瓶、醬油瓶,凡是你用不著的,你都能拿來賣。這種吆喝聲顯然是把一戶戶人家當傻瓜看待,像是不說明什么是破爛,一戶戶人家連什么是破爛都不知道。宋雅琴住進這個小區十來年,賣過無數次破爛,見過無數個收破爛的,看見這個女人確實是頭一回。
這個女人也承認是新來的,說俺這個月初才來收破爛的。
宋雅琴算一下日期說,沒有幾天嘛。
這個女人點頭說,是沒幾天。
宋雅琴隨口問,你老家在哪里?
這個女人遲疑地看一看宋雅琴,有一點不愿意回答,最后還是說,老家在阜陽。
阜陽在這座城市的北邊,離這有一百多里路。那是一片廣大的貧苦農村,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都有從事各種謀生手段的阜陽人。宋雅琴嘴角彎一下,動一下,笑一下。宋雅琴是個愛笑的女人。一個愛笑的女人,誘發她的笑因很多,笑的含義也很多。宋雅琴這次笑的內容是:聽你說話的口音,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哪里人。阜陽人說話腔調侉,老是“俺、俺”的。
其實這個女人不愿回答宋雅琴問話,不是害怕說自己是阜陽人,是受不住宋雅琴居高臨下的一副說話方式。城市里的每個人跟她說話都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像是收破爛是世上最下賤的活,像是連城市無業游民的“無業”都不如。她對付城市人的辦法就是少說話或不說話。可大多的時候,她不說話或少說話又行不通。城市人問一句話,她就得答一句話。城市人是審訊者,她只能是被審訊者。
宋雅琴還是問,你姓什么?
這個女人眉頭輕微地皺一皺,裝著沒聽見。
這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一下腳手麻利起來,快速地把四只醋瓶、醬油瓶扶在起;三只蒙牛鮮奶的紙盒子搭腳踩扁,裝進化肥袋子里;又從化肥袋子里掏出一根繩子把兩只壁掛式空調的紙箱子折疊捆起來;幾塊空調紙箱里的塑料泡沫倒是扔在一邊沒去碰。
宋雅琴看出這個女人聽見她的問話,有意回避不想說姓什么。一個人姓什么說一下有什么當緊的?宋雅琴覺得這個女人有點那個什么呢。宋雅琴雖說不出這個女人有什么具體的不好,可不愿回答姓什么總算是一條吧。
這座城市里的人向來對阜陽人印象不好。許多小偷小摸的事是阜陽人干的,許多社會治安不穩定的因素都跟阜陽人有關聯。
宋雅琴重新強調一遍說,我問你姓什么呢。
這個女人打岔說,醋瓶、醬油瓶五分錢一個,四個四五兩毛錢;紙盒子、紙箱子六毛錢一斤,三只紙盒子加上兩只紙箱子五斤半,五六三塊,半斤三毛,一共三塊三毛錢;合計一塊攏共三塊三毛錢。
幾塊空調紙箱里的塑料泡沫,這個女人沒去收拾,沒稱斤兩,沒說價格。
這個女人從口袋里掏出零錢遞給宋雅琴就想離開了。
宋雅琴說,塑料泡沫你還沒有稱斤兩,還沒有給錢呢。
這個女人說,塑料泡沫不賣錢,俺不收。
宋雅琴“咦”一聲說,塑料泡沫不能賣錢,這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呢。
這個女人露出一副恐懼的樣子,像是遇見一個纏人的惡魔,說大姐,塑料泡沫能賣錢俺干嗎不收呢?
宋雅琴一臉笑瞇瞇地說,這話我問你呢。
這個女人的臉上明顯地生起一層慍怒。
這個女人拿起捆著的空調紙箱,背起化肥袋子,匆匆忙忙地往樓下走。她下樓的動靜很大,“咚、咚、咚”一串樓梯聲響起來,像是敲著一面鼓。
宋雅琴站在門口大聲地追問,難道你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嗎?
這個女人回答的聲音嗡聲嗡氣地從樓下傳上來,俺——姓——宋——。
這個女人竟然跟自己同一個姓。也姓宋?這種結果是宋雅琴始料未及的。
三
這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名叫宋本紅。
宋本紅男人也姓宋,是出五服的本家,名叫宋小軍。兩人結婚七年,未婚先孕生個兒子七歲半,起名叫宋青云。他們老家叫宋家莊,在阜陽是個大莊子,方圓幾十里地界之內的大小村子都叫宋家莊。一個外鄉人走路穿過宋家莊,清早從宋家莊的村子出發,口干舌燥走到晌午里,停下腳步一打聽,眼前的村子還叫宋家莊,像是大白天遇見鬼,一直在宋家莊打轉轉。宋家莊人多地少,地薄,不長莊稼,不養人,是個窮莊子。這些年村人紛紛外出打工謀生,宋家莊像是一個被火燒過的馬蜂窩,莊子存在還是存在著,只是漸漸地變成一個空莊子、一個破莊子。宋本紅、宋小軍十六七歲就外出打工,掐指算起來都有十來年打工經歷了。北上北京,南下廣州,東去上海,西去新疆。宋本紅、宋小軍就是在新疆幫人家種棉花,摘棉花,在一大片成熟的棉花地里好上的。不知道那邊是怎么的一種風水,兩人整天在棉花地里風吹日曬的,卻風吹吹不黑,日曬曬不黑,反倒風愈吹愈白,日愈曬愈白。
宋本紅手指指著宋小軍的一張臉說,你的臉白得像一團白棉花。
宋小軍手指指著宋本紅的領口說,你的脖頸子白得也像一團白棉花。
秋天新疆溫差大,夜晚出門能穿棉衣服,白天太陽下只能穿單衣服。宋本紅上身穿著一件白褂子,宋小軍上身穿著一件白褂子。宋小軍領口解開兩個扣子,宋本紅領口解開一個扣子。宋小軍手指指著宋本紅的脖頸子說她的脖頸子白得像一團白棉花,眼睛就一直不打彎地盯著這團白棉花。一小會,宋小軍的眼睛直了,宋本紅的脖頸子紅了。
宋本紅紅著臉問,俺胸脯上的兩團白棉花更白你想不想看?
宋小軍咽下一口唾沫說,想。
宋本紅一顆一顆就把褂子上的扣子全部解開了。
兩人很奢侈,也很浪漫,在一堆很大的棉花團里睡起來。
宋小軍喘著粗氣問,你看俺給你鋪的床夠不夠大,夠不夠軟?
宋本紅喘著粗氣回答說,夠大,夠軟。
兩人一搖一晃的一顛一簸的一小會就陷下去,陷進白花花的棉花里,不見了身子,不見了晃動。睡過頭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兩人回回睡在棉花堆里。這里既軟和又隱蔽。一季棉花摘下來,宋本紅懷上了孩子。
宋小軍問,怎么辦?
宋本紅說,俺倆結婚。
宋家莊是大門大戶人家,盡管大家窮,光棍多,也不能姓宋的跟姓宋的。
宋本紅說,按照婚姻法俺倆是出過五服的能結婚。
宋小軍問,要是兩家大人不愿意呢?
宋本紅拍著自己漸漸鼓出來的肚子說,孩子都快生出來了,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他們愿意不愿意的有什么當緊的。
宋本紅是個敢做敢當的女孩子。
這年春節,宋本紅、宋小軍就回老家結了婚。現在的宋家莊不比過去的宋家莊,莊子里好多姓宋的女孩子跟了姓宋的男孩子。新婚夜,床上鋪兩床墊被兩人睡在上面感覺不著一絲軟和,又加上兩床蓋被鋪身下兩人睡在上面依舊感覺不著一絲軟和。
宋小軍問,怎么沒有新疆棉花堆里的那種感覺呢?
宋本紅說,你沒聽人家說過偷嘴吃才叫個香嗎?
宋本紅在家生過孩子,兩人就帶著孩子一起來到這座距離老家近的城市打工。成過家,有過孩子,肩上無形地就多出許多責任。比如說,雙方老人在老家,選擇這座離老家近的城市打工,早早晚晚能多回去兩趟,看望雙方父母。比如說,兩人打工掙錢就得考慮花去一部分,存留一部分。贍養雙方老人需要花錢,孩子將來上學需要花錢,生病看病需要花錢。花哪一樣錢都不是小數目。錢、錢、錢,是所有進城打工者的目標與夢想。錢、錢、錢,又是所有進城打工者的星星與月亮。大多的時候,他們能看見城市里到處都是“錢、錢、錢”,伸出手卻一張也抓不住。
宋本紅眼下最操心的就是孩子上學的錢。
去年宋青云六歲半,宋本紅就操心他上學的事情了。宋小軍問,讓兒子上這么早干什么呀?在老家農村,孩子八九歲上學算正常。宋小軍自己就是十歲上一年級,中間留級一年跟小他三歲的宋本紅做同學。宋本紅說,你去問一問,城里的孩子都幾歲上學?哪個不比宋青云早?這叫智力早開發,早成才,早出息。
兒子上學有三個去處,一是回老家上;二是在這座城市里的農民工學校上;三是在這座城市里的學校上。孩子回老家上,跟著爺爺奶奶或姥爺姥姥在一起。從宋本紅這方面來說倒是省心,省事,又省錢,可缺少父母管教的孩子能上好學嗎?再說宋本紅也是一個離不開孩子的女人。兒子不在跟前過日子還有一個什么意思呢?孩子在這座城市里的農民工學校上,宋本紅也不情愿。農民工學校里的情況,宋本紅做過了解。哪里是個學校呀,簡直是大班幼兒園!看著孩子不要亂跑、不要打架、不要惹事生非是主要的。至于孩子的學習怎么樣倒在其次了。宋本紅的想法是第三種,把兒子送進這座城市的學校里,讓兒子跟這座城市里的孩子一起上課,讓兒子跟這座城市里的孩子一起讀書,將來兒子才能像城市里的孩子一樣有出息,將來兒子才能做一個真正的城市人。兒子將來落戶在城市里,做一個真正的城市人,這是宋本紅從兒子出生的那一時刻起就定下來的目標。宋本紅、宋小軍兩人南里北里跑過不少城市,蓋過不少高樓,可沒有一間房屋最終屬于他們的;兩人修過不少公路,公路上跑不少大車小車,可這些大車小車沒有一輛是他們開的。他倆就像城市天空里的兩朵白云,飄過來飄過去的什么痕跡都沒留下來。宋本紅想讓兒子做一棵生長在城市里的樹,把根深深地扎進城市的泥土里,風吹吹不動,雨淋淋不走。宋本紅執意要把兒子送進城市的學校里,用一句時髦的話說,就是不想讓兒子輸在起點上。可是一個進城打工人家的孩子,在這座城市里沒有固定戶口,沒有固定住房,缺少這么兩樣子,孩子進城市學校里上學,除去不享受國家免除九年義務教育學費的政策之外,還要繳一筆數目可觀的借讀費。臨近學校招生新生一年級,宋本紅托一個熟人去安排。這個熟人在這座城市的一個局當科長,老家在一塊,宋家莊人,也姓宋。這個熟人就是考上大學出來的。在宋本紅的心目中,這個熟人一直就是兒子將來的榜樣。將來兒子能像這個熟人一樣有出息,她也就心滿意足了。宋本紅找這個熟人花去不少錢,這個熟人找學校里的熟人又花去不少錢,最終還是沒能把高昂的借讀費用壓下來。宋小軍想讓兒子選擇前面的兩種學校上。
宋本紅堅定地說,兒子今年上不上,就候下一年。
不是宋本紅舍不得花這筆錢,而是手里沒有賺夠這筆錢。宋本紅心里算計著,再辛苦一年差不多就夠兒子的借讀費了。兒子不明白什么借讀費不借讀費的,宋本紅也不想跟兒子做解釋。
兒子問,媽媽,怎么不讓我上學啦?
宋本紅說,你年歲小,人家不收,候一年吧。
兒子說話口音與宋本紅不一樣。宋本紅說話是地地道道阜陽腔調,兒子說話有點像本地口音,更多還是像電視(普通話)口音。宋本紅不讓兒子說“俺、俺、俺”的,說你要說“我、我、我”,你再說“俺、俺、俺”,看俺不打死你。宋本紅是個說話算數的女人,兒子說一次“俺”,她的巴掌就打過去一次,決不心慈手軟。兒子小,不明白說“俺”與說“我”有什么不同。宋本紅說,你說“俺、俺、俺”,侉腔侉調的,趕明去城里學校上學怎么跟同學說話,趕明你怎么做一個城里人?日子一久,打的次數一多,兒子舌頭就真的說不出一個“俺”了。
兒子說,媽媽,我去學校玩去了?
宋本紅說,中,你去吧,不用俺去找你吧?
兒子說,我自己回來。
在宋本紅一雙期待的目光里,兒子一溜煙朝著城市學校跑過去。
兒子去玩的學校就是一座城市里的學校,就是宋本紅想把兒子送進去的學校。最近一段時間里,兒子經常去那里玩。
宋本紅說,要玩就去城里的學校玩。
兒子說,好,我去城里的學校玩。
這幾年,宋本紅、宋小軍帶著兒子來這座城市里先后干過多少種工作怕是連自己都很難說清楚。其中在菜市場賣菜算是時間最長久的一件事。每天半夜三點鐘宋小軍起床,騎著一輛三輪車去菜市場批發青菜,天亮回頭直接去菜市場把菜攤子擺出來。宋本紅天亮時把孩子弄醒,穿上衣服,吃過早飯,把孩子丟在家里看電視或出家門跟著鄰居家的孩子一起玩。宋本紅在菜市場賣菜賣到十一點半鐘的樣子回家燒晌午飯。宋小軍繼續留在菜市場賣剩下來的菜,大約十二點半鐘的樣子,菜市場上就很難上人買菜了,再剩菜也只能拉回家。一般地,宋小軍下午要長長地睡一覺,補一補清早落下來的虧空。下午,宋本紅就得拉著剩下來的青菜,拉著孩子去趕菜市場。孩子不帶著,留在家會吵宋小軍睡覺。
兩所學校離菜市場都不遠。菜市場南邊三百米遠是農民工學校,北邊三百米遠是城市里的學校。宋本紅租住的房屋在北邊,每天帶著兒子來來回回都要經過這所城市學校的院墻外面。下午,學校上課早一點,她們娘倆上菜市場晚一點,從學校路過的時候,正好趕著上頭一節課,偌大的校園里只能見著上體育課的學生,也是在遠遠的操場上。這里是一段慢坡路,宋本紅推著三輪車前面走,兒子邁著小腿后面跟。在學校的大門處,宋本紅會停下來不由自主地朝著學校里邊看一看,兒子也會這樣子,一副貪婪的樣子,像是比娘還要留戀。正沖著大門的是一座五層教學大樓,北面是一片大操場,大操場上豎著一根金屬旗桿,旗桿上飄揚著一面五星紅旗。大樓是新的,操場是新的,飄揚在半空中的一面國旗也是新的。這所學校是宋本紅、宋青云娘倆共同向往之地。宋本紅看著看著推著三輪車往菜市場的方向走過去,兒子看著看著卻停下腳步。
兒子說,媽,我想在這玩一小會。
宋本紅說,中。
宋本紅從不讓兒子去農民工學校玩,這里的用意是很明顯的。
城里的學校是封閉式管理,上課期間,學校大門是關閉的。兒子進不去學校大門,學生也輕易出不了學校大門。要是沒有學生上體育課,整個操場是空的,整座校園也是空的。兒子一個人在大門外面玩。一邊玩一邊等候著學生下課。玩什么呢?看地面爬著的一只蟲子,看天空飄著的一朵白云。兒子知道這時候的學生坐在教室里,正在聽老師講課。兒子沒進過這所學校的大門,也就沒進過這所學校的教室。可兒子在電視里見過的。兒子知道優秀的孩子——成績好的孩子、聽話的孩子能加入少先隊,孩子脖子上扎著紅領巾的就是少先隊員的標志。“嘀鈴鈴”下課鈴一響,學生、老師就從教室里魚貫著走出來。走不出學校大門,一群群擁擠在校園里。一小會校園里到處都是學生,男學生、女學生,打的打、鬧的鬧,說的說、笑的笑。這是校園內學生最快樂的時候,也是校園外兒子最快樂的時候。學校院墻不是磚砌的,是一個個鐵柵欄焊接起來的,兒子使勁地把一張臉往鐵柵欄的縫隙里邊擠,看著鐵柵欄里邊的孩子玩,看著鐵柵欄里邊的孩子鬧。這種時候,兒子又是最孤獨的。校園里到處都是孩子,卻沒有一個孩子走過來跟兒子打一聲招呼,說一句話。
下午宋本紅賣完青菜帶兒子往回走的時候,經常能趕上這所學校下午放學。放學鈴一響,學校大門一開,“嘩啦”一聲,上千個孩子蜂擁著走出來,大門外面的南北道路很快堵塞滿。關閉半天放開后,沒有幾個孩子規規矩矩地好好走路,不是蹦就是跳,不是喊就是叫,一個個像是撒歡的牛犢子,或一群吃飽肚子回家的羊。宋本紅推著三輪車走不動,拉著兒子站下來。
兒子指著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說,媽,你看,她是少先隊的大隊長。
宋本紅問,你怎么知道是?
兒子說,你沒看她的胳膊上戴著三條紅杠杠的牌子?
兒子一副驕傲的樣子好像自己就是戴著三條紅杠杠的大隊長。
兒子指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身后背著的書包說,媽,你看,他背的是米奇書包。
宋本紅說,趕明你上學娘也給你買米奇書包。
米奇書包的最大特點,是書包上面印著一只大耳朵、大眼睛、大牙齒的米老鼠。
宋本紅很驕傲,聰明的兒子從電視上知道好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這一天,兒子偷偷地跟鄰居家的孩子一起去菜市場南邊的農民工學校玩去了。
他們住著的那一片孩子上學都上農民工學校。孩子進農民工學校學費便宜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孩子不受城市孩子的欺負。他們說,俺們打工吃城里人剩下的一口下眼食就算了,不能花錢讓孩子還去受城市人的氣。宋本紅不跟這么一幫眼光短淺的人去理論,心里懷著一個大目標,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將來一定要成為一個城里人。一個人只有成為一個真正的城里人才能真正不受城里人的欺負。道理很簡單,你呆在老家種幾畝責任田連城市邊都不沾,城市人該怎么欺負你照樣怎么欺負你。比如說,你種地不能說不撒化肥吧?城市人說一聲化肥漲價,連聲招呼不用打,你就得把漲價的錢掏出來。再比如說,你種地不能說不買種子吧?不能說不打農藥吧?不能說不買塑料地膜吧?哪一種價格都不是種地農民說話算數的。
兒子一連好多天天天跑菜市場南邊的學校玩,宋本紅還不知道。這一天,兒子該回菜市場的時候沒回菜市場,宋本紅不放心,扔下菜攤子,去菜市場北邊的城里學校找兒子。大門口沒見著兒子,四周院墻跟前沒見著兒子。難道兒子進校園里去了?宋本紅張開嘴巴沖著校園里邊喊,宋青云,你在哪里?宋青云,娘找你來了!正是上課的時候,空落落的校園里沒見著兒子的身影,也沒聽見兒子的答應。宋本紅找一圈沒找著返回菜市場,見著兒子就在菜攤子上。兒子一頭汗,一身泥,手上還拿一截樹枝子。
宋本紅問,你去哪里玩了?
兒子說,我在學校里。
宋本紅說,那俺去學校怎么沒找著你?
兒子說,我在小明他們的學校里。
小明就是他們鄰居家的一個孩子。
宋本紅問,那么一個破學校有什么好玩的?
兒子說,我在城里的學校玩這么多天,沒有一個孩子愿意跟我一起玩。
宋本紅說,趕明你去上學就有孩子愿意跟你一塊玩了。
兒子說,我上學也不想上城里的學校。
宋本紅問,你想離開娘、離開大回老家農村的學校上?
兒子說,我就上小明他們的學校。
宋本紅說,你敢!
兒子虎著一雙眼睛不說話,一副態度卻擺在那里。
宋本紅說,在哪里上學不是你當家的事情。
兒子說,我就要上小明他們的學校。
宋本紅隱隱地感覺到一些宿命的東西。
四
這一天,宋雅琴又整理半天吳凡的書本及復習資料。
宋雅琴是個心細的女人,吳凡小學、初中、高中十幾年留下來的這些東西都被她按照年份歸攏得整整齊齊的。可以說,從吳凡上學前班起的課本、作業本、考試卷,宋雅琴一張紙片都沒舍得亂扔過——這些都是孩子成長的特殊記錄呀。吳凡睡覺的一張木板床下面原本就像一只平放著的大柜子,里邊一摞一摞碼著的都是吳凡的課本、作業本、考試卷。宋雅琴先把小學的一摞搬出來整理,翻開一本學前班的作業本,上面一字三行地寫著:大、中、小,人、口、手。吳凡把這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一點看不出好在哪里,老師卻朱筆批改出一個很大的:好。“好”字后面打著一個更大的驚嘆號。驚嘆號下面,老師寫出的日期是“9、18”幾個阿拉伯數字。十幾年過去,老師批改的紅字有點發黑、發洇。倒是吳凡的鉛筆字一個個還是老樣子。吳凡下筆重,認真,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刻出來。要是一個字寫錯了,橡皮擦上去常常能把作業本擦毛、擦爛。從這么一點上能看出來,吳凡從小就不是一個靈巧的孩子,倒是能顯出幾分笨拙來。
小學的時候,別人家的孩子上舞蹈班,上奧數班,上英語班,上書畫班。吳凡上什么班呢?吳凡從小長就一副五短身材,天生不是一塊跳舞的材料。宋雅琴沒想著讓吳凡上舞蹈班,吳大力反倒想著了。吳大力說,孩子上舞蹈班不定將來就指望舞蹈吃飯,關鍵是一個女孩子將來長大要有好身材、好氣質。吳凡長相像吳大力,這是宋雅琴最不滿意的地方。宋雅琴說,你爺倆一塊照照鏡子去,小短腿走起路來屁股往下一墜一墜的,還好身材呢,還好氣質呢,我看呀白扔錢。結果吳凡選擇的是畫畫班。畫兒童畫。一盒12色彩筆,一張240克書寫大白紙,說是想在上面怎么畫就怎么畫,實際上還是有一定固定套路的。比如說,畫太陽就畫成一個圓圓的人臉模樣,上面有鼻子、有眼睛。要是表示一個娃娃,就涂上紅紅的臉蛋。要是表示一個老人,額頭上畫一浪一浪的皺紋,下巴畫上一把一把的胡子。那一年,我們國家頭一次申辦奧運會,吳凡按照老師意圖,畫一幅《我們盼奧運》,參加一個全國性的少兒書畫大獎賽,還得個優秀獎。畫面上畫著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兩人腳下流淌著兩條河流:一條代表著黃河,一條代表著長江。兩人手上共同舞動著一條龍,一條象征著中華民族的巨龍。龍的身上寫著“我們盼奧運”幾個字。《我們盼奧運》獲獎,宋雅琴帶著吳凡專門去省城參加頒獎大會。這件事至今想起來像是沒過多久,像是就在前兩年。當年,吳凡把畫的原稿交上去,把一份草稿留下來。這份草稿是畫在一張掛歷的背面,兩個娃娃身上的衣服花紋,來自《中國歷代服飾圖案》一書上。吳凡照著上面認真地勾畫好幾天。要說這幅畫有什么特點的話,衣服花紋的別樣性,可能是其最大的特點。吳凡語文好,會寫作文,尤其寫記敘文出眾,或許跟她前后畫三年兒童畫有很大的關系。
吳凡上初中,英語不太好。語文、數學、英語是初中三門主課,有一門主課不過關就休想能考上省重點高中,要是兩門主課不過關,花錢都莫想進省重點高中門——差一定分數花錢能上,分數差多了,花錢也上不上。宋雅琴沒辦法,天天晚上給吳凡報英語單詞聽寫。宋雅琴讀不好英語單詞,就讀英語單詞的中文詞意。吳凡寫出來,她再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照著書本去核對。前前后后按照初中英語課本后面的單詞,聽寫一遍,聽寫兩遍,聽寫三遍。宋雅琴這么做雖說有點機械,有點死板,可從某些方面來說也養成吳凡對待事情認真負責的態度。最重要的是,吳凡中考英語成績沒有拖腿,順利考入省重點高中。事隔多年,這件事依舊歷歷在目,銘刻于心。宋雅琴翻出兩大沓當年聽寫英語單詞的草稿紙,上面有自己抄寫的中文單詞,后面有吳凡聽寫的英文單詞,其后還有她的朱筆批改。要是哪個單詞吳凡拼寫有誤,肯定是要重新聽寫的。
上高中,宋雅琴就管不著吳凡的具體學習了。哪一門高中課本在宋雅琴的眼里都是天書,深奧得不得了。宋雅琴上高中是什么年代呀——有個名詞叫被“四人幫”耽誤的一代,學的一點數理化早忘得一干二凈,連點皮毛也沒留下來。宋雅琴有她獨特的招數,喜歡給各科老師打電話,喜歡去學校見吳凡的班主任。有一段時間,吳凡傍晚一放學回家就先睡一覺,一覺睡醒再吃晚飯,而后再看書學習。這樣從表面上看,吳凡晚上看書學習到夜里十二點過后也不再犯困,成效不錯。實際上,吳凡睡覺的時差顛倒了,犯困犯在課堂上,上午第二節課上課鈴一響,上課的時間到了,吳凡睡覺的時間也到了。這樣持續一段時間過后,吳凡成績明顯下降。宋雅琴找不出原因,找班主任;班主任找不出原因,找宋雅琴。宋雅琴、班主任兩個人輪番找不出原因,只得找吳凡。吳凡不愿意說,兩人就像審犯人似的輪流審訊。最后找出原因在睡覺時間不當上,該學習的時候沒有學好習,不該學習的時候也沒學好習。宋雅琴嚇一跳,看似一件合理的事,怎么會變成一件不合理的事,一件錯誤的事。班主任也嚇一跳,心想吳凡是個別現象,一查一問,班級里好多學生都這樣。不良的作息習慣像傳染病一般,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八,一個班級竟然有十幾個人。習慣養成,改掉難,也痛苦。吳凡的一副倔脾氣就是這種時候暴露出來的,非要把這件事的責任推卸在宋雅琴的頭上,說是媽媽同意她這樣子的。吳凡哭得像個小淚人似地說,這樣我在同學面前還怎么能抬起頭來?這樣我在班級還能混得下去嗎?
宋雅琴說,好好好,媽媽承認錯誤該照(行)了吧?算媽媽做錯了該照了吧?
宋雅琴說,從今往后你學習上的事我一點都不管不問照了吧?
吳凡停下哭泣說,你要真能這樣的話,我就燒高香了,我就阿彌陀佛了。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兩個女人真要把一臺戲演下來,舞臺效果一點不會差。為此事,宋雅琴傷心傷透了,拿出一張紙“嘩啦、嘩啦”寫出一份《保證書》。保證今后不再管吳凡的事情。
保證書
從今往后誰在(再)管你學習的事,誰是一條“汪汪”叫的小狗。
媽媽
×年×月×日
這份《保證書》現在就在宋雅琴手上,這件事情在今天看來是有點可笑,有點滑稽,有點不像一個做母親的做的事,有點不像一個做母親的說的話。宋雅琴突然覺得好笑起來,竟然真的大笑出聲音來。哈,哈,哈。宋雅琴跟眼前并不存在的吳凡說,你說媽媽是一條小狗嗎?媽媽怎么會是一條小狗呢?哈,哈,哈。你才是一條“汪汪”叫的小狗呢。宋雅琴不笑了,又不知不覺學起狗叫來。汪——汪——汪——!從宋雅琴嘴里學出來的狗叫聲很大很響,震得房屋內一陣一陣“嗡嗡嗡”的。汪——汪——汪——宋雅琴正好站在打開著的窗戶跟前,窗戶下面已經有四大捆整理出來的書本資料了。宋雅琴急忙煞住口,害怕樓下走過的人聽見。一個女人在家閑著學狗叫,要是被別人聽見了傳將出去,會成一種什么樣子?宋雅琴悄悄地把頭往窗外一伸,看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拉著一輛架子車正從樓下走過來。
——收破爛嘍。
——可有賣破爛的了?
宋雅琴收斂起臉上一副調皮的模樣,惡狠狠地說,我們家的破爛就是不賣給你。
宋本紅能來這個小區收破爛,多虧一個名叫宋仁貴的人。確切地說,多虧宋仁貴老婆死掉了。
這之前,宋仁貴老婆在小區收破爛,宋仁貴自己在小區干雜活,還兼顧著看大門。所謂干雜活,就是在小區里拉垃圾、除雜草、修剪花草樹木什么的。干一個月雜活,小區辦付三百塊錢工資。看大門,小區辦不給一分錢,靠自己收錢。有人打的進小區,宋仁貴開大門、關大門,一次收兩塊錢;有人買家具、家電,進小區,宋仁貴開大門、關大門,一次也收兩塊錢。這些收費項目都是小區辦允許的。這樣一天七零八落地算下來,也能掙十塊二十的,又加上宋仁貴老婆拉著架子車在小區收破爛,一天天的日子也就這么晃里晃蕩地過過來。
宋仁貴哪里會想到老婆會突然一下死掉呢?
宋仁貴老婆是個大胖子,在小區拉著架子車收破爛,一路勁將將地吆喝著,一句話沒有喊完整,倒在路心里。宋仁貴老婆平常血壓高,想起來吃兩片藥,想不起來一片藥都不吃。醫生趕過來搶救,說她是腦溢血,已經不照(行)了。這樣,宋仁貴老婆連醫院都沒用進。宋仁貴不想把老婆埋在這座城市里,也不想把老婆火化掉,找一輛車,找幾個人,走夜路偷著把老婆運回老家去土葬。宋仁貴找的幾個人中就有宋本紅的男人宋小軍。相對來說,同是宋家莊一個家門子,宋本紅跟宋仁貴近一些,宋小軍跟宋仁貴遠一些。宋仁貴老婆活著的時候,宋本紅見面喊她“俺大嬸、俺大嬸”的,兩家稀稀落落有走動。老婆一死,宋仁貴自己也相跟著老去一大截子,在小區干雜活很吃力,漸漸地就有點干不動。宋仁貴找到小區辦,說只想看大門,不想干雜活。相對來說,干雜活重一點,臟一點,錢少一點;看大門輕巧一點,干凈一點,錢也多一點。小區辦說,一根甘蔗哪能留下甜的一頭,把不甜的一頭扔掉呢?小區辦說這話的意思是,干雜活跟看大門是捆綁一起的,你光看小區大門,丟下小區里的雜活誰個愿意干呢?宋仁貴不愿丟下看大門,要是看大門丟下來,自己指望什么生活呢?
宋仁貴說,要是俺能找見一個愿干小區雜活的人呢?
小區辦說,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找誰干雜活,你付人家好多錢都跟小區不相干,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小區辦說這話的意思是,看大門連帶著干雜活,小區辦一個月出三百塊錢,你想找誰代替你干小區里的雜活,小區管不著,也不愿意管。
宋仁貴一想就想到宋本紅兩口子。
宋仁貴問宋本紅,你們兩口子可愿意接手干?宋仁貴已經想好了,把宋小軍拉過來干雜活,把宋本紅拉過來收破爛,這么一舉兩得不就把他們兩口子的工作一并解決了?宋本紅想都沒有想,很干脆地說一句愿意接手干。宋小軍遲疑地問,能比俺倆賣青菜強?宋仁貴害怕他們兩口子不接手,還想出一個很誘惑人的條件。宋仁貴說,我專門看大門,你倆放心,旁人收破爛俺是一個不會放進小區大門的,單這一樣子,你倆好好想一想,一天就能多收好多破爛,一天就能多賣好多錢。不比你倆賣青菜強十倍強百倍?宋仁貴老婆活著的時候在小區收破爛,宋仁貴都沒敢把著小區大門不讓旁的收破爛的進。那時候他怕影響不好,這時候顧不得影響了。就這宋仁貴還害怕宋本紅、宋小軍不愿意接手,畢竟干一個月小區雜活給三百塊錢太少了點。宋本紅愿意接手是心里另有打算:上午兩口子去菜市場賣青菜,下午來小區干雜活、收破爛。多干一份活,多掙一份錢。早早地把兒子上城市學校的借讀費掙出來。
這件事就這么說定了。
這以后,宋小軍依舊天天清早去批發市場批發青菜,只不過數量少一點,確保上午能賣掉不會剩下來。上午小區不干雜活,宋小軍就在菜市場上賣菜。要是小區上午雜活催著手走不開,青菜就交給宋本紅一個人去賣。下午,宋本紅肯定要來小區收破爛的;下午,宋小軍肯定要在小區干雜活的。別的不說,小區垃圾一天不拉,四個垃圾箱就會塞得滿滿的。整個小區18棟樓房,500多戶人家,南北兩條平行路,一條路旁設兩個垃圾箱,一共設四個垃圾箱。白天小區大門前的一條公路上不許走垃圾車,宋小軍每天傍晚拉垃圾,一個垃圾箱裝滿一車,四個垃圾箱裝滿四車。每個月300塊錢工資,平均算下來,一天10塊錢,拉一車垃圾合兩塊五毛錢。除了拉垃圾,宋小軍還要不定期除去小區內的雜草,還要不定期打掃小區內的衛生等等,另外還有一些雜七雜八臨時性的雜活。這么算下來,宋小軍干這么多雜活,得這么一點錢,怎么著都不劃算。一件不劃算的事,宋小軍還愿意干,理由有兩條。一條是,每天下午宋小軍去垃圾箱能整理出不少能賣的垃圾——這也是報酬少的額外補充。另一條是,宋仁貴說不讓旁的收破爛的進小區,就不讓旁的收破爛的進小區。這樣一來,宋本紅每天下午去小區收破爛的收入也不少。宋本紅知道宋仁貴把一根甘蔗甜的一頭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他們兩口能得著不甜的一頭心里也知足了。
有一個姓丁的老頭,住在小區附近,經常來小區收破爛,收得著收不著,進小區轉一圈。這些天里,宋仁貴突然攔著大門不讓丁老頭進小區了。一回,兩回,三回,丁老頭被宋仁貴攔過好幾回。這一回丁老頭騎著一輛三輪車又被宋仁貴堵在大門口。這一回丁老頭扔下三輪車非要跟宋仁貴把道理說清楚。丁老頭問,從前怎么能進,現在怎么不能進?宋仁貴說,小區辦新近交代下來的,誰個都不能隨便進小區收破爛。丁老頭問,憑什么說收破爛的不能進小區?收破爛的比別人孬一些?宋仁貴說,收破爛的進小區胡亂串游,小區里的人家不安全。丁老頭說,你老婆收破爛進小區不是也胡亂串游,小區里的人家就安全了?宋仁貴剛死老婆,心里正空落得慌。宋仁貴照著丁老頭臉就把嘴里的一口唾沫吐過去,說,俺看你個丁擠巴眼活膩歪了。丁老頭有爛眼的毛病,一年到頭兩眼水汪汪的,看人看物先要使勁擠巴一陣子眼睛。宋仁貴是個牛蛋禿,頭上沒有一根毛。丁老頭不甘示弱,照著宋仁貴臉也把嘴里的一口唾沫吐過去說,你個宋禿子才活膩歪了呢!
——呸,你個丁擠巴活膩歪了。
——呸,你個宋禿子活膩歪了。
兩個人,你吐我一口唾沫,罵一句;我吐你一口唾沫,罵一句。
不一會,兩人口干舌燥,吐不出唾沫,也罵不出聲音。丁老頭最先敗下陣來,竟然“嗚、嗚、嗚”地哭起來。丁老頭推著三輪車離開小區大門口,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嗚、嗚、嗚”地哭著說,俺孩大貴子呀,你等等大(爸)。丁老頭兒子的小名叫大貴子,死好幾年了。宋仁貴聽見丁老頭說這話,“哇啦”一聲也相跟著哭起來,哭得比丁老頭還要傷心,還要響亮。宋仁貴嗚嗚溜溜地哭著說,你個丁擠巴眼還敢占俺的便宜。
宋仁貴的小名也叫大貴子。
五
這一天,看見丁老頭、宋仁貴吵架的有個中年女人,名叫李鳳英。李鳳英是個愛熱鬧的女人,也是個愛干凈的女人。她站離遠遠的,還站在上風頭。這樣,兩人嘴里吐出來的唾沫星濺不著她身上,兩人嘴里哈出來的污濁氣也染不著她身上。就這,李鳳英的一副眉頭緊皺著,表情一躲一閃的,像是唾沫星依舊能濺在她身上,鼻子也能聞見一股一股的污濁氣。李鳳英是宋雅琴家的門鄰,同一個單元,同一個樓層,兩家門對門。李鳳英從小區大門回頭正好遇見宋雅琴。
李鳳英的一股熱情勁頭一下高漲起來,攔住宋雅琴說,我跟你說一件事。
宋雅琴出門下樓是要去小區內的一家雜貨店買鹽、買醬油的。
宋雅琴站住腳問,什么事,你說吧。
李鳳英說,小區大門口的宋禿子你該知道吧?
宋雅琴臉色不好看地反問道,誰是大門口的宋禿子?
宋雅琴的父親是個早早謝頂的人,左右鄰居也喊他宋禿子。
李鳳英沒覺察出宋雅琴臉色變化,繼續說,就是看大門的那個宋禿子,你沒注意?他看小區大門好幾年了,你不會不知道的。
宋雅琴不說話,算是默認了。實際上,宋雅琴是個走路低著頭、不喜歡東張西望的女人。除去家里的男人、孩子,像是小區里的任何人都跟她沒關聯。要不是賣破爛,連收破爛的矮胖女人都不會注意一下子。
李鳳英說,看大門的宋禿子你沒在意,經常收破爛的,有個六十多歲的大胖子女人你該見過吧?
宋雅琴驚訝地問,她會有那么大的年歲嗎?我怎么看著她像不到三十歲呀。
李鳳英說,你弄錯啦。你說的這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算是宋禿子的家門侄女,我說的那個收破爛的大胖子女人是宋禿子的老婆。
有這么一個收破爛的大胖子女人嗎?宋雅琴像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宋雅琴笑一笑搖搖頭說,我真的一點不記得了。
李鳳英奇怪地問,你怎么會不記得呢?很少有女人長她這么胖的。
宋雅琴反問道,我要記得這些人干什么呢?
李鳳英本意是想拿這個年歲大的胖女人去指證宋禿子的存在,現在誰也沒能指證誰。
李鳳英不死心,接著說,前段時間8號樓旁邊的路心里摔死一個女人,這你該聽說過了吧?
宋雅琴說,聽說不是摔死的,是腦溢血。
宋雅琴聽說8號樓路心里摔死一個人,很害怕,從8號樓繞道走過去,好長時間都沒改過來。
李鳳英一下高興起來說,對,對,對,還說你沒見過這個收破爛的大胖子女人呢,摔死的就是她,她就是看大門宋禿子的老婆。
宋雅琴說,我告訴你,8號樓的路心里摔死人,我又沒親眼看見。說來說去,你就為這么一丁點事情呀?
說到這里,就有必要說一說李鳳英的工作了。李鳳英在社區上班,是區勞動局在“四零、五零”下崗職工中招募進社區的,不算正式工,每月給四百多塊錢的生活補助。所謂“四零、五零”下崗職工就是年齡在四十歲至五十歲之間的下崗在家沒事做的閑散職工,以中年女人為主。符合條件的男性下崗職工,給這么一點錢沒人愿意干。她們進社區的主要工作,是上門核查計劃生育的相關工作,上門核查養老金、失業金發放情況,以及社區所承擔的其它社會工作。李鳳英她們的工作性質就是挨家挨戶去上門,去詢問,去核查。這個小區500多家住戶,可以說李鳳英哪家都去過。在社區工作一久,李鳳英變成一個遇事熱心的女人,也變成一個遇事羅里羅嗦的女人。
李鳳英說話繞一大圈子,自己都被自己繞糊涂了。
李鳳英自己反問自己說,我想跟你說什么來著?噢、噢、噢,那個收破爛的擠巴眼丁老頭你該知道吧?
宋雅琴說,誰是收破爛的擠巴眼丁老頭我也不知道。
李鳳英說,不知道沒關系,我想跟你說,這個收破爛的擠巴眼丁老頭跟宋禿子兩個人在小區大門口吵起來了。
李鳳英繞這么一大圈子似乎才找著要說的話題,似乎才找著說話的樂趣。
李鳳英忍俊不住,“哈、哈、哈”地笑起來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吵架的,你吐我一口唾沫,罵我一句,我吐你一口唾沫,罵你一句,兩個人吵架吵到末后都哭起來。我從沒見過老人會這么哭泣的。哭得稀稀溜溜的那個傷心呀,我差一點都跟著一起哭……
李鳳英說著說著眼睛紅起來,含滿淚水。
宋雅琴問,兩人為著什么吵架呢?
李鳳英吸溜一下鼻子,抬手抹拉一下眼睛說,宋禿子把著大門不讓丁老頭進小區。
宋雅琴不明白地問,為什么不讓丁老頭進小區呢?
李鳳英說,這你還不明白嗎,小區里的破爛讓宋禿子的侄女一個人收呀。
宋雅琴“噢”一聲說,我明白啦,怪不得這些天我只見著一個矮胖矮胖的收破爛女人呢。
李鳳英說,這樣小區每家每戶的破爛只能賣給宋禿子侄女啦。
宋雅琴想起窗戶跟前整理出來的四捆書本資料說,我們家的破爛偏不賣給這個矮胖矮胖的收破爛女人。
李鳳英說,你說得對,我們家要是有破爛也偏不賣給宋禿子侄女。
宋雅琴立刻想到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問,那破爛堆在家里賣給誰?
李鳳英說,賣給丁老頭呀!
宋雅琴說,丁老頭進不來小區,怎么把破爛賣給他呀?
這顯然又是問題的一個關鍵點。
李鳳英說,他進不來,我還能出不去嗎?我不能把破爛拎出小區大門嗎?
宋雅琴輕輕地搖搖頭,李鳳英的這種方法顯然行不通。一是她不可能很傻地把破爛拎出小區大門;二是就算她把破爛拎出小區大門,又去哪里找丁老頭呢。
兩個女人說話,沒有統一的話題,想出來的問題也不一定非要解決掉。從表面上來看,兩個女人的這場談話到此為止,實際上并沒結束。中間相隔三四天的樣子,宋雅琴家的門就被李鳳英“咚咚咚”敲開了。
李鳳英一臉喜慶地說,我今天總算在我們社區的路口遇見丁老頭了。
宋雅琴冷著一張臉問,誰是丁老頭呀?
李鳳英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前幾天我跟你說過的收破爛的丁老頭呀!
宋雅琴“噢”一聲說,就是你說過的在大門口吵架的那個收破爛的丁老頭?
李鳳英說,對對對,你不是要把家里的破爛賣給丁老頭嗎?我今天跟他說好了。
宋雅琴問,怎么說?
李鳳英說,他說你哪天想賣破爛,打個電話給他,他把三輪車推小區大門口候著。要是破爛少,你把破爛拎大門口;要是破爛多,你去把三輪車推進來,裝上破爛再推出小區就照(行)了。
丁老頭手里有一個小靈通,小靈通的號碼寫在一張紙條上。李鳳英從口袋把紙條掏出來遞過來,宋雅琴猶猶豫豫地不想接,像是一接紙條就允諾什么似的。
宋雅琴說,賣破爛這么費事呀?
李鳳英看出宋雅琴一副害怕麻煩的心事,把紙條重新塞進自己的口袋里說,這么著吧,你哪天想賣破爛,我聯系丁老頭,我們兩家一塊賣。
宋雅琴敷衍著說一聲,好。
李鳳英說,人家都說宋禿子侄女收破爛價錢低,還扣秤,要是破爛少吃一點虧就算了,要是破爛多吃虧就吃大了,你說呢?
宋雅琴繼續敷衍著說,那是的,那是的。
這件事要是說一聲過去也就這么過去了。宋雅琴不去喊李鳳英賣破爛,李鳳英不會再找上宋雅琴的門。不管怎么說,李鳳英還是一個會看臉色的女人,她看出宋雅琴害怕賣破爛給丁老頭麻煩事。偏偏宋雅琴家有四捆書本、資料摞家里。偏偏宋雅琴不想把四捆書本、資料賣給矮矮胖胖的收破爛女人。這一天,宋雅琴午睡起來后走下樓,想著去社區找李鳳英,找丁老頭,把四捆書本、破爛處理掉。宋雅琴從六樓下一半,兩條腿軟下來,一種害怕麻煩的心事又生出來了。想著就是找見丁老頭也得把三輪車從小區大門推進來,就是李鳳英伸手幫忙,四捆書本、資料也得一捆一捆從樓上拎下來,反過頭來還得把三輪車推小區大門口,才能把破爛賣給丁老頭。需要經過這么一番折騰,宋雅琴說不清楚自己是賣破爛的還是收破爛的了,說不清楚自己是閑著沒事做還是閑著找事做了。
說白了,四捆破爛又值多少錢呢?
宋雅琴兩條腿走下樓底的時候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從小區雜貨店借一桿秤,稱出一小捆書本資料賣給矮矮胖胖的女人,一是看她給的價錢比別人是不是便宜;二是看她稱的斤兩是不是扣斤短兩。宋雅琴這么做像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重新認識矮胖收破爛女人的機會;同時也給矮胖的收破爛女人一個機會——一個重新獲取宋雅琴信任的機會。
宋雅琴把一小捆書本重新捆出來,稱出斤兩,不多不少十斤整。宋雅琴連一口氣都沒喘勻溜,矮胖女人收破爛的吆喝聲就地從樓下叫喊過來了。
——收破爛嘍。
——可有賣破爛的了?
宋雅琴推開窗戶,腦袋伸出窗外一大截子,聲音興奮地喊道,收破爛的上樓來!
宋本紅一抬頭猛地看見懸吊半空中的一個活人頭,嚇出一大跳,待她看清宋雅琴,確定宋雅琴家的確切位置,還是下意識地問一句,哪單元?哪層樓?
宋雅琴回答說,三單元六樓,上來吧?
宋本紅上樓很慢,動作是僵直的、遲緩的,臉色是陰沉的、厭惡的。上次,頭一回與樓上的這個女人打交道,就明白她是個喜歡無事生非的女人,是個喜歡找別人茬子的女人。人世間存在許多不平等的事,這些事都是由人的地位不平等造成的。比如說,你是個收破爛的,就由不得你去收誰家的破爛,或不收誰家的破爛。相反地,倒是賣破爛的主動得多,想多咱賣多咱賣,不想賣直接扔進垃圾箱也浪敗不了幾個錢。宋本紅是個生性敏感的女人,隔著一副臭皮囊能把好多城市人的心態看清楚,也會因地制宜地想辦法對抗城市人,報復城市人。比如說,上次收這個女人家的破爛,幾塊塑料泡沫,宋本紅就是有意不收的,心想不值錢的破爛,你自己拿垃圾箱扔掉去吧。反過頭來說,就是你把幾塊塑料泡沫扔進垃圾箱不還是被宋小軍撿出來?宋本紅經常使用此類辦法整治看不順眼的城市人,或看她不順眼的城市人。
宋雅琴站在門前等候好大一會也沒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上樓來。宋雅琴心想她摸錯樓梯口,沖著樓下大聲喊,收破爛的哪去了?宋本紅答應說,就上來。宋本紅答應話,人才上到三層樓。
宋雅琴踢一踢腳前的一小捆書本問,多少錢一斤?
宋雅琴說話的神態依舊是居高臨下的,依舊是審犯人似的。
宋本紅被動地、不得不回答說,六毛。
宋雅琴故作驚訝說,這么便宜呀?別的收破爛的給七毛錢一斤呢。
宋本紅知道宋雅琴在瞎蒙價錢,知道好多城市人都在瞎蒙價錢。
宋本紅口氣堅決地說,不可能,沒人敢出七毛錢一斤,俺收手里賣只能賣六毛二分錢一斤。
宋雅琴迅速地替宋本紅算一筆賬,收一斤書本賺兩分錢,收十斤書本賺兩毛錢,收一百斤賺兩塊錢。這樣出力賺不著錢的買賣誰去做?要真是這個價錢的話,只能壓斤短兩了。
宋雅琴嘴角一彎,笑一笑說,那你稱一稱這捆書本有多少斤?
宋雅琴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副“我看你能壓我好多秤”的樣子,一副眼看著老鼠往老鼠夾子里鉆的樣子。宋本紅手里的一桿秤像她本人似的,短粗短粗的,不見秤桿上秤星的亮點,只見一排溜麻子似的小坑。
宋本紅鉤上這捆書本,移動著秤砣說,八斤整。
宋雅琴沒顯露一絲驚訝,平淡地說,你看清楚秤,莫看錯了。
在做著短斤扣兩的買賣中,宋本紅不怕咋咋呼呼的人。這種咋咋呼呼的人往往只是聲張虛勢,實際上最不了解行情。怕就怕不聲不響的人,這種人知道底細,你一出現差錯,就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來。
宋本紅指著秤桿上的秤星跟宋雅琴說,你看俺使的是后系,后系五斤開頭,這捆書本壓在八斤的秤星上還不算高呢。
宋雅琴說,你說的是你的秤,你的秤稱這捆書本是八斤。
宋雅琴說這話的意思是“你的秤大”。
宋本紅說,俺天天上午拿著這稈秤上街賣菜,要是秤大的話,俺虧得不連褲子都穿不住了嗎?
宋本紅表面上說話證明她的秤不大,心里實際上早已冒出虛汗。收破爛跟賣青菜一個樣,不壓斤扣兩賺誰家的錢?只是收破爛使的是大秤,賣青菜使的是小秤,決不會是一桿秤。
宋雅琴沒進屋拿出借來的秤,當場戳穿宋本紅收破爛秤大秤小的鬼把戲。宋雅琴覺得這么做不值得,覺得這么做自己顯得太那個什么了。
宋雅琴突然說,這捆書本我不賣了,留冬天生爐子點火。
宋本紅也長長地松出一口氣說,隨你便。
一樁買賣沒做成,宋本紅沒有懊惱,反倒生出一種快意。現在小區好多人家都不知道別的收破爛的進不來小區大門,這個家住18號樓3單元6樓的女人怕就是其中的一個。
宋本紅心里暗暗地說,你就留著吧,俺看你能把書本賣給誰。
宋本紅走下樓,停下收破爛,快速地拉著架子車去小區大門口找宋仁貴。宋本紅每天下午來小區收破爛,沒見著其他收破爛的進小區。宋本紅要從宋仁貴那里核實清楚,每天上午小區也沒進其他收破爛的。
宋仁貴大包大攬地說,旁人的話你信不過,你二叔的話也信不過?
宋本紅將手里拿著的一包茶葉遞過去。這包茶葉是宋小軍從垃圾箱里撿出來的。經常地宋小軍能在垃圾箱里撿著各種吃的、喝的、用的東西。宋小軍解開這包茶葉聞一聞氣味,不是霉的,不是陳的,怕是有錢人家嫌茶葉不好扔掉的。宋仁貴不抽煙,吃飯時喜歡喝一口酒,閑暇時喜歡喝一口茶。宋本紅把一包茶葉送過來,當然不會說是從垃圾箱里撿的,一定會說去街上茶葉店專門買的,專門孝敬宋仁貴的。宋仁貴手里捧著一把破舊的紫砂壺,人嘴對著壺嘴,吮著,吸著,一雙眼睛像鷹似的時時刻刻注視著進出大門的行人。
宋仁貴說,莫說一個收破爛的人,就連一個收破爛的蚊子、蒼蠅也莫想從小區大門溜進去。
宋本紅說,二叔這么一說話,我就放心了。
六
宋本紅沒想到宋雅琴會興師動眾地去喊丁老頭,會明目張膽地把丁老頭的三輪車往小區大門里拉。宋雅琴拉丁老頭的三輪車進小區大門干什么?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要把家里的破爛拉出小區大門賣給丁老頭嗎?宋本紅一下警覺了,緊緊地跟著宋雅琴。宋雅琴推著三輪車前面走,宋本紅拉著架子車后面跟。宋雅琴去社區找李鳳英,李鳳英說我現在忙,沒時間回家賣破爛,要不我聯系丁老頭,你把你家的破爛先賣掉,哪天有空我單獨賣。宋雅琴想一想,下定決心說,也好!
宋雅琴不想等候了,今天就要把家里的四捆書本、資料處理掉。
宋雅琴走進樓梯口的時候,看見收破爛的矮胖女人緊緊地跟過來。這是宋雅琴巴不得的一件事,心想你看見也好,這下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宋本紅跟過來不能不問話,大姐,你這是拉什么呢,要不要俺上樓幫你忙?
宋本紅這么一問話,兩人都像是熟人了,都像是親戚了。
宋雅琴嘴丫彎一彎說,你忙你的,不用你幫忙。
宋雅琴家有四大捆書本,一小捆書本,一共五捆子書本。她一趟只能拎動一大捆子,就這還要在中間三樓歇一歇,換一換手。宋本紅看見宋雅琴把頭一捆書本拎下樓,一雙眼睛亮了、紅了。宋本紅知道宋雅琴上樓拎破爛,沒想著是這么一大捆值錢的書本。宋本紅收書本回去,先一本一本賣給擺舊書報攤子的,剩下的才論斤當破爛賣。一般地,收一捆書本,光賣給擺舊書報攤子的就能賺好多錢。
宋本紅好言好語地問,大姐,你家的這捆書本賣給俺吧?
宋雅琴口氣堅硬地說,書本我不是賣的。
宋雅琴說著話,拐回頭上第二趟樓,拎第二大捆子書本。宋本紅憑借經驗知道,這是孩子考上大學以后整理出來的課本、資料,知道不止兩大捆子,可能還有第三大捆子。宋本紅想起幾天前宋雅琴賣一小捆書本的事,知道這個女人這么做是早有預謀的。
宋本紅說,大姐,你把書本賣給俺,俺給你高價錢。
宋雅琴回答依舊兩個字:不賣!
宋雅琴上樓把第三大捆書本拎下樓,宋本紅眼睛里的紅色洇在臉上,洇在脖子上。
宋本紅說,大姐,你要多少錢一斤,俺給你多少錢一斤,要是你不放心俺的秤,俺倆去前面超市借一桿秤。
宋本紅看出宋雅琴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知道央求也不會把這么幾大捆書本賣給自己的。明知無望,宋本紅還做著無望的企求。
宋雅琴說,我跟你說過好幾遍,不賣!
今天,宋雅琴不但心腸是鐵石的,力氣也是鐵石的,下樓上樓四五趟,一口氣把大小五捆書本拎下樓,整整齊齊碼在三輪車的車廂里。
宋本紅絕望了,眼睛里流出憤怒,噴出火星。
宋本紅說,俺知道這輛三輪車是誰的。
宋雅琴說,你知道是丁老頭的又怎么樣?
宋本紅問,你為什么能把破爛賣給丁擠巴眼,不賣給俺?
宋雅琴說,俺不想賣給你。
宋雅琴說話一急,也跟著說出一個“俺”。
宋雅琴推著三輪車往前走,宋本紅站在原地不動彈。宋雅琴走一段,回頭看見這個矮胖的收破爛女人沒有跟上來,心里突然有了那么一點軟,心想這個收破爛的女人要是再跟上來,就賣給她兩大捆子,留下來的拉出小區大門賣給丁老頭。丁老頭在小區大門外面等候著。宋雅琴推著三輪車拐過樓房頂西頭,宋本紅站在樓梯口依舊沒動彈。
宋本紅停下收破爛,去找宋小軍。
宋小軍說,你跟俺說,俺又有什么辦法呢?俺總不能手里拿著刀子,逼著人家把破爛賣給你吧?
宋本紅氣憤地罵一句宋小軍,俺算瞎眼找錯一個沒本事的男人。
宋本紅去小區大門口找宋仁貴。宋仁貴也是沒辦法。
宋仁貴說,俺看著小區大門,只能管住旁的收破爛的不往小區里進,俺管不住小區人家把破爛往小區大門外面拉。
宋仁貴想一想,不相信,小區會有這種女人嗎?
宋本紅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一個城市人,一個城市賣破爛的人,不想把自家的破爛賣給一個農村人,一個農村收破爛的人,你是一點辦法沒有的。
這天晚上,宋雅琴特意跟女兒吳凡打電話說了這件事。吳凡有手機,寢室也有固定電話。打手機,吳凡接聽收費。沒有急事,吳凡很少往家打電話。一般情況下,總是宋雅琴把電話打過去,又總是把電話打進吳凡的寢室里。
宋雅琴一臉歡笑地說,前些天我好不容易把你不用的書本資料整理出來了,整理出四大捆子,還有一小捆子,今天我又好不容易把整理出來的書本資料賣掉了。
吳凡說,這么小的一點事情,也上得打電話跟我說一說呀?
宋雅琴說,這原本是你的事,你丟下不做,我替你做,你聽都不愿聽,還說是小事?
吳凡說,是大事,媽媽喲,是天大的事該行了吧?
吳凡一貫大大咧咧的,不像吳大力,也不像宋雅琴。宋雅琴以前經常說,我們家的吳凡是不是從產房里抱錯了,抱回一個別人家的孩子。
宋雅琴在電話里討不著女兒的關心與問候,不生氣,依然樂滋滋地說,你猜猜賣了多少錢?
吳凡說,差不多有一千塊錢吧?
宋雅琴說,我看你學經濟也是白學,這么一點破爛能賣一千塊錢嗎?
吳凡在大學是學經濟專業的。
吳凡說,媽媽,你一會兒說破爛多,一會兒又說破爛就這么一點,要是連一千塊錢都賣不著還叫個多嗎?
所謂80后的這一代的孩子,很難與父母形成相同的觀點,也就很難與父母相互理解與溝通。
宋雅琴說,我實話跟你說吧,一共賣了一百零幾塊錢。
吳凡說,媽媽,就這也不少啦,夠我過生日在學校前面的小飯館里請同學吃一頓啦。
宋雅琴說,你天天就知道吃、吃、吃。
吳凡說,媽媽,不是你說,要我跟同學搞好關系,過生日請同學吃一頓的嗎?
宋雅琴說,好好好,請請請,我下個月多寄一百塊錢過去。
宋雅琴害怕吳凡亂花錢,按月郵寄生活費。
這天晚上,吳大力在外喝酒回家已經十點半。宋雅琴下午賣破爛折騰累了,吃過晚飯,坐在床上看電視,看著看著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吳大力回家依舊先說一說官場上的事情,說近期市政府的各個局、委、辦就要做調整,看來這回副局長的位置是鐵板上釘釘穩當的了。宋雅琴說,這就好,要不你喝這么多酒不是白喝了?吳大力一臉得意地說,這些天,局里的女同事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宋雅琴冷冰冰地問,像看你們的王局長?王局長是局里的大(正)局長,跟局里局外的好幾個女人有關系。吳大力說,我怎么能像王局長呢,人家是肥水盡流外人田,我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宋雅琴說,什么我是知道的?吳大力說,那個什么你不知道?吳大力說著話就上床扒宋雅琴的短褲,說,你現在裝糊涂,我睡上你,你就明白了。宋雅琴不想明白,雙手護著短褲,不讓吳大力扒,不讓吳大力睡。
宋雅琴岔開話題說,你沒看見今天家里有什么不同嗎?
吳大力停下侵犯,朦朧著一雙酒眼十分警惕地把家里掃視一遍說,我沒見家里有什么不同呀!
宋雅琴說,我今天把堆在窗戶下面的幾大捆書本賣掉了。
吳大力說,嗨,我心想是什么大事情呢。
宋雅琴問,你猜這么一堆破爛賣多少錢?
吳大力不屑一顧地說,不會有一條煙錢吧?
宋雅琴老實承認說,那沒有這么多,一百多一點。
吳大力又說一聲“嗨”說,也就是我從酒桌上拿兩包煙的錢。
吳大力不抽煙,卻喜歡從酒桌上往回一包一包零零散散地帶煙,余有七八十來包的樣子,由宋雅琴拿去附近一家親戚開的雜貨店一總處理掉。吳大力是江南人,過日子很精細,從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倒是宋雅琴說過好多遍,這樣不好吧?你不抽煙,從酒桌子上拿什么煙呢?吳大力說,這有什么呀,我不拿,別人也是拿,再說哪個月不處理幾百塊錢呀,你還能嫌錢多?宋雅琴在家不上班,在錢的問題上從沒有發言權。
吳大力說,困死我了,睡覺睡覺。
吳大力說的“睡覺”,有兩層含義,先睡宋雅琴一覺,再自己睡覺。吳大力“哧溜”一聲扒下宋雅琴的短褲,壓在宋雅琴的身子上,壓在宋雅琴的胳膊上。猛然地,宋雅琴覺得拎過書本的兩只胳膊開始隱隱地疼痛起來了。
七
一件事看似過去了,其實并沒有過去。中間相隔兩天,宋本紅看見又一個女人把破爛推出小區賣給丁擠巴眼。
這個女人就是宋雅琴家的門鄰李鳳英。宋本紅不認識李鳳英,卻認得丁老頭收破爛的三輪車。當刻間宋本紅的頭腦“當啷”一響,心里一驚,眼睛一怒,鼻子濕漉漉的像是有鼻血流出來。有一個、兩個女人帶頭把破爛弄出小區賣給丁擠巴眼,相跟著就會有三個四個、八個十個,就會傳染病似的有更多女人把破爛拉出小區賣給丁擠巴眼。宋本紅甚至認為傳染源就是18號樓3單元6樓的那個女人——宋雅琴。宋雅琴的一雙眼睛長得有點像兔眼。宋本紅不知道最初里,這個長著一雙兔眼的女人是怎樣想著要把破爛賣給丁擠巴眼,又是怎樣與丁擠巴眼聯系上的。宋本紅卻知道這個長著一雙兔眼的女人從外表上看上去像是很本分,很實在,豈不知她長著一副狐貍心腸,詭計多端,歪點子一大堆一大堆的,怕是滿滿當當的一架子車都拉不盡。李鳳英推著三輪車遠遠地前面走,宋本紅拉著架子車遠遠地后面跟。一個走,一個跟,兩人正好來到兔眼女人家的那座樓、那個單元。宋本紅聽見這個女人上樓的聲音、開門的聲音,竟然也是在6層樓上。“嘩啦”一下,宋本紅的眼淚流出來,是氣憤的,是委屈的,是自憐的。
宋本紅沒有把看見的這件事情跟宋小軍說出來,心里卻一直隱隱地擔心著,擔心還會有更多的女人把破爛弄出小區大門賣給丁老頭。
這種擔心是有道理的,也是客觀存在的。中間相隔沒幾天,宋本紅就看見一群女人說說笑笑、嘻嘻哈哈,推的推、搡的搡,喜氣洋洋地把一滿車破爛向小區大門運過去。三輪車是丁老頭的,領頭的是李鳳英。這一次,李鳳英首先喊的宋雅琴,問有沒有破爛賣,說是跟丁老頭說好了,一小會把三輪車推到小區大門口,說是樓上樓下好多人家都說過了,一齊把破爛搬到樓下面,一齊把破爛賣給丁老頭。宋雅琴說,我們家沒破爛。李鳳英熱頭熱臉地問,你們家難道一點破爛都沒有,找找看?宋雅琴冷言冷語地說,沒有。不大一會,樓上樓下響起一片吵鬧聲。喊呀叫呀,房門響樓梯響。宋雅琴十分厭煩地說,怎么著都像個居委會老太太,一點檔次都沒有,我能跟你一個樣?李鳳英所在的社區,從前就是居委會。
小區南北有平行兩條路,宋本紅站在一條路上,一直呆愣愣地看著另一條路上的這群人。
宋本紅跟宋小軍說,你一定得想法子阻止這件事。
宋小軍說,俺怎么去阻止?俺拿一把刀子去把那兔眼女人殺掉?
宋本紅說,你殺掉兔眼女人,還會有別的女人把破爛賣給丁擠巴眼。
宋小軍說,那俺拿一把刀子堵在小區大門口,見著一個拉破爛的砍一個?
宋本紅說,使什么法子是你的事,俺不問。
宋小軍阻止賣破爛的法子沒想著,宋本紅整治宋小軍的法子倒是使上了。宋本紅一連好多天干耗著宋小軍,不向宋小軍脫褲子,不跟宋小軍睡覺。說起來,這是女人整治男人最蠢笨的法子,又是最靈驗的法子,一試一個準,一下就打在蛇的七寸上。宋小軍少吃飯餓一點能忍住,少睡覺困一點能忍住,少睡女人有點受不住,更況且一連好多天一回都睡不上呢?宋小軍像一只看著干魚吃到嘴里的饞貓,一雙眼睛“饞”紅了,一顆心“饞”亂了,中午躺在床上睡不著,晚上躺在床上難入眠。宋本紅是個傲強的女人,像是這樣憋著宋小軍,就等于整治了賣破爛給丁擠巴眼以及準備賣破爛給丁擠巴眼的所有女人。宋小軍知道宋本紅的脾氣,心里的一股氣不消散開來,不會把褲子輕易脫下來。
宋小軍說,你把一口怨氣撒在俺身上,像是俺跟她們串通好把破爛賣給丁擠巴眼似的。
宋本紅說,俺算把你這樣的男人看透了,你只想著自己快活,從來不想著自家女人的死活。
宋本紅一家在菜市場附近租一間房屋,房屋外面帶一間披廈。在房屋里睡覺,在披廈里燒鍋、吃飯。一間房屋不大,一張床占去一多半。一張床兩米長,一米八寬,上面有個厚厚的海綿墊子。一個租房屋的人家,一個進城打工的人家,有幾家買這么大床的?有幾家買這么厚海綿墊子的?據說這么大的床、這么厚的海綿墊子近些年也只在大城市、住大房屋的有錢人家流行開。不了解宋本紅、宋小軍生活習慣的人,心想他倆盲目地追趕時髦,不知高低地跟城市有錢人家攀比呢。實際上他倆在夫妻生活中一直企圖尋找新疆棉花堆上的感覺,那是一種松軟的感覺,那是一種寬大的感覺。有的女門鄰想從宋本紅嘴里探究出他們兩口子睡大床、厚海綿墊子的真正奧秘。
門鄰問,你們家的床這么大呀?
宋本紅說,一張小床,大人、孩子一家子怎么能睡下呀。
門鄰說,看你家的大床,聽你說話的口氣,像是你們家有三、四個孩子似的。
宋本紅驕傲地說,說不定將來俺能生五、六個孩子呢。
門鄰又問,夏天還墊這么厚的海綿墊子,不焐人呀?
宋本紅說,床板上不墊海綿墊子硌人怎么睡覺呀。
門鄰說,是呀是呀,身子下面愈軟和睡覺愈快活。
門鄰沒問出什么蹊蹺的話音,就不問了。宋本紅暗藏在心里的一種寬大的感覺、一種松軟的感覺卻更加強烈了。
這些天,兒子正好回老家跟爺爺奶奶一起過去了。兒子不在跟前,大床、厚海綿墊子獨自留給他倆。他倆原本可以放開手腳,好好地享受一番。兒子在跟前,行動上畢竟有點防范,不方便,心理上畢竟有點障礙,放不開。不想宋本紅這些天賭起氣來,高高地掛起免戰牌,一掛好多天。就這,宋本紅嘮叨起來還一嘟嚕一嘟嚕地不歇閑。
宋本紅說,俺遲早會被你們爺兩個氣死。
宋本紅說,老的沒本事,小的也不爭氣。
宋本紅說的“老的”是指宋小軍,說的“小的”是指宋青云。
前些天,兒子不聲不響一連好多趟去農民工學校玩,真是傷透了宋本紅的心。宋本紅一顆心疼了,冷了,硬了,打發兒子回老家跟著奶奶、爺爺過一段清苦日子去吧。兒子一直跟著宋本紅,長這么大沒有離開過自己。宋本紅舍不得把兒子交給爺爺、奶奶帶,也舍不得把兒子交給姥姥、姥爺帶。不是說不放心,而是說老家條件差,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哪一樣能跟城市比?宋本紅把兒子帶在身邊,養在城市里,吃的、喝的、穿的、玩的一點不比城市里的孩子差。宋本紅現在狠心把兒子送回老家去,有點發配的意思,有點懲治的意思,還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宋本紅常常教導兒子說老家窮,生活清苦,長大做一個真正的城市人,才能真正脫離老家,才能真正過好日子。兒子像一大嘟嚕提不起來的豬大腸,既然你不想做一個真正的城市人,那你就回農村受罪去吧,去嘗一嘗老家清苦生活的滋味去吧。
這天晚上,宋小軍睡床上睡不著,爬起床,走到門外面。十一月的天氣,夜間已經有了一絲絲寒意,宋小軍身上穿得少,心里窩著一團火,根本試不著一點冷。一連好多個夜里都這樣,宋小軍睡不著覺,就在門外轉圈圈。兩人睡一張床,宋小軍睡不好,宋本紅也睡不好。宋本紅好多次勸自己說算了算了,這么多年走南闖北沒少受城市人的窩囊氣,嘴上說道說道也只是遷怒于男人,哪能真的怪怨宋小軍呢?再說,宋小軍在城市里就不受別人的窩囊氣了?受城市人的窩囊氣不說,還受宋仁貴的窩囊氣。宋仁貴憑什么把一塊好肉吃進自己嘴里——看大門,把一塊孬肉丟給別人嘴里——干雜活?一句話,哪個農民工在城里混日子都不容易,都要受別人的窩囊氣。
宋本紅躺在床上想清楚這些事理,心里的一股怨氣“哧啦、哧啦”消下一多半,心想等候著宋小軍從門外回來一上床,就把一副熱燙燙的身子主動偎過去。男人女人之間的這么一點事,說起來不算什么事,可過日子真的離不開。連續煎熬這么多天,不要說宋小軍,就是宋本紅火燒火燎的都有點堅守不住了。宋本紅思想一松動,身子一軟和,不由自主地沖著門口喊起來。
宋本紅輕聲地喊,宋小軍,你在門口嗎?
宋小軍蹲在門口黑一團影子動一動,沒有答理宋本紅。
宋本紅繼續喊,宋小軍,你回屋睡覺吧?
宋小軍喘兩聲粗氣,還是沒進屋。
宋本紅聲音大一點喊,宋小軍,你不進屋睡覺,俺也睡不著呢。
宋本紅把話說這么明白了,心想宋小軍肯定會站起身進屋來,肯定會一下撲在自己的身子上,肯定會云里霧里翻騰好一陣子,肯定會……宋本紅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宋小軍不愿進屋來。宋本紅看見宋小軍在門口站起一副黑身子,一步一步反著方向往遠處走。
宋本紅一骨碌坐起身子,大聲喊,宋小軍,你要去哪里?
宋小軍說,誰叫俺日子過不安生,俺就叫誰日子過不安生。
宋本紅把宋小軍的這句話理解錯了,心想宋小軍說的“誰”就是她,依舊生她的氣,不愿意進屋跟她睡在同一張床上。
宋本紅沖著門外的一片夜色說,你看你這個人,給你一點好臉色,你還上墻了呢,有種你一夜都莫回頭睡覺。
宋小軍說的“誰”是丁擠巴眼。在一片夜色的掩蓋下,宋小軍悄悄地摸到了擠巴眼住著的地方,一把火把丁擠巴眼的一堆破爛連著三輪車一起點著了。
丁擠巴眼住在鐵道的路基下面。一個庵棚子連著一個庵棚子,好多收破爛、撿破爛的都在這里居住。這里成了名副其實的垃圾區。宋小軍早幾天就是查看清楚了丁擠巴眼住著的庵棚,一連想好幾個晚上才決定出此下策的。前些天收的破爛,丁擠巴眼堆在小院子里;當天收的破爛,丁擠巴眼留在三輪車上沒卸。一次積攢十天半個月,丁擠巴眼花錢租用一輛小型卡車,一總拉去賣給廢品收購站。宋小軍手里拿著一只打火機,“噗嗤”一下就把院子里的破爛點著火。風吹著火,火鼓動風,火頭一抖一跳的,猛然一下就燃上三輪車。宋小軍沒想到火勢會這么旺、這么兇。火光映亮半個天空,映亮宋小軍一副僵硬的身子。宋小軍呆呆愣愣地站在破爛旁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害怕燒著庵棚,燒死丁擠巴眼。好在庵棚在上風頭,火頭燃不著。宋小軍依舊不放心,跑過去猛拍幾下門說,失火了,快起床。宋小軍聽見屋里響起幾聲咳嗽聲,像是丁擠巴眼起床了,這才放心地一溜煙跑開了。
其實丁老頭早就醒來了。
老人瞌睡少。睡一睡,醒一醒。醒一醒,睡一睡。丁老頭躺在床上醒著眼睛,宋小軍跑過來點著火了。聽見動靜,丁老頭沒敢出門,沒敢吭聲。隔著一條門縫,丁老頭看見破爛上燃起一團火,也看見破爛旁站著的一個人。背著火光,丁老頭看不清楚放火人,也認不出來放火人。丁老頭縮在門后面,膽戰心驚的,害怕這個放火的家伙闖進屋捅他一刀子。丁老頭在城市里混過多年,聽說好多惡人惡事,也看見好多惡人惡事,一時兩時的卻想不清楚怎么得罪了這個放火的惡人。這個放火人一步一步向門前走,丁老頭手里舉著棍子一步一步向屋角退。丁老頭聽見放火人拍門,聽見放火人喊話,一顆心松下來,知道放火人不想殺死他。放火人前腳跑開,丁老頭后腳緊跟。丁老頭不想放過這個放火人。丁老頭更想把事情的原由弄清楚——這個惡人為什么做惡事——放火燒掉他的破爛與三輪車。宋小軍前面跑,走的是一條大路。丁老頭后面追,走的是一條小路。宋小軍走大路,是因為他不熟悉小路。丁老頭走小路,是因為他收破爛熟悉這條小路。大路遠,小路近。丁老頭輕松地追著前面的放火人,又讓放火人覺察不出來。宋小軍一口氣跑到家,跑進屋,“吱呀”一聲打開門,“哐當”一聲關上門。丁老頭停下追趕,站在黑夜里,“嘿嘿嘿”地笑起來說,看你個小舅子的往哪里跑?
丁老頭拿出小靈通,手指撥打起110。
八
結尾之一:宋小軍被行政拘留十五天,賠款一千塊錢。
這些天里,宋小軍不能來小區干雜活,宋本紅也不能來小區收破爛。每天半夜三更天宋本紅起床去菜市場批發青菜,宋本紅能停下收破爛,不能停下賣青菜。賣青菜是他們一家立足城市的根本。根本一丟,真的在城市呆不下去了。宋本紅沒想到宋小軍會去做這種事,宋小軍把這種事做出來過后,宋本紅反倒鎮靜了,認命了。賠一千塊錢算是自認倒霉,蹲十五天班房算是長點見識。宋本紅上午半天要去忙賣青菜,下午半天要去看守所里看宋小軍,去給宋小軍送吃的、送喝的、送鋪的、送蓋的等等。
這十五天里,小區里的破爛沒人去收不要緊,垃圾卻天天要經管,要拉走。誰去拉?當然是宋仁貴。平常,宋仁貴喜歡一邊喝著閑酒一邊看中央電視一臺晌午12點38分的《今日說法》節目,知道好多犯法的案件,知道好多法律詞語。下午,宋仁貴在垃圾箱旁邊清理著垃圾,心里很氣憤宋小軍,說明擺著是個法盲嘛,在城市里混日子不懂得一點法律能照(行)嗎?
結尾之二:吳大力被認命為市房屋管理局副局長。
提升副局長是吳大力事先想得著的。沒在本局提拔,被安排到市房屋管理局卻是吳大力事先沒想著的。
市區里老一點的住宅小區,都是房管局下派人員管理的,至今沒成立小區管理委員會。這一陳舊的管理模式顯然不符合新頒布的《物權法》精神。吳大力上任副局長,主抓各住宅小區的改制工作。成立小區管理委員會,小區管理交給物業公司去管理。第一批試點小區就有自己的小區。手里有權就是不一樣,吳大力利用職權很簡單地把宋雅琴安插進新成立的物業公司。雖說是份臨時工作,按月千把幾百塊錢還是有保障的。
吳大力說,你就在我們這個小區吧,離家近,上班方便。
宋雅琴一臉喜氣地說,好!
實際上,宋雅琴從單位回家的這五年間,嘴上一直沒斷嘮叨工作的事情,說我這一離開單位就不可能回去上班了,趕明就是吳凡考上大學我一天天年歲大又去哪里找工作呀?吳大力不敢向宋雅琴打保票,說她想上班一定能替她找一份工作,在心里卻暗暗地一直謀劃著。正好這是一個好機會。
這天晚上,宋雅琴主動上床把衣服脫光了。
宋雅琴是個喜歡幻想的女人——女人有幾個不愛幻想的,眼下還沒去小區上班,一個人在家卻想著好多小區里的事情。比如說小區試點后,大門得有保安把守,宋禿子顯然不適合當保安了。另外,收破爛的進小區收破爛怎么去管理?這也是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吧……宋雅琴正這么胡思亂想著“破爛”的事情,猛然聽見樓下有收破爛的吆喝聲。
——俺來收破爛嘍。
——哪家賣破爛?
宋雅琴聽見收破爛的吆喝聲有點奇怪,詞語不對頭,聲音也不對頭。宋雅琴往窗外一伸頭,看見吆喝收破爛的不是往日的那個矮胖女人,竟然是丁老頭。丁老頭推著一輛嶄新的三輪車,一臉陽光走過來。宋雅琴不知道宋小軍放火的事情,也就不知道矮胖女人怎么會不來收破爛,也就不知道看大門的宋仁貴怎么會放丁老頭進小區。
同樣,宋仁貴不知道小區將要改變管理方式的事情,也就沒想到自己將來離開小區是回阜陽老家宋家莊,還是繼續留在這座城市里。
宋小軍放火的事情,李鳳英從丁老頭嘴里聽說了,想著該跟宋雅琴說一說,走到宋雅琴家門邊,一只敲門的手舉起來,猶猶豫豫放下來。李鳳英覺得宋雅琴這個女人的心腸有點冷,除去自己家里的事情,不會去問別人家的閑事,更是不會伸手去幫別人的忙。李鳳英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話到嘴邊重新咽進肚子里。
——俺來收破爛嘍。
——哪家賣破爛?
丁老頭推著一輛三輪車,背著太陽一路走過去。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