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來有人編了一段順口溜,說是“天不怨,地不怨,只怨恐龍要下蛋;爹不怪,娘不怪,只怪恐龍壞的菜”。壞菜就是壞事的意思,鄂西北語,一盤菜放壞了,無論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吃進人體之內(nèi)都要腹疼拉稀,這能是好事嗎?不能,所以壞菜就是壞事。也有的調(diào)侃寧天寶人如其名,天生是個寶器,寶器也是鄂西北語,這個詞的意思又跟字面相反,不是用金玉一類原材料做成的玩意兒,而是形容人蠢,不識時務(wù),永遠也成不了俊杰。還有的感嘆江天富太聰明,聰明前面加一個“太”,就反而要被同一個東西所誤了,管你天狠地毒,最終不還是應(yīng)了一句古言?
回頭再說恐龍蛋。這寶貝疙瘩是在修建南水北調(diào)工程的時候,被當?shù)貛讉€農(nóng)民工發(fā)現(xiàn)的。農(nóng)民工用洋鎬挖引水渠,有一天挖出一個圓鼓碌碡的石頭,黃不黃紅不紅的,有西瓜那么大,上面一層瓜子大的裂紋,像是煮熟的茶雞蛋被人捏了一把。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農(nóng)民工一聲驚呼,高喊著挖到了地膽,挖進地球的肚子里去了!包工頭罵他說喊個雞巴,還不快挖,農(nóng)民工說不敢挖啦,再往下挖就會挖出國際問題,讀書時地理課老師講地球是圓的,美國跟我們是腳對著腳的呀。
趁著兩邊爭論的工夫,有個小農(nóng)民工要奪頭功,騎上摩托就往市里報信去了。
這件事應(yīng)該歸市文化局管,那一天市文化局在召開會議,開的正好是文物工作會,把市委宣傳部的江部長也請了來。騎摩托的小農(nóng)民工站在窗子外面,手也是比,嘴也是動,屋里的人都懶得搭理他,最后來了一個保安,手里拿根電棍要趕他出去,小農(nóng)民工靈機一動,說是小個便再走,一轉(zhuǎn)身溜進廁所里面躲著,想的是等會兒保安走了他再出去比劃。事有湊巧,這個文物工作會開得相當長,中途江部長出來上廁所,小農(nóng)民工一看正是剛才坐在主席臺上的那個人,撲過來就喊領(lǐng)導(dǎo),江部長被他嚇了個倒退,厲聲問道:“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小農(nóng)民工投降一樣舉著手說:“領(lǐng)導(dǎo)別誤會,我是搞南水北調(diào)的農(nóng)民工,我們挖水渠挖出了一個古里怪氣的石頭,大小跟西瓜差不多,樣子像炸了殼的煮雞蛋,都猜是個寶,可又說不出個公獐母麂,我怕哪個不懂事的給弄破了,就趕緊跑來向領(lǐng)導(dǎo)報告!”
江部長瞪著眼睛還沒聽完,嘶的一下把解開的褲鏈拉上了,拍拍小農(nóng)民工溻得透濕的脊背說:“走!”
小農(nóng)民工騎著摩托在前方帶路,江部長的小汽車在后面跟著。來到工地,連報信的小農(nóng)民工都驚呆了,原以為這種怪石頭只有一個,想不到就在他去市里這么一會兒工夫,回來時工地上都臥了一大片,遠看就像洪水退去以后河灘上趴滿的烏龜。農(nóng)民工們圍著這些烏龜看了又摸,摸了又看,有的還夸張地撅著屁股,做出下蛋的姿勢,逗得其他的農(nóng)民工們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江部長從車子里跳下來,一邊高喊著不許動,一邊奔到這些石頭面前,彎下腰去看著看著,嘴里輕輕發(fā)出了一個呻吟說:“我的個母親哪,這不是恐龍蛋嗎?”
話一出口,所有的農(nóng)民工都停止了嘻哈,一律瞪圓兩眼,看看石頭又看這個坐小汽車趕來的人。突然間,包工頭發(fā)現(xiàn)他長得很像昨晚電視新聞里的一個頭頭,再看就叫出聲道:“唉呀,你是江部長吧?”
江部長顧不上答話,報信的小農(nóng)民工自以為功高蓋世,替他回答說:“江部長正在……開會呢,我去一請就把他請來了!”話到嘴邊他給改了,沒好說他正在上廁所。
“我的個母親哪,這可是一件大事呀!”江部長這時又輕輕地呻吟了一句。
江部長是個有才華的宣傳部長,年輕時寫過一些詩歌和散文,激動時喜歡用母親這個書面語言,取代普通人所說的娘和媽。他的詩文寫得相當?shù)挠袣鈩荩籼旌暗兀闇I交加,曾經(jīng)有人說江天富是白話版的屈原。后來他入了仕途,一時停筆,但也有人說是寫不出來才去做官,為此還引用了一段魯迅先生的話。當?shù)氐奈膲缫恢贝嬖谥陨蟽煞N說法,更多的人傾向于后者。
主持會議的人見江部長去上廁所,半天也不回來,擔心是不是出了問題,就派了一個人進去看看。一聽派去的人回來說廁所里并沒有人,主持人就更加慌神了,又派人去向保安打聽,保安說江部長是跟一個騎摩托的小農(nóng)民工走的,小農(nóng)民工為了見他趕都趕不走,在廁所里隱藏了老半天,兩人去的方向好像是南水北調(diào)的工地。主持人料定那里有了緊急情況,立刻宣布散會,帶著與會的文物工作者們一同坐車,直奔工地而去。
大隊人馬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挖出幾千只恐龍蛋了。其中有一只的周圍站滿了農(nóng)民工,有人嘻嘻哈哈地用手去戳,說是一個小鳥樣的腦袋正在往外面拱呢,就有另一人及時去打他的手,正顏厲色地警告他說,萬一戳掉一片小碎渣渣,他這輩子砸鍋賣鐵再把老婆出售給河南都賠不起,那人就嚇得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用江天富的話說,這簡直是石破天驚,一夜之間,從前并不知名的這個城市大放異彩,接下來的可能是全地球的考古工作者都將蜂擁而至,以此帶動這塊土地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還有一個潛在的好處,可以申報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得到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的一大筆資金。這一會兒,江天富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部長,在他五十歲的這一年,老天爺給他送來了一件厚禮。
今年他正好五十歲,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文化這一塊是歸他管的,他知道他的天命就要來了。
2
但是,五十歲的江天富并不知道,還有一個五十歲的人要壞他的菜。這里又要說到壞菜了。在本市的領(lǐng)導(dǎo)干部當中,江天富是惟一在網(wǎng)上寫博客的一個,前面說過天富同志早年是愛好文學(xué)的,寫過一些詩歌散文,從政以后公務(wù)纏身,不能潛心寫這個了,不過他身上的文學(xué)細胞還沒有消失,他在自己的博客里發(fā)表言論,往往帶著文學(xué)的色彩,因此一出手就不同凡響。
這樣一來,很多認出他是宣傳部長的粉絲就在跟帖里對他大加贊賞,贊賞他的思想深刻也贊賞他的文采斐然。恐龍蛋的事情出現(xiàn)以后,當天晚上,江天富又在博客里寫了一篇,題目是《我們從恐龍之死想到了什么》。他在博文里想了很多,只是沒有想到,在一大堆粉絲的跟帖中間,有一個署名仰天嘯的在他身上踩下了這樣一只腳印,仰天嘯說:“我想到的是,還有一只正在出殼的小恐龍,有人攜婦挈雛,藏之密室,你說這事該怎么辦呢?”
這一腳踩得太他媽惡毒了,言下之意,是說有人把那只小恐龍正在出殼的恐龍蛋偷走了,而且偷走的還有它的母親,也就是老恐龍的蛋,而這事像是跟他有關(guān),至少他是知曉的。江天富被踩了個措手不及,臉都紅了。紅過之后又變成了青,他順手就拿起電話,打給他的司機說:“小趙子你來一下。”
房門一響,小趙應(yīng)聲而到。江天富問:“那天去看恐龍蛋,你是一直跟著我的吧?”
小趙子說:“是啊!”
江天富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沒拿誰一針一線吧?”
小趙子說:“沒啊!”
江天富點點頭說:“這就好,我聽說你還是個網(wǎng)絡(luò)高手,你去給我查一個人,查一個網(wǎng)名叫仰天嘯的,查出他的真實身份,你來告訴我一聲。”
小趙子拍著自己的胸口笑道:“我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呢,原來還是這個呀,小菜一碟!”
司機小趙子的正式名字叫什么,是否就叫趙小梓,趙小滓,或者趙小紫,天天坐他車子的江天富從來就沒有搞清楚過,因為名字對于司機來說意義不大,要用車時只要喊一聲小趙子,小趙子就會及時開著車子來到他的面前,車門一拉,他就坐進去了。小趙子以后開車開老了怎么叫呢?改一下就是,叫老趙。市委小車班里有個叫老趙的師傅,那就是小趙子未來的稱呼,臨到小趙子叫老趙的時候,現(xiàn)在的老趙也就不能再開車了。當然,有的小車司機直到退休,名字也叫小什么子,這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
說小趙子是網(wǎng)絡(luò)高手的人叫蔣白露,江天富的妻子。有一天蔣白露坐小趙子的車,聽他一邊開車一邊講起自己的故事,回家就對江天富夸他,一直夸到零點。她說小趙子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曾經(jīng)配合公安局的刑偵人員,在網(wǎng)絡(luò)上抓獲了一名畏罪逃逸的肇事車司機,也怪那人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被捕前用“司馬逸”的網(wǎng)名,隔三岔五要在博客上寫一篇文章,這就不免要露出幾只馬腳,包括在網(wǎng)名上。蔣白露是市藝術(shù)學(xué)校的黨委書記,主抓政治思想教育工作,第二天一回到學(xué)校,又號召全校喜歡玩網(wǎng)絡(luò)游戲的學(xué)生,要向那位網(wǎng)上擒賊的司機叔叔學(xué)習(xí)。
小趙子受命之后,當夜無眠,天亮的時候思路突然來了,他略施了一個小計,用仰天嘯的名字在很多人的博客里留言,故意把言留得狗屁不通,粗俗不堪,還一個勁兒地跟博主唱反調(diào)。這一下就激起了眾粉絲的蔑視與憤怒,點起他的名字進行臭罵,說你別他媽的胡嘯亂叫了,你仰到狗屎堆上去望天哭吧!仰天嘯的城府和智商比司馬逸高不到哪里,這么一來他忍無可忍,終于挺身而出,在留言處像武松一樣寫道:“仰天嘯乃俺寧天寶也,大膽蟊賊,敢冒俺名,待俺抓住關(guān)你的禁閉!”
小趙子圓滿地完成了江部長交給他的任務(wù),把偵破的結(jié)果原原本本告訴了江天富。江天富一聽寧天寶的名字,直覺得自己的胸口要炸。寧天寶跟他家住同鄉(xiāng),出生同年,小學(xué)同級,中學(xué)同班,上了大學(xué)又是同校,高中時兩人還同過一張桌子,名副其實是同桌的你。寧天寶會寫文章,江天富也會寫文章,一桌二人比翼雙飛,校報校刊上以及教室后墻的專欄上,不斷出現(xiàn)他們的名字,把班上的同學(xué)們都羨慕得眼放紅光。大學(xué)畢業(yè),兩人又分配到同一個城市,一個在報社,一個在電臺,別人就在背后議論他們,有說是天生奇緣,也有說是前世冤家。根據(jù)中國一山不容二虎的原則,這些人說,總有一天,你們看著。
這樣的話他們多半是聽不到的,偶有耳聞,哈哈一笑就過去了,至少寧天寶是這樣的。接下來他們還在一起談詩論文,直到發(fā)生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兩人從此才開始搞掰。那件事是這個城市管轄的有一個縣,有一年接到市里下達的指標,要他們利用山坡和青草的地域優(yōu)勢,打一場全民養(yǎng)羊的戰(zhàn)爭,人平三只,戶平五雙,全縣全年要完成一百萬只羊,從而一舉成為鄂西北山上的內(nèi)蒙古大草原。縣里明知道這個指標打死他們也完不成,但又不能抗上,眼看著市里就要派人來視察了,就緊急召開各鄉(xiāng)的鄉(xiāng)長開諸葛亮?xí)?/p>
果然有一個姓郎的鄉(xiāng)長,獻了一條聰明的計策,說是等上面來人的那一天,各鄉(xiāng)動員村民和小學(xué)生,一人身披一張白色的塑料薄膜,弓著身子在山上走來走去,老遠看去,滿山不都是大羊和小羊了嗎?郎鄉(xiāng)長說,按照以往的歷史經(jīng)驗,上面來人一個個那么肥的肚子,那么大的屁股,那么細的兩根小腿,難道還能爬上山來不成?爬個球喲!參加諸葛亮?xí)目h鄉(xiāng)干部們一致認為,這個辦法有一定的可操作性,于是就這么操作了。那一天上面來了一個車隊,從山下仰看山上,滿山都是青青的野草,白白的羊群,有人甚至還聽到咩咩的叫聲。
江天富那一年是電臺的首席記者,著名的快槍手,上午隨隊參觀,中午飯也不吃,奮筆疾書,寫了一篇急稿,當天晚上就在電臺播了。同時他把稿子給了報紙一份,一稿兩投倒不是為了多掙幾個稿費,主要目的是宣傳鄂西北的內(nèi)蒙古。報社的編輯就是寧天寶,收到老同學(xué)的稿子不僅壓下不發(fā),反而哈哈大笑地給江天富打了一個電話過去,說是他可以料定這事有詐,不日他將另寫一篇文章進行揭發(fā)。江天富心里就有火了,但這火發(fā)不出來,電話里他就也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寶器呀,那我就等著看你的討武檄文啦!”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還以為寧天寶是一時興起,說著玩兒的,沒想到這人說寫就寫,出手絲毫不比他慢。幾天以后,南方一家大報上真的登出一篇文章,江天富一看才大吃一驚,用他的話說,他平生第一次領(lǐng)教了寧天寶的心狠手毒,翻臉無情。那篇文章的題目是《一群披著羊皮的“郎”》。“郎”字打著一個引號,指的是諸葛亮?xí)夏莻€獻羊皮計的郎鄉(xiāng)長。
這篇文章轟動了全市,寧天寶的名字就像傻子阿甘一樣家喻戶曉,有人也給他取了一個長長的名字,叫做“一只長了狗膽的‘寶’”,與他的文章題目形成對應(yīng)。后面那個“寶”字也打引號,意思是說他好大的狗膽,竟敢跟市委對著干。
羊皮丑案出在羊年,羊年過去,猴年到來,大年初一清早,寧天寶帶著妻子李霞去給父母拜年,出來返身鎖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昨晚貼在門框上的對聯(lián)被人換了一副。這副新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是“羊皮撕去假消息”,下聯(lián)是“猴手寫出真文章”,橫額是“后事如何”。猴手也是鄂西北語,說人性子急,手腳快,猴手猴腳,這樣的人做事往往是要出問題的。寧天寶把新對聯(lián)從右到左,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不由得大笑了說:“嗨,早知道有人給我送對聯(lián)來,我自己就省得花錢買了!”
李霞卻噘著一個染紅的嘴巴生氣:“你還在笑,人家是在為你擔心,那個后事如何是什么意思?”
寧天寶說:“叫你讀書你不讀書,你就只會跳舞,不知后事如何的后面是且聽下回分解呀!”
3
后事也并沒有太大的懸念,無非是從這一年開始,江天富和寧天寶的關(guān)系變得有點微妙起來,兩人見面還是握手,還是說話,還是笑,但是笑出來的聲音不再是哈哈哈的,而成了嘿嘿嘿的。再往下去,只看見兩張嘴巴一咧一咧地動,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到了最后,兩人連嘴巴也不咧了。
在這個關(guān)系變化的過程里,他們各自的地位也發(fā)生著變化,江天富順著竹竿嗖嗖嗖嗖,由電臺的記者到主任,到臺長,到局長,一鼓作氣又爬到市委宣傳部。寧天寶的變化跟他相反,江天富是從下往上嗖嗖嗖嗖,寧天寶是從上往下唰唰唰唰。報社先是發(fā)現(xiàn)了像他這種人,是不能掌握新聞發(fā)稿權(quán)的,把他從新聞部調(diào)到副刊部,接著發(fā)現(xiàn)他編發(fā)的雜文似乎也有立場問題,又把他從副刊部調(diào)到校對科。寧天寶把報社的部門想了個遍,心想不能再調(diào)了,再調(diào)就剩下上大街賣報紙了,他下決心要做一個好校對,當晚他去超市買了一把尺子,次日一早來到新的崗位,走馬上任,用這尺子壓在當天的報樣上,移動一行,校對一行,目不轉(zhuǎn)睛,心無旁鶩,覺得這樣總該不會出錯了吧?
江天富正好是主抓新聞與文化的副部長,這兩條戰(zhàn)線是最不好抓的,也是最經(jīng)不起抓的,過去別人只抓政治思想,把左邊的一只眼睛睜著,不抓文字質(zhì)量,把右邊的一只眼睛閉著,手也是一只硬來一只軟。新官江天富上任之后,一心要燒把好火給人看看,他兩眼睜得一樣大,雙手也是一樣硬,使勁兒一抓,就在經(jīng)不起抓的報紙上,抓出來了一個錯別字。
報社馬社長是他的鐵哥們兒,江天富拿起電話就打過去:“我的個母親哪,老兄一上任,你榮華子就給我來個下馬威是不是?什么時候不能錯,什么地方不能錯,什么字不能錯,你偏要把人家的名字都搞錯,聽鄧麗君唱歌是不是?鄧麗君死了你們也想死嗎?誰的編輯,誰的校對,實習(xí)生還沒培訓(xùn)就上崗是不是?我看你得拿出個處分意見來,榮華子!”
馬榮華拿起報紙,汗珠從身體的很多部位冒了出來,他請本報當日責(zé)任校對寧天寶,到他這里來有事相商。馬社長用了一個“請”,接著又用了一個“商”,除了寧天寶,他對手下的任何別人可不這樣。過去他很想當一個好記者,追著寧天寶的屁股叫老師,給他打開水,擦桌子,有一次出外采訪兩人住一間房,還給他洗過一雙襪子和一條短褲衩。棄文從政是后來的事,后來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好記者的稿子發(fā)不出去,好記者的職務(wù)升不起來,他試著調(diào)整了一下前進的方向,立刻就被江天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苗子。
室門推開,寧天寶乖乖進來。其實寧天寶比他們先知先覺,報紙一出來他就知道了,甚至報紙還沒出來他就猜到了。他一手握著尺子,一手端著報紙,走到馬社長的面前,首先向他深深掬了一躬說:“我代表犯錯的三方,向受害的三方表示歉意!”
“寧老師請坐,你不要用曲里拐彎的文學(xué)語言,你就用直截了當?shù)男侣務(wù)Z言跟我說說不就行了嗎?”馬榮華還是叫他寧老師,要是換了別人,他指著對面座位的那只手這時正在拍著桌子。
“好,”寧天寶一聽又覺得自己是老師了,就在他對面坐下來說,“我認為,首先,錯在報上登的那位有帝王惡嗜的先生,他效法武則天,追隨清王室,為避百姓同名,專造奇名怪字。他的兒子也有錯,得知自己的名字除臺灣以外,在大陸所有辭書中已經(jīng)消失的時候,就應(yīng)該通過戶籍管理單位用一個同音或者同義的字來作更換,以免為文字的傳播和閱讀造成障礙。其次,我兩次把這個誤排的怪字校正過來,都沒有得到電腦編輯的依樣修改。最后,即將付印的終校稿第三次送到我的桌上,你應(yīng)該記得,那天晚上整座大樓突然停電,一片漆黑,長達一個小時之久,我摸黑下樓去取應(yīng)急燈,這時電燈又像鬼一樣突然亮了,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桌上的校稿已經(jīng)被人取走……”
“那寧老師你認為,這件事哪三方受到了傷害呢?”馬榮華像在聽他說書,可他說的又句句是實,一番話論證鑿確,無懈可擊。鄂西北語,簡直叫做雞嘴子都搗不爛。
“第一是無辜的讀者;第二是咎由自取的奇名怪字者本人;第三還有本報和全體員工,包括你在內(nèi)。”寧天寶實事求是地說。
馬榮華剛要點頭,中途又改成搖頭了:“我聽你說得有理,可也不能說江部長的意見就沒有理,泰山壓頂,請你體諒,我還是決定再把你的工作調(diào)整一下。我發(fā)現(xiàn)寧老師你不僅有文才,還有口才,調(diào)整到廣告科怎么樣?去那里可以充分發(fā)揮你的才能,給處于經(jīng)濟重壓下的報紙拉點廣告,做點貢獻,單位興亡,匹夫有責(zé)呀!”
“哈哈哈哈!”寧天寶仰天大笑道。
“要不你去求求你的同學(xué),饒了我們,也饒了你?”馬榮華給他出謀劃策說。
“這可能嗎?可能嗎?你還是告訴我廣告怎么個拉法吧。”寧天寶把笑全部收起來了。
馬榮華沒有告訴他廣告的拉法,第二天通報錯字責(zé)任的社委會上,只宣布了廣告部經(jīng)理助理寧天寶的任務(wù)指標,每月平均三個廣告,全年合計三十六個,純收入不得少于八十萬。最后,馬榮華說了一句幽默的話作為鼓勵:“這就好比殺豬,殺屁股還是殺腦殼,方法你定,我不管你,只要把豬殺死就是一個好殺豬匠。寧老師,你要爭取做一個完成任務(wù)的好殺豬匠啊!”
全體大笑,寧天寶也跟著笑。笑過了,他問馬榮華說:“我要是殺不死豬,你是不是要殺死我哇?”
馬榮華板下臉說:“寧老師,不要說這些有傷感情的話嘛!”
4
寧天寶首次出去“殺豬”,差點兒挨了人家一頓打。市里有一家民營企業(yè),從前生產(chǎn)嬰兒的尿不濕,后來轉(zhuǎn)產(chǎn)婦女的月經(jīng)帶,芳名叫浸不透,最近又推出一樣高科技的新品種,它既是嬰兒的尿布,又是婦女的衛(wèi)生巾,注冊商標為雙不漏,打出一個八字口號,叫做“一物二用,長幼咸宜”。通過本市一個經(jīng)常向報紙投稿的通訊員介紹,寧天寶騎著一輛自行車下去聯(lián)系,企業(yè)的女老板過去看過他的文章,有一定的認識基礎(chǔ),見他談吐風(fēng)趣,文如其人,答應(yīng)得還是很爽快的。
女老板叫黃曉玉,年齡可能有四十多歲,風(fēng)韻猶存,尤其兩只細長的眼睛像狐貍一樣。她認為自己的魅力并沒有減,提出報紙要拿出三分之二的版面,刊登這樣一幅宣傳圖片:圖片的中心是她親自抱著一個小寶寶,一人系一件雙不漏的樣品,面向讀者,伸出兩根象征勝利的手指頭。黃曉玉用一雙狐貍的眼睛看著寧天寶說:“寧記者,你覺得這個創(chuàng)意怎么樣啊?”
寧天寶想了想說:“談不上新穎,也算不得過時,目前國內(nèi)廣告的水平取決于國民的水平,太講藝術(shù),過于超前,云里霧里看不到廬山真面,反而讓觀眾對產(chǎn)品發(fā)生歧義。鑒于上述情況,應(yīng)該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意就這樣吧,只是在拍攝上要下些功夫。廣告詞是你方提供,還是……?”
黃曉玉微微一笑,說她自費讀過一年傳媒大學(xué),編幾句廣告詞還是沒問題的,接著她就一邊請寧天寶坐下喝茶,一邊低頭構(gòu)思,不多一會兒抬起頭說:“這樣說吧:尿不濕,浸不透,不如買個雙不漏,母子二人都能用,叫你一次愛個夠。耶——!……我的嗓子最近有點兒發(fā)沙,制作時不要搞同期聲,后期配音我本來想請辣妹子小宋,再想人家太忙,那就在省里面找一個吧!”
兩人在一起談了三個小時零二十分鐘,把廣告的價錢敲定下來,擬好合同,談好付款方式,約好帶燈光攝像師來拍攝的時間,寧天寶向黃曉玉告辭了。他騎著自行車打道回府,一路上哼著愉快的歌兒,好像是打靶歸來。他覺得人才就是人才,混到拉廣告的地步也是人才,人才殺豬也不同于一般的殺豬匠,一不殺屁股二不殺腦殼,與君一席話,一頭豐滿的小母豬就搖搖擺擺地跟他走了。
半個月后,寧天寶帶著燈光攝像師來到這家企業(yè),黃曉玉已經(jīng)提前安排員工,把掛滿獎狀獎牌和獎杯的會客廳整理一新,變成了一間臨時攝影棚。她自己身著披風(fēng),懷里抱著一個系了“雙不漏”的大胖小子,那是她從手下員工那里借來的道具,等著燈光打亮,她把披風(fēng)輕輕抖落,也露出那件高科技的產(chǎn)品,笑著比出兩根指頭,朱唇微啟,沒出聲地說了個“耶”。
這個畫面應(yīng)該說還算可以,國內(nèi)很多類似產(chǎn)品的廣告都是這樣。但是就在攝像師即將開拍的那一剎那,兼當導(dǎo)演的寧天寶突然鬼使神差,用右手的食指頂著左手的掌心,像籃球裁判一樣做了一個暫停的動作,他對黃曉玉說:“慢,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漏洞,首先從年齡看,我發(fā)現(xiàn)你和小寶寶不像母子兩個,實在要這么說讀者也會認為是晚年得子,說不定還會考慮到產(chǎn)品的副作用……”
黃曉玉驚訝地問:“你說什么?”
寧天寶接著說:“其次,廣告詞說‘母子二人都能用’,我又想了,由于雙方的臀部、腰圍、身形、體積,以及生殖器官的不同,一件產(chǎn)品是不可能母子二人都能用的。如果就這樣登出去,用戶必然認為是虛假廣告,企業(yè)由此也達不到銷售的目的。因此我們是不是……”
攝像師停了下來,眼睛轉(zhuǎn)向燈光師,剎時間兩人笑成了一團。笑聲中黃曉玉的臉色看著看著紅了,笑容看著看著淡了,接著她把懷里的小寶寶往地上一放,光著身子跑到寧天寶的面前,照他就是一個巴掌打來,嘴里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你對我做什么下流動作?你兩只賊眼那樣把我盯著,你發(fā)現(xiàn)我什么漏洞了?”
寧天寶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顧得雙手把頭護住,慌亂中找不到他停在門外的自行車了,一招手打了輛出租車逃回報社。他實在也想不通,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為了保證廣告產(chǎn)品的效應(yīng),希望換上一位年輕些的母親,比方說請李霞在她們藝校找個長得漂亮的小女教師,怎么他的好心成了驢肝肺,她反而罵他是不要臉的臭流氓呢?
這事很快像風(fēng)一樣就吹了開去,在新聞行業(yè)吹一吹也就罷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突破范圍吹進李霞的耳朵里。李霞在藝校教跳舞和體操,隨著別人丈夫的越跳越高,她對自己原地踏步的丈夫是越來越不滿的,當年她決定嫁給寧天寶,對他的設(shè)計是跟江天富齊頭并進,不分伯仲。沒曾想羊皮丑案發(fā)生以后,她的計劃變成了笑話,夢想變成了胡思,寧天寶從她心中的鞍馬上吧唧一聲掉了下來。這么一個前途無“亮”的男人,在黑暗中走完一生也就罷了,可他還要借著微弱的燭光,去打一個做衛(wèi)生巾的女老板的主意。
告訴李霞的這個人,還是她們的校黨委書記蔣白露,蔣書記在告訴李霞這件事情之前,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部長丈夫手機里的一條短信。那天他在外面喝的是啤酒,一回家就直奔衛(wèi)生間,匆忙中把剛接聽的手機扔在了沙發(fā)上,手機一響,蔣白露按了,發(fā)來一句杜甫的名詩,“兩個黃鸝鳴翠柳”,屏幕顯示,發(fā)信的是他報社鐵哥們兒馬榮華。如果只是這一句,如果沒有下一句,如果下一句不把杜甫的原詩篡改幾個字,蔣白露還會以為他們之間酒后風(fēng)雅,懷念唐詩。你看,春天來了,柳樹綠了,兩只可愛的小鳥兒站在柳枝上快樂地啁啾著,一道多么美麗的風(fēng)景呀!然而,馬榮華發(fā)來的下一句不是“一行白鷺上青天”,而是“氣得白露喊青天”,這一個“氣”,這一個“喊”,這一個“白露”,可就一下子讓她懷疑上兩個黃鸝了!
蔣白露的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相信自己破譯了這兩句黑話。江天富從前寫詩歌散文,用的筆名江柳,現(xiàn)在時不時地還有人提起這個名字,依然贊嘆不已。本市有兩個風(fēng)流女人,一個是卷煙廠的黃葉子,一個是衛(wèi)生巾廠的黃曉玉,被稱做是“男人個個都愛哼那么兩句兒的山二黃”。愛哼山二黃的男人們,都知道山二黃巴結(jié)江天富,希望宣傳部部長能派部下去宣傳她們的業(yè)績。手機里的兩個黃鸝,必定是那兩個姓黃的婊子無疑,她們無恥地攀在一棵雖然已經(jīng)不翠,但卻越發(fā)粗壯的老柳樹上,真要活活氣死她這只原本棲在枝頭的老鷺鷥了!
在心中埋下仇恨的蔣白露,接著又聽說了黃曉玉怒打?qū)幪鞂殻皇菫閷幪鞂汎Q不平,她是為她自己鳴不平,她要借她部下李霞之手,去在黃曉玉那張涂脂抹粉的狐貍臉上,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打一個耳瓜子。最好再用她跳舞練功的腳,在那一股臊氣的小肚子上踢它一腳,只要不出人命,一切有她兜著。
5
李霞辜負了蔣白露,她要么完全沒有領(lǐng)會上級的意圖,要么缺乏為夫報仇的信心和力量,要么就是覺得責(zé)任主要還在自己的丈夫這一方。因此她沒去衛(wèi)生巾廠嚴厲批評那個女老板,而是帶著滿腔怒火回家發(fā)動內(nèi)戰(zhàn),逼著寧天寶開展自我批評。當天晚上,吃罷了飯,李霞把女兒關(guān)進小屋去做作業(yè),剩下他們兩個在另一間屋里,嘶的一響她拉開坤包,從包里取出一根教學(xué)生們練功用的五彩棒,就是藝術(shù)體操選手在比賽時跳著跳著往天上一扔,做上幾個漂亮的高難動作,然后又用雙手把它接住的那種體育器材。
“說,你到底把那個黃曉玉怎么了?你不知道她是江部長的人?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猴相,黃曉玉也是你能隨便……那個的嗎?”李霞咄咄逼夫,五彩繽紛的體操棒在她手里一掄一掄的。
直到這時,寧天寶才知道李霞已經(jīng)聽說了這件事,也才知道黃曉玉不是一個普通的女老板。古往今來,跟名男人有染的女人自然也是名女人,宣傳部長江天富至少在本市還是有一點名氣的。這么說他跳來跳去,永遠也跳不出江天富的手掌心,一動身又被他手下的人馬絆了一跤。寧天寶的身子發(fā)僵,兩眼發(fā)直,耳邊聽著李霞的逼問,心里回想自己這些年來被人持續(xù)反復(fù)地調(diào)整著,每調(diào)一次,都要瘦上八至十斤,現(xiàn)在他不用尿泡尿照,也知道當年最討李霞喜歡的那張國字臉沒有了,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不是猴相,又是什么?
他想最后再向李霞解釋一次,努力使她接近事實的真相,可是解釋著解釋著,他發(fā)覺自己的解釋不僅不起作用,反而在解釋的過程中由于用詞不當,又引發(fā)出了她新的懷疑和憤怒。他就索性不再解釋了,望著李霞手里的棒子,用手指了指女兒的房門,意思是可以象征性地打他兩下,出一出心頭的那口惡氣,在不驚動女兒的前提下爭取早些結(jié)束戰(zhàn)斗,千萬不要大打出手,發(fā)出巨響。
女兒的名字是他取的,叫做寧可,此時他這個做父親的想法卻是寧可委屈自己,不可打擾寧可。寧可今年在讀高二,明年就考大學(xué),父女兩個的共同愿望,是女兒考上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新聞系,將來做一名真正的記者。比他強,比江天富更強。
藝校女教師流下了心酸的眼淚,最終她把棒子扔在地上,放棄了對丈夫的繼續(xù)拷問。但是一個比這更大的懲罰,在她的心里萌動了一下,從此它像一只會鉆空子的肉蟲,一到她惱恨的時候就及時地爬出來,一會兒她把它拈走,過一會兒它又拱了進去,特別地頑強,特別地不容易被消滅,鉆得她的心萬分矛盾和難受,她都不知道下一步她該怎么處置它了。
寧天寶首戰(zhàn)失利,還得抖擻精神,接著去完成報社為他制訂的任務(wù),因為這項任務(wù)要跟他的工資獎金掛起鉤來,而這些東西又是他生活的基本保證。上次幫他介紹黃曉玉的那位通訊員,聽說他的廣告沒有拉到,反而差點兒挨打,心懷歉意,再接再厲,又為他介紹了新的一家。不過這次不是本人,是托自己一個神通廣大的江湖朋友。牽上線了以后,朋友直接給寧天寶打來電話,為的是把行業(yè)內(nèi)的規(guī)矩跟他做個溝通。寧天寶在電話這頭一個勁兒地道謝,可就是不說怎么個謝法,耗了人家半個多小時的電話費,對方估計手機快沒電了,抓緊問了他一句道:“寧先生,這事要是成了,你給我按多少回扣?”
他被問了個白翻眼,在他的腦子里根本就沒有回扣這個名詞,他就一臉的困惑,反過去問:“回扣是什么意思?廣告費還要往回扣嗎?扣過以后錢如果少了的話……”
結(jié)果這筆廣告連同這個朋友一道,從此就消失了。過了一月,本報刊登出一個他很熟悉的廣告,再看就是他談來談去談丟了的那一個,回到科里他一打聽,是坐他對面的毛毛給拉來的。毛毛十七歲,初中畢業(yè),是馬榮華小姨妹子的女兒,姨妹子和姨妹夫要去加拿大打拼,暫時把毛毛寄放在姨父這里。毛毛見了寧天寶嘻嘻一笑,扔給他一塊口香糖說:“謝寧叔啊!”
兩次幫他都沒獲取成功的通訊員,受了打擊心灰意冷,嘆一口氣,沒有能力再幫他第三次了。時間先是一天一天地過去,后來是一周一周,再后來是一月一月,季度結(jié)算的日子來到了,寧天寶的任務(wù)沒有完成,不是沒有很好地完成,而是一點兒也沒有完成。報社的制度是嚴格的,最初他拿不到獎金,接著他拿不到全額工資,又接著他連半額工資也拿不到了。
寧天寶覺得維持生存的惟一辦法,只能是發(fā)狠地熬夜,發(fā)狠地寫文章,力爭換成稿費,把他虧損的工資獎金彌補回來。但是他寫的文章很難在外面發(fā)表,本報就更不用說了,惟有南方那家刊登過《一群披著羊皮的“郎”》的報紙,才對他的文章情有獨鐘,經(jīng)常還能給他寄來幾百元錢。不過報紙的編輯告訴他說,該報最近又整頓停業(yè)了一次,總編換了,他的名字也被人盯上了,不能連篇累牘刊登他的,平均每月一到三篇,還得適當?shù)負Q換筆名。
南方報紙最近刊登他的一篇文章,有人說是“羊皮”的姊妹篇,這又是他親眼看到的一件奇事。半個月前省里來人檢查市區(qū)綠化,市林業(yè)局派人買了大量的力邦漆,把綠化區(qū)的房屋白墻都刷成綠色,讓人老遠看去一片林陰。寧天寶給他這篇文章的題目取做《長在墻上的“樹”》,“樹”字又打了引號。文章發(fā)表以后,他所在的城市再次轟動,但是當他去領(lǐng)三分之一工資的時候,財務(wù)科的女會計眨巴著兩只不想得罪人的眼睛,左右看看然后悄悄地告訴他說,馬社長剛才來對我們說了,寧老師的工資從本月開始凍結(jié)。
上次沒忍心用棒子拷打丈夫的藝校女教師,更加感到自己生命的重負,家庭前景的渺茫,這一次她咬了咬牙,又在心里跺了個腳,決定向他提出女人們最終的那個要求。她背過臉去,輕聲地說:“我們離了吧!”
普通丈夫第一次聽到這話,一般會有三種判斷,一是真離;二是假離;三是假中有真半真半假地離,情況相當于實戰(zhàn)之前的軍事演習(xí),敵退我退,敵不退我就真打。可是書呆子寧天寶很不適應(yīng)這種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他的判斷只有一個,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從發(fā)生廣告事件的那一天起,夜里他已多次夢見這個結(jié)局,因此除了在經(jīng)濟上,其它各方面他都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有備之戰(zhàn)使他表現(xiàn)得異常的堅決和果斷。
寧天寶的回答好像子彈,只打了一發(fā),他說:“離。”
李霞覺得自己被擊中了,但她不能后退,又提出了第二個要求:“我要女兒!”
寧天寶朝她打了兩發(fā)子彈:“隨她。”
李霞不敢再說話了,因為一心撲在藝校,照顧不上女兒,她有些擔心女兒會站在他那一邊。鄂西北語,女隨爹,兒隨娘,兩個都不隨的是白眼狼。隨有兩層意思,一是跟隨;二是酷似,女兒不僅長相像他,秉性更像他,隨他而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過去他們夫妻和睦,有一次全家外出旅游,在車上她開玩笑地提出這個問題,女兒的回答讓全車人有耳共聽,一個缺心眼的女人趴在她的耳朵邊問,這丫頭是不是前房生的?
果然寧可表態(tài)了,連說話的語氣都像她的父親:“你要是真的跟我爸離婚,我寧可要飯,我寧可餓死,我也要跟我爸!”
旗幟鮮明的寧可把父親感動得哭了起來,男兒淚從他的手指縫里一滴一滴往下流著。李霞以為他后悔了,心里猛然一喜,趁機提出一個真正的條件:“要想挽救這個家庭,除非今晚你跟我到江部長家去,向他承認這些年你做錯了!剩下的事你都別管,有我跟她愛人蔣書記擺平!”
寧天寶乜著眼睛看她,看夠了,從鼻子里發(fā)出一個硬邦邦的聲音:“等我死了,你把我的尸體背到他家,偽造一個遺書念給他聽吧!”
最后李霞哭了,一邊哭一邊跺著她跳舞的腳說:“你混蛋,你不可救藥!”
6
據(jù)李霞對她藝校的同事說,他們的離異其實含有賭氣的成分。她承認是她利用黃曉玉的廣告事件,先向?qū)幪鞂毎l(fā)起的進攻,進攻的力度的確大了一點。但如果他是個稍稍聰明的男人,只要假裝舉手投一個降也就罷了,雙方就會接著再往下走,哪怕一路上磕磕絆絆,三天兩頭打這么一架,卻也不見得真的走到這般地步。放眼身邊,有幾對夫妻不是這樣拼著湊著?有幾個家庭不是這樣掩著蓋著?隨著兒女一天比一天長大,自己一天比一天變老,對這個世界一天比一天看得比水珠氣泡還要透徹,鬧來鬧去,鬧到最后,不都是一個不了了之嗎?可是寧天寶不是這樣,他不但硬抵硬抗,而且還打防守反擊,這樣一來她連條隱身的退路都沒有了,只好狠著心腸強攻,直到把一個虛弱的堡壘攻破為止。
蔣白露得知她關(guān)心的事情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簡直有些痛心疾首,她經(jīng)常聽說有人歪打正著,怎么到她卻是正打歪著呢?好比說她借給李霞一支槍,實指望李霞去把黃曉玉打個人仰馬翻,李霞倒好,接過槍去就對準丈夫,一槍把他給撂倒了,自己也一個屁股墩子摔出了門外,而罪魁禍首黃曉玉卻連一根人毛都沒有傷到。而且,黃曉玉看見倒下的寧天寶,狐貍臉上還會露出幸福的微笑,因為寧天寶當著燈光攝像師的面,公然貶低她是廣告寶寶的祖母,這話對她傷害的程度,不亞于損失了一萬條雙不漏牌衛(wèi)生巾。
這天下午,蔣白露找到李霞,后悔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她拉著李霞的手說:“都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是黃曉玉勾引你家老寧,勾引了他又羞辱他,錯的是她,而不是他!你要是聽我一句話,就趕緊去跟老寧和好,兩人一道,去把那個騷婊子當眾教訓(xùn)一頓!”
李霞哭著搖頭說:“離就離了,和不好了,就是和好了早晚也還得離,天寶跟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他是頭犟牛,是頭蠢豬,還是頭叫驢子,嚷起來全市都能聽到!人家背后喊他寶器,我看他倒像從土里挖出來的恐龍蛋,渾身上下沒有心眼,里里外外都是實的。可人家恐龍蛋能賣天價,他呢,屁都不值,還死硬……”
在她說到恐龍蛋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蔣白露的眼睛輕輕動了動,接著又更大更亮地盯著她了。李霞覺得自己在受重視,她猶豫了一下,決心順著這話說下去:“說到這里,蔣書記我還想求你一件事,雖然我們現(xiàn)在不是夫妻了,我還想求你在江部長面前幫他說句話,請江部長做做馬社長的工作,還讓天寶做編輯吧,他哪里是拉廣告的料,再要逼他,早晚他會累死餓死氣死的呀……”
蔣白露掏出一塊紙巾,展開來輕輕擦著她眼里的淚水說:“李老師你跟黃曉玉不同,你其實是一個很善良的好女人,能夠幫你,我一定會幫你的!”
李霞感激地望著她說:“你可千萬別說是我求的你……”
在李霞暗中為他求情的時候,寧天寶也正看著墻上的婚紗照回首往事,像寫文章一樣總結(jié)前妻。李霞不壞,也沒有別的大錯,無非跟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樣,都是這個世界上最虛榮最愛面子也最愚蠢的動物。她們每天夜里做夢,夢見男人能做大國總統(tǒng),起了床就把男人當成泥巴,這里補一坨,那里刮一鏟,只要能夠塑造成一個好形狀,情愿把自己給累趴下,死了也行。但是就這么努力地塑著造著,男人不僅成不了她夢中的角色,而且連總統(tǒng)廚子親戚家的王八蛋小狗子都敢欺負和蔑視他,這樣一來她們就生氣了,直想撲出去罵那些王八蛋小狗子,甚至摳了它們的兩只狗眼。可惜自己比沒出息的丈夫更沒出息,男人無權(quán)無勢,卻還有一副與人相拼的體魄,女人連個子都長得又軟又弱,小不點的。最后她們恨天無路恨地?zé)o門恨誰都恨不成,就只好把恨轉(zhuǎn)移到自己最愛的男人身上,沒事就用刀子一樣的話,去剜他的自尊心。
他們夫妻大抵也是這樣。李霞雖然不塑造他,也不奢求他當總統(tǒng),卻寄希望于他自我塑造,不必有多么高大,有江天富那個樣子就可以了。她覺得寧天寶行,照著他的本事,比江天富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就經(jīng)常這樣地提醒他,兩口子在一起走著路,吃著飯,睡著覺,說著話,她的嘴里咕嚕一下就冒出這個名字。他怕爭論,總不做聲,她聽他不做聲就咬牙也不再做聲,以后跟她說天大的正事她也不做聲了。
日子沉默地往下過著,他等待著沉默中的死亡,但是沉默還有爆發(fā)的時候,衛(wèi)生巾廠女老板怒打報社記者的丑聞,使沉默的藝校女教師終于爆發(fā)了。她就此入手,坤包里藏著一根五彩的兇器,回家來對他實行逼供信了。不要認為這是誤會,也不要認為這是偶然,寧天寶心里比李霞自己還明白九倍,只要他的地位一天不能得到提高,她的態(tài)度就一天不能發(fā)生改變。因此他勸自己,唉,長疼不如短疼,晚離不如早離。
他們離得相當體面,女兒歸了寧天寶,房子也歸了寧天寶,房子外的固定資產(chǎn)隨同房子一道也歸了寧天寶。流動資金,也就是存折上的三萬塊錢,李霞只取走一半,另一半也歸了寧天寶。其實那一萬五千塊錢李霞都不想要,是寧天寶從銀行取出來,堅決塞進了她那只曾經(jīng)裝過兇器的坤包。李霞只把寧天寶不能穿用的自己的衣物,收拾了兩大拖包,計劃暫時帶回她的娘家。寧天寶從走廊里推出他久經(jīng)考驗的運載工具,提出要最后送她一次,李霞連人帶自行車看了一眼,把東西飛快地拖出門去,肇事司機一樣鉆進一輛出租車里。
寧天寶看見了前妻的動作,也又一次檢驗了女人的虛榮,他笑起來,把自行車放回原處。不過在他們的最后一天里,他又能夠理解她了,在這個不大的城市,稍稍體面一點的男人女人都是開車飚行。街上像他這樣出門騎車的當然也有,后架豎著一只麻袋,那是做小本生意的鄉(xiāng)下販子,前杠坐著一個小孩,那是賣黃色光盤的農(nóng)村女人。而藝校女老師李霞,穿上芭蕾舞鞋就是一只凌空飛來的小天鵝,她能腫著眼睛,抱著拖包,像麻袋一樣豎在他的自行車后架上,迎著學(xué)生以及家長的目光穿街而過嗎?
這一天女兒并不在家,是他們精心把時間延宕到女兒高考以后,為的是盡量不影響她的復(fù)習(xí)。但是在二老爹娘的冷戰(zhàn)中,寧可仍然沒能如愿以償。真是處處都不如人,在報紙登出江天富的女兒成為本市高考狀元的時候,寧天寶也得到了另一個消息,他的女兒考試成績離人大新聞系相差甚遠,最終她只上了一所自費大學(xué)。李霞把剛剛分走的錢又拿回來,跟寧天寶的那一半合在一起,再向銀行貸了兩萬,給寧可交夠了第一年的學(xué)費。
十七歲的寧可實在是太懂事了,不亞于跟她同齡的李鐵梅,窮人的孩子早早能當自己的家。為了替父親省下她的吃飯錢,她寧可去伙食科報名做服務(wù)生。鐘點一到,她沖出教室,奔向食堂,替大師傅們端盤遞碗,打菜盛飯,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矩,服務(wù)生的飯費可作減免。
7
小趙子進一步打探到了這些情況,回去再次向江部長匯報,說是寧天寶在單位停發(fā)工資,妻子離他而去之后,他把檔案關(guān)系扔在報社不要了,人就索性離開了單位。在他發(fā)給新朋舊友的名片上,印著的頭銜是自由撰搞人。這種跡象,足以證明他想往后的日子以寫作為生,以此養(yǎng)活他和他的沒娘的女兒。
這些情況早在小趙子之前,馬榮華已對江天富說了。不過小趙子還知道一件馬榮華并不知道的事,這件事原本他沒打算對江天富說,覺得與主題關(guān)系不是太大,但他想了想還是說了。他說寧天寶窮得交不起女兒的飯費,卻在舊電器市場買了一臺照相機,經(jīng)常像挎盒子槍一樣把它挎在肩膀上,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出去拍照。拍什么呢,什么都拍,見什么,拍什么。
那個樣子你想多么滑稽呀,小趙子說著說著就笑了。他說有人稱寧天寶是敵后武工隊的隊長,大街上一見他的自行車咯吱咯吱迎面騎來,就直沖他打招呼:“寶隊長又要去哪兒了?”他就留下一手掌握車把,騰出一只手來指向前方:“高家莊!馬家河!”這兩個地名出自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一部黑白電影,當時隨著電影一道風(fēng)靡全國,這句臺詞差不多男女老少人人會背。
江天富感到的可不是滑稽,他覺得人家說得不錯,他那老同學(xué)其實就是一個武工隊長,要到他的后方偷襲他的碉堡。過去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披著羊皮的“郎”,長在墻上的“樹”,以及披露在南方報紙上的很多奇聞,不都是這個武工隊長抓去的舌頭嗎?
“你真是小看他了,”江天富批評小趙子說,覺得他也就是個司機的水平,“事情有這簡單嗎?另外我再問問,那天他趕到工地看恐龍蛋,背沒背你說的那個東西?”
“讓我想一想,好像是……”小趙子不大敢負責(zé)任地搖了一下頭。
江天富笑起來,一巴掌親切地拍在他的后背上:“沒關(guān)系,背了也沒關(guān)系的。”
晚上他記著打開博客,在他那天寫的文章的評論處,新取了一個名字留言道:“兄弟是真的仰天嘯吧?改天請到寒舍喝茶啊!”
他以為寧天寶還會跟他打打機鋒,斗斗嘴皮,然后他再摘下面具,約個時間見面聊聊。但是他沒想到,留言以后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夜,真假仰天嘯都沒搭理他。他一心要找的這個人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故意要跟他殺殺山羊,捉捉迷藏。江天富不由得納起悶來,他決定去一趟卷煙廠,跟滕詠梧碰碰頭,也跟黃葉子見見面,他們有幾天沒有碰頭和見面了。
滕詠梧是卷煙廠的老廠長了,跟江天富成為鐵哥們兒的那一年,江天富還不是臺長局長和部長,還是電視臺的一名首席記者,地位與報社主力編輯寧天寶旗鼓相當。那時候他給卷煙廠寫的一篇軟廣告文章,里面一些借煙民之口說出的精彩句子,卷煙廠的女工直到今天還背得津津有味。比方他把古人的詠竹贊花詩拼在一起,加以改造:“寧可食無肉,不可嘴無煙,寧在煙下死,做鬼也翩翩。”雖然隨著他的步步高升,這樣的文章以后他不再寫了,但是他跟卷煙廠廠長滕詠梧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銅墻鐵壁,牢不可破。
寧天寶沒跟滕詠梧成為鐵哥兒們,原因完全在他。滕詠梧在找江天富寫文章之前,先找的是寧天寶,因為寧天寶這個報社編輯,是編采合一的編輯兼記者,滕詠梧是懂得一點宣傳的廠長,對報社的興趣又大于電臺。報紙上的文章可以鑲嵌在門口的櫥窗里,可以張貼在廠辦的墻壁上,還可以折疊起來,跟卷煙一起送給省市以及外地來參觀的領(lǐng)導(dǎo)同志。電臺卻不行,文章進了電臺就變成廣播里的聲音,哇啦哇啦念過以后就沒有了,好比是一陣風(fēng)刮過,說好的文章刮走的是桂花香,說不好的文章刮走的是一個屁。
滕詠梧許給寧天寶的條件是一萬個字,三萬元錢,報紙或者刊物發(fā)表以后,再給報紙三萬元的版面費。寧天寶接到廠方的邀請,他有點動心,想掙個五六萬元錢,存著給女兒上大學(xué),自己橫豎不過跑幾趟路,熬幾個夜也就行了。他提出先去廠子看看,然后回去再酌情動筆。滕詠梧在省里開會,派了一個最好看的公關(guān)小姐黃葉子,親自開車去把他請來。寧天寶一進車間就像獵狗一樣,聳著鼻子這里一聞,那里一聞,聞夠了他要黃葉子不必陪他,由他自己去找女工們聊一聊天。
這是一家半機械半手工操作的卷煙廠,把煙絲做成煙卷是機器,把煙卷裝進煙盒是手工。寧天寶在跟女工聊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好的跡象,女工們嫌戴手套動作不靈,有也不戴,而且在裝煙期間上洗手間,出來以后并不洗手,兩手在褲子上磨蹭那么幾下,接著又開始裝煙了。有一個眼睛瞇縫的麻臉女工從他面前走過時,嘴里還嘮叨了一句“又停水了”。寧天寶覺得這是個問題。當天晚上滕詠梧坐飛機趕回廠子,澡也沒洗就跑來為他擺酒接風(fēng),他卻見了滕詠梧就問:“你們這里經(jīng)常停水嗎?”
黃葉子看著她們的廠長直笑,她想說一句滕詠梧聽著討好,寧天寶聽著幽默的話:“我們的水可沒人的覺悟高,廠長一走它也走了,廠長一回來它也回來了!”
寧天寶望著她說:“可我也沒發(fā)現(xiàn)人有多高的覺悟,有個女工在洗手間待了一陣子出來,沒有洗手就又接觸煙卷,雖然我不主張吸煙,但我也不主張用大腸桿菌對吸煙者進行懲罰呀!”
黃葉子的笑臉率先紅了,她想起別說女工,自己在停水的日子里也是這樣。滕詠梧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這話的含意,先是對著寧天寶呵呵直笑,接著就明白他笑的原來是他自己,就拿筷子指著黃葉子說:“去,去車間給我查一下,把那個沒洗手的女人給我開了!”
寧天寶笑道:“一個女人倒下去,另一個女人站起來,黃小姐你也是個女人,你總不能在公示欄里宣布女人八小時內(nèi)不許上廁所吧?”
歡樂的接風(fēng)酒宴從這時開始變了味道,主賓們嘴里吃著魚蝦,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一個女人用上完廁所的手,在這些小動物的身上撒放香料和味精的影子。宴會結(jié)束以后,寧天寶又提出明天還想看看煙葉的清洗與晾曬,滕詠梧借著喝了幾杯酒,掏出煙來推一支進自己嘴里,讓黃葉子給他點燃了,喝茶一樣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濃煙連同剛才的惱火一并噴出來道:“人既然敢吸煙,就不怕短陽壽,我給他們講個球的衛(wèi)生!怕死的,嫌臟的,別來找我賣煙的!”
寧天寶也喝了幾杯酒,他的酒量不如久經(jīng)沙場的滕詠梧,連女流之輩黃葉子也比不上,酒一下肚他的臉就漲得血紅,批評滕詠梧說:“你這話說得就沒道理了,沒人都不找你,你又找我干什么呢?”
說完他起身去上廁所,回來時有點暈頭轉(zhuǎn)向,稀里糊涂走錯了路,繞了幾個車間繞到廠子的后門。后門外有一塊包谷地,隨風(fēng)吹來新鮮包谷的清香,他感到外面的空氣比酒席上好多了,就順著包谷地走下山坡,在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睡覺去了。
滕詠梧覺得天下沒有這樣的人,既不好合作也不好侍候,決定換將。三天以后黃葉子又開車請來了江天富。江天富跟寧天寶大不相同,跟廠里所有人的關(guān)系都處理得好極了,寫出的文章完全符合滕詠梧的要求,句句話都說在了他的心坎上。這篇文章在電臺連著播了三天,后來又發(fā)表在一張國家級的報紙上,發(fā)了整整的一大版,還登了一張傳主的照片。
按照事先的約定,滕詠梧要付給江天富三萬元錢,他讓財務(wù)人員去銀行取來一捆現(xiàn)金,用一張紅紙包著遞給江天富,同時還拎來一箱極品卷煙。江天富把兩樣?xùn)|西各自乜了一眼,笑起來道:“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一揮而就,滕廠長何必要認真呢?再說這文章千古事,一字千金也不為過,今天拿你三萬,不僅小看了我,而且也便宜了你,還不如我們交個朋友,合作的事來日方長!至于這煙,你沒見我從來都不抽它嗎?”
滕詠梧覺得這人太了不起了,雄才大略,氣度非凡,未來不可限量,遠遠不是寧天寶之流可以比的。他就伸出兩只手來,緊緊握住江天富的一只手說:“江哥,以后我就叫你江哥好嗎?恭敬不如從命,我聽你的,以后我就是你的人,我的廠就是你的廠了!葉子,給江哥上酒!”
江天富果然是從這一年開始走的官運,三年一跳,五年一蹦,三跳五蹦就成了這座城市的宣傳部長,而且還是個正的。因為宣傳部是黨的喉舌,這個喉舌部位就比管農(nóng)業(yè)林業(yè)以及畜牧業(yè)的肚子屁股部位更加重要,遵照這個行當?shù)囊?guī)矩,他又成了市委的常委。
他就用常委的身份關(guān)照著這家卷煙廠。隨著它的名聲越來越大,關(guān)于它的謠傳也越來越多。有一次有人寫了一封匿名信,檢舉這個廠偷稅漏稅,數(shù)額僅次于劉曉慶;還有一次有人打匿名電話,揭發(fā)滕詠梧動用上千萬的資金,買通了市委一把手,把他貪污腐敗的情況壓住不許上報;特別是還有一個人在告狀信中畫了一間密室,密室里光芒四射,裝滿珠寶和鈔票,還有幾個光著屁股蹺著大腿抽煙的女人。江天富把這些函電都壓了下來,年終全市評選精神文明標兵,滕詠梧的名字依然一馬當先,堅決出現(xiàn)在光榮榜上。
滕詠梧把當年的三萬元錢作為種子,埋在自己的地里長大了一百倍,仍然沒有驚動江天富,而是把它打進了蔣白露的賬戶。做完這件事情,他回憶起自己的當年,不經(jīng)意間買下一個市場還沒看準的績優(yōu)股,如今一路飚升,照這股市行情,下一步還不知道要漲到什么程度。
當年最先被他看好的寧天寶,現(xiàn)在卻是沒人要的垃圾股了。
8
這天早晨剛下過一場暴雨,雨一停寧天寶就騎車背機,碾著稀泥爛漿的路面前往卷煙廠去。快到廠子門口的時候有一個斜坡,上到坡頂有一道鐵柵欄門,門里有一幢高樓和一個場院,還有兩條看門的狼狗,脖子上各自用一條皮帶拴著。這是卷煙廠的總經(jīng)理部,幾個車間、儲庫和營銷部門也在樓里,他記得多年前他第一次來的時候,這家卷煙廠還沒有如此的規(guī)模。那次是廠長派本廠的形象大使、公關(guān)小姐黃葉子開車來接的他,為寫一篇文章。結(jié)果酒也喝了,飯也吃了,文章沒寫,人從后門包谷地里溜了。
如果天晴路干,寧天寶覺得自己稍微使一把勁,就能把自行車蹬到坡頂,再要是沒有狼狗和鐵柵欄,他還能把自行車直接騎進大門。但是現(xiàn)在他不行了,一來是年紀不饒人;二來路面上鋪滿了泥漿,上坡時車輪會被泥漿粘住。他想著再蹬幾腳就下車推著行走,這時身后響了一聲汽車喇叭,寧天寶縱身下地,連人帶車往路邊一閃,但是他的速度比不上汽車,汽車輪子卷起的泥漿朝著他的后背追了過來,撲哧一聲,他的兩只褲腳都濺上泥了,遠看就像本市剛剛時興的女人的繡花褲。
他罵了一句從沒罵過的話,再看汽車,已經(jīng)威風(fēng)凜凜地開進了鐵柵欄門,兩條狼狗分別往后打著倒退。他推著車子繼續(xù)上坡,上到坡頂正要進門,那兩條退得遠遠的狼狗卻吼叫著沖上來,從左右兩側(cè)來夾攻他,寧天寶吃了一驚,幸好皮帶勒住了它們的脖子,他用兩只胳膊護著肩挎的照相機,快速從狼狗身邊跳過,找個地方把泥車鎖了,人就走進一間最氣派的大廳。這間大廳他好像來過,那一頓飯就是坐在這里吃的,不過那時還沒這么氣派。
幾個人坐在廳里,圍著一張桌子愉快地說笑,他第一眼認出了臉對著他的江天富,第二眼又認出了背對著他的滕詠梧,接著是兩邊的黃葉子和另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可能是江天富的司機,黃葉子比那年胖了一圈兒,但她穿的還是緊身衣褲,這就更加顯出起起伏伏的曲線。一個穿旗袍的小姐手里握著一副撲克牌,走過去放在那張桌子上,滕詠梧伸手拿起來在空中嘩嘩地洗著,正在這時那個年輕人認出了他,用手推了江天富一把說:“部長你看,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江天富的身子往起抬了一下,突然大聲地喊出來:“我的個母親哪,那不是天寶嗎?”
滕詠梧也把身子往起抬了一下:“寧記者你來了?”他看見了寧記者的泥巴褲腳,為寧記者的突然到來感到萬分奇怪,想也沒想嘴里就冒出一句話說,“那年你怎么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那么走了呢?”
黃葉子也趕緊附和道:“就是嘛,就是嘛,寧記者……”
“都別喊我記者,我早已經(jīng)不是記者啦,你們都隨江部長喊我天寶,喊我老寧也行!江部長好!滕廠長好!還有黃葉子小姐……”寧天寶笑著朝他們走了幾步,走過的地方立刻多出幾個泥腳印子。送撲克牌的小姐又拿著抹布碎步跑來,翹起一個小屁股飛快地擦著。
江天富又喊了他的司機說:“小趙子,剛才我們在路上看到的是不是我這個老同學(xué)?天寶,你是騎自行車來的嗎?”
“是呀,還是你們的汽車濺了我兩腿泥呀!”寧天寶提起兩條腿中的一條,把濺滿泥漿的褲腳亮給他們看,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他走過去坐在黃葉子的身邊,把褲腳上的一坨泥巴刮了下來,拍一拍手,然后扶了扶肩上挎的照相機,故意要讓他們想到,他來是跟這個有關(guān)的。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滕詠梧就懷疑起這次他來的目的性了,盯著他懷里抱的東西說:“寧記……老寧,你是不是后悔那年沒給我寫那篇文章,現(xiàn)在懷舊又想來寫了?還想拍幾張片子?想寫你再給我寫一篇就是,價碼我還可以再給你提一提,聽說你的女兒……”
“我是為寫文章來的,可我不是為寫這個文章,”寧天寶攔住他的話頭說,“我的文章是寫挖出來的那些恐龍蛋,特別是那個小恐龍要出殼的,文章早就寫好了,報紙也要發(fā)表了,編輯要我再配一幅小恐龍出殼的圖片,那天我明明是親眼看見了的,可是帶了相機到文化局管文物的部門去拍照,怎么也沒看到這一只,我聽有人說是放在你這里……”
“我這里是卷煙廠,我要恐龍蛋做什么?我又不生產(chǎn)恐龍蛋牌香煙,何況我就是生產(chǎn)恐龍蛋牌香煙,也沒必要弄個恐龍蛋擺在這里呀。”滕詠梧指了指他的照相機,“拿這個拍張照,印到煙盒子上不就行了嗎?真是的,切!”
“滕廠長你不要有什么顧慮,”寧天寶使勁地擺著手說,“我不是來刺探你貪沒貪占公物,私?jīng)]私藏文物的,我的確只是來拍張圖片。我聽人說你這里有一間密室,還有兩條狼狗看著,好東西都放在那里面,從來沒人敢去偷的。”
黃葉子冷靜地聽了一會兒,聽出來他是什么意思了,她就用眼睛乜著瞟了江天富一下,這個時候才開始插話。她不把寧天寶叫寧記者,也不叫天寶和老寧,她叫的是寧先生,聲音軟嘰嘰的像香港臺灣的人:“寧先生,寧先生,你不相信我們滕廠長,不相信我們行政科,難道你還不相信你的老同學(xué)江部長嗎?”說了又瞟了江天富一眼,然后就著這雙眼睛朝寧天寶輕輕一閉,過了一會兒才睜開來,內(nèi)容豐富地看著他。
江天富就笑了說:“是啊天寶,他一個造煙的要這個石頭干什么呢?你實在要拍照那個什么……那個什么小恐龍出殼是不是?哪天我?guī)湍闳グl(fā)動群眾查一查不就是了。另外天寶我還想問你一個事呢,你是不是在我博客上留言的那個仰天嘯?”
寧天寶想了想,想出一句經(jīng)過改造的流行語說:“你說是,我就是,不是也是。聽你這么一問,我就只好承認我是仰天嘯了,是不是岳飛《滿江紅》里的那幾個字?”
江天富用手指頭搗著他說:“佛家面前不打妄語,看來你還是不吐真言。”
“啊,你皈依佛門啦?”寧天寶故作吃驚地問。
“生在武當山下,我就是要出家也會去做道士,周末還能回家跟老婆孩子過雙休日,何必要去做和尚呢?不過話說回來,有時我倒真想學(xué)學(xué)你的清靜高潔,超凡脫俗,單位都不要了去做自由撰稿人,可是我想脫,能脫嗎?”江天富說著攤開兩只手,學(xué)的是來市里辦合資企業(yè)的外國人。
寧天寶也用手指頭搗著他說:“你才是在佛家面前打妄語,你不去當那個部長,國家還會派軍隊來把你滿門抄斬了不成?只怕是你屁股后面排起三公里的長隊,等著你自然減員呢。你說我單位都不要了,是單位不要我了還是我不要單位了?說來說去,在我國現(xiàn)階段還是當官值錢,江部長你的路走得對呀!”
黃葉子從他話里聽出諷刺的味道,又及時地插進來說:“其實你不當官不知道當官累,江部長都快要累死了!”
“鳥為食亡,”寧天寶沒說人為財死,“你沒見只要是長兩條腿的,是人不是人都打破腦袋去搶官當?”
“你們聽聽,你們聽聽,這就是我的老同學(xué),你們聽聽他說的是什么話!”江天富擠出一臉的苦笑,對他身邊的三個人投訴說。接著又轉(zhuǎn)臉對著寧天寶,看看他懷里抱的照相機,又看看他褲腿上的泥點子,“天寶我們都是五十的人了,孔夫子說五十而知天命;老百姓說人到五十黃土埋了半截,可你怎么還像個小孩子呢?張口就說,提筆就寫,這樣對你有什么好處呢?我聽白露對我說了你家的事,工作吧工作丟了,老婆吧老婆離了,倒是還有個女兒還跟著你,可女兒上學(xué)連學(xué)費都交不起,還在食堂要飯吃,這都是你這個……咳,天寶哇我們是老同學(xué),你只要稍微地換個腦子,我就好去給你們馬社長說,讓你回報社還是做你原來的事,你要出門給你配車,你想照相給你買個好相機,嘖嘖,你看你拿的這個多丟人哪,你再看你那破車子,還有你那臟褲子!嘖嘖嘖嘖!”
小趙子覺得江部長指著的臟褲子跟他有關(guān),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滕詠梧笑得把手搭在黃葉子的腿上,突然又縮回來,飛快地看了江部長一眼。黃葉子掩著嘴嘻嘻地笑,后來笑聲太多掩不住了,她就索性把手挪走,像男人一樣開懷大笑了。
寧天寶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也老了,大笑時露出一個掉了板牙的黑洞,他想建議她去把它補起來,她是卷煙廠的形象大使,卷裹著滕詠梧與江天富的一片燦爛金葉,應(yīng)該有補牙的錢。但他話到嘴邊,想起黃曉玉那天的無端惱怒,也就把話又忍進去。現(xiàn)在他只想跟江天富說一句話,想著他就說出了口道:“我倒也想換個腦子,可是我的腦子不讓我換腦子啊!”
9
寧天寶最終也沒有拍到小恐龍出殼的圖片,南方那家報紙久等不來,只好先登了他的文章。這一天他又騎著破車,挎著破機出發(fā),到一個塌死礦工的小煤窯去采訪。小煤窯出事當天就封閉了,死了三個大人一個童工,傷了五個。目前死的已經(jīng)火化,傷的送進醫(yī)院,不死不傷的多數(shù)回家歇著。窯主留下幾個親信在這里善后,應(yīng)付不斷前來觀光盤查的人,自己幾天前已花大錢打通市里,又花一點小錢安葬了死者,撫恤了家人。事情基本上快要擺平了,卻聽說有記者沒事找事又來調(diào)查,那人還是揭發(fā)過羊皮和綠化丑聞的,剛剛還把小恐龍出殼的化石失蹤一事報了出去,就趕緊提前溜走,去找拿了他好處的緊要人物。
一見他脖子上掛的照相機,還不等他開口窯主的親信就先開口了:“請問你是哪里來的?干什么的?”
寧天寶說:“以前我是報社的記者,現(xiàn)在還做這個工作。”
親信們說:“不管以前還是現(xiàn)在,請出示你的身份證件,現(xiàn)在全國到處都是假記者!”
寧天寶伸手進兜里掏記者證,掏了一陣,掏出來的卻是一張身份證。親信們振奮起來,齊聲喊道:“假記者吧?假記者吧?”
他們一邊把寧天寶扣住不放,一邊打電話給派出所,說是這里跑來一個假記者,很有可能是想進行經(jīng)濟方面的詐騙活動。兩小時后一輛警車開到現(xiàn)場,把寧天寶連人帶照相機又帶自行車,一攬子全都裝進警車,運到區(qū)派出所去進行審查。罪名是冒充報社記者,以揭露問題為名,對企業(yè)進行威脅和敲詐,牟取非法所得。
寧天寶據(jù)理力辯,說他過去就是報社的記者,警察說記者怎么沒有記者證?他說他的記者證離開報社時沒有帶上,警察說離開報社還能是報社的人?他說就算他不是記者也不是報社的人,然而作為一個公民,難道就不能夠調(diào)查另一些公民死亡的真相嗎?警察聽到然而就發(fā)了怒說,你然而個雞巴然而,調(diào)查也得要經(jīng)過公安機關(guān)的批準,不批準你就是孫悟空來都調(diào)查不成!
更要命的是派出所稱,他們早就接到了舉報,被威脅和敲詐的除了這座小煤窯外,還有一家卷煙廠,有一個被報社開除的無業(yè)人員,還想以寫報告文學(xué)的方式勒索該廠一筆巨額資金,有見證人黃葉子的親筆材料為憑。寧天寶的腦子里像是飛機起飛,亂轟轟地響了一陣,接著他想起了小恐龍出殼的化石。他懷疑這件事是不是跟那件事有些關(guān)聯(lián),是不是跟滕詠梧和江天富有些關(guān)聯(lián)。
寧天寶被送進了公安局,犯罪嫌疑人一旦受擒,結(jié)案以前都要關(guān)在這里,這叫收審。根據(jù)犯罪事實,收審的時間可長可短,情節(jié)可輕可重,處分可寬可嚴。辦案人分為兩撥,外面一撥調(diào)查取證,里面一撥審訊記錄,兩撥人一直要忙到這人判刑,或者釋放。寧天寶住的是第九號房間,編號也是九號,看到這兩個數(shù)字都是九的時候,他還有心思想起他買手機的一段往事。
那次是在西門諾基電子市場,導(dǎo)購小姐勸他加錢選號,寧天寶說他一不加二不選,小姐就隨便給他一個,見號碼尾數(shù)是兩個九,還是多要他九十九元,理論是九九就是久久,久久就是永遠,幸福不能從天降,吉祥就得多花錢。這錢他花得一百個不情愿,回家當晚就又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如果是零零,給她兩個蛋》。文章發(fā)表以后,小姐對號入座,給報社寫了一封信,罵他是個臭流氓,跟后來黃曉玉罵他的一模一樣。
寧天寶換上九號服裝,往九號房間走的路上還在想著這事,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看守走在他的背后,聽到笑聲嚇了一跳,罵道:“你是個神經(jīng)病哪?坐牢還高興!”
寧天寶顧不得理他,心思又轉(zhuǎn)到別處去了。現(xiàn)在他不是買手機,九九自然不是好號,是暗示他一時半會兒出不去嗎?這工夫他想起他那沒娘的女兒,現(xiàn)在快到中午開飯的時間了,千里之外,大學(xué)食堂里的學(xué)生都舉著碗,嘴里喊著寧可的名字,爭著讓她先給自己碗里打飯。他來這里寧可還不知道,在這之前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能讓她知道,最好出去以后也不告訴她,讓她永遠都不知道。寧天寶想把這個想法告訴他的親朋好友,請他們對寧可嚴密封鎖他的消息。特別是對李霞,在這期間她應(yīng)該關(guān)照一下自己的女兒,過去她關(guān)照得實在太少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已經(jīng)無法傳出去了,衣服兜里的東西沒有了,連他的衣服都沒有了,換了一件難看死了的號服,號碼尾數(shù)九九的手機跟他一樣也被收審。這玩意兒,用得好將是一樣破案工具,好在它像打漁的人攔在河流中的魚簍,打獵的人下在樹林里的獸夾,按兵不動,悄然無聲,讓外來的各種情報自投羅網(wǎng),辦案人就從中清理、辨別、選擇、解剖,得出一些與案情有關(guān)的東西。寧天寶對這一點非常自信,在他的手機里,無論是打來的電話還是發(fā)來的短信,永遠都會是一些干干凈凈的東西,決沒有被威脅和敲詐以后提出的條件,什么巨額資金之類。
寧天寶迫切地想見李霞,這種欲望多少年前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們的戀愛中,結(jié)婚以后再沒有了,離婚以后當然更不用說。當看守為他們九號房間送飯的時候,他端著飯碗發(fā)了好一陣呆,然后請看守向上級轉(zhuǎn)告他的這個要求。
“怎么?嫌這里的生活不好?”看守翻了他一個白眼。
“不是這個生活,不是吃的。”寧天寶解釋說。
同一間房有個仰臉正在睡覺的漢子怪笑道:“那就是性生活啦!剛進來就想跟老婆過性生活了?哈哈哈哈!”
“她不過是我的前妻!”寧天寶又解釋說,他為這里的囚徒感到可悲。
“那她就是人家的東西了,你把她叫來還能搞個球哇!”那個漢子又大笑起來。
“我是有話要對她說,請她不要告訴我的女兒你知道嗎?”寧天寶對他大吼了一聲。
“喲嗬,你他媽還怪厲害的啊?”那人從地上一縱而起,撲過來就是一拳,寧天寶被打了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就像是他剛才的姿勢。“知道老子為什么打你嗎?老子是司馬逸,這下你該想起來了吧!”
寧天寶聽到這個名字就想起來了,司馬逸的本名叫常小強,是個貨車司機。幾年前軋傷人后駕車逃走,他曾寫過一篇文章進行譴責(zé)。后來這人以司馬逸的網(wǎng)名開了一個博客,被人順藤摸瓜擒獲以后,他又寫了一篇文章進行嘲諷。司馬逸不思己過,聽說這事,卻把寫他文章的人恨入了骨髓。
今生也想不到他們竟會被關(guān)在一間房里。寧天寶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轉(zhuǎn)眼想看一下看守的態(tài)度,他看到的是看守的背影,看守提著一只飯桶已經(jīng)走出去了。
10
李霞第二次來探視,已經(jīng)是陰歷的十月間了。那一天是立冬,她單薄的身上穿著棉衣,她也給他送棉衣來。為送這件棉衣她得花出比這棉衣更多的錢,托了人去打點所長,看守這里也得有點小的表示,但是冬天不送棉衣是不行的,花錢也得這樣。此外她還有些話要對他說,那都是些要緊的話。李霞覺得離婚之后,特別是他住進這里之后,自己反而更像一個妻子,她有些困惑,不明白這是一個什么原理。
看守所批準了她來探視,看守把她送來的棉衣上下里外地檢查了一遍,還笑著說有這么好的老婆,老公的這個牢坐得也值。又吩咐她還跟上次一樣在探視室里坐著,等著他去傳他出來。看守去傳寧天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寧天寶又像上次那樣趴在地上,后背騎著一個司馬逸。司馬逸用兩手揪著他的兩個耳朵,姿勢像騎一輛摩托,隔一會兒就提起一只腳來,在他的腰上蹬上一腳,當作是踩油門,嘴里問一句到哪里了?下面的摩托回答三堰,又踩一腳問到哪里了?摩托回答五堰,又踩一腳問到哪里了?摩托回答六堰,騎摩托的司馬逸就松了兩手,一騙腿從他的頭上跨下來,說聲老子到了,明天再騎吧!
同房的另外幾個聽著他們一問一答,一次一次發(fā)出歡樂的大笑,騎摩托的游戲剛一結(jié)束,立刻爭著摸出自己的煙來獻給司馬逸抽。誰給司馬逸煙抽他都一概收下,從中挑出一支好的叼在嘴里,其余就夾在耳朵根上,抽完這支再抽那支。
“你倒是很會玩兒哪,”看守眼看著他把摩托騎完了,才笑著批評了他一句,接著又板下臉來對寧天寶說,“起來把你的衣裳揪一揪,揪平展了出去,你的前妻來啦!”
寧天寶明顯地愣了一下,有些不信任地看著看守的臉。剛進來時他向看守所要求見過一次李霞,那是為了請她瞞住女兒,穩(wěn)定寧可學(xué)習(xí)的軍心,見完那次面后他就不想再見她了。當然她也未必再來,本來她就沒有了探視的義務(wù),他也沒有了要求的資格。在這里的日子已快半年,按照法律,拘留的時間早已過限,要么釋放,要么判刑,在這里不明不白關(guān)上半年算什么事。但是他的假記者敲詐勒索案一直還在調(diào)查,一直還沒調(diào)查清楚,他就一直不能被判和被放。從黃葉子提供的證詞來看,頂多只能判他一個敲詐未遂,而小煤窯的窯主他連面都沒有見上,還在現(xiàn)場拍照就被幾個親信趕走了。他們是想給他湊上七八條,最好再來一條大的,然后把他一槍撂倒。
司馬逸騎他摩托的事他向看守反映了多次,每反映一次,都要遭到肇事司機一頓更重的拳腳。不反映時只騎二十分鐘,從三堰騎到六堰,反映以后要加騎二十分鐘,從六堰再騎到張灣,騎到紅衛(wèi),騎到白浪開發(fā)區(qū)。中途路過一段高低不平的坡路,騎手就在他的背上發(fā)狠地顛簸著,屁股抬起來又坐下去,邊騎邊問:“你他媽的再要是反映,老子還把你往武漢騎,往首都北京天安門騎,你相不相信!”
看守聽了反映先是想管,卻管不了,后來就索性把這當做小品節(jié)目,覺得還是很好看的,反正房間內(nèi)外都沒有電視,大家誰也看不到中央臺的文藝演出。寧天寶就漸漸地不再反映,他想全胳膊全腿地活著出去,外面有他的女兒寧可。一想到寧可他就什么都能忍受了,他寧可受盡污辱也要活著出去見他的寧可。寧可快要放寒假了,他想他在這里的日子也該滿了,他不能讓寧可看見他在這里,被一個肇事司機揪著耳朵騎摩托車。
他囑咐自己不要受到李霞的感動,但他一看見坐在探視室里的李霞,心里的感動還是來了。雖然李霞的臉上沒有表情,棉衣也沒有捧在懷里,而是隨意地扔在桌子上,見他走進來身子連動也沒有動。寧天寶認出她送來的不是他穿過的那件棉衣,這是一件新的羽絨服,脖子上的商標還沒撕掉,他的眼睛就瞪大了說:“我的那件還是好好的,你何苦要給我又買新的?”
李霞也用眼睛瞪他:“廢什么話,你的房子我還進得去嗎?”
寧天寶一想也是。他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他對李霞的態(tài)度還像以前沒離婚時一樣,李霞對他也是。他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坐下以后把臉扭到一邊,看著墻壁上自己的影子。
“我來給你說一個事。”李霞把聲音放得很小地說。
“是寧可的?”寧天寶的臉扭了過來,臉上的顏色都煞白了。
“你的!”李霞的口氣中透出惱怒,她明明看見看守在窗子外邊走來走去,要說的話她還是要說。她想反正她已送了他們的好處,有話不說白不說,“你的事是江部長一手弄的你知不知道?他給管政法的市委書記寫報告說,這些年一直跟市委作死對的就是你,什么羊啊,樹啊,現(xiàn)在又想去打煤窯的主意,一個假記者,也不怕在陰溝里翻了船……”
跟李霞的猜想大不一樣,寧天寶聽了一點都不吃驚,他居然還笑了說:“我早就知道是他!只是你從來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一類人物,總拿我跟這樣的人比,我能比嗎?能嗎?……”
“離都離了,你還跟我說這些話做什么!”李霞的臉氣紅了,她的臉在寧天寶的眼里很瘦。
“那你為什么要跟孟姜女一樣給我送寒衣來?”寧天寶卻是嬉皮笑臉地說,他的臉在李霞的眼里更瘦,皮包骨頭,長滿亂毛,她想起她罵過他是一副猴相。
“江部長升成市委副書記了你知不知道?”李霞又問。
寧天寶愣了一下,但是馬上又笑了說:“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早晚都是要升的。”
“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你說這些事?”李霞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說。
“畢竟夫妻一場,你想幫我一把,”寧天寶覺得這一點自己是有把握的,“你想的是解鈴還須系鈴人,求那個姓江的把我放出去。”
“知道就好,那就要看你的態(tài)度……”李霞在說這句話時,也在看著他的態(tài)度。
“我的態(tài)度是決不允許你去求他!”寧天寶還沒等她說完自己就說了。
李霞咬牙點了點頭,決定不再往下說了。他也不再往下說了,只是看著那件新羽絨服。后來她又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時間其實還沒有到,她卻提前站起身來。
“有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寧天寶突然開了口說,“夢見那個人被抓了起來,跟我關(guān)在一間牢里,從他們的密室里搜出幾百個恐龍蛋,其中有一個還真是小恐龍出殼,還有錢,還有……”
“你會做夢你就做你的夢去吧!”李霞慢慢地直起身來,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她看見他的兩只耳朵又紅又大,就像用紅糖鹵過的豬耳朵一樣。她的眉毛隨著她的心顫了一下,但她冷笑著,梗著脖子從監(jiān)視室里走了出去。
“衣服……”寧天寶追著她的背影喊了一聲。
11
要說謝天謝地,寧天寶出去的第七天,寧可才從學(xué)校放了寒假回來,這七天的陰差陽錯,就避開了他們在那個地方的父女相逢。寧天寶出去的當天沒有見到寧可,倒發(fā)現(xiàn)有一群他認識的大學(xué)生在球場上踢球,這證明大學(xué)里已經(jīng)放了寒假,他想為什么別人都回來了,惟有他的女兒還不回來呢?是不是連回家買車票的錢都不夠,可憐的寧可給人打工掙錢去了?想到這里他的心中又難過起來,這一難過就像是心靈感應(yīng),第二天寧可就回來了。寧天寶急著追問她遲回的原因,寧可神秘兮兮地笑,說是過罷了年再告訴他。
寧可離家不到半年,懂事得像是長大了五歲,卻又像小了五歲那樣撒嬌。晚上吃過飯父女兩個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寧可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說:“老爸你瘦了,就跟里面的那個老頭兒一樣!”
寧天寶害怕她一轉(zhuǎn)臉會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他有一只耳朵的根子在化膿了。他就用手指著電視屏幕說:“你說我跟那個老頭兒一樣?我比他可帥多啦,老爸年輕時是個小帥哥呢,你媽……我看你倒是讀書讀瘦了!”
寧可松開他的脖子說:“錯,臨上火車以前我還過了磅的,比在家時胖了八斤七兩,因為在食堂做服務(wù)生,每頓都吃得特別飽,不吃白不吃呀!”
從寧可的嘴里他怎么聽也沒聽出任何破綻,他就深深地感激李霞了,歸功于她替他在女兒那里嚴守的秘密。這么近地說著笑著,寧可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忽然又說:“老爸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先說你是高興還是悲哀?”
寧天寶說:“死丫頭,你得先說什么事情我才能表態(tài)呀!”
寧可說:“那我就給你直說了吧,江山嬌被她們大學(xué)開除了!”
寧天寶問:“江山嬌是誰?”
寧可說:“你又忘了上次我們市的高考狀元,我的那個高中同學(xué),江部長,不對,江副書記和蔣書記的寶貝女兒呀!”
寧天寶眼睛都瞪大了:“啊,為什么?”
寧可說:“有人告她作弊,高考成績偷換了別個考生的,告狀的是一位考生的家長!”
寧天寶緊盯著女兒的眼睛,盯夠了問:“這樣的事你怎么要問我是高興還是悲哀,你認為呢?”
寧可說:“我當然希望你高興哪,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我在想她是不是偷換的我的成績!她爸她媽當官有權(quán)又有錢,花大價買通考官還不是毛毛雨呀?還有人說她爸給人送了一個小恐龍出殼的恐龍蛋呢!”
寧天寶為這句話異乎尋常地驚喜起來,他一把抓住了女兒的手說:“誰說的?誰說的?誰說的?還有人真的知道那個恐龍蛋嗎?”
寧可看見老爸的眼睛里在流著淚,她嚇了一大跳說:“老爸你怎么哭了……”
寧天寶說:“喜極而泣,女兒回來我高興哪!”
出來后的幾天寧天寶一直在家閑著,暫時還沒找到合適的事做,他到公安局去要他的照相機和自行車,結(jié)果只把自行車要了回來。照相機的去處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是交法院了;一種說是早銷毀了,倒有一個小頭目對他說了句大實話:“就那破玩意兒?二手貨不說還是個水貨,又值不了幾個狗卵子錢,你把它要回去擺在家里,每天看著它心里不難受哇?按你目前的這個身份別想去拍這拍那了,只當是那天在煤窯上被人給砸了吧!”
他想也是,話雖難聽卻是實情,稀里糊涂地被人關(guān)了半年,在別人眼里不就是一個勞改釋放犯嗎,還能去拍個什么圖片呢?經(jīng)過這場磨難,能把他生死與共的自行車騎回家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家里的電話和電腦網(wǎng)絡(luò)自他走后就已中斷,回家以后他才補交欠費恢復(fù)起來,他想在網(wǎng)上找到一份工作,重新走上正常的生活之路,找來找去竟找不到一種適合他的。正想著書生的百無一用,無意中卻在一條簡訊中看到江天富的名字,說他代表市委參加下崗再就業(yè)的動員大會,會上發(fā)表了一個精彩的演講,聲稱自己如果下崗之后就去注冊一家綠色油條公司,讓全市人民都能吃上放心油條。簡訊說江書記演講完畢,全場掌聲雷動,笑聲一片,下崗職工的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一道風(fēng)雨過后的美麗彩虹。
寧天寶對著網(wǎng)絡(luò)罵了一聲操你媽的油條,這是他今生罵的第二句話,他覺得自己別說是開油條公司,就連擺一個油條攤子都不容易。昨天他去看一家餐飲公司的現(xiàn)場招聘,臺上一人正在要他出示健康證和二級以上烹調(diào)證書,另一人就等不及地問他是不是有肝肺部位和呼吸道病史。他說對不起,我不是來參加招聘的,而是來觀察你們的招聘是否認真是否嚴格,是否為消費者安全負責(zé)的。臺上的兩人齊聲說謝謝你,所以我們勸你去醫(yī)院拍一張片子,有病早治千萬不要把自己給耽誤了。
像他這樣的人即便有證,炸出的油條別人吃著也未必放心,由此可見寧天寶的出路不在這里。那么他的出路在哪里呢?他正想著,卻打死他也不會想到,第二天他的出路自己來了,那是他這輩子都不愿見到的一個人,一個女人。吃罷早餐寧可去了圖書館,過一會兒門鈴響了,他以為女兒有什么東西忘在了家里,開門一看,衛(wèi)生巾廠的風(fēng)流女老板黃曉玉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兩只手里提著兩兜水果和營養(yǎng)品,像是去醫(yī)院看望病人。
“寧記者你還記得我嗎?”黃曉玉的狐貍臉上彬彬有禮,可是并沒有笑。
“你找上門來這樣叫我,是不是又想讓人誣陷我冒充記者?”寧天寶見到這人,身上的血一飚就涌到了臉上,他的臉立刻被血漲紅了。
“我一個女人有勇氣來向你負荊請罪,你一個男人卻沒有風(fēng)度請我進來談?wù)劊 秉S曉玉激將他說,還是不笑。
“真是笑話!我可以請你進來,但我老婆走了,女兒這會兒也不在家,我必須大開房門,還得喊幾個左鄰右舍來做見證!”寧天寶大聲地嚷叫著,“防止你又罵我是臭流氓,我可是剛從里面出來的人!”
黃曉玉在他的嚷叫聲中,已經(jīng)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走進他的房間,放下禮物,像是房間的女主人一樣坐了下來,拿起杯子就倒水喝。飲水機里一滴水都沒有了,她嘴里說聲“怎么回事”,隨即拿起電話撥了個號說,“來一桶純凈水,娃哈哈的!寧記者你來告訴水站你家小區(qū)樓層和房號!”
寧天寶走過去接過話筒,把它依然放回話機上說:“我的水不純凈,也沒工夫跟你打什么哈哈,有話你就抓緊跟我說吧!”
“好吧,我抓緊說,”黃曉玉說,“我想聘你到我廠子做專職策劃,我會給你讓你滿意的高薪。”
寧天寶在她的狐貍臉上注視了一會兒說:“你內(nèi)疚了?”
“有這個因素,但不僅僅是。”黃曉玉坦率地說。
“你要是想同情我現(xiàn)在就請你出去!”寧天寶差不多要憤怒了,他一直站在門口不敢坐下,說這話時他還用手指了一下門外。
“你完全理解錯了,應(yīng)該同情的是我,應(yīng)該幫助的也是我!一個弱女子,這些年孤苦伶仃地拉扯著一個企業(yè),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她的人,她的廠,她的資產(chǎn)她的一切,為了生存她八方應(yīng)酬,逢場作戲,外面謠傳一些跟她有染的男人,不過是她利用他們的權(quán)勢而已,她的眼里哪里真正看得起他們!”直到這時黃曉玉才笑了一聲,是一聲冷笑。她把一條玉腿蹺在另一條上,隨手抽出一支香煙,點燃了悠悠地吸起來。
寧天寶終于看見這個風(fēng)流女人的另一面了,從她自己口中講出的這一面,渴望得到男人同情和幫助的這一面很可能是真實的。他聽她說的那些被她利用的男人里,應(yīng)該有一個是江天富,今天她對他說起這些男人,是決心把她真實的一面亮給他了。
“我聽說你老婆是我給害走的,我還聽說有人罵我,其實我也罵我自己,那天怎么就鬼迷了心竅,我恨不得賠你一個老婆才好!”黃曉玉說到這里一支煙正好抽完,她站起身子,隨意地看了他一眼說,“我走了,去不去我廠子工作你想好了再來找我,我只是希望,決不勉強!”
黃曉玉轉(zhuǎn)身走出他家的時候,兩人的眼光都跟她剛來時有了不同。但是在她走后幾日,寧天寶堅決不去找她,他懷疑這個女人聘他去做職業(yè)策劃的同時,順便想把自己也賠給他,頂替李霞的想法不能說是沒有,甚至這個才是她的主要意圖,她在走前的那句話里已經(jīng)露出端倪。
這可不行,寧天寶想。無論生活有多么困難,他都得穩(wěn)住自己的陣腳,決不能跟江天富跳進同一條戰(zhàn)壕,團結(jié)在這個風(fēng)流女人的周圍,以她為核心成為新的骯臟戰(zhàn)友。
12
晚上寧可從圖書館回來,寧天寶忍了又忍,沒有對女兒講他白天經(jīng)歷的事,因為女兒既不認識黃曉玉,他也不想通過她讓李霞知道。倒是寧可也試了又試,夜里對他講了一個愿望,說是哪天把媽媽從外婆家里接來,原來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頓飯,這一頓飯由她來做,她在學(xué)校食堂已經(jīng)學(xué)會做飯了。為了防備他不愿配合或者堅決抵觸,寧可還對他講了一個她的老師的故事,老師跟他的妻子離婚以后,兩人還每個周末跳一次貼面舞,舞會結(jié)束他給妻子穿上外衣。
寧天寶不等女兒說完就笑了起來,他說:“死丫頭,我不讓你在家里做飯,我到外面去請你們!”
他選了一家價格便宜的農(nóng)家樂,在那里訂了一桌飯菜,讓寧可去請她的媽媽前來聚會。這次聚會的意義是雙重的,一是慶祝爸爸從那里出來,二是歡迎女兒放寒假回來,李霞沒有理由拒絕參加。但是李霞還在為那天探視室里的事生氣,吃飯時只是看著女兒說話,臨到要看他了就潦潦草草地一眼帶過。
趁著高興,寧可把對爸爸說過的話又對媽媽說了一遍,想不到李霞卻冷冷地說:“我早就知道了,天理昭昭,惡有惡報,隔代報再加現(xiàn)世報!那小妮子回家喝了一瓶安眠藥,要不是她娘發(fā)現(xiàn)得及時,恐怕連小命都沒有了!害人的人有好下場嗎?有嗎?”
父女二人都為這條消息發(fā)出一聲驚呼,這立刻就招來一片鄰桌的眼光。寧天寶像吃了一塊重量級的辣椒,控制不住地吸溜著嘴說:“不過孩子是無罪的呀!”
寧可到底是沒有城府的,本來說好,有一件事要等過了年再告訴爸爸,當然也有媽媽,但是只過了幾個夜晚她就沉不住氣了。寧可說:“爸,媽,我不想瞞著你們了,我報考了政法大學(xué)寒假自修班,放假后晚了幾天回來就為這事。我的擇業(yè)方向不再是記者了,我是越來越看透了當記者沒有一點意思,記來記去都記了一些什么東西!我想我以后呀,能當律師就當一個好律師,能當法官就當一個好法官!”
寧天寶打了一個愣怔,接著就用眼睛飛快地看向李霞。李霞也正把吃驚的眼睛向他看來,當著他的面她好像是洗白自己,轉(zhuǎn)過臉去逼問他們的女兒道:“你怎么會產(chǎn)生這種想法?”
哇啦一聲,寧可到底大哭了起來:“你們不要再搞那種所謂善良的欺騙和隱瞞了!多么落后,多么俗套,這其實是一種輕視,輕視我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和能力!我什么都知道了!而且我還咨詢了政法大學(xué)的彭教授,彭教授說一個健全的法制社會不應(yīng)該發(fā)生這樣的冤案,即便發(fā)生,一個健全的法制社會也應(yīng)該糾正這樣的冤案!”
聽到哭聲,聽到法制,聽到冤案,農(nóng)家樂里所有的吃客都停下手中的酒杯和筷子,前后左右地向他們看來。寧天寶和李霞也互相看著,自從坐下以后,只有這一眼才看得相當?shù)亻L久。
這頓飯寧天寶原本訂了六個菜,取一個順的意思,可是他們只吃到第二個,聽寧可一哭都沒心思往下吃了。三個人就這么傷心地坐著,直到農(nóng)家樂的老板娘親自走來,問他們是不是打包帶走,寧天寶才狠狠地點了個頭。
他完全忘記了買單的事,看著站在他們面前遲遲不走的老板娘,李霞伸手把她的坤包拿了過來。寧天寶一見這只坤包就想起那只五彩的體操棒,卻還是沒有想起買單,直到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紅色的紙幣,他才猛地一下子向她撲去。這時老板娘已經(jīng)把李霞的錢接到手里,舉在眼前辨認了一下真假,笑嘻嘻地走了。
寧天寶退一步想,李霞買單也沒什么不可以,目前他們這三個人里,也只有李霞一個人是有錢的。
農(nóng)家樂的聚會沒有給他們帶來快樂,卻讓他們近了一些,不過就算雙方還在繼續(xù)靠攏,也仍需要寧可做其中的橋梁。寧可在他們之間蹦來跳去,所有的事情都靠她來傳遞,包括寧天寶在網(wǎng)上找到了一份工作,給一家牛奶公司做直銷代理,就是每天騎車給牛奶訂戶送新鮮牛奶,月薪從效益中按比例提取。
江天富被雙規(guī)的事簡直有些突如其來,這個情報是寧可從藝校帶回來的,她一路蹦跳高興的樣子讓人聯(lián)想到她跟她的媽媽學(xué)習(xí)了舞蹈。寧天寶聽了目瞪口呆,他從女兒的聲音里聽出江天富的劫數(shù)到了,但是說來有人不信,這個政界熟知的名詞他一直都心存狐疑,不能確定到底是雙規(guī)還是雙軌。如是前者,就說明有兩種規(guī)定,一事二規(guī),那實際上就是沒有規(guī)矩了;如是后者,用兩條軌道來運行一件事,最終也不知道會運到哪一條軌道上去,說到底還是沒有規(guī)矩。寧天寶像走路累了一樣呼哧直喘,竟然對女兒不恥下問道:“那究竟是哪兩個字呢?”
寧可瞪著她大名鼎鼎的文人父親說:“我看你高興糊涂了吧?就是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地點,勒令交待他的犯罪事實呀!也就是說,江山嬌的市委副書記老爸被監(jiān)禁起來了,他也快要坐牢了!”
接著她就向完全傻呆了的老爸爆料,說是事情的敗露就是因為那名考生家長的檢舉,不然的話永遠也不會有人清查到他的頭上。初步清查的結(jié)果是他受賄的贓款有兩百多萬,名人字畫兩百多幅,恐龍蛋也有兩百多個,其中果然有那個正在出殼的小恐龍。“那個東西,”寧可想著老爸剛才向她請教過“雙規(guī)”二字,這一次主動地班門弄斧道,“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啊,有人要是偷渡到美國,一個能賣上億美元!”
寧天寶腦子里轉(zhuǎn)了半天,轉(zhuǎn)出他對黃葉子說過的“鳥為食亡”這四個字來,又像舒氣,又像嘆氣,從嘴里輕輕地出了一口說:“可他渡得出去嗎?”
“上次是江山嬌吃安眠藥,這次是她媽媽吃安眠藥,”最后,寧可爆到了她的同學(xué)和媽媽的同事,“幸虧藝校的老師打120急救車,救活以后又引發(fā)了心臟病,現(xiàn)在還睡在醫(yī)院里打點滴呢。”
寧天寶強烈地同情起蔣白露母女二人了,特別是為他們的女兒著起急來:“真是屋漏更遭連陰雨呀,江天富被雨淋死,被雷劈死都應(yīng)該的,他是自己作惡多端要受天譴!蔣白露不看天氣預(yù)報,只顧悶頭跟丈夫走,自己也有一半責(zé)任!不幸的受害者只是江山嬌這孩子,老天可不能懲罰她啊!寧可,明天你把她帶到我家來吧,我想給她說幾句話!”
寧可心想如果沒人揭發(fā),誰又是有幸的受益者呢?她問:“老爸你會不會唱《心太軟》?”
寧天寶問:“什么心軟心硬的?”
寧可說:“本世紀初香港的一首流行歌曲,歌詞是你的真實寫照。”
寧天寶明白了女兒的意思,是不支持他管江山嬌的事,這個意思可能也是李霞傳染給她的,他也就不再提起那家人了。但是那家人已經(jīng)住進了他的心里,從現(xiàn)在起他有事沒事都會想起他們,晚上他打開電腦,用鼠標在網(wǎng)上點擊江天富的新聞,一條都沒有。搜索到的只是幾天前的舊事,市委副書記江天富在道教圣地武當山上,把干部的清廉作風(fēng)和道家的固貧思想結(jié)合起來,對旅游區(qū)的管理人員進行了一次別開生面的教育。寧天寶暗笑一聲,再去點擊他的博客,卻發(fā)現(xiàn)他很久沒寫一個字了,最后的那篇文章還是《我們從恐龍之死想到了什么》,最后一句留言還是寫給仰天嘯的,“改天請到寒舍喝茶。”
他就想著,雙規(guī)的人,可能是沒有上網(wǎng)的自由吧。
13
第三次騎車到卷煙廠,是給卷煙廠的一個名叫楊純芳的牛奶訂戶送新鮮牛奶,負責(zé)送這戶牛奶的女孩兒要去一家商場做導(dǎo)購小姐,寧天寶被公司錄用以后就接替了她。女孩兒走前告訴他說,這個奶戶白天家里沒人,要么晚上送到家里,要么白天送到她上班的卷煙廠。寧天寶選擇了后者,因為白天到卷煙廠去送牛奶,還可以順便探聽一下滕詠梧和黃葉子的近況,且看江天富的貪贓一案,對這兩個男女有多大的株連。
寧天寶推車走進那道鐵柵欄門,這次沒有看見那兩條皮帶拴著的狼狗,他想莫非是小恐龍出殼的化石被盜案發(fā),窩藏點的警衛(wèi)也跟主人一樣被雙規(guī)了?兩條狗都如此,更何況兩個人!寧可想請她的老師彭教授做他的訴訟代理,那么如果見不到他們滕黃二人,他又怎么能夠取得誣陷的人證?寧天寶覺得自己這時的思想有些卑鄙,他希望他們暫時不被雙規(guī),要雙規(guī)以后再雙規(guī)吧,哪怕三規(guī)四規(guī)坐牢都行。
但是,所有的情況都讓他感到意外。首先他一找到那個訂奶的楊純芳,看見她麻臉上的兩只小瞇眼,立刻認出是那個上完洗手間沒有洗手的女工。女工用手接過牛奶時也把他認出來了,好像是大天白日遇見了鬼,兩眼綠豆一樣瞪著他道:“啊,怎么變成你啦?你怎么不寫文章卻跑來干這個啦?”
寧天寶請她在奶卡上簽完字說:“我怎么不能干這個?我不能一邊送奶一邊寫文章嗎?”
“哦,我明白了,”楊純芳說,“你是在體驗生活!”
“就算是吧,”寧天寶心想她還懂得這個,“你們的滕廠長和黃科長呢?江書記出了事他們兩個……”
“你還不知道哇?”楊純芳又用見鬼的小瞇眼緊瞪著他,看樣子對他這半年的情況毫不知曉。“滕廠長調(diào)到煙草局當副局長去了,黃科長目前是副廠長,一把手暫時讓滕副局長兼著,不過廠長早晚也是她的。”
“那兩條狼狗……”寧天寶癡呆了一陣,用手指著鐵柵欄門。
“市里前天發(fā)現(xiàn)一具女人的裸尸,公安局的狼狗一條感冒了,一條懷孕了,就把我們的狼狗借去破案了。”楊純芳的話里有一種驕傲,她是這個廠子的人。
“你們的狼狗還有這大的本事啊?”寧天寶譏笑地說。
“嗨,嚇唬給作案的兇手看唄,這不跟假裝測謊一樣,膽子大的照吃照喝,膽子小的就去投案自首了,真讓它們?nèi)テ瓢福鼈兡芷苽€猴子!”楊純芳這次說的倒是實情,說完她提著牛奶,走回車間。
這時候他就看見黃葉子顫顫搖搖朝他走來,寧天寶讓自己站著不動,單看她猛然見到他時的第一個表情。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黃葉子見到他的表情相當正常,她只停了一步就接著往前走了,邊走邊對他一揚手說:“出來啦?”
寧天寶冷笑說:“謝謝你,我出來了,今天專門看你來了,走得匆忙沒有給你帶點禮物,你不會見怪吧?”
黃葉子大大方方地笑道:“昨夜做夢我還看見你呢,見面你說的就是這句話,簡直是一模一樣!我見怪你什么?你不見怪我就行了!今天你專門來是不是就為這事?是就進來坐坐!”
寧天寶不客氣地隨她進到廳里坐下,大廳還是那個氣派的大廳,小姐還是那幾個穿旗袍的小姐,只是沒有了上次那三個圍桌而坐的男人。“你來得太好了,”黃葉子親自給他沏上一杯茶說,“我正想問你一個事呢,聽人說我的姐姐去找過你了,有沒有這回事?她可是個心比天高的女人!那你到底是想跟李霞復(fù)婚,還是想跟我姐姐重組啊?我要是個男人,我要是你,我要是你現(xiàn)在這個情況,我就覺得跟我姐姐合適,跟了她連老婆帶工作都有了!”
“這么說我跟你不也合適?如果我是一頭公豬的話!”寧天寶望著她的俗臉豁出去說,“誰認識你的姐姐?誰想跟誰重組?”
“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了,全市男人都認識的大美人黃曉玉,你還能不認識嗎?”黃葉子笑嘻嘻地當著母豬,還像少女一樣把頭歪起來看他,這一歪頭間認出了他衣服上印著的“幸福送奶”,她就撲哧一下笑出聲說,“你情愿把奶送給別人,也不把奶送給我姐姐呀?”
“我不跟你說這個事,”寧天寶聽著這話像手機里的黃段子,說不定是江天富從前發(fā)給她的,“今天我來是為了問你,我們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你為什么要誣陷我敲詐你們卷煙廠?”
黃葉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是提前存在喉嚨里的,因此嘆起來格外順溜,她瞟一眼他手里的茶說:“喝茶,你一邊喝,我一邊說!是啊,我也在想,為什么呢?我們都認識這么多年了,我認識你比認識江書記還早,我們都是老朋友了,可我為什么要那么說呢?不就是因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人家要我那樣說我不那樣說行嗎?我不說換一個人還得說,這年頭人不都是這樣?”
“你說的人家指誰?”寧天寶打斷她的話問。
“你可以自己去想,但我不能告訴你。”黃葉子堅持著她的原則說。
“好,那我請你告訴我另一件事,江天富現(xiàn)在關(guān)在哪里?”寧天寶又問。
“怎么,你想去見老同學(xué)一面?”黃葉子又把頭歪了起來看他,好像純情的少女。
“我只是想跟他探討一下,他私藏的那只小恐龍出殼的化石為什么那樣珍稀。”寧天寶說。
“那你說為什么呢?”黃葉子把身子坐直了問。
“因為在無數(shù)只恐龍蛋里,惟有它破殼而出,也惟有它看見了那個世界猙獰的真相。”寧天寶嚴肅地回答她說。
“看見又怎么了?沒看見又怎么了?看見沒看見它不總是一死嗎?”黃葉子笑道。
寧天寶覺得跟這個女人說不下去,但是從她句句話里,都可以聽出她仍然是江天富的人,他也笑道:“是啊,總是一死,不過臨死之前還是應(yīng)該多明白一些道理才好。”
黃葉子感覺到他說的不是小恐龍,右邊的嘴角動了一下,突然反問出一連串的話說:“你怎么就知道他會死?他要是不死,他要是出來還當書記,或者大不了換個地方,或者換個職務(wù)呢?……對不起,我不知道他的地方,知道也不能告訴你,告訴你你也未必見得著他!你是不是以為他會跟你們這些人一樣被關(guān)在牢里,穿著號服,剃著光頭,你搶我奪的連飯都吃不飽,有時還要挨看守的打呀?你真是的……”
寧天寶的耳朵疼了起來,他不想讓黃葉子看到他的耳朵,就像他不想讓黃曉玉看見他的耳朵一樣。他紅著臉,站起身說:“你說得對,謝謝你,你提醒我了!”
他騎上自行車,從坡頂一路滑向坡底的時候,腦子里忽然想起了文章。他想起他有很久沒有寫文章了,他想把黃葉子剛才說的給寫出來,這個女人的這一番話,在現(xiàn)實中很可能都是真的。
14
李霞通過寧可給他傳話,說是幫他找好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近日由他自己去見一個名叫衛(wèi)頻珠的律師,談?wù)勊拿稍┻^程,希望得到衛(wèi)律師的幫助,對誣陷和收審他的單位個人提起訴訟。寧天寶特意帶上自學(xué)法律的寧可,抽時間去見了衛(wèi)律師,開口只說一句話,衛(wèi)律師就叫他先去交了律師代理費,持發(fā)票再來這里跟他詳談。寧天寶的手情不自禁地往衣兜里伸了一下,又迅速地縮回來,他問:“能不能等到勝訴以后,律師費從索賠的精神損失費中扣出?”
“全世界包括西方的律師界目前暫時都還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衛(wèi)頻珠笑了一下,口齒伶俐外加條理清晰地回答他說,“而且你這是民告官,更而且你告的是公檢法,因此即便理由充分證據(jù)十足也不會有太大的勝算,如果你不預(yù)先繳納應(yīng)繳的律師費,案子判決之后我們之間容易發(fā)生不必要的經(jīng)濟糾紛,這樣的先例近年來本所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多起。”
“是按索賠的比例交嗎?”寧天寶心想他要的是一個清白,賠償費只是象征性的,因此代理費也許不會太多。
“不,不不,”衛(wèi)頻珠又笑了一下,是一個內(nèi)行對一個外行的輕蔑表情,“這只是其中一項,還有一項是按項目收費,也就是說無論你最終能夠成功索賠十萬或者一千,還是反賠十萬或者一千,項目收費都一律是三千元。”
“老爸我們走吧!”寧可狠狠拉了一下他的手說。
“這是我的名片,有事可以隨時咨詢。”衛(wèi)頻珠并不挽留,起身把一張名片遞到寧天寶的手里。
父女兩個走出門外,寧可奪過老爸手里的名片看了一眼,把它扔在路邊的垃圾桶里,又朝那個桶口吐了一口說:“你看他叫的這個名字:喂豬!誰個有那么多錢買飼料喂它呀!就像是請人捉賊,賊搶的錢一分沒有要回來,還要先給騙子騙走一些!”
當天晚上寧可瞞著老爸,給政法大學(xué)的彭教授打了一個電話,請問這個市的律師界里有沒有他的學(xué)生,能不能幫助她含冤的父親。想不到彭教授自告奮勇,愿意代她父親對誣陷收審他的單位和個人提起訴訟,分文不取,連旅途乘車食宿都是自費,目的是把此案作為一個典例帶回京城,講課也罷,寫書也罷,這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寧可立刻把這個喜訊對老爸講了,她說彭教授跟那個喂豬的律師不同,非常有正義感又非常有水平,是京城的法律顧問和著名律師,一旦出馬,必勝無疑。
寧天寶感謝他的女兒,自從在律師事務(wù)所見到衛(wèi)頻珠后,他基本上已放棄了訴訟的念頭。這些日子,生活所迫,除了給訂奶戶遞送當日的新鮮牛奶,幾乎沒有精力再去思考這件事了。從明天起,他的訂奶戶中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名字,蔣白露。寧天寶拿著她的奶卡想了又想,他想這證明吞服安眠藥的蔣白露已經(jīng)出院,回家又恢復(fù)過去的正常生活了。
奶卡上寫的是訂奶戶的家庭住址,他覺得這樣正好,免得他去藝校的時候有可能遇見李霞,他不希望李霞知道他在從事這項工作,也知道李霞不希望她的同事知道他在從事這項工作,因為他是她的前夫,而她又是一個虛榮愛面子的女人。他還覺得他能把新鮮牛奶送到蔣白露家,是老天爺有心給他創(chuàng)造的機會,要他趁機打聽一下她家男主人的近況如何。
寧天寶知道喝奶的奶主是蔣白露,蔣白露卻不知道送奶的奶工是寧天寶,這情況相當于這兩個有著特殊關(guān)系的人在一次遭遇戰(zhàn)中,一個在暗處,另一個卻在明處。當寧天寶按響門鈴,蔣白露打開房門,二人面對面地站在房門內(nèi)外的時候,吃了一驚的只有蔣白露一人。蔣白露在吃驚過后身子往后退了半步,同時抓緊了房門的把手,準備隨時把門關(guān)上的樣子。她有些紅腫的眼睛還飛快地向他手里掃了一下,還好沒有看到刀子一類的兇器,看到的卻是兩袋牛奶,這使她渾身上下的緊張頓時消了。
蔣白露問:“你……”
寧天寶把牛奶遞給她,又把奶卡也遞給她說:“簽個字吧!”
蔣白露說:“剛才我沒有認出你來,你是我們老江的同學(xué)和朋友,你的愛人是我們藝校的教師!”
寧天寶笑了笑說:“藝校那個是我的前妻,你愛人也是我的前朋友。其實我們還有一層關(guān)系,你女兒又是我女兒的前同學(xué)……”
“哦,聽你說的!要不……進來喝一口水?”蔣白露說完這話就后悔了,她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么要這么說,家里明明坐著兩個商量大事的男人,他這一進來可怎么辦呢?
但是后悔已經(jīng)晚了,寧天寶要的就是她這句話,他必須進到她的家里,才能試著打聽她的丈夫。他嘴里應(yīng)了一聲“好吧”,一只腳就邁了進來,隨后第二只腳也邁了進來。
他看見她家的小客廳里坐著三個人,兩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兒,女孩兒是她的女兒江山嬌,男人中一個是江天富叫他小趙子的司機,另一個真是巧極了,竟是那個律師事務(wù)所的衛(wèi)頻珠。三個人都沒顧得看他一眼,要么以為出去又進來的只是女主人蔣白露,要么以為隨同她進來的是一個收水電費的,所以他們繼續(xù)討論著剛才的問題。
寧天寶在挨門的大客廳里輕輕坐下,默不作聲地聽著他們說話。他看見衛(wèi)頻珠手里捏著一支圓珠筆,在一張白紙上劃了一下說:“如果她現(xiàn)在向法院提出離婚的話,財產(chǎn)分割的問題會是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也會是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
小趙子說:“只要資金反映在蔣姐的賬戶上,還是可以往外轉(zhuǎn)移的吧?”
衛(wèi)頻珠說:“夫妻二人有一方在雙規(guī)期間原則上是不可以的,不過在我國任何事情都在人為。”
江山嬌突然插了一句話道:“衛(wèi)律師,小趙叔,我媽真的要跟我爸離婚呀?”
小趙子說:“這樣對你和你媽媽都好,當然,對你爸爸其實也并沒有什么不好。”
衛(wèi)頻珠說:“蔣書記你來一下,你女兒提出的這個問題也正是我在思考的問題,你們這樣做僅僅是一種保護財產(chǎn)的方式嗎?”
“不!”蔣白露扔下寧天寶,走過去堅定地告訴他們說,“產(chǎn)生這種想法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他在外面……我一直在容忍,容忍,容忍,現(xiàn)在我終于忍無可忍了!”
“我特別能夠理解蔣姐,很多事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作為一個妻子……”小趙子看了叫他小趙叔的江山嬌一眼,臨時換了一件事說,“我的心里不也是這樣嗎?別個頭兒對司機都有感情,開上幾年都能提個什么,可我倒好,直到如今我的名字他都沒有記住!對不起,小恐龍的事就是我說的又怎么啦?我他媽的豁出來了……”
“你叫趙什么?”衛(wèi)頻珠問,“到時證人證詞要簽字的。”
“趙——石——鎖!”小趙子揚眉吐氣地報了出來。
寧天寶差點笑出了聲,這個名字容易讓人聽成照實說。突然他同情起江天富了,剛才說話的是這人的親人和心腹,他們的身體日夜輪流陪伴著他,但是他們的心早已背叛他了,就像他早已背叛了他們。寧天寶接著就想離開這里,原本打算從蔣白露的嘴里打聽出江天富的些許行情,現(xiàn)在他不想了,連小恐龍出殼的故事也不想告訴他了。這人比他想象和希望的還要糟糕,已經(jīng)輸慘了,鄂西北語,輸?shù)觅N身的褲衩都沒有了。
蔣白露對衛(wèi)頻珠律師控訴過了丈夫之后,想起大廳的墻角還坐著一個孤獨的人,他給她送牛奶來,她得給他倒杯開水。蔣白露走向飲水機的時候,寧天寶覺得她的背面很像李霞,不過李霞的正面比她好看多了。他奇怪自己怎么會從一個女人的背面,看見另一個女人的正面,這么奇著怪著,他的身子慢慢地站了起來。等蔣白露手里握著水杯來遞給他時,廳門大開,墻角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
寧天寶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的人眼睛都朝他看,他不明白看他什么,一個騎破車送牛奶的人有個什么看頭。又往前騎,一顆冰涼的東西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以為是樹上的鳥屎,仰臉看樹,冰涼的東西又流進了他的嘴里。他派一只手抓住車把,騰出另一只手來摸了摸臉,這一摸,就摸出滿臉都是冰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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