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么說吧,王霞第一次出現在眼前時,不過是個尋常的符號罷了,就像他譚誠的文章之中的某個標點,比如一粒逗號,或者一顆分號,要不就是一串省略號什么的,反正他沒怎么在意。寫作的時候,他看重的是思想、情趣、感覺、氣韻、味道、語言、句子什么的,至于標點符號這類小東西嘛,點著誰就是誰了,即便是有點不太準確,也大多就隨它去了的。
那是一封看上去就很普通的讀者來信,它夾在一撂款式和顏色都很相近的信件里,只需輕輕剪開它,掃上幾眼,便可以把它們打發掉了,或隨手扔進廢紙簍,或塞到文件柜里去,讓其暫時與那些被槍斃了的稿件之類為伍,等它們實在擁擠不下了,喚來某個走街串巷收廢品的,把它們弄走就是了。事實上,通常他也就是這么做的。說實話,如此冷處理那些熱氣騰騰的讀者來信,譚誠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夠厚道。可是,他也有他的難處啊。作為《都市晚報》主管文藝副刊的副總編輯,又兼該報隨筆版面《風聲·雨聲·讀書聲》的專欄作家,這幾年,他接到的讀者來信之多,說是車載斗量也不為過。若是都把它們當回事兒,那你就什么事兒也甭想做了。當然啦,有些讀者來信他還是會盡可能回復一下的,但也大致限于如下的范圍之內:某位離退休老人的(他把對方想象成了自己那每日都要堅持讀報的父親);某位中學生的(他把對方看作自己那個作文寫得很像回事兒的孩子);某位字寫得很好看的(他自己的字寫得很一般化);某位批評得很尖銳的,或一下子就敲到了他麻骨上的(對于那些表揚或贊美的信件,他一向是置之不理的);某位名姓很特別的(他不喜歡那些太庸常了的名字);某位信里夾了照片的(當然得是女性的照片,并且是那種年輕漂亮的,至少看上去就覺得很順眼的),等等。不過這一切也還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他當時的心情比較陽光,手頭也恰好沒有很要緊的活兒。而王霞的這封信,顯然不在他的回復之列,一看這名字他就沒有興致了。在這座幾百萬人的城市里,名叫王霞的至少有成百上千個吧。而王霞的這封信,與大量的讀者來信都是一個路子,也是贊賞他刊登在《都市早報》上那些隨筆文章的,不過她的好聽話顯得含蓄些,分寸感也拿捏得不錯,讓他感覺很有些受用。另外,她字寫得也還算娟秀,譚誠甚至由此想象了一下她應該是個什么樣子的女人,當然是朝比較樂觀的方面去想的。即便如此,他也不打算回上一封哪怕是很簡短的信,而是給了它一個普通的微笑,就把它丟在了一旁。若非大約一周之后她又來了第二封信,對收信者譚誠而言,王霞這個人幾乎就等于從未出現過,更不必說跟她會有后來的故事了。
瞧!這下子來了一個嘆號!譚誠心里掂量道,若是把她上封信看成一粒貌不驚人的小逗號,這封信就算是一枚分量重得多的嘆號了。至于是應該把它理解成一個驚嘆號,還是一個感嘆號呢,他一時還有些把握不準,反正他把這個碩大的嘆號一連看了好幾遍,覺得再不回復人家一下就很有些不禮貌了。不,這已經不是禮貌不禮貌的問題,而是你太不夠意思了。不是嗎,這個王霞顯然是一位很有些意思的女子,至少她的這封信很有意思。如果再裝聾作啞,那你就是個太沒意思的男人了。
其實,也就是一個小小的細節。而這個小細節,恰好擊中了譚誠某個隱秘的部位,或者說他正是被這個細節所打動了,才決定要回復王霞的。此時他顯然沒有意識到,一個微妙的細節,就可能生成或演繹出一個故事來,猶如你漫步在林中小路上時,無意間碰落了一粒并不飽滿的種籽,它居然就入了土,萌了芽,開了花,結了果。而這果實的大小或成色怎么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昨天午后到黃昏,我一直呆在圖書大廈那邊,一口氣讀完了你的隨筆集《風里來,雨里走》(巧合的是此時外面正落著瀟瀟春雨),有如聆聽一汪溪流的潺潺流淌,一種別樣的爽快滋潤著心田,眼角竟有些潮濕了,當時就覺得有滿腹的話兒想說,很想能找個人傾訴一番,然而卻不知說些什么,更不知該與何人訴說……
她,這個叫做王霞的女子在來信中這樣寫道。她的字跡還是那么娟秀,那么可人。
哦。讀信人譚誠的心頭顫動了一下,暗自感嘆了兩聲,把個中滋味咀嚼了好幾遍。唔,我,在以往的閱讀經驗中,曾經有過像她這樣的時刻嗎?應該有吧,當然有哇!那是在我比現在年輕得多的時候。如此看來,這個女人也一定是相當年輕的了,至少她心理上是很年輕的。或者說,她至少比現在的我要年輕上好幾歲吧?他猛然感覺或猜度道,她大約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上和下可能都不超過兩三歲。王霞,王霞,你信寫得真不錯啊,可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他想。他想象著,一個看上去很秀氣的年輕女子,端坐在圖書大廈那氛圍和情調都頗有些“小資”味道的休息區(或可稱為咖啡吧、水吧,反正你坐在那里可以一邊喝著咖啡,或者是飲料,一邊免費翻閱你從架上取來的圖書),她手托腮幫兒,胳膊支在紅色卡通式的小桌上,杯中的咖啡猶如一個擺設,她半晌也不呷上一口,而只顧品味那本散發著墨香的隨筆集了。閱讀之中的她表情很豐富,時而蹙下眉頭,若有所思的樣子;時而微微一笑,心領神會的樣子;時而一聲嘆息,感慨良多的樣子;終于想起抿上一口咖啡了,可是由于目光還在書頁上停留著,就有幾滴液汁灑到了她的衣裙上,她這才趕緊站起身,從坤包里取出了那種心相印牌的紙巾擦了擦,然后走了幾步,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了的腿腳。她看了看攤在桌子上的書,又望了望門外邊的那綿綿細雨,這時候她的眼神有些迷離,又有些惆悵,甚至還有些憂郁。過了一會兒,她又回到了座位上,再次進入一直誘惑著她的文字世界里。默默閱讀著的這位女人,她的神情還是那么豐富。閱讀之中的那位叫做王霞的女人應該很美麗(在他看來,閱讀中的女人總是美麗的),他想象著那位閱讀之中的女人,也不妨說他甚至看見了她。是啊,她信里所說的那個圖書大廈,他也曾多次走進去過,在那里消磨掉許多個的午后時光,除了喜歡在那里翻書,撫摸書,購買書,坐在那個休息區里看看書,同時他也喜歡看某些看書的人們,也就是觀察某個看書者的形象和神態,想象著她或他的生活。他想,她們,或者他們,也是一本本生動的書啊。眼前這本書的故事情節和段落大意,又會是怎樣的呢?在一個個書店里,面對某位活生生的看書人,譚誠時常會陷入如此這般的思緒。看別人看書,也是一種看書,連人帶書一起看,悄悄地看,邊看邊想,邊想邊看,這是他逛書店時的一種樂趣,也可以說是一個嗜好。他在圖書大廈里看見過的那么多的女讀者里,說不定就會有給他寫信的這位王霞呢。
從漫無邊際的想象中拔出腳來,譚誠決定給這位名叫王霞的女讀者回復一封信。而寫信,就像寫文章一樣,從來都是他譚誠的拿手好戲。似乎根本用不著思想,刷,刷,刷,一張稿紙仿佛一方池塘,那支派克筆跳下去扎了個猛子,幾串漂亮的劃水動作過后,若干行筆走龍蛇,就成了一封措辭講究的書信了,甚至像一篇精致的短文。
封上這件簡短而得體的書信之后,他把王霞的第二封來信又打量了一番。至于他的那本書,她到底是買下了,還是沒買呢?她的信里并沒有提及。他想了想,想了又想,還是從抽屜里取出一本新嶄嶄的《風里來,雨里走》,寫上他的名字,蓋上了自己那枚請人刻制的篆字印章,然后又親自跑到郵局把它們寄了出去。通常他郵寄什么東西時,都是往收發室那里一放就了事的。現在他這樣做,覺得從禮尚往來的意義上說,自己算是很夠意思了。當然,他也就只打算做到這兒,算是劃了個句號吧。
2
有些事情,當你覺得已經結束了的時候,其實它才剛則開始。換句話說,本以為劃上一個就此終結了的句號呢,不料它卻成了一只像蝌蚪那樣緩緩向遠處游去的逗號。對于王霞來說,她最近的一樁心事就是這樣。
這幾日,她時常一副咬著食指發呆的形象,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又像位少女懷春了的那樣,盡管她早已是人們所說的少婦了。她咬著指頭發呆的時候,似乎是在思考著某個難題,又像是一種習慣性動作。處于此種情狀的她,諸如心不在焉啦,目光迷離啦,丟三落四啦,該打狗時卻去攆雞啦,也就在所難免了,在家里她是這樣,在單位時也一樣的;獨處時這樣,在人前也同樣的。她的這種樣子,自己是不知不覺的,但顯然引起了別人的注意(至少引起了三個人的注意)。而注意到她這個樣子的,并不是別人,他們是她的朋友、女兒和丈夫。
親愛的,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或者說想有意中人了?她的好朋友、又是同事的袁方審問道。
她臉一紅說,誰能像你呀,整天意上這個和那個的。
袁方不依不饒地追問道,看你這些天神不守舍的樣子,肯定是有情況了,快老實交待吧,他是誰?做什么的?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說出來咱們切磋切磋。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沒有的事兒,我交待什么?什么都沒有,我跟你切磋個鬼呀!
袁方撒了個小嬌兒,嘴一噘說,我不高興了呀,小霞,你有事兒總想瞞著我,可我的事兒哪一樁沒告訴你?
她趕緊拍了拍袁方的臉頰安慰道,寶貝,你是常有事兒啊,我是沒有事兒的,真的呀。
袁方俏眼狐疑地看著她說,那你,要是有了那方面的情況,一定得跟我通通氣呀。
她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媽媽,你不是總批評我不要咬指頭嗎?
是啊,怎么了,你是不是又咬指頭了?
沒有,我沒有,但我發現有人這幾天總是咬指頭。
誰?
這個人的名字呀,我管她叫——媽媽!
我,咬指頭?不可能的,瞎說吧你?
媽媽說過的,犯了錯誤不承認就不是好孩子。
好吧,你可以監督媽媽,要是你再看到媽媽那樣,你就告訴我。
媽媽,我咬指頭的習慣都是跟你學的。
哼,你怎么就不學好的呢?
學了呀,媽媽,告訴你個小秘密吧,我看你咬指頭想心事的樣子,更漂亮呢。
瞎說什么呀,你?哎,以后咱倆都別咬指頭了,我們來個互相監督好不好?
經過了如上一番對話之后,年輕的母親王霞,跟她那機靈得像個小大人兒、其實才是幼兒園大班的女兒楊洋拉了鉤,用她們那根不經意時就會放在嘴里咬著的食指。
哎老婆,我發現你這些天情緒似乎有些不大對頭呀,是不是單位里有什么煩心事了?楊健關切地問道。若是她單位里有事兒的話,他是完全有能力擺平的,甚至根本就用不上這么嚴重的詞兒,給他們單位的頭兒打個招呼也就行了。丈夫是省政府一個握有實權的處長,妻子是氣象局的會計,單位里沒有誰愿意難為她的。
面對丈夫如此的詢問,她怔了一下,連忙否認道,沒有,沒有。
很會心疼人的丈夫接著問道,那,是不是你身體哪兒不舒服了,要不要去醫院檢查檢查?
她搖了搖頭,很肯定地說,沒有什么不舒服,我挺好的。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知冷知熱的丈夫說。的確,這些年來,她一直是各方面都讓丈夫很放心的妻子。現在,既然妻子的單位里和身體上沒什么問題,丈夫也就不再多慮了。至于其它的,就用不著多操心了。他知道,她是個讓他很省心也很稱心的好老婆。
王霞當然不是那種遲鈍的女人,恰恰相反。不少時候,她心細得像根繡花針,敏感得像片樹葉呢。親人及好友這么關注她,她感受著絲絲暖意,內心里溢滿了一層層的感激,與此同時,也頓生出一種警覺,對自己近日的行為舉止反省了一番之后,她暗暗地咬著牙警告自己:注意了,你!在人前,決不能再咬指頭發呆了,至少你應該做到這一點。
我沒事兒,我沒有問題,我沒有不舒服,我沒有什么情況。她是這么跟他們說的。她這么說,他們也就信了。真的沒有嗎,真的什么事情或問題都沒有嗎?那就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是啊,你瞞過了他們,卻瞞不過自己。本來,她是想連自己也成功地瞞過的,而且盡了極大的心力,但現在她發現已經不能夠了。她得承認,是有點事情發生了,那是一樁心事。她當然清楚,其實那都是自己的信給鬧騰的,是她的心在鬧騰。
眼下,她又不自覺地咬著指頭想心事了。近些年來,她是很少給人動筆寫信的,也幾乎不曾收到過別人的書信。電話、手機、電子郵件,諸如此類,朝嘴里填塊口香糖一樣便捷而舒適的交流工具,早就把那靠一筆一劃寫作的書信拋到十多年以前去了。現在還有多少人愿意寫信呢?反正她王霞是不愿意的。那天午后,她終于用鋼筆和稿紙給一個人寫了信,而且是致一位陌生男人的,差不多算是打破了一個她至少保持有十年的記錄。
當時,她似乎并不是太清楚自己寫那封信的動機,仿佛是一只看不見的手驅使著她,不寫手就直發癢,心里頭就憋悶得難受,那就一口氣寫個痛快吧,管它那么多呢。那封信仿佛不是她手寫就的,倒像是從她心田里一瀉而出。那潔白的稿紙,像一片干涸的河床等待著滋潤,那一行行文字像一泓活水,歡快而又順當地漫上來。
回過頭看了一遍這封寫滿三頁稿紙的信,她竟有點不相信是自己的手筆,它那么流暢,又那么優美,甚至還有點淡淡的憂傷,這樣的文字,真的是我寫出來的嗎?再檢閱一遍時,她又輕輕地搖了搖頭,覺得它們表達出的東西其實很有限,自己想說的許多話都還沒有露面呢。好啦,不必自我欣賞了,也不要再挑剔它了,你得趕快封上它,貼上一枚郵票,寄到它該去的地方,再遲疑一會兒,就有可能把它撕碎扔到廢紙簍里去的,那就白白地浪費了一番心思和功夫。沒準兒會那樣的,她了解自己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好在郵局并不遠,就在斜對過的十字路口那邊。但她還是猶豫了一杯速溶咖啡的功夫,最后命令自己走出辦公室,來到大街上,張望了一圈兒,才競走一般撞入郵局。
站在那個墨綠色的信箱前,她思量了片刻,從坤包里掏出那封信,嗵嗵亂跳的心一橫,猶如扔一顆手雷那樣快速投了進去,旋即轉身離開,像是做下什么不體面的事兒,心虛地逃離了現場。
還沒走多遠呢,她就又想拐回郵局,請求人家把那封信給取出來,站在大街上怔了會兒神,輕輕敲了一下腦袋,自嘲地笑了笑,若說你剛才像是做了案一樣逃了出來,現在你再拐過去,豈不是等于投案自首了嗎?算了吧,豁出去了我,不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書信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你想得太多了,或許人家根本就收不到它呢。
可是,你為什么要寫那樣一封信呢?回到自己的那間辦公室,王霞還在想著剛才發出去的那封信。
追溯起來,這事兒怪就怪那個局辦公室副主任袁方,怪就怪那張《都市早報》,怪就怪報上的那篇文章,是袁方咋咋呼呼非得推薦她看那篇文章的。其實,她并不怎么喜歡讀報,公費訂的那幾份報紙,她只是隨便翻翻,從未正眼瞅過它們。閑暇時間,她寧愿讀那些與眼前生活距離遙遠了的外國經典文學書籍(她覺得它們離她很近),尤其喜歡勃朗特姐妹、茨威格和毛姆的小說。至于中國書,這幾年她只讀《紅樓夢》和張愛玲,一遍又一遍地讀,讀了一遍又一遍的。有一陣子,她還迷上那個生于捷克,生活在法國的米蘭·昆德拉(她覺得這個作家的名字很好聽,這個外國老頭的形象也很有男性魅力),一套典雅非常的米蘭·昆德拉十四本作品集,她簡直是愛不釋手了,把它們擺放在辦公桌上,看上去比她那些賬本們還顯眼,當然也美妙得多。不過說實話,她讀不太懂那個思想深奧得像個哲學家的外國男人,可她喜歡,就是喜歡,她覺得他筆下那些復雜而微妙的男女之間的故事挺有意思,很值得猜想和回味。在她的眼睛里,這些文學大師們的書像浩瀚的大海,而她,只是一個光著腳丫在海灘上拾貝殼的小姑娘。捧讀這些經典書籍,在她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享受,而決不是打發時光什么的。她工作輕松,忙時不多,有大把大把的閑暇時間,這些年也就讀了一本又一本好書。好書讀得多了,也就不想看什么報紙了,報紙上那些八卦新聞,那些知不知道都沒大關系的信息,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但是,好朋友袁方推薦的東西還是要看一眼的,即便它是報紙上的文章(袁方總是喜歡給她推薦這個和那個的,那些好書也有不少是袁方給她推薦的)。哪知這一看就不妙了,這是因為那篇隨筆寫得太妙了。推薦人袁方問她,它究竟怎么個妙呢?她只說是妙不可言。反正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墻里的人,墻外的人》,這題目就有點意思,雖說話題也屬老生常談,是說婚姻與愛情之關系的,但人家的文字漂亮啊,幽默、冷峻,思想也挺深刻的,而且別致,比她也曾經讀過的那個以哲學家名義弄散文隨筆的周國平要有味得多。這篇一千多字的文章,她一連看了兩遍。譚誠,譚誠,她記住了這個作者的名字,并由此開始瀏覽上了《都市早報》,想看看譚誠這個名字,還會不會再次出現在她的視線里。譚誠沒有讓她失望,每逢周五,這個名字都在該報副刊《風聲·雨聲·讀書聲》上露一次面。她想,這個譚誠,或許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專欄作家吧?譚誠的文章也沒有讓她失望,雖說算不上篇篇精彩,但大多都很合她的胃口。然而,有點不妙了,有點麻煩了,每周一篇譚誠的語言文字,居然就此成了她王霞的一個念想,甚至是一種盼頭了。讀譚誠的文章,她上癮了,就像她過幾天就得去緯四路那家陜西涼皮店吃上一碗那樣,不吃就想得慌。她還模仿起喜歡剪報的父親,將譚誠的文章剪下來,貼到一本雜志上,像品味一塊塊精制而成的牛肉干那樣,她打算慢慢地咀嚼它們。那個男人的文字啊,猶如一只靈巧的小手,它輕輕地撓著你的癢癢,撓得她很好受,越撓越癢呀,越癢就越想被它撓一撓,她感覺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神經,整個心里頭全都舒坦得不得了。你一個整日價跟數字打交道的會計,為何對語言文字這么著迷?更具體一點,你究竟為什么如此著迷于譚誠這個人的文字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太明白。那就什么也別再想了,干脆就寫封信吧,當然是寫給那個名叫譚誠的男人的。
一只無線的風箏撒手放了出去,你也就不必再等著它飛回來了。這個道理,王霞當然是懂得的。那封信發出之后,她并沒有想要得到對方的回復。是啊,你想給人家寫信,而且你真的寫了,這全是你自己的事情,而人家回不回復,那就是人家的事情了,你是不能要求對方的。她也沒有這么要求,無論在信上,還是在心里頭。
數著指頭過了一周,那可是整整七天啊,望來望去,也沒有那只想象中的鴻雁飛過來。這幾日,她一天兩趟,無事一樣,懷揣著希冀,親自去收發室取回了報紙和失落(此前,都是收發室李大伯把報刊書信送過來)。可能是人家沒有收到我的信吧?她先是這么想。但是不可能呀,我發的可是掛號信啊,他怎么會收不到呢?轉而又這么想。我是沒多想讓他回信,可他真的就不給我回封信嗎?難道我王霞費那么多心思寫就的信,連回復幾句的價值也沒有?最后她這么想。再想一想她的大學時代,那時候只有她收到情書或其它信件而不回,而從未發生過她的信得不到回音的事情,這時候她真的很有些傷心了,傷了她的自尊了,心有不甘了,犟勁兒上來了,就像上學時完不成作業堅決不睡覺一樣,就像現在不干完工作一定要加班加點一樣,她又給那個譚誠寫了第二封信。
這一回,她顯然堅定得多,也決絕得多了,信一寫好,就快步走到郵局,旁若無人一樣把它投入信箱,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她的意思是,反正我又寫了一封信,這也是最后一封了,你回不回都無所謂了。
等她覺得這件事情已經過去的時候,回信卻一陣風似地飄了過來。實話說,當她用小剪刀輕輕剪開信封的那一瞬間,臉上似乎是飛過了一抹紅暈的,那顆欣喜的心狂跳了好幾下。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層掂量不出輕重的失落,它遠不是她想象之中的那種回音。那么,你等待的,或者想象中的信,應該是怎樣的呢?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至少她說不清楚。更說不清楚的是,看過這封信后,心里頭是欣喜多,還是失望更多。
收到譚誠這封回信的第二天下午,她又接到了一個厚厚的大信封,還是譚誠寄來的,一捏就知道是本書。可能是因為它屬于印刷品,未能和那封信同時到達吧。
打開一看,是她曾經在圖書大廈讀過的那本《風里來,雨里走》,不僅僅是讀過,而且還讓那本她捧讀半晌的書攫為己有了,當然是在她交了十八元錢之后。現在,有作者親筆簽名贈送的同一本書到了她手中,眼前還是倏地一亮,似乎不曾見過它,至少覺得這一本和自家書房里的那一本很有些不一樣。是不太一樣的,感覺不一樣了。她把作者譚誠的簽名和書上的照片仔細看了又看,然后才像放存折一樣把它鎖進了抽屜里,免得到她這里就亂翻一氣的袁方看見了。但沒過兩分鐘,卻又把它取了出來,先是在桌子放了一會兒,再捧起來端詳了一番,最后還是把它放進了抽屜里。
3
那個叫王霞的女子又來了第三封信,這是譚誠所沒有想到的。其實,說沒有想到這個,那是不太真實的。當初,第一次回復她的第二封信時,就隱約預感到對方可能會再給他來信的,至于他是否愿意再次看到她的信件,當時他并未去多想。現在,人家又把第三封信發送過來了,你該如何面對它呢?唔,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想起了這句老話兒。不,不!他搖了搖頭,似乎僅僅是禮貌就有些不夠了。從她那依然娟秀的字跡里,除掉表示了感謝他給她寄的那本書,他感覺到了某種淡淡的哀怨,或者說是輕微的抱怨,盡管她掩飾得還算巧妙,以那種略帶自嘲或自責的口吻(語氣),但他還是相當精準地捕捉到了。哦,看來對方顯然不太滿意我那封僅是禮貌而得體的回信。那么好吧,我就再給你寫封信好啦。他想,這封信我應該多一點熱情,多一點友好。但也不能顯得太過熱情,太過友好了。這就牽涉到了一個分寸的問題,他相信自己能夠把握好這種分寸。就像寫文章一樣,他總是能夠做到游刃有余,又控制得恰到好處。這是他多年來所追求的一種寫作藝術,這種寫作的藝術他早就追求到手了。而寫信,給一個陌生女人寫信,也需要這樣的藝術嗎?這個問題他沒有去想,似乎也用不著去多想的。
能夠再次收獲譚誠的回信,這是王霞所沒有想到的。她清楚地記得,當時之所以給譚誠寫了第三封信,主要是出于感謝之情,或者說應該對他表示一下謝意,畢竟人家給你寄來了親筆簽名的書,盡管他的那封由禮貌支撐的回信不能令人滿意,甚至讓她有些灰心喪氣(說實話,譚誠那封回信寫得還是相當漂亮的,一如他的那些隨筆文章),但她還是決定再給他寫封信。同時,她也決定了,這將是給他的最后一封信,不管他會不會再回復。當時,她就是這樣想的。
說沒有想到能再次收獲譚誠的回信,那等于是她自己欺騙自己,或者說是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我這是最后一次給你寫信了,你回不回信都無所謂的,我不會太在乎了。她跟自己這樣說,也像是在跟那個看不見的譚誠說。
事實上,她是相當在乎的。至少,她在等待著,等待著對方的信件,或者等著那個讓人不待見的成語:杳無音信。而且,她給自己定下了一個日期:我只準備等上五天時間,最多是一周,決不會超過十天,若是再不見回音,我就不會再想什么信不信的事情了。退一步,或進一步說,即使他有信寄過來,到時候我要不要再回還難說呢。
真正沒想到的是,她的第三封信發出去的第四天下午,李大伯把譚誠的第二封信給她送來了。謝謝,她給李大伯說。同時也好像是給來信人譚誠說的。但這一回,她臉上沒有緋紅,心也沒有狂跳,而是比較平靜地拆開了信封,微笑著讀起這封似乎她已不再抱有希望,又似乎在期待之中的來信。
信不算長,兩頁紙未寫滿,但她卻讀了足夠長的時間,因為她一連讀了三遍。在顯得有些漫長了的讀信過程中,她臉上一直書寫著這樣兩個字:微笑。這跟她身上某種內在的節律是合拍的。她心里頭充滿了喜悅。與前些天收到的那封信相比,這封信讓她相當地滿意。但也說不上十分滿意。而那種十分的滿意,又該是什么樣子的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好啦,就到此為止吧。我不想要更多了。而所謂更多的,又能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更多的,她就可能承擔不起了。她跟自己商量道,這封信你就不必再回了吧?你總不能跟人家沒完沒了吧?至少,你不必急著回信,至少,你今天不要。她想,必要的矜持還是應該有的,而且她從來就不缺乏這個。
到底要不要回他的回信呢?當天晚上,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她。即使是楊健在她身上努力活動時,她還在想著這個問題呢。她微閉著雙目,看似在配合著,或者享受著。當丈夫像頭怪獸那樣喊叫著要她抱緊他時,她照他的要求做了,緊緊抱住了她那個就要癱軟了的男人,像是抱緊了一個十分激動的思想。
第二天一上班,夜晚的那個思想便轉化為行動了,她的工作就成了寫信。
一來二去的,接二連三的,再三再四的,王霞和譚誠,兩個人竟形成了那種真正的通信關系。這是他和她一開始都沒有想到的,甚至在相互收發了好幾封信之后,誰也沒有意識自己就這樣有了一個很難得的筆友了。一步又一步的,一步又一步地走過來,走過去,他們好像一下子就走回到那風華正茂的大學時代了,甚至走回到了那更遙遠的中學時代。那時候,那時候誰不想有個可以交流思想感情的筆友呢?現在,他和她,已不再像是作者和讀者的那種關系了,很有些朋友的味道了,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朋友了。
有一段時間,很長一段時間,具體是多長時間誰也沒有去準確地統計過,但兩個人都一樣的,你一來,我一往,來來往往,給對方寫信,讀對方的信,成了他和她日常生活中的一樁可持續的、必須做又很想做的事情了,而且它還相當重要呢。她喜歡讀他的信,覺得他的信寫得很好,每封信都像一篇很有味道的散文篇章。他也一樣喜歡讀她的信,覺得她的字寫得很漂亮(字如其人嗎?他時常這樣想),她的信也很細膩,很優美,也有些淡淡的憂傷(他在給她的一封信中曾經這么說:你文筆很漂亮,情感十分細膩,給我們的欄目寫點散文吧。她在回信中這樣回復道:謝謝表揚,但我不想班門弄斧了。你的文章寫得那么好,我就不必寫什么散文了吧。我只想更多地讀到你的文章)。他喜歡讀這樣的文字。兩個人那么多的信里頭都寫了些什么?哦,那是什么話都能說的,什么話都想說的,想到了什么便說些什么,說到哪兒算哪兒。話就越說越多,越說就越想說。話題越扯越遠了,距離越來越近了,感覺如此,感覺如此美妙。
有一天,譚誠和王霞似乎都恍然意識到,對方竟是自己近年來惟一的持續通信聯絡的朋友!他們共同感嘆道,這樣的朋友關系,在如今,真的是很難得了!如此的感覺,真的是很美妙啊。那就這樣保持下去吧!兩個人都是這么說的,也都是這么想的。真的!
靜下來,往深處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在很遠或者很近的地方,有一個人,時常寫信給你,你很樂意讀到它,同時也愿意時常寫信給他(她),你的感覺一定很美妙,會覺得這種關系是很有意思的。有時候,你不免會這樣想,若是能夠一直保持著這種關系,差不多可說是日常生活之中一樁小小的奇跡了,至少是一個應該珍藏的好故事。
他和她,對于這種通信關系都很滿意,至于是不是滿足于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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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后來的事情發生了些變化,還真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這種通信關系會保持到何時呢。
變化來自譚誠。在記不清那是第多少封了的信件里,他向王霞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他就是這么說的:多少有一點點不公平啊,我是說,你早就看到我了(我書上的照片),可是我還一直都不曾看見過你的大致模樣呢。如果你覺得我的要求不算過分的話,就給我寄一張你的照片吧。我等待著,等待著……
其實,這個想法在他心里頭憋了好些天,或者說已經構思好幾遍了。之所以現在才把它說出來,他是覺得水到渠成了,火候到了。他想,她應該能夠滿足我的這個要求的。假如連這點小要求都得不到滿足的話,我就很可能會暫時中斷一下和她的通信聯系了。至于要中斷多長時間,何時再續上,還要不要再續下去,那就得看情況而定了。他就是這樣想的。
王霞并不以為他的這個要求過分,甚至可說是合情合理的。她暗自替他著想道,是啊,你能天天看人家書上的照片,當然也應該讓人家看一看你的照片嘛。實話說,他能提出這樣的要求,她心里是很歡喜的。只是這讓她有點為難,也很有些猶豫。她好像還不曾把自己的照片給過哪個男人,即使在讀大學時,幾位追求者寫給她的情書上,或者是面對面時,一個個苦苦纏著要她的照片,她也只是微笑著,或者臉紅著,搖了搖頭。她不想,她不想把證據一樣的照片送給他們。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你不曾經歷的事情,或許是你應該經歷一下的吧?那些追求者,你的照片可以不給他們,可譚誠他并不是你的追求者啊(倒是你,先給他寫信的呀),他只是你的一個頻繁通信聯系著的朋友,不妨說是個十分難得的朋友,眼下人家明確提出來想要一張你的照片,你似乎沒有太多的理由拒絕人家吧?可是,可是……
像是面對著某種重大的問題一樣(其實,不過是件很微妙的事兒),她差不多思慮了一天一夜,在歷經了說服自己、鼓勵自己、自我辯護、自我否定、否定之否定等等一連串的心理過程之后,還是隨信把自己的照片寄了出去。
此前,她還是很犯了會兒難的。就像出門之前時常要為究竟穿哪件(套)衣裳,而折騰來折騰去那樣,到底要把哪張照片寄給他呢,這就也成了一種很麻煩的問題,這種問題費了她好一番功夫。她把自己那幾冊影集全都翻出來,一一擺放在寫字臺上,她挑過來,選過去,竟一時不知該把哪種類型的照片打發過去了。她顛來倒去問自己,到底是寄張近照好,還是寄過去一張老照片好呢?春夏秋冬,哪個季節里的照片更好看一點?工作照生活照藝術照,哪種照片更合適一些?翻來覆去的,她拿不定主意。照片上的王霞,一個個的王霞,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她。這個說讓我去吧,那個說我可不能去。她對她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她們全都不讓她稱心如意,而是分別給了她這樣和那樣的遺憾,或者是失望,那么多的王霞居然沒有一個真正入她眼的。有一陣,她甚至想到了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干脆找張漂亮的女影星照抵擋一下算了,不就是讓他看著悅目嗎?反正你又不會跟他面對面驗明正身什么的。天哪,這未免太荒唐了吧?連小幽默也算不上的,簡直是跟人開天大的玩笑!她咬著指頭,被自己這么一個怪誕的念頭給嚇住了。說到家,她不是那種喜歡玩笑的女人,也從未給誰開過類似的玩笑,連想也沒有想過的。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嚴肅地批評了自己,你呀,太過分了吧,太認真了吧,人家不就是想要你的照片嗎,給他寄過去就是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于是,她終于長嘆了一口氣,像是做完了一份重要的財務報表一樣。
拆開王霞的這封信,譚誠一下子就看見了兩層驚喜,也可以說是雙重欣喜。
第一,她寄來了兩張照片(照片夾在折疊得很有型的信紙里)。本來他只提出來要一張的,當時只是覺得她可能不會拒絕他的這一要求,但又不是很有把握。眼下,她不僅僅答應了,還超乎他的想象,或者說超過了他的要求呢。
第二,一眼看上去,這王霞就是個很好看的女人,雖說不上多么漂亮,但你也不能說她不漂亮。反正看上去她是很順眼的。哦,王霞啊王霞,今天我終于看到你了。當然啦,只是照片上的。
快速地看完那包著照片的信箋,他又回過頭仔細打量起兩張照片上的王霞。一個是站相,她站在一條鮮花盛開的公園小徑上,披肩長發,身著一套淡青色裙子,微笑著,很甜蜜的樣子;一張是坐相,她長發披肩(哦,又是長發,他喜歡女人長發披肩的樣子,當然更喜歡好看的女人長發披肩的樣子),左腿壓著右腿,坐在合歡樹下的一條長凳上,上身米色長袖體恤,下身有點發白的藍色牛仔褲,還抱著一件白色外套,雙眸明亮而幽深,有點憂傷,有點沉思,有點惆悵的樣子。眼前的這個女人,在他看來的確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著坐著都很好看的。他抽著煙,看著她,看著她,看著照片上這位約有三十二、三歲的少婦,一個詞語從遠處打著旋轉飄浮過來:清秀。清秀?放到這個女人身上相宜嗎?此前,他似乎沒有仔細辨析過這個詞語,但在他的理解之中,所謂清秀,是用在某個姑娘身上的,至于用到一位少婦身上是否合適,他從未考究過,也沒有在哪位已是少婦了的女人身上使用過這個詞語。可眼下,她就是讓他想起了清秀,他就是覺得她很清秀的樣子。哦,如果說清秀用在少婦身上似有不妥的話,那就置換些另外的詞語吧,比如,說她清爽,說她秀氣,說她秀逸,說她秀雅,可以嗎?他一一掂量著由她的照片聯想到的這幾個詞語,看哪個放到她身上才最相稱。掂量了好幾遭,他也沒有把握準斤兩,但還是得到了一個約數:隨便把如上哪個詞語放到她身上,都不會有太大偏差的。
這時候,他在心里頭錨下了一個準星:我愿意跟這樣一個的女人,保持著一種很好的聯系,甚至有必要發展下去,如果有可能的話。
當他回過頭來再次端詳那兩張照片時,又一種類似三角形的問題突地跳了出來:有的人,比其照片還要好看些;有的人,遠沒有她(他)的照片那么好看;有的人,看上去跟相片上差不多。那么,她屬于哪一種呢?照片上的這個王霞,跟那個活生生的那個王霞,哪個更好看呢?說實話,他不知道。實話說,他想知道。
又看了一會兒照片上的王霞,他開始給那個生活之中的女人王霞寫信。
這封信寫得很長,至少比他此前給她的信要長些,而且一改他以往書信里那種樸素而很有味道的文風,多了些浪漫主義氣息的抒情格調。其中,當然少不了對她(照片的王霞)的贊美之詞。檢點一下,覺得都還不算太夸張,基本上還是得體的,他決定把這封信盡快寄到她那邊去。
這件信封上口之前,他把自己的一張名片順便放在了里面。說來有趣,兩個人書信聯系這么多了,直到現在他才想起了給她寄過去一張名片。
很顯然,這張印有辦公室電話和手機的名片,為兩個人以后的故事埋下了一種伏筆。明白地說,是他這位故事的合作者,想讓他們的故事,朝著縱深處行進。
5
收件人王霞當然是心領神會了的。
看到信里夾著那張聯系方式更多、更具體了的名片,她會意地微微一笑,像讀書與讀信一樣默念起名片上的漢字,還有那兩行阿拉伯數字(電話和手機號碼)。唔,名片印得很精致,很講究,名片上的這個男人很精心,做事很藝術,很有策略的。她想,現在他已經發出了一種新的信號,我配不配合他呢?她想了想,咬著指頭,想了又想。
還用得著多想嗎?其實,這正是她想要的。她在想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聽一聽這個男人的聲音。我只是想聽一聽他的聲音,而不是要跟他通電話呀。她自我辯解道。可是,要想聽到他的聲音,除了面對面說話(這個她可沒有想過),那只有通過電話這種方式了。是啊,她是很想聽一聽那個男人的聲音的。他的那本書讀了一遍又一遍了;他那些刊登在報上的隨筆讀了一篇又一篇了;跟他的通信也一封又一封了;他那張印在書上的照片更是看了一回又一回了(這個名叫譚誠的男人啊,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型,劍眉、直鼻梁,嘴唇緊繃,似有一層厚厚的堅毅附在上頭,雙目炯炯的,看上去有點冷,說不出是冷靜,還是冷峻,但似乎又說不上是冷漠,更不能說是冷酷,很顯然的,整體上看,他一副很男人的樣子),當然也就想聽一下他的聲音了,如果可能的話。
而這種可能性,現在就在她手里捏著呢,她不打算放過它。
說得遠一點兒,她想聽聽他的聲音,這跟她普通話說得好,在財經學院讀書時就曾是校廣播站的播音員有關,跟她平時就注意或者說在乎人的聲音有關。在她看來,一個人的聲音,往往蘊藏著或傳達出某些東西,至于它所蘊藏或傳達出的究竟是哪些東西,她能夠感覺到的,但又說不太清楚。能夠說出來的是,她對聲音有一種潔癖。比如,她忍受不了男人的公鴨嗓(那個公鴨嗓的香港影視明星兼節目主持人,只要在電視上一開腔,她驟然就頭蒙,立時就反胃,馬上就得關電視,或者趕快換頻道);她受不了男人的娘娘腔;也受不了那種大嗓門兒;還受不了那些大舌頭和卷舌頭;她受不了影視劇上那些港臺味兒的普通話;她受不了電視小品上那些成心逗樂子或糟蹋人的地方口音,等等,等等。她這種對聲音的潔癖,時常把自己的聽覺弄得很不好受,心里頭也不舒服。現在,她很想知道那個文章寫得很好,信寫得也很妙,形象看上去還不錯的男人譚誠的聲音怎么樣。莫名的,她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他的聲音不一定是我所想聽到的。緊接著,就襲來一個令她提前就感覺到了煩惱而害怕的問題:若是他的聲音,不是她想聽見的那種,會不會影響到以后自己和他的關系呢?一個交流了許多,截止到目前給她感覺很好,分明是越走越近了的朋友,會因為你自己也無法治愈的聲音潔癖而失去,或者開始疏遠嗎?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呢?她說不好,她沒有把握。如果真的是那樣,她想,那該是多么地遺憾啊。
忽然地,一個很有些奇怪的念頭冒了出來:最好是他不說普通話,其聲音也并非是我想聽到的,甚至很難聽。這樣,我就可以釋然了。可是,你又有什么釋然不釋然的呢?通一下電話,不就是生活之中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嗎?我看你呀,她自我責怪道,也太小題大做了吧?
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就得親口嘗一嘗。她想起了一個大人物的這句話,決定做一個不大不小的試驗。
就在剛才,譚誠在辦公室里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跟他提了些莫名其妙的問題,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掛斷了。
那是個女性,聲音倒是挺溫柔的,很悅耳,略帶一點點鼻音,聽著很有味道的。她未報名姓及具體身份,一上來便連珠炮似地提了些頗有深度的問題,像是有意拷問他什么似的。好在他當時不算太忙,只是在審閱下期報紙上要用的幾篇稿子,就耐心地回答著她。
他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對方聽得很專注,除了發出一聲聲嗯嗯的語氣助詞之外,并不多插話。正當他想詢問一下其姓名和身份時,對方卻先說了聲謝謝,又道了聲抱歉,像是話題已了,又像是她被人打斷而不得不匆匆放下了電話。他有意等待了一會兒,但那個電話并未再打過來。
真是莫名其妙!他苦笑著嘟噥了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報社嘛,作為報社的一個副總編輯嘛,接到什么樣的人的什么樣的電話都很正常的。于是,他便把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和那位聲音很好聽的女人丟開,埋下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現在,王霞想和譚誠進行一次正式的通話了。
半個小時前,她跟他,也是跟自己做了個還算認真的游戲:她在街口的電話亭那兒,用IC卡撥打了他的辦公室電話。她不想直接跟他通過手機說話,這倒不是有不好意思什么的,而是免得發生那種很尷尬的情景。若是他手機里的聲音,并不是她想到的,那會讓她不舒服,對話也就不太好進行下去了,甚至會影響到日后的聯系。是啊,你的手機號碼進入了他的手機,他有可能會儲存下來,也有可能直接跟你手機聯系的,到時候你總不能嫌人家的聲音不好聽,而不與之進行對話吧。她是這樣想的:我先以一位讀者的身份,向報社副總編輯譚誠先生咨詢一下事先擬定好的幾個小問題,其實也就是想先聽一下他的聲音。如果電話那邊的聲音,不是我想聽到的那種,那么,此次簡短地通話之后,就只是跟他繼續保持此前的那種通信聯系好了。甚至根本不必提起曾經打過他辦公室電話這回事,反正他又不知道是我給他通過電話了。再者說,他并沒有明確地提出來要跟我通電話呀,而我也沒有說過要跟他打電話的。此后,不跟他有電話聯系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現在看來,她是想得太多了些,或者說她的種種顧慮顯然是多余的。電話里那個副總編輯,那個跟她一直通信聯系著的譚誠的聲音一點也不難聽,甚至不妨說聽上去很入耳。他是男中音,能感覺到其胸腔共鳴,有一種磁性,說普通話,只是個別語調不太準,反而比那種純正的普通話更能讓她接受;他語速不快不慢,言談不帶諸如這個和那個之類的習慣性口頭語。一句話:聽著很受用。好啦,她決定趕快結束這種有點好玩的聲音測試游戲,干脆回辦公室直接用手機跟他說話吧。
撥通了那個已經能夠背誦下來的號碼之后,她先開口說了話:你好譚誠!我是王霞。
哦,王霞,是你啊!你好王霞……
她感覺到了,譚誠那邊好像是遲疑了一下,便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剛才,那個給你打電話請教問題的,是我。
噢,那個電話是你打的呀!呵呵,你也真是,真是太幽默了些吧。
呵呵,你沒想到是我吧?
是呀,沒想到,但現在聽出來了,剛才是你……
你,不會因此而責怪我吧?
哪兒的話?你挺有意思的……
手機里傳過來幾下清晰的敲門聲,她聽見譚誠說了聲請進,接著對她說道,抱歉,我這邊有事情了,我們再聯系好嗎……
好的。她很有些不情愿地合上了手機。本來是想跟他好好說說話的,剛說了沒幾句,就被人打斷了,真掃興……
此后,兩個人便開始了電話(手機)聯系。
盡管早已是朋友了,即使是朋友之間的通話,但她還是顯示出了足夠的涵養。每次通話之前,她總是先發給他這樣一條手機短信:你好!現在可以通話嗎?她是怕他正忙著,怕他不太方便什么的。她如此替人著想的做法,自然給他帶來了好幾個連帶性的詞語,比如,欣慰,贊賞,歡喜。接收她這樣的信息之后,他或者干脆就發過去一個標點符號:!;或者是,請等N分鐘;或者是,徑直把電話給她打過去。
他很少主動給她打電話。好像就是專門在等待著她的電話一樣。對此,她有曾有過適度的小抱怨。他笑著解釋道,我是怕你不方便嘛,你不覺得,主動權還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更好些嗎?
你總是有理的,她無力地還了一句。但從心里頭講,她還是認同他這種解釋的。若是他動不動就給打來電話,她受了受不了還不好說呢。實話說,她不喜歡動不動就打來電話的那種男人。
剛開始時,兩個人的通話頻率并不太高,都顯得很有節制,一周一次,至多兩次;后來,就變成了三天通一回電話;再后來,每隔一天就要通一個電話了。有那么幾天,兩個人天天都要通一次電話。而通話時間呢,開始時一個電話也只是說上三五分鐘;后來就變成了一次電話會說上七八分鐘;再后來一個電話就有可能說上十幾分鐘;有那么幾次,一回電話竟說了半個小時左右……
自從兩個人通上電話以后,相互間就不怎么寫信了。很快地,干脆就中止了那種顯得有些麻煩的書信聯系。他們都覺得這樣更好,至少交流起來更便當,更快捷。但也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似乎不能再像書信那樣抒懷(抒情)了。
于是,兩個人就有意地做了些彌補:把原來的書信變成了手機短信。手機短信也是信嘛,尤其是你把手機短信寫得長一些,它就更像是一種信了。而且,它不必通過第二渠道(郵局),對方就直接可以收取了,這是書信所不具備的優長。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免會懷想起往日那種書信往來的感覺和好處,依然覺得手機短信沒有書信的那種活生生的質感,似乎缺少了那種隱約可以觸摸得到的生命的體溫。再者,看到手機短信時的心情,也不能跟收到書信時的那種甜蜜感、溫馨感、喜悅感相比。但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通話),想再拐回頭去(書信聯系),已不太可能了。
6
是時候了,到了應該相見的時候了。男人和女人的交往到了這一步,面對面就順理成章了,也勢在必然了。要不然,就會令人懷疑此前所有的那些鋪墊究竟有無意義,乃至會失去繼續交往下去的愿望。至少,對于男人譚誠來說可能會是如此。
其實,剛開始不久,甚至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都是朝著這個方向(相見)行進的,不好說有無明確的意識。只是,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似乎都有意無意地拖延著相見這種時刻的到來,成心檢驗著對方的這個和那個。慢慢地,就有一方忍不住了。這終于忍不住了的,是男人,他不止一次地如此建議道,什么時候方便了,我們見一見吧。女的并不拒絕,而是退一步說,過一段時間吧;或者這樣說,再過些天吧。等男人進一步要求具體化些的時候,女人卻轉身躲閃了一下說,我們現在這樣,不也是挺好的嗎?男人追問道,不想更好一些嗎?女的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像是默認了,又像是還在猶豫。
終于有一天,他給她發了這樣一條手機短信:明日上午十二點鐘,我在淮河路迪歐咖啡廳一樓等你……
輸入這條短信時,他是這樣想的:我將發出一次正式的邀請,來不來赴約由你了。而之所以把相見的日期約定為明天,分明是給了你足夠的準備時間。若是你不來赴我此約,此后的事情,那就由我了,我不會再發出此類的邀請了。至于和她交往會不會到此為止了,這個也不好說的。
接到這條短信,她一連看了好幾遍,想了足有二十分鐘,才開始在手機信息回復上輸入漢字,她先是拼寫了這樣兩個字:好吧。覺得有些不妥,就改為:好的。還是覺得有點不妥,就改成了一個字:好……
說是邀請,其實這分明就是他的一個決定啊。她想,他是替我做出了這種決定,幫我下定了這樣一個決心。她默默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在去赴他的這場約會之前,她想做三件事,其中兩件事情她做了,另外一件事她思慮了半晌,到底還是做了罷。
第一件事:洗澡。距離約會還有兩個多小時,她在辦公室就坐不住了,覺得渾身燥熱,頭皮也有些發癢,便決定先回家洗個澡去。家就在單位家屬院里,幾步就到了。從程序上看,這次洗澡和以往沒什么區別,也是先洗了身子,后洗了頭發。所不同的是,洗澡的過程中她站在鏡子前,仔細打量著自己的身體和各個部位,甚至肌膚紋理也沒有放過。以往她可不是這樣的,洗澡就只是洗澡,不太注意這兒或那兒的。眼下她卻對自己這赤裸的身體贊賞著,挑剔著,肯定著,否定著,前后反復著,交叉進行著,又贊賞又挑剔,又肯定又否定,最后得出的綜合指數是比較滿意,這才哼著歌兒出了浴室,去臥室那邊翻找衣裳。經過一番認真的對比和挑選,套上了一身黑色連衣裙,照了照鏡子,感覺效果很好,至少膚色顯得更白皙了。她喜歡這套黑色連衣裙,可能跟她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在舞會上那身驚倒了渥倫斯基的黑裙子有關吧,想到這個,她嚇了一跳。隨后就暗自否定道,這跟那沒有任何關系的,完全是兩回事兒了。把胡思亂想收回去,她又對著鏡子,簡單地化了一下妝,臨出門前,她又拐回到浴室,打開那瓶香奈爾香水,朝身上灑了幾滴。這香水的味道淡雅好聞,她很喜歡,但平時很少使用它。
第二件事:給她丈夫楊健打電話請了個假,說午飯她不回家做了,想和袁方一起去緯四路吃涼皮。這個假是洗過澡回到辦公室之后請的。此假當然是假的。她很少跟他請過這種假的假。請這個假的假時,她的心有些慌亂,甚至有些臉紅。好在丈夫在電話里看不到這些。楊健那邊笑著說了兩個字:批準!隨后又笑著補充一句,此類事不必請示的。放下電話,她就覺得自己也是多此一舉。平時,楊健是很少回家來吃午飯的,他應酬很多的。但回過頭來再想想,這個假請得其實并不算多余,若是臨下班時他打電話來要和她一起在外面吃飯呢(這種事情還是有的),那豈不是還得找理由推辭嗎?還是提前封住這個口子為好。
第三件事,想跟袁方說一說她和譚誠的事情。其實,她早就想跟袁方說說她和譚誠的事情了。她和譚誠究竟有什么事情呢?也就是通了通信,然后通了通電話什么的。她就是想跟袁方說說這些事情。但幾次話都到嘴邊了,還是咽了回去。就這些事情,有什么好說的呢?說了這些事情,那個好琢磨事兒的袁方會怎么想呢?不管她袁方怎么想,在和他相見之前,她還是想跟袁方說說譚誠這個人,甚至干脆說一下要跟他相見這件事情。她想,畢竟袁方是我最親密的女友,這種事情不跟她訴說,又能向誰吐露呢?再者,袁方整天說若是我有了那方面的情況,一定要跟她通通氣什么的。好像她袁方總是巴望著我有那方面的情況。可我和他(譚誠)并不是袁方所說的那方面的事情啊。要不,等我和他相見之后,再一總地跟袁方談談譚誠這個人,講一講我和他所有的事情?正當她思前慮后的時候,有人來幫她拿主意了,就是那個風風火火的袁方。她不請自來了,一闖進她的辦公室,就有所發現似地質問道,親愛的,看你咬著指頭發呆的樣子,是不是有那方面的情況了?她趕緊站起來,急急地否認道,哪有的事兒?袁方哼了一聲,有點失望地說,還是沒有情況啊?你可不能一直都沒有情況呀!總不能讓我一天天地空悲傷吧?她輕輕地拍了拍袁方的臉頰,你呀,你這個女人呀,你這張嘴呀。袁方趁機跟她做了個小鬼臉兒說,想堵我的這張嘴是吧?容易啊,它有點饞了,午飯你請我去緯四路上吃涼皮好啦。她怔了一下說,今天可不行呀,我有個約會,要跟人一起吃午飯呢。袁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約會?跟哪個?她故作神秘地笑道,你猜猜看?袁方捶了她一把說,我不猜,你快交待!她沉吟了片刻,差點就想跟袁方說實話了,但末了還是來了個急轉彎,笑著說,我老公呀。切!袁方很不屑地嘲笑道,沒勁,沒勁,跟老公約會吃飯有什么意思呢?她搖了搖頭,沒有還口。袁方拉了她一把說,去!把你和老公的約會辭掉,咱倆一起去吃涼皮吧。她一副無奈或者無可挽回的神態道,他先約我的呀,總得分個先來后到吧!很抱歉親愛的,真的很抱歉……
事后想一想,其實王霞這個女人還是挺有意思的,和她的這場約會也還是值得回味一下的。只是當時的情景,怎么說呢,不怎么理想吧。
實話說,當她這個人出現在眼前時,一層不大不小的失望從他心頭掠過。她不太像她照片上的樣子,也不太像他想象之中的樣子。說白了,她沒有照片上那么漂亮,也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好看。但是還好,似乎也說不上太失望,畢竟她是個不難看的女人。如果不是太挑剔的話,她基本上還算是個好看的女人。只是看上去她神態有點憂傷,甚至還有點憔悴的樣子。而這一點,讓他有些不舒服,他不太喜歡憔悴的女人,或者說他不怎么喜歡女人的憔悴。可能是她沒有休息好吧,他替她想道。
如上這些細微的感覺,并沒有太影響他的情緒,因為他及時對自己的心理做了些調整:她不過是一個我想見到的,也應該見一見的朋友。和她相見,說不上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只是想先面對面地看到她一下。至于看到以后會如何,并沒有往深遠處去想。那就只說眼前吧。當時的眼前,他還是相當自然的,也可以說很坦然,舉止和言談都很自如。而她,就不那么自然了,顯得有些羞澀,甚至還有些羞怯(現在想來,一個三十幾歲的少婦居然有著如此的羞澀和羞怯,這是很有趣的),她時不時地臉紅一下就是證據。另外,她那一雙柔軟的小手來回地揉搓著,好像不知放在哪兒才合適,他想她手心沒準兒都出了汗。看得出來,她是很有些緊張的。他暗笑道,天哪,這你有什么好緊張的呢,我的朋友?我得幫幫她,他當時就是這么想的。他微笑著,先把一杯菊花蜜茶遞過去,隨后又遞給她一杯摩卡咖啡,由她自己來選擇,他神態自若地說著輕松的話題,導引著她放松下來。很奏效的,慢慢地,她就自然得多,放松得多了,可以和她進行正常的對話了。畢竟,兩個人相見是要說話的嘛。
但回想起來,這場所謂的面對面說話基本上是他唱主角,她說得少,成了個很好的傾聽者。他說話時,她兩眼就那么亮晶晶地望著他,頻頻地點著頭,還時不時下意識地咬著食指,這一細節他注意到了。這女人,這樣子,挺有意思的。什么意思呢?當時他沒顧得上多想。而說到細節,他還注意到了另外一處呢:她長統襪里戴有一個腳鏈兒。有意思,這個羞澀的女人,這個下意識咬著指頭的女人,居然戴了一個腳鏈兒。從其言談舉止以及細節上看,可以如此去聯想嗎?她是一個羞澀的女人,一個拘謹的女人,一個傳統的女人,一個規矩的女人,一個保守的女人,一個矜持的女人,一個矛盾的女人?這是一個內心里時常有所思的女人……
本來,說是要面對面好好聊聊的,可真的面對面了的時候,反而沒有在書信里和電話上那么多的話要說了。也許是兩個人此前已經說得太多了,把該說的,想說的,能說的,都說個差不多了吧?眼下,似乎沒有更多的、更新的話題了。那就把原來在書信里、在電話上說過的,當面再重復一遍吧。當然,也會略加些補充的。好在整個相對的時間并不算太長(精確地計算一下,也就是兩個半小時。她很守時的,準時十二點到達,這點很好,讓他很滿意,不像有些女人約會要故意遲到一會兒),再扣除一下用餐的時間(他要了一個鐵板咖喱海鮮飯,她要了一個錫箔草菇牛蛙套餐),餐后品嘗四季水果拼盤的時間,每人各自去了一趟洗手間的時間,純粹用于真正的談話的時間就很有限了。倒是就要說再見時的那幾句對話,很可玩味的。當時,他是這么想的,兩個人聯系了這么久,就這么見了一下就散了,好像是有些不應該,就試探性地邀請道,要不,去我那兒坐會兒吧?
她怕燙住了一樣說,不,不,我可不去你們家!
呵呵,好像要她赴虎狼之室似的。他急忙解釋道,不是我們家,是我個人寫作的地方。你知道的,我原來是師范學院的副教授,那兒現在還有我一小套房子,就在東風路上,平時我就在那兒寫作,離這兒不太遠的,坐車二十分鐘就到。如果你愿意的話,去我那兒看看吧。
哦,她點了點頭,猶豫了片刻說,不,不去了。我下午還有事情呢。
那好吧,再見!兩個人像剛開始見面那樣淺淺地握了一下手,就這么再見了。再見!再見?我還愿意再見到她嗎?他問了問自己。那就再說吧,他想。
其實并沒有什么的。想想看,真的沒什么。但是,到了晚上,見了丈夫楊健,她還是覺得有愧,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因此,當睡到床上他要折騰她一番時,雖不是周末之夜,她非但沒有像以往那樣拒絕,反而是盡量配合上了他。但在此時,她想到了另外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是譚誠。今天面對面了的這個男人,給她印象是很不錯,像在書信里和電話上一樣好,不,比書信里和電話上還要更好些,無論是其談吐,其舉止,還是其形象,都很好的。而且,他很有涵養,很紳士的樣子。倒是你自己有些小家子氣了,人家那么誠懇地邀請你,到他的寫作室去坐一坐,你卻趕緊躲閃開了。其實,有什么呢?又能有什么呢?至少,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男人,一個應該繼續交往下去的朋友。當然啦,也不多不少只是如此。
7
兩個人一下子拉近了距離,開始親密起來,有了那種親昵的稱呼,是在她隨單位去云南旅游,遠在美麗的西雙版納的時候。此前,他們雖然同在一座城市,卻只有那種朋友間的交道,甚至面對面了,也只是像朋友那樣相處了一場飯局,一直都未曾越過朋友這種界限。現在她和他相距這么遙遠,居然如此親近上了,讓人感到有點不可思議,但又覺得很有些意思。
自從那天正午相見之后,已經整整一周時間了,他們沒有再聯系過,好像都在等待,都在等待著對方與自己聯系,尤其是她這邊,很想接聽到他的電話。
他呢?跟她是略有些不同的。他并不特別想接聽到她的電話,只是有點想。他是這樣想的:如果她不來聯系我,我是不會再主動聯系她了。因為自那天相見之后,他開始懷疑繼續和她聯系下去的意義了。但若是就此與她中斷了所有的聯系,他似乎還心有些不甘。就是這樣。
這一回,到底還是她撐不住了,當然是在不知情(他的思想和態度)的背景之下。她又像過去那樣,給他發來這樣一條手機短信:你好!可以通話嗎?
那是一個午后,在他的那個寫作室里,但他并沒有在寫作,而是神思恍惚地坐在寫字臺前,望著窗外明凈的陽光發呆。此時,他心緒不太好,因為昨夜跟妻子的爭執。根本不值得爭執的原因,就引發了一場爭執,認死理的妻子非得要跟他爭執出個里表,他不想跟她爭執下去,便不再計較勝負,主動地撤離了戰場,去了他的這個安身之地,他打算獨自在這里呆兩天再說。他們夫妻之間時常發生這樣或那樣的爭執,他時常這么做,他們都習慣了。就在這時候,她的信息來了,他想了想,像過去那樣回復了一個標點符號:!
這次通話大約用了二十分鐘,主要是她說,他聽,其間他也插話,說上幾句。她跟他說的是西雙版納這片土地的神奇和美麗,尤其是植物園的美麗和神奇,說她一路上的見聞和感想,說了這個說那個,但說來說去的,其實中心思想只有兩句話:現在我覺得離你很近,現在我很想你。她說得他很有些感動,又有點神思恍惚,就脫口而出道,你多保重,親愛的……
說出了這句話,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想馬上更改一下,或補充一下,比如,在親愛的后面再加上朋友這兩個字,這樣就不顯太唐突了,但好像來不及了,因為她那邊已經迅速回應了,謝謝你,親愛的……這個一向口緊得很的女人王霞,終于吐出了這樣的字眼兒。她都開口親愛的了,他也不好意思不親愛的下去了。其實,是他先說的親愛的……
他們就這么親愛上了。
親愛上了的女人王霞在電話那端,給譚誠背誦了唐人王維的那首名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她的聲音的確很好聽,字正腔圓,像播音員一樣,但不知她為何給他背這首詩。還沒等他問,她就告訴了他。她說回去之后,要送他一件禮物。這份禮物,就是一粒小小的紅豆。她手里現在有兩粒紅豆,要送給他一粒。這兩粒紅豆十分漂亮,也非常珍貴,是她在西雙版納那神奇而美麗的植物園里,從一棵紅豆樹上搖落下來的。
親愛的,我想你會喜歡它的。她說。
是的,親愛的,我會喜歡它的。他說。
在西雙版納,在大理,在昆明,一路上,她總是跟親愛上了的譚誠通電話(電話費在暴漲,她一點也不在乎),并且發送一條又一條很長很長的手機短信。而跟她的丈夫楊健,總共才發了幾條短信息,只是報了個平安,問了問女兒楊洋的情況。這一點,她是按丈夫的要求做的。出門的時候,丈夫囑咐道,到了那邊,發信息就行,不必打電話了,手機漫游費挺貴的。
在電話上,在信息里,她和他口口聲聲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長,親愛的短,親愛的這個,親愛的那個,好像早就是親愛的了一樣。親愛的,親愛的,這種稱呼簡直是美妙無比,朗朗上口,很順嘴的,一說開去就收不住了,誰說誰快活,誰聽誰舒服。甚至不止如此,兩個人還開始寶貝起來了呢。他叫了她寶貝,她應了下來。既然都能親愛的了,那也就寶貝上吧。哪差這一點呢?反正它們也是近義詞,有時候可以通用的,現在把它們連在一起來使用也不為過,沒什么不好意思的。至于是真寶貝還是假寶貝,是很寶貝還是一般性的寶貝,眼下不必想那么多,先寶貝起來再說吧。于是,我親愛的寶貝,寶貝我親愛的,就掛在了嘴上,出現在信息里了,聽上去很受用,感覺很不錯的。
她得承認,這個男人真的讓她動了情。這些年來,讓她如此動情的男人并不多,或者說幾乎沒有。
他在問自己,她是那種真正讓你動情了的女人,還是那種你想與她調情的女人呢?抑或是兩者之間?
親愛的,我快回去了。她說。
你快回來吧,親愛的。他說。
等著我,親愛的。她說。
親愛的,我等你。他說。
等到了之后,又會怎么樣呢?他們誰都沒有說,或許也都未去多想,用不著的。
8
等王霞回到了家的時候,譚誠卻離開了,并沒有像電話里所說的那樣等著她。
其實,早在她回來之前的一天,他就離開了他們的城市,去到了一座山上。那座山叫做云夢山,聽上去就挺有詩意的。
《都市早報》在云夢山召開一個業余作者的筆會,作為報社的副總編輯,又是會議主講人的譚誠,當然是要出席的。他不能不出席。他不得不去云夢山了。而且,他本人是很樂意去的。
她回來之前,就知道他人已在云夢山上了。但回來之后,依然覺得十分沮喪,像是她大老遠跑過來找人撲了個空一樣。還在云南那邊的時候,她就打算好了,一回到家即抽出時間來盡快跟他相見,甚至很想在第一時間就見到他,如果可能的話。現在倒好,她從那么遙遠的地方回來了,可他卻又走得遠遠的了。他們那個一定沒有多大意思的會議還得兩天才能結束,真是急死人了,想想她都有些傷心了。
更讓她焦急和傷心的是,會議結束之后,他還不打算馬上趕回來,而是等與會者都走后,他一個人要在山上呆幾天。他耐心地解釋說,他很喜歡云夢山,它差不多就是座野山,風景可說是優美如畫,但由于它還未被開發,游人很少,的確是個遠離塵囂的養眼又養心的好地方。他每年都要抽時間來云夢山住上幾回,每回一周左右。有一回,他一口氣在山上住了半個多月呢。這一回,正好趁來此開會之機,要在這里多呆幾日。眼下,山上的楓葉正紅,滿山遍野的紅楓葉啊,那真是比那香山上的紅葉還要多,還要好看呢。他計劃再在這里逗留一周,看看楓葉,散散心,讀讀書,寫寫文章。你不覺得很好嗎?在電話上,他這樣跟她說。
是挺好的,你很會享受生活啊。她嘟囔道,可是,我怎么辦呢?你知道的,我很想你,我很想見到你啊。
呵呵,怎么辦?你說怎么辦呢?那你就等著我吧,再等幾天,我就回去了。當然啦,我也很想你的,我也一樣想見到你呀!
不,我不,我不想等啦,我不想再等啦,她有點任性了(她似乎已經在他那兒獲得了任性的權力),我真的等不及了,等你們的會議一結束,等那些人都走了,我想到云夢山去看你……
呵呵。他在電話那端笑了笑,知道她眼下的話帶有任性的意味,遲疑了片刻說,好啊,那你來吧,我陪你好好看看云夢山上的楓葉……
等到他那邊的會議結束后,她發過去了一條手機短信:若是你不馬上回來的話,我真的要去云夢山看你了!
他看了看她這條一半是任性,一半是柔情的威脅的信息,笑了笑,回復道:好啊,你來吧!我陪你好好看看云夢山上的楓葉……
他想,她是不會來山上看他的。說不清為什么,他也并非十分歡迎她到山上來相會。話又說回來,要是她真的來了,也沒什么不好的,甚至還很有些浪漫的意味呢。到時候,我真的可以陪她看看山上的楓葉。當然啦,也不可能僅僅只是一起看看楓葉吧。
我要到山上去看你!她是這么說的。在電話上,在手機短信里,她就是這么跟他說的。當時,她這么說,的確是有些任性,也有點賭氣的意味。但過后想一想,再想想,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是任性,不是賭氣,而就真的去那云夢山上與他相會呢?再者,他說眼下山上的楓葉正紅,這對我不是一個很美妙的誘惑嗎?我也很想看看那云夢山上的紅楓葉啊。等著吧,譚誠,我要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
她已經打聽清楚了,到云夢山也就是約八十公里的路程,坐長途客車九十分鐘,便能到山腳下一個名叫橫塘的小鎮,再從鎮上坐機動三輪或破面的,半個小時左右就到云夢山上了。現在,她就坐上了通往云夢山方向的長途客車,再過十分鐘,客車就要啟動了。
她閉上眼睛,想象著和譚誠相會在山上的情景。現在是早晨七點五十分,十一點鐘之前就應該到達云夢山了,還趕得上和他一起在山上吃午餐呢(會吃到山野菜和山野味嗎),飯后稍微歇息一下,讓他帶著我去看那漫山遍野的紅楓葉,痛痛快快地玩上大半個下午,如果趕得緊點的話,天黑不久就可以回來了。其實,也不必趕得太緊,回來得晚一些也沒關系的;即便是趕不回來,在山上過一夜也不要緊。到時候讓媽媽去幼兒園接下楊洋就是了,不必再跟楊健請假的,他今天一大早就去火車站坐特快,要去北京開一個什么會議了。他前腳剛走,她便后腳出門來汽車總站了。真巧啊,天意啊,她暗自感嘆道,要不然,我還不一定能去云夢山呢。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呀。等到了山上,我再給譚誠打電話。親愛的,等著吧,我就要給你一個驚喜了。
長途客車剛出站不久,停在紅綠燈下的十字路口上時,不知為什么,她又改主意了,現在就給譚誠打電話,說她就要去云夢山了,或許她是想提前給他一個驚喜吧。她果然聽到了他那邊的驚喜:真的嗎?你真的要來嗎?
那當然!她甚至有點得意地說,我現在就在長途車上,剛出站。
噢。他那邊停頓一下說,那你聽著,我現在給你具體說一下上山的路線。你到了一個叫做橫塘的小鎮上下車,然后在鎮上隨便坐輛機動三輪,或者面的……
這我都知道的,我早就打聽好了。她打斷了他。
聽我把話說完嘛,到了山上,他們的車會停在山口處小賣部門口,兩個小時之后,我去那兒等你……
不,不要你在那兒等我!她大聲說,我要你下山去橫塘接我!
去橫塘接你?他猶豫了一下說,不要了吧?我還是在山口等你好了。
不!我就要你到橫塘那邊去接我!她任性地說,你一定得去橫塘接我。
呵呵,他笑道,沒必要這么隆重吧?
為什么不可以?她追問道,你不愿意嗎?
不,不是我不愿意,是不怎么合適。他解釋道,你不知道的,我現在住的是山民兄弟的家庭客房,跟他們關系很好,他們很尊敬我,就是那些上下山接客的司機,也一個個都跟我挺熟的,你想呀,我要是跑到橫塘去接你,影響不太好的。望你能夠理解……
那你在山口接我,還不是一樣嗎?
那是不太一樣的。一個朋友來了,我去山口接一下,陪她在山上玩一玩,這沒什么呀。
就因為這些,你就不能去橫塘接我嗎?
當然也不全是……你來了就來了嘛,他嘆了一口氣說,干嗎還非得要我去橫塘接你呢?
我就是想讓你去橫塘接我!她似乎跟他較上勁兒了,要不就是她的犟勁兒上來了。
何必呢?何苦呢?他苦笑道,你何必要這樣呢?
我問你,你到底去不去橫塘接我?快點說!她那邊聲音很大。
我想,我還是在山口等你為好。他的語氣還是比較平靜的。
我最后再問一遍:你到底去不去橫塘接我?她的聲音似乎更大了。
我還是在山口等你吧。他的語氣還是那么平靜。
那好!我不去了!再見!她喊道,司機停車!快停車!我要下去!她掛斷了手機。
他趕緊打她的手機,她未接聽就掛了。
停了幾分鐘,他再次打她的手機,想告訴她,他可以去橫塘接她的。但是,她關機了。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不出是有點遺憾,還是有點慶幸。
跳下還未開出市區的汽車,她還氣呼呼的呢。哼,我這么遠去看你,你連去橫塘接我一下都不愿意,我干嗎還要去呢?!
怔了一會兒,他暗自冷笑道,你不來算了。我又沒有邀請你到山上來,是你自己要來的。你想來就來好了,干嗎還非得要我跑到橫塘去接你呢?
他和她,誰也不再跟誰聯系了。
兩個人的故事,好像畫上了個句號,就此結束了。盡管這種結尾并不是太理想,甚至或多或少有些遺憾,但仍不失為一個比較好的故事。畢竟,他們曾經有過那么多友好的聯系,那么多美妙的感覺,那么多美好的想象。
9
一個數九隆冬的午后,譚誠呆在自己的寫作室里,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出神時,聽見一陣蜂鳴聲,那是手機短信的提示音。他轉身拿過手機,看到這樣一條信息:還好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明天就是你三十八歲生日了。但明天是周六,怕你到時候不一定方便接收信息,今天我就提前祝你生日快樂吧!盡管我們曾經有過不愉快,但我還是時常想起你的好來。請原諒,那時候是我太任性了,我以為我可以那樣的,后來我才知道我不可以。我不想再多說了,你也不必回復,就當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在你的生活里出現過吧,或者像一陣風那樣輕輕地吹過去了……
沒有落款,只顯示出一串似曾相識的號碼,不見姓名(這個號碼早就被他從手機通訊錄上刪掉了)。他知道,他當然知道這是誰。他忘了什么時候跟她說過自己的生日,或許是不經意間提到過吧,難為她還記得這個。明天的確是他的生日,但他并不太在意這個,也一直沒有認真對待過這個日子。他的生日,恐怕妻子都不一定能夠想得起來了,而她卻記得這么清楚,還是令他很有些感動的。
他想了想,給她回復了一條信息:謝謝你!我的朋友。也祝你心情愉快。或許,我們還是應該抽時間好好聊聊的,如果你愿意的話……
過了一會兒,蜂鳴聲再次響起。她又發來了信息:是嗎?或許吧。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如果你有心情的話……
他想了想,回復道:我現在就有時間,如果你也有時間的話……
她回復過來:我現在也有時間。
他想了想,回復過去:那我們現在就相見吧!具體的時間和地點由你定,好嗎?
大約過了十分鐘,才又響起了蜂鳴聲。當然還是她的信息:你不是曾經邀請過我去你的寫作室看看嗎?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去你寫作室坐坐。
他只回過去一個字:好!
她又回了過來:一刻鐘之后,我到師范學院對面的三聯書店門口……
他再回過去:好的。我現在就出門去接你……
跟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暖氣很好的房間里就顯得溫暖如春了。她脫下那火紅色的羽絨服,拍打了幾下上面的雪花,他替她掛到衣架上,很紳士的樣子。她說了聲謝謝,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后脫掉自己那深藍色的鴨絨襖,也掛在了衣架上。
泡上了普洱茶,沖上了雀巢咖啡。每人兩份,都可以自由選擇的。
說是到他的這個寫作室來看看的,但進來之后,他就把她讓進了書房里,坐到了沙發上,她只是抬眼看了看那幾個很厚實的大書柜,并沒有起身去翻看一下他的藏書,望了望臨窗的那張設計得很藝術的大寫字臺和寫字臺上的電腦,他那些很吸引人的文章就是在這里寫出來的吧?她想。其它的東西,以及另外的房間,她都沒有起身去看,他似乎也沒有引領她去看的意思。其實,兩個人心里頭已經達成了一種默契:今天到這兒來,并不是真的要看他的寫作室的。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望著窗外的片片飛雪,聽著蔡琴的那些老情歌,一時都不知說什么才好了,但誰都知道眼下說什么都不是太好的。他和她,關于那場像是已經過了很久又恍若眼前的不愉快,誰也不想解釋什么,更不愿解釋得太多,甚至已經用不著再去解釋了。現在,她來了,他把她接到自己的寫作室里了,他們又相見了,這就是最好的解釋。這種情景之下,任何語言仿佛都是多余的。兩個人挨得這么近,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這就是最微妙的,也是最豐富的言語。或許,他和她都是這么想的吧。
就這么靜默下去顯然不行,他們還是說了些話的。說的是什么,其實并不是太重要的,但是要說,但是在說。說著說著,他便很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她并沒有抽去,他握緊了她的手,她也稍稍用了一下勁兒,他的另一只手,不,是他的胳膊,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肩,她也沒有躲閃,而是貼近了他,依偎上了他的懷抱;順勢地,他先是吻了吻她的頭發,再朝她的眼睛吻去,她閉上了眼睛;接著,他就很自然地吻了她的嘴,她也回應著他的吻;與此同時,他把手伸進了她的毛衣里邊,她顫抖了起來……
此時此刻,甚至在此之前,其實兩個人都明白,誰都想到了,如上的這一切,早就在那兒潛伏著呢,只是它們沒有現身出來罷了,今天她一來到他這里,就把這一切都帶出來了。
接下來,會怎么樣呢?她似乎沒有去想,也不敢多想的。他想了嗎?也許想了,也許沒有。但想與不想,這會兒已經無關緊要了,要緊的是去做。他猛然把她抱起,抱著她撞進了臥室,這時候,她開始掙扎了,兩條腿一蹬一蹬的,嘴里說著不,說著不要,說著不要這樣,可眼下再說不,又有什么用呢?他還是不顧一切,不出一聲,做他所要做的事情。她先是反抗著,守護著,后來就兩眼一閉,在劫難逃似的,任人宰割似的,由他去做了。但他做得并不美妙,并不痛快,并不爽,甚至很有些糟糕,很有些郁悶,感覺上如此。看著身子下邊的她那種掙扎著的樣子,咬著牙的樣子,扭著頭的樣子,閉著眼的樣子,一動不動的樣子,他也咬著牙,閉上了眼睛,加大了力度和速度,完成了這場遲到了多日的性事,像是要心急火燎地了結掉一個顯得太長了些的故事一樣。這下子,就沒有什么遺憾了吧。事后,他真是這樣想的,沒錯兒,這并不是一場甜蜜而美妙的性愛,而只是一場味道有些苦澀的性事。他想到了,當時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猙獰,很丑陋,他很惡心自己的那種樣子。但在當時,他是身不由己的,不得不那么做。
事畢,很尷尬,也很沮喪的。她一臉潮紅,他一臉苦相,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說話,比事前更不知說什么好了。
我該走了,還得趕緊去幼兒園接孩子呢。她說。
好的。我送送你吧。他說。
不,不用。我自己下去。她說。
那好吧。他說。
望著窗外飄飛的雪花,他神思悠悠。哦,情感的故事,相對于人生這部書而言,它就像一連串的標點符號呢。現在,我和她的故事,真的是應該畫上句號了吧,到了結束的時候了。那么,這個,是跟她直接說出來好,還是讓她意會到呢?你這紛紛揚揚的雪花啊,可以告訴我嗎?
踏在厚厚的雪地上,她思緒如飛。天哪,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呀。但你也似乎也是有預感的,和他這樣,是遲早的事情,甚至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呢。感覺到了,他是個很有激情的男人,很猛,很棒,甚至很有些粗野,一點也不像他的文章那樣細膩優美。但我不怪他,是我沒有很好地配合他嘛。這也不能怪我,我還沒有準備好呀。不過說實話,當時的感覺還是很好的,我甚至差點叫出聲來,但還是壓抑住了自己,不想讓他覺得我是那種很隨便、很放蕩的女人。畢竟是第一次,跟他。等下次,我想會非常好的。哦,我跟這個男人的愛情故事,現在才算真的開始了……
從書房步入臥室,收拾那凌亂的床鋪時,一個朱紅色的小東西掉落在白床單上,他把它揀起來,出奇地打量著這個小家伙,它晶瑩、透亮、光滑、堅硬,艷如血,形似心,宛若一粒小珍珠,漂亮極了。哦,這就是她在西雙版納時跟我所說的紅豆吧。今天她把它帶在了身上,并沒有親手送給我,而是掉在了我的床上。不管怎么說吧,它的確是一顆很珍貴的小果實。那就把它,存放到我的書柜里,當作一個紀念吧。
責任編輯 劉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