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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袁江

2008-01-01 00:00:00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8年1期

本市廣播電臺夜海慈航節目的主持人現在是庹明明,一個少見的庹姓,曾給她帶來不少的麻煩。

庹明明是這個不大不小的省會城市廣播電臺的名主持,拋頭露面就不可避免,舉凡公益宣傳、企業慶典,乃至一些至友親朋的婚慶喜宴,都要請她。隨著她的知名度與她的“夜海慈航”欄目日漸走俏,她的出場率就越來越高了。如果她主持活動,倒沒太大問題,介紹完嘉賓,再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庹,主席的席字頭,下面加一個尺字;明明白白的明明,完事。輪到她做嘉賓,事情就有點棘手,名字就有點拗口。主持人當中,不僅一些單位頭兒,不知道這個字念什么,就算知道這個有些知名度的漂亮主持姓庹,也不知道是這么個“庹”法,沒見過的字,眼生得很哪,于是,口將言而囁嚅。

她做主持人,給各路尊神縫罅補漏的機會俯拾皆是,不僅勤能補拙,也因身邊有個文字學博士,可以常聆教益。工作中糾錯的例子,說與文字學博士楊樺,又成了他講學的生動例子。一個電臺播音員,一個大學教師,兩個人興趣相近,工作上也可以相扶相幫,不僅他倆的朋友,連同楊樺的學生也歆羨不已呢!《望海樓》文學社社長雨霏霏就跟老師說過,老師我好羨慕你們,我的畢業論文指導一定選你,如你說的,我也想把文學和媒體、社會生活一起打通。

明明工作上手快,其實她沒有太高的學歷,中師畢業。喜歡普通話連帶喜歡譯制片的配音演員,譬如她喜歡丁建華,就把她配音的《追捕》、《遠山的呼喚》、《安重根擊斃伊滕博文》、《卡桑德拉大橋》、《情暖童心》、《昏迷》、《細雨夢回》、《莫斯科之戀》、《無頭騎士》、《茜茜公主》等百余部外國影片配音的碟子幾乎搜羅殆盡,悉心揣摩。實力不俗,普通話好,在南方這個濕霧蒙蒙的城市很容易就被招考到廣播電臺。但她自認每個人天生都有自卑感,她起點低就尤其發憤,進步很快,再有楊樺從旁做文字與知識的幫襯,明明簡直如虎添翼,播音一年,就拿了省播音系統的一個金話筒獎。

于是調去主持夜海慈航。這個節目原先有個名播叫葉芳,一開始就是她,她確實播得好,連明明先前在二小教書的時候都追過她一陣子。后來葉芳翩然去了廣州,節目自然換人,換來換去都沒有稱意的,一個節目就搖搖欲墜了。電臺靠名播和名欄目,二者相輔相成,和電視臺靠名主持與名節目是一個道理,往俗里說,也是廣告的亮點。但電臺不像電視臺,鬼神不見,能出形象的就是聲音面貌,培植一個亮點太不容易,葉芳說走就腳底綁滑輪一溜煙走了,難怪臺長后來講到她,包括一些其他的“孔雀東南飛”,沒來由臉一歪,牙根癢癢的!

庹明明堪稱受命于危難之際。

雖不怕,猶豫還是有的,電臺出名不易丟名簡單,聰明人,誰愿意跟在大樹后面顯小露怯呀!這時候,是楊樺給了她勇氣和信心。

楊樺道,反正剛來,你是無名之輩,愛干嗎干嗎,丟人還能丟到哪去!一個人做事,但求無愧于心,盡力就行,并不要畏首畏尾。

楊樺從小在家常遭脾氣暴躁的母親的詈罵,自卑感從此揮之難去;幸虧做了一輩子化肥廠會計的父親沉默而溫厚,給他不少鼓勵。自信心是最好的導師,他的桌上夾著一張楷體書法:心雄萬丈。是父親的手跡,是對他最好的期待。.

正是他從父親那里繼承的寬忍和良善打動了她。庹明明的父親是一個中學教師,他對女兒道,擇婿,就是兩個人品標準,一是善良,二是聰明。不善良不可以為終身之倚;不聰明不能夠應付時局之變。

他的博士頭銜,固然對她是一個吸引,她曾跟女友說過,這輩子他娘的沒讀個博士,甚至沒念大學,那就好歹嫁一個博士吧。沒料到機會這么快就撞到巴掌心。他更吸引她的,是他基本符合她父親給她度身定制的好男人標準。他對從小待之不善的母親的態度,算是以德報怨,吻合善良;他能讀到博士,能教大學,不說聰明絕頂吧,也決非凡俗一路。

楊樺笑道,對父母親不好講以德報怨,養育之恩重,任何兒女都會這樣做的;這年頭混文憑甚至一紙洋文憑的都不是個別,大學里頭的銀樣镴槍頭不說比比皆是,也決非個別,改革叫得震天響,照樣能進不能出。在他看來,有些頂著大學教師牌子的,比庹明明父親這樣知識深厚的中學教師,還不止差十里八里呢!明明讓他把甜言蜜語留著,拜見岳父大人時再說。

明明倚在他胸口,聽著他強勁的心跳,道,聽到你的心跳,甚至,聞著你的體味,心里就踏實了。楊樺說,不要擔心,我一定會給你支持的。明明說,你站在我身邊就是給我最好的支持,你是大博士,我可不敢耽誤你太多時間。楊樺說,做主持一要反應敏捷;二要知識儲備;三呢,還要有思想有見識有風骨,不能人云亦云,畏難退縮。前一點靠你的天賦;第二點我可以源源給你輸血;那最后一點呢,日積月累,還得細細打磨才是。

庹明明接手夜海慈航節目之后,才猝然發覺,她需要楊樺支持的甚多,事情遠不是那么簡單!

夜海慈航是夜間九點到十一點的節目,除周六、周日之外,每周五回。除了外間一個導播,大拿就庹明明一人。也就是說,明明在這五天里,不能請假不能生病不能有任何意外。外人看起來,明明雙休日照樣休息,平時每天工作兩小時,且是在晚上,多愜意呀!殊不知,她事先的準備,包括閱讀聽眾來信,適當篩選一些交流對象等等,也頗費精神。臺長說,臺里的節目,中間只插播一兩次廣告的不多,夜海慈航算一個。臺長說這話的時候,豎起一根瘦長的中指,這根中指在庹明明眼里晃動的時候,她就感覺像是本市郊區陵園里孤兀挺立的無名烈士紀念碑。話休絮煩,意思卻豁然:你庹明明當不成風情萬種的英雄,就當一去不返的烈士。她明白,電臺每況愈下的廣告收入,與媒體的劇變關聯很大,如今電視、報紙(當然是發行量大的好報紙)和網絡,是廣告分潤的三國鼎立,在經濟所向披靡的殺威棒下,本臺長的日子每況愈下。

現在臺里有四個節目比較有收聽率,第一個是“八點播報”,一個新聞板塊,舉凡本市或外埠的重大社會新聞都在這里嘯聚,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越是離奇,聳人聽聞,越好,當然,還要注意不要越界捅婁子;第二個是“水平線”,這個節目面向交通旅游,交通臺已經很有意見了,認為是在和他們統帥的幾千“的哥”搶耳朵;第三個就是庹明明一舉拿下的“夜海慈航”;第四個是晚上十一點到后半夜一點的“性別悄悄話”。

庹明明不能不全力以赴,臺里的目標和她個人的名譽兩頭捆綁起來賭一把,她哪能掉以輕心呢。把幾個品牌節目琢磨再三,庹明明一會兒覺得信心十足,一會兒又覺得泰山壓頂。“八點播報”是一個新聞核心,幾天前講到一個下崗父親望子成“鋼”,為的是兒子以后就業謀生更艱難,要挺得住,要堅強,居然帶著年僅六歲的孩子蹬自行車去了拉薩,一路上風雨無阻,艱險備嘗,屢有懸念,連播了半個來月。“水平線”那個號召全市“的哥”攔截一個劫匪的現場播報,節目組既是發起人,也是組織者——不穿警服的編外警察;一天的險象環生、扣人心弦,幾個節目都讓位了,真是不可多得,年底評獎那是三個指頭捏田螺——捉得穩。至于性別悄悄話,也有自己的特別聽眾群體,一男一女,大大方方地講性愛,通常還有一個醫生或心理學博士在側(也不知真偽),講以前是男的性欲旺盛到亢進,現在有女的性欲旺盛到亢進,把一些準黃色段子也搭上了,譬如男人的幾怕:怕位子被撬,怕情人被泡,怕二奶還要……也不時聯系一些手機段子:20歲的男人是“正大”,30歲的男人是“日立”,40歲的男人是“長虹”,50歲的男人是“微軟”,60歲的男人是“松下”,70歲的男人是“聯想”……

兩性之間不就那點事!有多少話題值得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嘿,還就是連綿不斷,縱是夜半也聽眾踴躍,君不見一些健康衛生類報刊,沒有了性話題這個亮點與賣點,市售率怕就要大大縮水。

鄰里左右的這么一琢磨,庹明明的情緒就難以穩定了。

明明寢食難安,楊樺自然就難以輕松了。楊樺給她做設計:一是讓電波出典型;二是讓電波走進社會;三是讓電波與報紙、網絡擁抱。明明對楊樺的思路除了佩服就是聽命,賞了他一個久久的吻。男人都有希望女友崇拜的虛榮心,楊樺得了賞賜,左手拍胸,忠心表示要不遺余力地助明明發展,并說,他倆早上了一條賊船,妻榮夫貴,妻損夫折。

說到做到,楊樺當即著手第二項:讓電波走進社會。進社會的第一個門徑就是大學。

楊樺在師范大學開了一門古文字必修課,另開了兩門選修課,一門是文史知識,一門是人生與社會。如果說前兩門還對口他的中文專業,后一門就有點方榫頭對了一個圓鑿口的意思,那是跨入了德育或社會學的邊界。楊樺其實是為庹明明在做文案呢,一課兩吃,不是壞事。明明道,你的學生會很快知道你有個在電臺做主持的女朋友,所以,你一定要上得學生滿意才行。楊樺讓她放心,課不好,沒人選,結局是自然淘汰,容不得他偷奸躲懶,隨意應付。

夜海慈航開播一個月以后,楊樺就張羅在大學做一個調研見面會,雨霏霏的《望海樓》文學社具體承辦,學生來了不少,發言也踴躍。座下已有個別學生干部猜測到臺上兩男女的關系不大一般了,提問雖不點破,但也有些謔語,好在楊樺四兩撥千斤,能夠從容應對。這時候,楊樺雖是配角,因了在自己“主場”,也因了臺下是自己的學生(順便說一句,還有不少弟子是楊的funs,因為楊老師年輕帥氣,所以楊和眾多明星有相同的心理,并不希望太多人得曉他和庹的關系),他得到不少青睞。庹明明一則昨天夜班沒休息好,二則與大學生面對面有些發怵,回答遠不如在電臺屏蔽了觀眾那般從容柔美有親和力。

楊樺適時補臺,因幽默激發臺下一陣陣的笑聲,又在庹明明懇請的亮晶晶的目光下,適時結束了見面會。

會后來找庹明明簽名留念的還真不少,拿書的,拿本子的,還有一個平頭男生,楊樺認出他是前任的《望海樓》文學社的社長,索性牽起自己一件冒牌的阿迪達斯文化衫,并遞給庹明明一支教師板書用的粗筆,讓她直接在襯衫上題簽,弄得幾架照相機對著學生閃個不停,前社長也干脆像熟透的石榴似的咧著嘴,一臉傻笑。

楊樺把雨霏霏介紹給庹明明。雨霏霏道,我跟庹老師通過電話,在夜海慈航里。

庹明明道,啊,你就是雨霏霏!聽楊樺經常提到你呢!

庹明明開播前幾天,最擔心的就是沒有聽眾熱線,為此,楊樺也冒充聽眾打過電話,還為之準備了兩個托兒,并一一為托兒準備了幾個心理問題。參與和互動是節目的靈魂,這一點,庹明明急,楊樺何嘗不急!他都恨不得將去學校心理咨詢室傾訴的學生一古腦地挖到夜海慈航去呢。后來,雨霏霏居然自告奮勇,楊樺當然高興,甚至跟她一道設計了話題。抓住典型,帶動一般,我們夜海慈航就是需要這么勇敢、熱情、當仁不讓和主動打電話的問題學生。“親愛的聽眾,你好!我是夜海慈航的主持人庹明明,雖然我們可能從未見面,卻不妨我們從今天開始成為好朋友,好嗎?你有什么問題嗎?不管你有怎樣的心理或現實困難與問題,我們都愿意向你伸出援助之手”——這是夜海慈航無比甜美無比親切的開場白。

庹明明問,雨霏霏是筆名呢還是藝名?好詩意的名字啊。雨霏霏露齒一笑道,既非筆名也非藝名,戶口和身份證就是這個名字。她的父親是鄉鎮上的一個生意人,母親是農民。她原名叫丁冬梅,改名后沒有跟父親姓丁也沒有跟母親姓胡,她讀高中的時候,迷一個教語文的老師,跟他學寫作文,就把名字改了。當時也確實是為投稿用的,后來收點小稿費很麻煩,跟身份證不一樣。也確實不喜歡以前的名字丁冬梅,就索性一改到底,連戶口身份證也換過來了。

庹明明道,你以前跟我打熱線,我就覺得你聲音特別,現在你一說話,我就聽出來了。你的普通話很好,基本上沒有地方口音!

雨霏霏高興地道,謝謝!庹老師的聲音很好聽,女中音,普通話也好。

庹明明就偏過頭去看楊樺,微笑著問,我和你們楊老師比,如何?

雨霏霏也不偏袒,道,比楊老師好,老師分不清“血液”和“流血”,本不是一個“血”的讀法。邊上一個同學更道,楊老師講話平舌音和翹舌音有些混淆。

楊樺哈哈道,我還要好好向庹老師學習。

明明道,我就是拿到普通話一甲資格,也沒資格當大學老師,你們老師是博士,學問大著呢。

一番說笑,氣氛就輕松了。

便一起來到“午夜星光”,這是一個咖啡吧。楊樺和庹明明都點了現磨咖啡,倆學生卻都只要了一杯粗茶。

庹明明道,今天由你們老師請客,你們愛喝咖啡或鮮榨果汁,都行。家在哪?城鎮還是農村?

楊樺點頭,師范生,家境一般都不太好。

雨霏霏頭一低道,要不,就可能不考師范了。

怎么勸她倆都只肯喝粗茶,楊樺就自作主張給一人點了一杯鮮榨橙汁,道,都像這樣,咖啡吧就要關張了。你們以后多發動同學跟庹主持打熱線,事后我請客。

庹明明覺得楊樺有點太直奔主題了,緩和道,我們年齡相差不大,交朋友吧。

原本,庹明明并不愿意這么快暴露自己的形象與年齡,尤其后者,一個傾訴者是不大希望傾聽者太年輕的;如同一個長者在年輕人面前哭訴、示弱或披露心理問題,能不有顧慮嗎?到底經不住楊樺的勸說,先到大學看看,也是想廣交知友的意思。

雨霏霏道,也不怕老師見笑,到了我們家鄉,才知道有多窮,講起來還是歸本市管的,遠不過一百來公里吧,簡直不像在一個城市。

得知她家在一個叫米鋪的地方,那里是袁江的發源地。楊樺道,十年前才劃進來的,本市的面積,十年前還不到現在的一半呢!

既然老家就在這個城市的邊緣,楊樺鼓勵她倆都發動親戚朋友聽夜海慈航,多打熱線。尤其在她們打電話的時候,讓親戚朋友聽了,會更親切。

雨霏霏道,那就把隱私都暴露了。

庹明明道,用真名打電話的時候,就談家鄉的問題、公事;用假名打電話就談隱私,好不?

倆學生都會心一笑。

楊樺和庹明明沒想到,很快的,雨霏霏家鄉的公事和私事就一起來了。而且沾上了,就不好甩手了。

假戲做成真的了,庹明明后來回憶,記起雨霏霏那個時而哭泣時而流利的電話,是周五晚上九點半打進來的,雙方對話足足進行了四十分鐘。

次日,在楊樺的單身宿舍里,庹明明只能把雨霏霏哭訴的內容概括給楊樺:米鋪新上任了一位鎮委書記,是縣某局派下來的一個干部,很有改變米鋪的愿望,米鋪人也對他期望比較高。畢竟,既無工業也無商業的米鋪,人均收入太低了,外出打工是青壯年唯一的出路。書記的大動作有兩個,一個是截斷袁江建電站;第二個是招商賣地,徹底改變米鋪老街面貌,將曲里拐彎的老街蕩平拉直,重新建一條兩三層的商業街。雨霏霏父親丁老伯的雜貨店就在拆遷之列,因為補償款給得很少,父親執拗不同意,一個小店,是一家五口的全部的生計所在啊!前兩天,鎮里花錢雇了外來工強行上房揭瓦,推土機也開進來了。父親阻攔,跟他們動了手,不知是挨打還是氣的,當場暈倒,送縣醫院診斷是腦出血。現在人是醒過來了,但不能說話。醫院講,后續治療還要不少錢,不然就讓停藥,出院。雨霏霏說,她家本來境況不好,高考才以一本的分進了二本的師范;父母體弱多病,三兄妹她是老大。現在又遇到父親的兇險,真正到了束手無策、走投無路的地步。

憑著前不久見面以及自己的職業敏感,庹明明認可雨霏霏不會撒謊,也不會夸大其辭。在播音室里,聽到一個女大學生講到自己走出來的不易、對未來的期望和現實的無奈,庹明明感動了,她一邊耐心地聽著,一邊摸著鼻翼,似乎在給對面嘩嘩流淌的淚水揩拭。庹明明表示,給她一點時間,她和她一起來想辦法。

當庹明明將一頭秀發抵在楊樺胸前的時候,這里就是她疲憊時停靠的驛站。她道,當然是你給她想想辦法,你還是她的老師嘛!

楊樺撫著她的烏發道,你呀,你呀,你說我有什么辦法,要么讓我在報社的同學給他們縣里去個電話,或者,讓電臺的群工部過問一下,都可以的。

庹明明坐直道,不可以更溫情一點嗎?你把這個電話當一個事件看,是可以往深里走的。她打完電話,就有兩個電話跟進來,都有希望進一步了解的意思,如果碰上其中有財力的老板,幫她一把,這往下就有文章可做了。

楊樺捏著她的鼻子做沉思狀,你想立一功不是!

庹明明道,是嘛是嘛,你有什么好主意,嗯?

楊樺道,要么我們一道去一趟,帶上話筒,這就是往深里走了,不過……

庹明明道,這個主意好,不要不過了,讓雨霏霏帶我們一道去吧,路費我們幫他們出行不?

楊樺一只手就在她脖子上輕揉道,行,就怕你開了一個慈善家的頭,以后就收不住了。

庹明明被他愛撫得有些動情,乜著眼道,就像你這樣收不住不是?

聽了這話,楊樺就輕輕放下她,過去拴上門,垂下窗簾,回轉道,師兄回家去了,你放心。兩人并頭躺在一張單人床上。

本師大招聘博士的條件相關住房待遇是這樣規定的:第一年,一個人一間,含衛生間及廚房;三年內,給以集資建房或補助購買商品房的優惠待遇。楊樺去年來的時候,恰恰碰上房源吃緊,于是跟華中師大分來的一個史學博士暫時“同居”。史學博士的對象——準確來說,是對象的父母在本市頗有經濟基礎,很快在市里購房,那陣子真是商品房欲長未長之期。現在看來,城市工薪階層,越不買就越無能力買。也好,樂得楊樺獨占一屋。不過,史學博士并沒有拆床搬什物,偶爾課后也到這里來喝幾口茶,憶苦思甜。那神態,讓楊樺感覺,有房一族,尤其是熱戀中的有房一族,如同皇帝有了金鑾殿一般暢快愜意。

某日,夜都深了,楊樺和庹明明正在屋里效魚水之歡,發現有人在旋轉鎖孔開門,嚇得兩人大驚失色。一個忙扯被子蒙了頭,一個叫道,師兄救我,先不要進來!

一陣沒動靜,才聽屋外一個陌生的聲音,緩緩道,他媽的開錯了。

后來楊樺在門后釘了一個鐵栓,庹明明才肯恢復拒絕過好多天的親密。

周六,楊樺、庹明明還有雨霏霏一大早在校門口聚齊。

楊樺和庹明明都穿得比較休閑,楊樺的黃挎包里,還有庹明明的吃飯家當——錄音機。雨霏霏則一身縞素,楊樺不由蹙眉,甚感有一種不祥之兆。不過,要承認,雨霏霏的裝扮有一種楚楚憐人的視覺沖擊力。

不一會,司機開著一輛銀灰的捷達車來了。這是庹明明跟電臺辦公室主任要的車。

時令深秋,天氣薄寒。出城不久就上了高速公路,路旁的梧桐、鵝掌楸和楓樹一片黃褐,收割后的稻子一捧一捧地排列在地里,與成片尚未收割的呼應著,萬千的稻芒根根迸射,于是有海浪一般的潮聲。

庹明明貪婪地看著,道,一直呆在城里,不知季節已變幻。

楊樺說,以后周末得空多出來,也不枉是城鄉交流啊。

庹明明立刻逼進道,不許騙我的。

司機就道,現在有很多農家,餐館前面是馬路,后面就是自家的菜園子,呼啦拉來一幫子人,摘農家菜,吃走地雞,走的時候還可以帶一籃子綠色食品。現在有車一族,周末誰還窩在家里呀!

話題就轉到了車上,說現在電視臺很多年輕人買車,沒有房就買車的也比比皆是。大學教授買車更是潮流。無車的活動半徑是五公里,有了車就是五十公里、一百公里。自由度大不一樣。

司機插話道,庹主持把辦公室主任搞定,找采訪理由,公車旅游,燒油、過路費都是公家的,現在油價就像雨后韭菜,呼呼見長,省大了。

庹明明于是與楊樺相視一笑,這家伙真以為倆男女帶一大學生周末出來,是假公濟私,旅游來的!

雨霏霏一路憂郁,只中途接了一次手機,講快到了,對方不知是誰,然后一路沉默。

兩個鐘頭以后到了縣上。跟全國絕大多數縣城一樣,一條主街穿城而過,兩旁是瓷磚貼面的店鋪,墻面是難以洗刷的污垢。橫過街道的艷紅條幅,大多數是手機、化妝品等等的促銷類廣告。行道樹是香樟,移栽明顯。因為都砍去了樹冠,樹干光溜筆直,禿梢剩幾莖綠枝斜逸,這就是小老樹了。

徑直就到了袁江橋頭的縣醫院。

很氣派的簇新的門診大樓,內里裝修卻粗糙。如同一件名牌西裝里面,裹一件無領老頭衫。雨霏霏的父親穿著病號條紋服,正在吊水,神色似睡非睡。一旁坐著一個三四十歲的戴眼鏡者,雨霏霏輕輕叫他一聲:秦老師。

秦老師站起來和客人握手,楊樺面對這位年紀不會太大的秦老師,但見一條眼鏡腿纏了白膠布,一頭亂發毫無修飾,中間一縷白發就怒張著。雨霏霏感謝秦老師的當兒,楊樺覺得需要出去給病人買點禮品,打聽樓里的商店。秦老師就拉住他,哪里肯讓兩位客人出去,雨霏霏講,你們要來,就很意外了。

聊了一陣病情,正好值班醫生也過來了。為回避,楊樺就與庹明明一起到辦公室去,醫生直言,這個病人拖下來,最好的估計可能也是偏癱,一大筆醫藥費在所難免。一個毫無醫保的家庭,負擔不輕啊。楊樺問,到底需要多少錢?醫生不肯具實,只說賣房子怕都不行,當地的房子,不比省里,不值錢!

談話后,楊樺抽空到樓下商店買了一袋水果,兩袋雀巢奶粉。才動了一下買個花籃的念頭,立即覺得還是實惠一點好。

時間還早,兩人覺得應該去米鋪看看。雨霏霏道,她留下來照看父親,讓秦老師陪他們去鎮里,碰上書記等人,秦老師也比她會說話。秦老師道,哪里,你早就比老師強了。

楊樺恍然道,哦,秦老師就是霏霏的崇拜者吧?連名字都改了呢!

雨霏霏臉上有倏然的一紅。秦老師推推眼鏡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出得縣城,上了一條塵土飛揚的鄉間公路,汽車一搖一晃的,像風浪中行船。秦老師告知,周邊鄉鎮的公路都修得不錯了,他們有的靠煤,有的靠騙,有的靠造假。本鎮可能是最落后的,所以新來的書記,又是建電站,又是拆房子,忙得不亦樂乎。

公路一直在袁江旁邊行駛,水還清澈,但水流細小,一小股一小股地在石礫間穿行。秦老師擰著眉頭道,上游壘了一個壩,現在幾千畝坡地和兩岸人的飲用水都成了問題。如果說,霏霏他爸爸的店沒了,是一家的生計;袁江沒了,往近里說,也是千百戶人家的大事!

庹明明問,你們沒向上反映嗎?

秦老師道,我給報社寫過信,信轉下來了,一看筆跡就知道是我寫的。鎮長把我叫去道,你要是繼續這樣搗亂,影響米鋪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我們就開掉你。所以,我這一段時間都在想,是忍著任他們亂搞,還是繼續告狀被他們開掉。一張臉苦下來,又喃喃道,我是一個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還怕什么怕……

車行四十來分鐘,才進米鋪。

雨霏霏家的店面寬窄約有五六十平方,齊屋檐搭的油毛氈棚子已經塌了一半,遮蔽了下面三張陳舊的桌球臺子。她母親年紀也不會太大,頭發倒白了一半。正在收揀東西,一地散亂的油鹽醬醋,不時有孩子遞上一兩張毛票,要棒棒糖或是練習冊。

就是不能不撤退的架勢了。

母親喚出雨霏霏的弟妹,倒了幾杯茶出來,庹明明接著溫溫手,哪里敢喝。又從貨架上拿下幾支礦泉水,庹明明依然道,我們帶了水,不要客氣。

聽講楊樺是霏霏的老師,還有一個是記者,母親的腰彎下來,幾乎要作揖。這就一五一十道來拆遷的經過,講到補給的費用不到兩萬塊,今后住哪里,靠哪樣為生,都是一筆未了的賬,眼淚早已撲拉拉掉下來。楊樺一邊將錄音機置放在她面前,一時就有好些人圍過來看熱鬧。

講到補償太少,圍觀者個個義憤,嘆氣的,罵娘的,袖手旁觀的,都有。

楊樺無意于在這里煽動輿情,又擔心人生地不熟地出意外,正彷徨間,一個年輕人擠進,自稱是鎮上的武裝干事,今天鎮里開會,所以書記鎮長都在,請兩位記者有事到鎮上去談談。

楊樺心下一愣,恁快,就知道來記者了!

秦老師不肯一同去,干事稱了一句秦老師忙得很。倒也客氣,不勉強。秦老師眼一翻,眼鏡掉下一半,跟楊樺咬耳朵道,我是他們的眼中釘,我情愿跟他們打筆墨官司,我在他們的土地上討生活,我是怕跟他們見面。楊樺發現,秦老師每說到“我”字的時候就有些口吃。分手的時候,秦老師又過來撂下一句,得空你們最好去看看他們搞的袁江電站,莫講原委,好大喜功,那是抄了子孫后代的家呀!

望著秦老師踽踽獨去的背影,楊樺有一種直感,他心里可能還有隱衷。

兩人隨干事一路過來,楊樺心中不免惴惴地到了鎮政府,大出意料的是,不像記者通常采訪負面報道受阻,書記與鎮長,甚至是很熱情地招待他們吃了一頓午餐。

招待可能說不上,因在鎮上食堂就餐。

鎮長等不及似的張嘴用牙齒咬開了一瓶本地產白酒,就汨汨倒在幾個男人的粗瓷碗里。楊樺瞥一眼,一瓶白酒的標簽都貼倒了。

書記與鎮長,一個矮胖,一個瘦高。鎮長道,這年頭,越是名牌越是假,就喝我們的袁江酒,山水一流,肯定是正宗原裝。

會計道,這年頭處女都有假,美女都有假,還有什么假不了的!

書記道,今天既有美女,也可能還是姑娘,那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喲。你呀,不比得日常在村舍跟姨嫂搭伙嚼舌,注意口腔衛生喔!

于是就有了跟美女記者干杯的碗盞亂響。楊樺事先提醒過庹明明,外面喝酒,要么一點不沾,要么就敞開海量,能喝一兩,人家就要灌你半斤。庹明明堅持以茶代酒。楊樺就不能裝了,他是有半斤八兩酒量的,但知道先露怯是酒席上的盾牌,喝了一口之后便不肯再進。主人們哪肯放他,說美女陪伴出來應該心情舒暢的,說酒是色之膽的……此伏彼起,一個個,都找由頭來勸進。

庹明明為了避免誤會,介紹了楊樺的身份,師范大學教師,博士。

立即就有了一片恭維聲,酒也逼過來了。

楊樺一喝酒就上臉,也是酒量不濟的一個托詞。見他被一圈圍攻,庹明明到底是個擔心,不由就直奔主題:丁家的鋪面,還有其他人家拆遷的補差款問題,電臺收到了信函電話,希望鎮里處理好,我們也想聽聽領導的解釋,回去好跟臺領導有個說法。

剛才還鬧猛的場面,一下子就夜一般靜了,流水淙淙,波瀾不興。

有的放了筷子點煙;有的悶著頭啃酒碗,卻只濕了濕唇;有的偷瞟一眼書記,鼠溜一般又竄開了。

唯有武裝干事依然纏著楊樺不放,他道,這輩子沒法讀博士,多跟博士喝兩杯,沾點福分,叫子孫輩不吃饅頭蒸(爭)口氣!看得出,干事他是一片真心,只是他無顧忌的尊崇和周邊人的謹慎相較,顯得不合時宜。大家雖然吃喝熱鬧,卻沒有忘記喁喁歸向地看書記臉色。

楊樺一邊應酬,卻立刻明白,需要一把手發話了。

書記左手連煙帶打火機一道抓起,點著后吸了幾口,才對右首的鎮長道,你講講啊。

鎮長早就有發表欲了,登時掐了煙頭,咳了一聲,便從鎮里的經濟困難、交通不便、形象落后、招商引資無門講起;一直講到后來上級領導都不愿來了,縣委書記最后一次來的時候話比一塊鐵還冷硬道,別的鄉鎮都進了21世紀,唯有米鋪還在20世紀,而且是20世紀的七八十年代!給你們這一屆三四年時間,再不能根本改變米鋪的落后面貌,就要把書記鎮長撂到當圩的肉案上,脫下褲子讓當圩的老百姓打屁股。打完屁股以后,就地免職!

有人噗哧一笑,然后是一輪的沉默。

書記一口牙生得白歷歷的好齊整,伸長了脖子先探庹明明,再問楊樺,如果你二位來坐我們的位子,請問有何高招?我們現實的處境是:不作為則無能,欲作為則無財!

不作為則無能,欲作為則無財。楊樺相信這是大多數貧困鄉縣的真實寫照,他讀博士的第二年,曾隨省青聯到農村做過三個月的實習調研,調研課題是《當今農村的焦點與矛盾》。來前還看過本縣的一些材料,遂問,周邊的陸里、平山、方鎮和湯家好像都搞得不錯,地理條件和我們鎮差別不大的呀!

鎮長道,陸里有煤;平山嗎,出白板煙,也出中華煙,你信嗎?方鎮產袁江大曲,也產路易十三,你不能不信!湯家上了一個藥廠、一個化工廠。我們一不敢造假,二又招不來工廠,就是污染企業也想挑個交通便利的地方,所以逮住愿投資的,我們磕頭作揖,趕快強行登陸。

書記補充道,兩個記者應該知道,現今農村建設,一個是招商引資,一個是征地拆遷,最難。原先的鄉鎮任務是征糧派款、刮宮流產——這是那個叫李昌平的鄉鎮干部給朱鎔基寫信總結的?現在都轉移了,一是不交公糧了,二是要想多生的,他娘的去了廣東、溫州,哪怕他一年生一個,十年生一個班,你也找他娘的不到!找到了你還能把他們一個個再塞回娘肚子里去!再講,這些拆遷釘子戶,有些根本拿不出地契合同來,我們不算他們違章建筑就不錯,這么多年,違章搭建掙了大錢,不感激政府和人民,還要跟政府較勁,左右講條件。我們能給他們一戶一兩萬補貼,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書記雖然一口一個他娘的,口氣卻依然平淡如水。

鎮長道,一戶兩萬,二三十戶就是五六十萬,鎮里哪里拿得出來,都是商家做了冤大頭。

商人無利不起早,楊樺既知曉貧窮鄉鎮的困難,也懂得鎮里干部尤其是主要干部需要政績的迫切心情,鄉鎮的干群對立于焉浮現。 既然鎮長為鎮上哭窮,那就把他想講的表達的意思堵死了,但他還是忍不住道,像丁家商鋪一開都二十多年了,不管有無地契合同,都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處理起來還是需要人性化一些,如果不能從就業上給出路,那就看開發商或鎮里的收益能否再給一些補償了?如今他住在醫院里,每天的開銷都是不小的數字。

書記道,他是腦中風,所以我們給他搬家寬松幾天,但想訛我們讓步,那是打錯了算盤。我們給縣長匯報過,縣里給我們的答復,一是穩妥行事,二是寸步不讓。

楊樺想到雨霏霏正無助地坐在重病的父親身旁,心里滑過一道悲涼,道,現在講和諧社會,那還是應該看一看的,不要激化矛盾才好。

書記對桌邊未發一言的婦女干部道,明天你去縣醫院看看,帶點錢去。

婦女干部連連點頭。

庹明明趕快告訴她,丁老伯住神經外科12床。

鎮長問,腦出血住神經外科?莫非還有神經病?

楊樺一笑道,他是神經病,但不是精神病。

書記斜一眼鎮長道,你們日常講的發神經,就相當醫院里的精神科看的病。省里有精神病醫院,哪里有神經病醫院呢,這點常識都不懂!

這回輪到了鎮長連連點頭道,書記到底吃的墨水多,硬是什么問題都有發言權。

楊樺心里道,一把手,他不轉圜,任何人毋庸置喙。

一頓午飯散漫無邊地扯閑,就到了兩點。

書記站起來道,好了,二位遠道而來,還有哪里想看看,轉轉,只管講就是了。

楊樺腦子一激靈,道,我們想去看看新建的袁江電站。

書記一愣,眾人也都看著他。他痛快道,看吧看吧,這么大一個電站,又不是兩個卵蛋子可以夾在褲襠里躲貓貓的。

一圈兒都笑了。

因來者有車,書記手一揮,叫鎮長陪一輛車過去帶路,他有會,不奉陪了。

去袁江電站的路不算遠,四十來分鐘車程可達,于是讓兩位記者連同司機在鎮招待所休息一個鐘。就有人過來問,要幾間房?

兩間,我和司機一間。楊樺搶先答了。他可不想在這里讓人感覺與一個女主播關系曖昧或本是一家。

路上累了,加上午餐喝了酒,一覺到了四點,是庹明明過來把他二人叫醒的。庹明明說,床上不干凈,墻上還有一撇一捺的蚊蟲血跡,她一點沒睡著。來跟楊樺商量,了解的情況差不多了,要不別去電站了,今天往回趕算了。

這主張有些突兀,看著她,他有一陣才道,既然來了,就應該多了解點東西,既為節目的后續性,也為對米鋪多有了解。這樣打道回去,雨霏霏和秦老師都會失望的。若是嫌臟,晚上可以換床被子。好久沒下鄉了,覺得空氣都要濕潤一些。

庹明明想了想,依了他道,我也不是不能呆,去就去吧。你呀,呆在城里想鄉下,要你呆鄉下一年半載試試,整一個偽什么現代!

楊樺道,偽現代?那次,他倆為偽現代、偽小資、偽白領、偽中產、偽先鋒、偽貴族等等,爭論了一番。楊樺是希望中國多有一些小資、中產和貴族的,即使開始偽一點也無所謂,偽是裝,也是學。楊樺道,你看秦老師和霏霏家的生活,很少有一點現代的意味,但是,他們還有精神需求,雨霏霏能改一個這么時髦的名字,跟秦老師有關,跟時代變遷更有關。

庹明明搖頭,她講還是喜歡樸實,雨霏霏的名字,和她的出身、家庭背景太不協調了。

楊樺笑道,你還是希望她叫回丁冬梅!如同看不慣農村姑娘出來務工,向城里姑娘的打扮看齊,特別是她們如果還染黃了頭發,穿上了高跟鞋,就更不習慣了!

庹明明道,我不是保守,我只是喜歡自然、相稱就好,你難道不是?

楊樺還要說什么,先前下去的司機已經在下面摁喇叭了。

下得樓來,卻發現,除鎮長等人外,秦老師也來了,蹲在一棵樟樹下兀自抽著紙煙。

他跟過來道,我也去吧,想想,我去才可能有一個人唱反調。要不,一車唱頌歌的,你們也分辨不清了。反正,他們也一直知道,我唱的是反調。

于是一道上車了,上車前,鎮長還同秦老師招手道,秦老師,發展才是硬道理,你是本鄉本土的,要做促進派喲!

這是一條鄉村公路,坎坷難行,有的地方甚至要下去墊石頭才免車子淪陷。又是上坡,兩邊的稻田似乎很久沒有耕作了,貼路邊田里的晚稻,沒有成熟就一穗一穗地枯萎了。

田頭零星幾棵楓樹,矮小而傴僂。

越往上,水流越發細了,一路見到江里都有挖沙船在淘洗,傳來軋軋軋的打磨聲。

秦老師指著窗外道,看到了嗎,有樹的地方,原來是堆草垛的。現在稻子種不了了,種了就干死,連種子都收不回來,哪里還有稻草!

庹明明問,因為天旱?

秦老師道,再天旱原來也有灌溉,袁江之水天上來呀!幾清的水呀,大壩一建,河水截斷與改道了,山里人畜吃水都困難了。

楊樺不明白,建電站,截斷好理解,為何要改道呢?

秦老師搖頭道,袁江最寬處不過一二百米,窄處僅三四十米,尤其枯水期,徑流量很小,卻要搞出多少萬千瓦,只有找落差大的地方再搞梯級電站,雞蛋里頭也要榨出油來呢!

這就到了坳口,兩輛車先后停下來。對面山間,一個寬約兩百米的大壩已經合龍,工地上的運輸車和吊車趴著在度周末,新建的電房還沒有封頂,但見一簇簇的鋼筋,虬曲伸張,就像秦老師那亂蓬蓬的頭發直指青天。

對面坡上停了一輛黑色的奔馳,遠遠見到一個中年男子在那里指點。

鎮長忽然睜大眼道,是費老板的車,便夾著包跑了過去。

秦老師輕蔑地瞪了那邊一眼,徑直跑下坡,到了河邊,蹲下去,兩手一撥,捧起水來連喝了幾口。

從壩坡上流下來的水成細細一線,淙淙有聲。河里水淺,鵝卵石歷歷在目可數。有兩只灰鷺在河面上盤桓,終于一無所得,失望地振翅飛遠了。

天灰下來了。秦老師一邊往回走一邊揩嘴,很過癮的樣子。

好一陣,鎮長跟車過來,下車再見。

車窗開了窄窄一道,楊樺朦朧看見,后座是一個寬額方臉的男子,微笑著,伸出一只胖手揚了揚。車窗隨即關嚴了,顛簸下坡,尾著一路塵土。

楊樺問鎮長,投資商是誰?政府有沒有介入?

鎮長大聲道,政府哪里有錢投到山里來,政府就管游戲規則,誰投資誰受益。投資商是一個赫赫有名的投資集團,費老板說服他們把幾千萬投到窮鄉僻壤來,哪里容易,那也是下了牛馬力的。

秦老師冷笑道,其實,也就是投了幾百萬,用還沒發電的電站去抵押貸款,擔保的還是縣鎮兩級政府。

鎮長臉一沉道,你能不能停停你這張烏鴉嘴!你如果坐在我們這個位子會哪樣?你怕連萬兒八千都不舍得出,看人家玩球,自己摸蛋子不爽心!

我如果有錢……秦老師囁嚅道,也不會來毀別人家門前世世代代的好山好水,他們倒好,吃了祖宗飯,掙了昧心錢,把鄉下的山搞禿了,把農村的地搞臟了,還要把老百姓一口好水也搞得凈光!

鎮長憤憤道,你有錢?你有錢料你也不會去投資辦廠,更不會去辦希望小學。你們窮怕了,一旦有錢,要么把錢裹了一層又一層,壓在箱子底,要么花天酒地,天天過年!

秦老師嘴唇抖動,并未開口,額前一綹白發卻憤怒地飛揚起來。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鎮長依然在氣頭上,不當家不知道油鹽柴米貴,我們好不容易引來一個大項目,費了幾多的口舌勞累,你們當老師的不去給鄉里鄉親解釋,還說三道四,火上澆油,我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揣荷包,又怕哪樣呢!你秦老師不就是一天到晚寫呀寫呀,沒幾篇能發表,所以就找我們的電站發泄,找我們的拆遷發泄,到處屙屎屙尿,還叫得記者來,想看我們的好事變黃!你這樣一把子年紀,哪個不是已經結婚生子!你這么好事,哪家的黃花閨女敢嫁給你,嫁給你,總不能人家把腸子肚子掛在墻上,只到夜里來滿足你吧……

秦老師索性蹲在地上抽煙,一臉漠然。

鎮長這般粗魯,楊樺實在聽不下去,勸阻道,我們并不是秦老師叫來的,雨霏霏是我的學生,我們從她那里知道家里拆遷,丁老伯中風,居民反應強烈,才利用周末趕來了。

鎮長悻悻道,我哪里不知道!雨霏霏先前不知道是誰的學生,是學生還是別的什么男女關系,那才是……

話音未落,秦老師就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沖了上來,頭就使勁拱在鎮長的腰間。鎮長猝不及防,噗地一聲跌在了地上,瞬間塵土飛揚。鎮長爬起來,朝秦老師飛起一腳,卻被秦老師敏捷地一把抓住,且越抬越高。

鎮長叫道,你他媽的還不給我放下,看我叫警察了收拾你!說著便去腰間拔手機。

楊樺、庹明明都過來,拉開架勢,邊對鎮長講好話。

秦老師兩手交叉護胸,冷冷道,你叫,叫過來我一起收拾你們,我手都癢癢好久了!

大概從未領教過生氣后的秦老師,鎮長心里也不托底,嘴里雖然還在罵罵咧咧,卻沒有再打電話的意思了。

返回的路上,鎮長居然平和地讓秦老師上他那部車,他講自己想和記者講講話。庹明明正猶豫,楊樺卻答應了,他希望說服鎮長,不要事后報復,如果對峙加劇,無論秦老師,還是霏霏一家,都不是鎮政府的對手。

鎮長上車之后,與楊樺并排坐后面,好像知道楊樺的心思,他道,你們放心,你們看到,挨了打,受了委屈,事情還是照做,這就是基層干部的現狀。上面只要你的GDP,只要你的財政收入,只要你的變化,卻又不喜歡看到干群對立,不喜歡看到鄉里上訪,更不喜歡看到鄉里死人!我們在窮地方做七品芝麻官的,哦,七品還談不到喔,七品是縣令!我們在窮地方要做點事情,難過石女想生崽,而且想生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崽,那是百坎千彎,難上加難!

楊樺沉吟道,我們也是來了才感受到這一點。鎮長也好,書記也好,基層干部確實不好當,不過……

鎮長打斷道,理解就好。

庹明明道,不過,老百姓也不容易,怎么兼顧一下各方面利益才好。

鎮長道,那是,能兼顧就是皆大歡喜呀,世界上的事情,又哪里那么好兼顧呢。

楊樺道,那個電站一修,只怕百姓得不到多少利益,田地卻完了。

鎮長道,這個年頭,種地有什么狗屁收益,幾多人出去打工,田壟都荒得長草了。

楊樺道,你上游一截流改道,下游全受害了。

鎮長道,也不是全改道,只是部分改道,因為他要建梯級電站,最大可能利用資源。

楊樺道,開發商就是這樣,茶枯餅里都還想榨出油來,完全不顧及農民和以后。

鎮長毫不掩飾道,一樣,投資就是追求利潤最大化。你我若是當了開發商,一樣的,石頭里都想榨出油來。

說著已經回到鎮里。鎮長忽然從隨身的皮包里,掏出三個信封,連同司機,一人遞了一個。楊樺正要抓他,他道了句,一點點茶水錢,人哧溜一聲就開門下車了。

庹明明作勢要追,鎮長早跑遠了。抽出信封一看,是六百塊錢。望著空寂的院子,她發愁道,怎么辦?這個錢是萬萬不能收。

秦老師嗤笑道,他們倒什么也避諱,你們又何必為難!

楊樺提議一起去看雨霏霏的父親,將錢捐給他。司機也附和這個提議,并希望當天趕回家去。

時間不早,說走就走。秦老師也想去看看丁老伯,于是一道上了車。

到了醫院,天就黑盡了。庹明明將三個信封共一千八百塊錢放在老伯枕邊,雨霏霏眼圈就紅了。她道,醫生說父親身邊不能離人,她請楊老師回去轉告一下系里,她也會跟班長請幾天假,說時,眼淚撲簌簌如斷線之珠。

庹明明安慰道,你現在當務之急是照顧好爸爸,你的中學老師、大學老師都在這里呢,不要急。你爸這是慢性病,急不得的。

或許是聽見他們說話了,父親的腦袋勾了勾,似乎想起來的樣子,眼皮都是浮腫的,面上的表情痛苦而無力表達。楊樺輕撫他的額頭,道,不動,千萬不能亂動。

司機一旁催促道,要走了,路上還有兩個多鐘頭呢。

三人就出來了。跟出來的還有秦老師和雨霏霏。外面已經下起了小雨,便有冷颼颼的侵骨。

秦老師聳著肩道,路滑,走好。雨霏霏也道,兩位老師走好!楊樺對雨霏霏說,照顧好你父親,不可以在他面前有太多的悲傷。

雨霏霏的眼圈又是一紅,昏暗的燈光下,楚楚憐人。楊樺一邊道,都穿少了,一邊不經意地掏出兩三張百元鈔票,迅捷地塞在她的手心里。

車開后,雨霏霏跟了幾步,秦老師則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經凍,不停地在那里搓手。

兩條路燈雪亮地射向前方,細雨若飛蠅,在車燈前盤旋。

司機忽然道,兩個癡情人,捉對的苦命!

楊樺與庹明明在后座對視,不約而同地拽住了對方的手,有一種從薄寒中走出的溫暖在周身洋溢。他們什么也沒說,各自品味著今天一天錯綜的感受。

還在路上呢,庹明明沒有想到,臺領導已經知道她今天的全部行蹤了。

第二天一上班,電臺辦公室主任就把她叫過去。這是一個禿頂的中年人,平時不分場合,不分男女,總有許多葷素段子脫口而出的主任,很得人緣。奇了怪了,在別人嘴里講出來甚是粗俗的段子,經他一掰糊,另是一番熱鬧。于是凡有飯局,都希望他在座。那次臺里一個編輯和一個女播音婚宴,他送去一副對聯:一對新男女,兩樣舊東西,橫披是:推陳出新。大家開始不解其意。后經提醒,一對男女都是二婚,立刻笑倒一片。

主任到哪里,就把歡笑帶到哪里,這當然很讓人開心。

這會主任找庹明明,卻一臉嚴肅。

他告訴庹明明,不是米鋪鎮,而是他們縣里打來電話,對方不知怎么找到臺長手機的,對庹明明等記者到那里采訪,表示了不滿,認為米鋪開放搞活,千難萬難,基層最難!不作為則無能,欲作為則無財!原本落后地區就困難重重,媒體不但不支持,還想搞負面報道,如果這樣,他們就一起告到省里去。

主任說,臺長知道是我派的車,叫我負責過問此事,并強調紀律,如果搞負面報道,一律要經主管副臺長同意。

庹明明道,我們并沒有想搞什么報道,更不用談正面負面,只是想了解一下情況。有一個很忠實的聽眾,家里遇到了情況,現在不是強調與聽眾互動嗎?總不能老在播音室里互動吧!

主任道,都曉得我們電臺的經濟不好,如果是負面報道,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能給我們帶來經濟效益;二是不會捅大的婁子,也就是說,不能有負社會效益。

庹明明不解道,負面報道,怎么帶來經濟效益?如果說不捅大婁子還不算難的話!

主任笑道,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正面文章可以帶來反面效果,反面文章也可以帶來正面效果。事情可以一成不變,人卻是萬物之靈長。

他隨即舉了一個例子。專題部的小萬,在今年3·15,去采訪金色秋天小區,這是本市一個很牛逼的企業,開發商與物業管理是一家。小區確實有交付晚、花園承諾落空以及住房滲漏等問題。總經理一開始牛氣沖天,但聽小萬云里霧里一通海吹,說他的一個叔叔就是地稅局的副局長,副局長又恰好有個姓萬的,這次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房地產的負面典型,今年3·15主題就是房地產的打假打劣。總經理終于扛不住了,繳械投降,同意在我們這里做一年廣告,額度是30萬元。30萬對報紙電視臺可能不算什么,對電臺來說,可是一個大數目!

主任壓低聲道,臺里高興,小萬個人也開心,他的提成是百分之六,三六一十八,一萬八,當他三四個月工資了!

庹明明道,最后沒播,對嗎?

主任道,當然不能再拆他媽的金色秋天的爛污,而且,還在新聞欄目里,給了他們十分鐘表揚。

庹明明問,表揚他們什么?

主任道,表揚他們社區活動搞得好,組織金秋乒乓球比賽,少兒英語大獎賽,還搞了健康寶寶選秀等等。那一段時間,社區文化正是省市文明辦要抓的重點,結果金色秋天還被評為市級優秀社區了。

庹明明道,這不是指鹿為馬嗎!

主任搖頭道,兩眼一眨,老母雞變鴨。你想想,要找一個單位的優點,如同找一個混蛋的優點一樣,總是找得到的。那么多腐敗官員,東窗事發之后才是混球!你看此前他們坐在主席臺上,人人都是正人君子,個個都是先進優秀!

庹明明失望道,那還叫聽眾怎么相信我們哪!

主任道,在新聞單位,首先就要明白新聞紀律,知道此喉舌非彼喉舌……

或許感覺庹明明情緒不高,主任繼續開導道,電視臺是老大哥,你多看看他們的節目,有些板塊收視率很高,譬如“晚間九點鐘”,是一個焦點,但也主要報道哪里煤氣泄漏了,哪里電線著火了,哪里的窨井蓋子被偷了小孩掉下去了……如果這些故事有點曲折,就更吸引人了。“十分關注”,是一個事件板塊,前不久講一個貧困家庭三個孩子先后得了遺傳病,重癥肌無力,連播追蹤三四次,社會捐款二十幾萬,有個溫州老板飛過來,一個人就帶了十萬。電視臺又是一個追蹤報道。這樣的節目,既有社會效益又有經濟效益,既有群體效益又有個人效益,既有上面效益又有下面效益,可以說是四面討好、八面風光。庹明明,你要你的楊博士策劃好,多找點這樣的選題,多出些這方面的點子,那才叫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美不勝收呢!

庹明明猶疑好一陣,似有所悟道,以前我很少看省電視臺的節目,你這一說,以后多看就是了。

主任是好人,在臺長那邊一遮擋,下鄉采訪這件事就水波不興地過去了。畢竟拆遷也好,建電站也好,都沒有播出來,那就談不上有任何不良影響。

私下里,楊樺卻和庹明明有過不止一次爭議。楊樺認為,如今這種蠻不講理的拆遷,長官意志的建電站,帶來了很深的怨恨和長遠的積弊,歸根結底,是長痛短利。秦老師有很深刻的憂慮,只是不大喜歡表露罷了。

庹明明卻認為,拆遷也好,建電站也好,是短痛長利還是長痛短利,很難講得清楚。縣鄉干部的不作為則無能,欲作為則無財的窘境,使得他們必然要做一些眼前利益的犧牲。

楊樺搖頭連連道,犧牲太大了,犧牲了民心民意,也犧牲了長遠的生態環境,真正得不償失啊!

庹明明道,得不償失也不是我們小民百姓所能干預的,我們哪里就真的是無冕之王了?

因為爭議,原本的和諧的情感生活居然就悄悄松弛了。兩人并排躺在床上,楊樺也沒了意興,平時得了機會就不依不饒纏上來的勁頭不知跑哪里去了。

庹明明到底心柔,撫著他的掌道,你呀,脾氣不要太大好不?當大學老師的,本職就是要關起門來好好做學問,你倒好,比一個新聞記者還要來得更有義憤。

楊樺嘆道,我哪里不想做學問,學問要做,卻不甘心鉆進象牙塔,兩耳不聞窗外事。

庹明明道,不會還有其它想法吧?

楊樺敏感道,還有什么想法?

譬如,因為事關老師的學生,所以……

你胡猜些什么呀!

庹明明道,我是覺得,雨霏霏是很可愛的一個姑娘,一點不像那種貧困家庭出來的孩子。我看,秦老師可能一直對她有意思,礙于師生關系,一直沒有表露罷了。

楊樺側身問道,你有這種感覺?真實嗎?

庹明明道,沒有把握,但是,女人的直感,有時是很準的。

楊樺道,這么一弄,情況就更復雜了。

庹明明道,不會讓你失望吧?

楊樺一個翻身上來道,你都胡思亂想了一些什么呀!

這一次,因為兩個人都有著心思,未能盡興,便草草收場了。

平躺下來,楊樺想,下次見了雨霏霏,可以向她問個明白。

一周后,楊樺再見到雨霏霏,一時卻改變了主意,不問她,不是不能,而是不忍。

問她為什么沒多呆幾天,好好照顧一下父親。她說,父親的病一時三刻壞不了,也一時三刻好不了,頭腦一會清醒,一會糊涂。秦老師勸她早點回來,不要耽誤了課程。那邊他會照顧,他也會找一些學生幫忙照顧。在醫院拖欠了不少醫療費,護士長的態度明顯改變了。

楊樺道,秦老師對你很關心的。

雨霏霏眸子一暗道,他就是勸我好好讀書,讀完本科最好再讀一個研究生,遠走高飛,走得越遠越好!

楊樺道,他真是個好人,一方面對學生那么關心,一方面對故鄉那么深情。那天在袁江河邊,他捧起水來就喝,給我印象很深。

雨霏霏道,對故鄉,他是既愛又恨。他知道自己是再離不開那個地方了,就希望我走得越遠越好。說著,眼圈紅了,嗓眼咝咝地發堵。

楊樺拍拍她的肩道,你不要辜負他。

問到她現在家居的困難。她說還可以借居在親戚家,度過眼前,長遠的生計和住房,也顧不了那么多。現時的要害還是父親的病,費用太大。他一清醒就要鬧出院,出院更沒辦法了,那還不是等死。

她忽然揚起頭來,道,現在要么找縣鄉政府里要醫藥費,畢竟是他們把人給逼成了這樣;要么通過媒體尋找支持,楊老師,你看怎么才好呢?

楊樺沉吟不語,反問,你看怎么才好?

雨霏霏道,前一種辦法有難度,盡管我們占理,光有理不行,這年頭勢比理重,是不是?后一種我想再問問庹老師,她在媒體有經驗。

楊樺見她意思明朗,點點頭。

這晚,楊樺在師大專家樓請庹明明吃飯,電話里說,還有雨霏霏。

庹明明就不大買賬道,是請你的高足吧,我不過是三陪。

楊樺笑道,我想做三陪還沒人領情呢。告知在黃山廳。

所謂專家樓是個過時的稱謂,也是過時的建筑,新的校賓館叫學術交流中心,移建南區,無論吃住,交流中心的價格都貴許多,也奢華許多。

庹明明來的時候,楊樺和雨霏霏先到了。楊樺是在大樓下接著庹明明上來的,他擔心庹明明不配合。相信庹明明有嘴無心,并無過甚的醋意。本系有個教古代文學的教授,妻子管理甚嚴,常常找借口到他辦公室去探風。一天傍晚,老教授將手搭在一個留長發的男研究生肩上,且走且談;忽然夫人從樹陰里沖將出來,就是幾個暴栗敲在老教授頭上。待得發現是一場誤會,三個人都尷尬莫名。老教授憤憤道,我非和你斷了這秦晉之好不可!夫人哭道,你沒有良心啊,你給我寫的那些情詩,什么“愛花每恨青春短,多病皆因情絲長”我都裝在首飾盒子里頭,每天捧著當枕頭,你還想跟我離婚呀!你這個沒良心的!

這件事很快在系里人人皆知。楊樺曾說與庹明明聽,庹明明笑道,任何時候,你有意離開都無需瞻前顧后,打一聲招呼即可!

楊樺嘆曰,時代不同了,老教授夫人的一往情深,捧著老公的情詩當枕頭,我們再也享受不到了。

庹明明當時便啐道,都是葉公好龍。有興致,倒是也一天給我寫一首情詩來著!我不但當枕頭,還當面膜、香水、緊膚水!

甫坐下,楊樺就講到了丁老伯的難處,出院不行,不出院也不行,尷尬得很。問庹大主持有何解難的招數。

庹明明正待反唇調侃大博士幾句,轉見雨霏霏一臉期待,心下不忍了,道,我在路上也一直考慮著,現在有不少白血病、癌癥的困難家庭,電臺電視臺幾乎天天都接得到求援電話,媒體不是慈善機構,只能有選擇地報道,那就看事件的新聞價值了。

楊樺道,新聞性加戲劇性,那就更好。

庹明明豎起中指對雨霏霏道,你老師講的不錯,要設計和策劃一下。

于是就你一句我一句地絞盡腦汁想起來。現今社會上已經出現了捐肝救母,賣腎救兒,獻身救兄弟,也有大學生或者預支自己的未來的青春歲月,或者在街頭泳裝促銷,或者退學打工……萬紫千紅,不一而足。要獨辟蹊徑,才能出奇制勝,引起媒體注意呢。

都覺得,好主意好點子,都被媒體報道過了。一個病字,難死天下蒼生,又婉轉生出幾多聰明才智!

雨霏霏忽然揚起臉問,能不能跳出我爸的病呢?

楊樺疑問,跳出你爸的病,怎么跳得出呢?

雨霏霏道,當然,最后還是為我爸治病,但非直線,而是曲線。

楊樺和庹明明一起發問,如何曲線法?

雨霏霏遲疑道,我有些想法不成熟,現在不能講。

楊樺的好奇心更重了,道,但講無妨。

雨霏霏堅決搖頭道,事后你們就知道了,我現在不會講的。不過,我需要庹姐支持我。

雨霏霏心里頓有一暖道,好吧,我們相信你,不會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庹明明道,我會有自己的尺寸的,當然,也不是沒有風險。

楊樺嘆道,你倒是說呀,老師你還不信任?

雨霏霏依然搖頭道,就是因為信任,我更不能說了。我這個年齡,懂得什么是承擔了。

庹明明就抓了楊樺的手道,你就相信她吧,有什么事情,隨時隨地,跟我們聯系好了。雨霏霏沒等吃完就說飽了,兩人見她心緒不佳,也只有安慰她慢慢來,不要急的意思。雨霏霏提前告辭,說她還有家教要準備,兩人就一起送她到門口。

返身到餐桌邊,楊樺若有所思問,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庹明明道,你也不要太擔心了,她講懂得什么是承擔,這就好。

楊樺搖頭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我還是有些擔心。

庹明明眼里一閃,意意味味道,你呀,你這個老師呀,她的秦老師一樣,擔心得是不是多余了,啊……

楊樺因到外地上繼續教育課,與庹明明有幾天未見,電話卻是天天要打的。楊樺周五回來,說好晚上去電臺接她。

周五這天的夜海慈航,庹明明接到一個熱線電話,未報家門,出語急促,普通話里夾著很重的鄉音,瞬間想起就是米鋪的秦老師!秦老師在電話里絮絮叨叨講到鎮里挾私拆遷賣地、違規建電站,這里頭牽涉到干部和開發商合作,有很多黑洞,給農民的補償也不到鎮里收益的零頭。一個語文教師,居然一迭聲地報出了很多經濟數據,可見他費心做過一番調查。

庹明明一邊認真傾聽,一邊急速思考,她有些緊張,這樣的熱線電話,臺里和縣里兩不滿意,作為主持人的她該如何應答?

好在此前和楊樺的交往,已經增加了不少社會知識和底層經驗。總算來電有個空隙了,她故作第一次相識說,很高興能聽到你對自己家鄉發展建設中出現問題的關心,聽你的口氣,感覺你是一個很善于思考,也很有公益之心的知識分子,改革發展有時候不是一帆風順的,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有時候也互相矛盾,你能不能就近跟當地領導們多溝通、多商量呢?比如說,希望鎮里收支公開?財務公開?

對方笑了一半又噎住,道,我看你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農民被逼無奈,拆了舊街,很多生意人斷了小本經營的活路,有個居民,鎮上的房被占人逼得腦出血,鎮里給了點錢就不管了,現在醫院又不管,只有聽天由命了!

庹明明不顧他的諷謔,道,如果鎮里不行,有問題還可以逐級反映,縣里,市里……

對方不再言語,庹明明也自知自己的勸慰軟弱無力,但是,作為一個主持人,針對來電的無論心理問題還是社會問題,除了認真傾聽、安撫,難道還真有什么回天之力?

她只能找些話頭,繼續開導。

良久,對方忽然冒出一句問:天道,人道,究竟孰高孰低?砰然掛了電話。

下班以后,楊樺穿件風衣,右手擎了一只收音機,站在電臺門口接她。見她出來,一邊將收音機揣進荷包,一邊接了她手里的提包,急急道,雨霏霏出事了!

庹明明心下一驚問,出了什么事?

楊樺皺眉不語。

在出租車上,庹明明繼續問,人沒傷著吧?

楊樺道,你想哪里去了!卻是一直的不語。直到下車,兩人進了宿舍,楊樺才道,她到夜總會去做陪酒小姐,報紙報道了,學校也知道了,我也是下午到系里聽說的。

楊樺說著,掏出了報紙,是本省發行量最大的一份都市報,豁然的標題是:大學生為何做了陪酒小姐?

報道盡管沒點學校校名,照片也沒有露出陪酒小姐的顏面,但穿著暴露卻是顯而易見的,而且,陪酒小姐也向記者透露了父病急需治療的家庭窘境。記者說一方面是學生有困難,另一方面是學校疏于管理,又呼吁社會關注她們的現實困難與心理問題。報紙盡管只點一個陪酒,但很容易招致三陪等一連串的不名譽之聯想。

庹明明道,你沒有覺得,這就是一個最好的創意或策劃嗎?

楊樺一愣后道,也是!報刊零售亭,就數都市報賣得最好,聽報社的同學講,晚報大叫狼來了,連連告急呢。這下把影響搞大了,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在等你的時候,也給雨霏霏打了個電話,她講正有事,空下來會給我聯系,你看,這么晚了也沒有回電,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情。

庹明明眉頭一蹙道,這個姑娘也是很精明的,沒準就是事先和報社記者串連好的。

楊樺道,但聽說校方十分惱火,好像要給她處分了。

庹明明道,那有什么可處分的,除非學校能為她排憂解難!又問,你聽了秦老師今天打進來的熱線嗎?

楊樺道,前面耽誤了,聽了后半。不知他打電話的目的,是為了支持你,還是他需要支持?

庹明明覺得,可能兩者的意思都有,但是他需要支持的意思更明顯。

楊樺道,我看也是。

庹明明到衛生間去洗漱,出來給他一個吻,滿嘴的留蘭香。兩人相擁著到了床邊。

楊老師在嗎?是雨霏霏在敲門!

兩人趕緊站起來道,來了。

乍一開門,見到一旁的庹明明,雨霏霏才覺得突兀了,道,太晚了,我明天再來吧。

庹明明忙道,沒關系,我也才下班,正談起你呢,進來聊聊吧!

雨霏霏進來,靠桌邊一張折疊椅坐下,一臉疲憊,眼眸里卻閃爍著亢奮,喝了幾口水,一抹唇道,你們也都知道了。

楊樺道,欲知其詳。記者的報道好像比較中立。

楊樺想要知道的是,這是不是一個策劃或合謀,他在收拾桌上的書本,不時瞟一眼雨霏霏,他不能給她太直接的刺激。

雨霏霏忽然問,如果學校開除我,或者給我留校察看,怎么辦?

楊樺一愣道,不至于吧,你不過是陪酒,而且,還是事出有因!

雨霏霏搖搖頭,道,事情怕不會太簡單。原來昨天報紙甫出來,她就很快被學校查知了,昨天是保衛處找她談話,今天是學生處找她談話,還有班主任、輔導員、系總支書記……她不勝其煩,后來跟書記耍了態度,事情就這樣,你們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總支書記鼻子都氣到額頭上了,道,我在系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再歪的瓜再烈的馬都見過,也沒想到世風日下到了這步田地,明明三陪把我們學校的份都丟大了,還不知羞!她當場反駁,誰做三陪了!書記道,一陪是陪,兩陪三陪也是陪,陪酒陪舞陪唱不是陪?性質都一樣!報紙都登了,你要較真,就去跟記者較真跟派出所較真呀!書記叫她寫檢查,她說等學校開了檢查寫作課她再寫,甩門而出的時候,她痛快地哼起了一支小曲:好一朵茉莉花。

楊樺道,你這樣不行。激怒院校有何意義呢?不管你是不是想獲取輿論支持,學校始終是你的后院呀。 你不至于不想要這一紙文憑就走人吧?

雨霏霏咬著指頭,頓時又像一個知錯了的女孩。楊樺和庹明明交換了一個眼神,庹明明道,有時候還不能太任性的,如果我們事先知道你去那里,也不會同意的。雖然你可能什么也沒做,但是輿論壓人啊!

雨霏霏道,輿論為什么就不壓壓那些壓人的人和事呢?!

楊樺道,要慢慢來,不能急。

雨霏霏眼里浮出了淚花,我能慢慢來,爸爸的病不能慢慢來,生計不能慢慢來,學費不能慢慢來。我都拖欠了一個學期的學費了,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一個賴皮。一進大學門我就緊趕快趕地做家教,做兼職,做勤工儉學,還欠學費,現在家里不僅拖欠沒完沒了的醫藥費,還有住房的問題……本指望大學畢業以后翻身還債,可是我的一個師姐去年師范畢業,一年都沒找到工作,上個月去讀職業學院的調酒專業了,想想都心寒。這個師大讀不讀、讀得好不好,對我來說都一樣,不讀也罷!

楊樺覺得她的性情好灰頹,一道去米鋪還不是這樣的啊。當時的雨霏霏,盡管家境迭遭苦難,還能感受到她的一份堅忍。是姑娘的肩頭到底柔弱?還是接二連三的沖擊,終于要把她擊倒?

庹明明道,你如果半途而廢,不講父母,就是秦老師,也要痛惜的。

講到秦老師,淚水頓時就從雨霏霏的眼里涌出來,滴滴滾落。

庹明明覺得終于打動她了,告訴她,今天的夜海慈航,秦老師就打了電話進來。

雨霏霏問,秦老師講了什么?一語未竟,滿嗓子已是悲咽之聲。

庹明明擰了一把熱毛巾,給她揩了一把,道,還是鎮里的事情,是大家的事情,子孫后代的事情。到底是老師,心胸就不一樣,盡管,他自己有多少困難,包括經濟肯定也不好,這么大年紀,也沒找對象。

楊樺聽出她話里有音。

雨霏霏道,你們可能不知道,他一直沒入編!他是我們學校最好的老師,卻一直沒在編制里面。要不是校長看重他,學生離不開他,恐怕他早就,早就回鄉務農去了。

楊樺道,所以,就是看在恩師對你的栽培上,也不能自暴自棄。我們師大,像你這么困難的,也不是一個兩個。我在系里看到過厚厚一疊困難申請,有的一進校門就要靠自己掙錢買飯票;有的一天就吃兩頓飯;還有一個男生偷偷賣了幾次血,體育課昏倒了才有學生告訴老師。進我們師范的,家境大都不好。

庹明明撫著她的肩道,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好了。

雨霏霏站起來道,謝謝老師,你們已經幫了很多了,我一定好好想辦法。但是,我也不認為做陪酒有什么大錯。我聽任學校的發落。耽誤你們休息了。

送雨霏霏出門,兩人進來,都覺得雨霏霏的性情太過低落,緣由固然是近來一連串的變故導致的經濟迫壓,或許,還有其它未可知的因素。楊樺說,她對秦老師是有感情的,起碼很看重,你看,剛才說到秦老師,她就傷心落淚了。

兩人上床熄了燈,話題依然是雨霏霏的事情。楊樺說,他明天去找總支書記談一談,希望校方不要給她任何處分,不然她如何經受得住這里里外外的壓力呀!

兩人緊緊擁抱著,感受著彼此的體溫,也感受到相親相愛就是依賴,就是知足,安詳是福啊。

第二天一早,楊樺在系里找到總支書記。其他系的書記多半都是兼職,也就是說還上課或寫文章,有技術職稱;本系的書記只講點政治課,很晚才從宣傳口弄了一個高級政工師的職稱,不與工資掛鉤,因此嘖有煩言。楊樺憑著不多的幾次交道,覺得書記雖然年紀較大,失落感較重,為人卻還平和,路上見了總是笑瞇瞇的。平時他也是坐班最勤的一個,一大早即來,班車走了才走。大學嘛,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誰又能跟誰過不去呢!

才提到雨霏霏,書記就搖頭了,媒體一曝光,網上都知道所指為師大。師大此前為校慶、為校董會成立、為迎接教育部本科教學評估……所做的各種正面宣傳,都敵不過報紙一題《大學生為何做了陪酒小姐》來得有殺傷力,學校校長、書記莫不為之氣憤難當。真是香味難出門,惡風臭千里呀!

楊樺試探著問,好不好跟學校講講,學生嘛,還是正面教育為主?何況事出有因,現在有些報紙,唯恐天下不亂,喜歡故作驚人之語。

書記雙手撐開桌子道,除非你能告倒記者,把是非重新顛倒過來。

楊樺道,或許這原本就是學生的一個創意呢,她太困難太需要社會援助了……

書記倏然站起來道,那她就是天下頭號大傻瓜!一個姑娘,難道不知名聲比金錢、生命還重要,還要臭自己連帶臭學校?

看到書記額頭青筋怒張、一副不容置辯的樣子,楊樺內心廢然一嘆,只能道,要處分也該輕一點吧。

或許覺得自己有點失態了,書記坐下,從抽屜里掏出一疊紙道,學校要我們先拿一個意見,我知道,留校察看是不可避免的了。當然,我們可以爭取做得緩和些,比如不要通報,只告知本人。通報出來,又是一番沸沸揚揚,我們系也沒面子!

周三上午,雨霏霏給楊樺打了一個電話,不知她怎么曉得老師去為她說項過了,竟不是謝謝,而是表態:老師,我決定退學了。

楊樺大驚道,為什么?

對方鎮定道,他們想對我留校察看,不如我退學,師大就干干凈凈了呀。

楊樺斷然道,那怎么可以!你這樣做,父母會傷心,秦老師也會傷心的。有些處分,畢業前是可以撤銷的……

雨霏霏的回答又是令楊樺一驚,她說,秦老師被抓起來了。

楊樺愕然道,什么原因,反對建電站、拆遷?還是給媒體投訴投稿?

雨霏霏道,他們決不會找這樣的原因抓他的……

那還有什么原因呢?

雨霏霏不答,卻啜泣起來。

你倒是說呀,要不,你過來一下,我在房間等你!

俄頃,對方道,你不要操心了,老師你也很難的。說著,就收了線。

待得楊樺再打她的手機,卻關機了。

楊樺覺得,只有再去一趟米鋪,看看秦老師。也只有找到秦老師,才可能勸雨霏霏不要退學。

事情緊急,楊樺定了,在路上再給庹明明去個電話或短信,告知原委。

即使是市中心的廣場汽車站,旅客高峰時期,也到處充斥著逃難一般的擁堵。沒有直接到米鋪的車,售票員告訴他,如果先到縣城,去米鋪更遠,不如先到一個叫陽墟的大鎮,去米鋪就徑直多了。楊樺買了票以后,剛上車落座,車就開了。不是空調車,車窗打不開也關不嚴,冷風颼颼而入,一車的跺腳聲。

到陽墟,再轉一輛不比報廢車更好的中巴,一路顛簸到了米鋪。

不知是因為拆建,還是失去管理,米鋪比上次來,顯得更破敗,更臟亂。

正往鎮上走,忽然就被一個人叫住了,回頭一看,正是上次見過的武裝干事。

干事道,還認得嗎?我姓董,董存瑞的董。正要接我表叔從縣里來,臨時又不來了,才打電話給我,倒是接到你。

董干事依然熱情,要幫他背包。他說不重,卻順手卸下給了干事。到一個未必受歡迎的小鎮,楊樺心里還是有點不踏實,他現在需要人幫助,尤其是一個還尊敬自己的當地人,他體會到了,秦老師孤立無援的心境。

上次與鎮領導結識的經過并非愉快,董干事這回見了,心里仍有幾分崇仰,邊走邊問,博士這次來,還是想看看雨霏霏的家境,還是……像你這樣的老師,也難得了。

楊樺暗忖,到了鎮里或許就不好問了,于是徑道,都想看看,他現在的情況怎么樣?

干事道,鎮里多給了丁家一萬的補助款,這和你們記者上次來有關系。

其他人就不補了?而且,一萬也不夠吧?

這就很好了,其他人也不叫知道。你也不要跟人家講。

這就不公平。

小地方,窮地方,肯定有很多特殊的,千萬不要跟你們那里比,太陽照過來,也要晏一個時辰的。

董干事嘆息著,那神態既有希望博士理解的意思,大概還希望他不要太多過問。

楊樺忽道,秦老師近況如何,為什么被抓?

董干事忽然站住了,他剛剛被抓,你,你就曉得了?

楊樺干脆道,我就是因為他被抓而來的!他反對建電站、拆遷克扣補償款,上次還幫我們了解實情,單比做老師,他還是一個不入編的,比我難得多了。

董干事不肯往前走,楊樺便也站住了,干事猶疑著把他帶到路邊一個樟樹下,吞吞吐吐道,秦老師這次不是別的,他是那個、那個奸污女中學生,都做了厚厚一疊材料了!

這回輪到楊樺大吃一驚,道,胡說,你,你可是復轉軍人、武裝干事啊!

董干事道,這個案子是派出所審的,我開始也不相信。后來所長給我講了一些細節,不由得我不信。何況雙方都認了,你千萬不要管這件事,聽講很快就要往縣里送了。

楊樺還是搖頭,如果講以前你搞他還可信,正當他到處告鎮里,鎮里就搞出他奸污女生,這無論如何不能讓人信服!

楊樺問秦老師關在何處,無論如何請他帶去見一面。

董干事為難了,現在這個時候,你來了,鎮里一定很警惕,我怎么能帶你去呢。

楊樺道,你不帶我去,他就很可能蒙冤不起,那我們米鋪的老百姓就很可能愧對一個好老師!

董干事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妥,道,即使我愿意帶你去,給我添麻煩事小,就怕派出所也不能同意,這么小一個地方,他們當然不會得罪書記、鎮長。見楊樺失望,他躊躇道,索性等秦老師押解到縣看守所再想辦法,我在縣里有朋友,先后轉業的戰友在公檢法都有。

楊樺搖頭,如果在鎮里不謀求一面,只怕到縣里就更加節外生枝了。

董干事站出公路幾步,但見四處沒有熟人,下決心道,這樣,你先不要露面,我想辦法晚上帶你去見秦老師,有什么辦法,看你二人都太善。

他在楊樺耳邊說了快速交待了幾句,大意是一切聽他安排。

很快的,武裝干事在路邊截停了一輛摩托改裝的蓬蓬車,兩人鉆進車后,關上灰蓬蓬的后門,講了個地方,車子就一路疾駛。很快感覺進入了鄉村土路,車子顛、噪音大,手機響了,楊樺聽出是庹明明的聲音,卻不能聽清。他大聲回答的時候,武裝干事忙給他做小聲的手勢,只有告訴庹明明,等會再跟她聯系。

車聲小了,聽見了嘩嘩的水聲,到了一條小河邊,一個不大的村子,村口兀立著一棵老楓樹,橫生的枝椏都沒了,樹梢支棱著,像蹲著一只禿鷲。

推開門,董干事硬氣道,到了,這是我的革命根據地,保證博士安全。楊樺跟著跳下的剎那,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地下工作者。

楊樺跟隨董干事進了一幢老屋,四處墨黑,當頭懸一盞結滿蛛網的燈泡,他隨即在廳堂里給庹明明回了一個電話。庹明明告知,收到他的信息比較晚,當即給雨霏霏去了一個電話,才知道她也回家去了。

楊樺一愣,脫口道,是嗎?

庹明明告訴道,雨霏霏話不多,但聽得出她還是有些激動。叮囑他,在鄉下,一切謹慎,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楊樺為他的“輕舉妄動”逗樂了,告知有武裝干事保駕,人身安全沒問題。

庹明明還是不放心,要他了解情況后就及時回來,把雨霏霏也帶回來。她忽然壓低聲道,我總覺得,雨霏霏對秦老師很有感情。

楊樺不以為然道,一個女生對影響自己成長的老師有感情,很正常。

庹明明道,你以為我是吃醋不是?我是擔心秦老師被抓,她去了一沖動,更保不準會出什么事情!你對雨霏霏而言,是秦老師的接力棒,她的陪酒事件還沒了,你能不小心嗎!

楊樺收了線之后,想想也是,一波未了,一波又起,不能掉以輕心。琢磨著立即給雨霏霏電話,轉念卻發了一條短信:

我在米鋪,董干事安排的一個住處,來后速與我聯系,不要輕易在鎮里露面。

董干事知道雨霏霏回來了,也把自己的手機號附在楊樺的短信里,一道發了過去。他讓楊樺休息,吃過晚飯就帶他去見秦老師。他說得那么肯定,楊樺沒理由不相信,在這里他還是頗有一些能耐。

進了一間黑漆漆的偏房,角落里閣樓上彌漫出陳年的米糠氣息。高高的木欞窗上,糊著的皆是農用薄膜。橫躺在闊大的老床上,楊樺迷蒙中進入了夢鄉,夢里是孩提時代每年夏天回到外婆家,在河邊的玉米地里比賽似的一身上下剝得精光,然后一同跑向清澈見底的河里。一般大小的個個奔放,只有他面有難色不時捂住襠里的小雞雞。不遠處,就有澆菜的農婦、洗衣的姑娘,她們早已習以為常,連朝這邊看一眼的興致都沒有,除非有人叫救命。河里每年都要淹死個把毛伢子,卻多半都是會水的。他就看到一個叫黑皮的,才小學三年級,水性卻是極好,那次被大人從水里撈起來,已經四肢僵硬了。懂事的早牽來一只水牛,黑皮就光了身子橫臥在水牛背上。水牛被抽打得快走,黑皮的嘴里淅瀝瀝淌出一線粘涎,人卻沒有再醒過來。

故鄉的河里淹死一個毛伢子,總會有一番大人的警告;過不好久,卻又總是故態復萌,河邊照舊響起噼里啪啦的戲水聲,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發生過。流水淙淙,不舍晝夜。

一覺就睡到了晚飯時分,起來才見雨霏霏已經坐在廳堂里的木椅上。她好像刻意化過妝,眼里的疲憊與焦慮卻顯而易見。她迎上來道,老師好辛苦!

楊樺道,你這時候趕回來干嗎?

雨霏霏道,老師都有時間過來,我能不來嗎?

楊樺道,我還是不同意你退學,我想你爸媽也不會同意的。你到今天,不容易。

雨霏霏低眉道,我看學校最后的意思吧……

說話間,董干事出來叫吃飯。遂收了話題,一道到了飯廳。

菜是農家菜,一大碗蒸蛋,還有一盆大塊臘肉,卻見出主人是費了心思的。楊樺是餓了,尤其聞到農家臘肉,令他食欲大開。雨霏霏卻愁眉不展,一箸一箸吃得勉強。楊樺岔開話題,講到老家的鄉下。她忽然停了筷子道,我今晚一定要陪你們去。

董干事咬咬牙道,聽你老師的,他同意就一同去。賣身一次是賣,兩次也是賣,索性一道賣了!

他這個不倫不類的比喻,逗得兩人啞然失笑。

事后楊樺跟庹明明說,如果事先董干事預知,雨霏霏在秦老師面前失態了,他是一定不會帶她去的。

庹明明反詰,如果你能預知,莫非你還會帶她去?

董干事道,外面來人,講米鋪是縣里的西伯利亞,偏遠得很。鎮上更小,小小米鋪鎮,三家鐵匠店,街東放個屁,街西聽得見。

楊樺跟在董干事后面,很快就不辨南北東西,雨霏霏在老師后面跟得緊,鼻息咻咻。董干事操一根五節電池的加長電筒,行走得謹慎,偶一犯疑,頓時撞開一道雪亮,晃得迎面來人簡直睜不開眼睛。也有掩面錯身而過低聲罵娘的,董干事并不吱聲。

董干事腳步勁捷,一拔一拔的。楊樺心里嘆道,到底當過兵的。

忽然一堵高墻,進里才透出一片寬敞,列兵似地排著的,是一幢一幢的糧倉。拐過彎來,有一排平房。董干事和門衛低語幾句,好一陣,門衛嘟噥著,轉身到隔壁下了鎖,朝來人瞪著水牛一樣的大眼珠子,照樣回去自己的休息室。

進得屋來,董干事并不開燈,只拿電筒一晃,便見裸露的房梁上,結滿米糠黏附的蛛網。貼墻根有一個人蜷在地鋪上,正是秦老師,才兩三個月不見,人卻風干了一般矮小。董干事將電筒支在靠窗的一張破桌上,權做一盞燈,燈影里的秦老師比上次見到還要憔悴得多,半邊腦袋全現出葦花般的麻白。

雨霏霏怔了片刻隨即迎上去,抱住他,一語老師未了,早已淚流滿面了。

原以為這是對老師的感情自然流露,接下來雨霏霏的一句話,卻令旁人大吃一驚:秦老師,我要……要跟你結婚!

秦老師肩頭一抖,立即撥開她道,這不可以,這怎么可以!

秦老師的臉轉過來,楊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張臉的表情:木訥而羞愧。

董干事也過來拉開雨霏霏。

雨霏霏固執著不肯,楊樺不忍,道,你讓她去吧。

董干事一松手,雨霏霏復上前抱緊了秦老師。

兩個人的身子都在簌簌發抖。良久,秦老師道,你不要理我,你讀你的書去,你要顧緊自己的前程,那就是對我最大的好……

秦老師說完就把雨霏霏推開了。

雨霏霏站在他對面,兩尺的間距,對著她心儀的老師,雙手合十,鼻子觸著指尖,一副虔誠。秦老師面對面看著她,眼里有瞬間愛憐的火花,很快又熄滅了。

董干事剛道了一聲,時間不早,雨霏霏飛快從包里掏出一條長長的花格圍巾,系在秦老師脖子上,接著就是額頭上輕柔一吻。

董干事嘴里呀呀呀再等不及了,拖開她,兩手一抄推開二人,不由分說地就帶門而出。

門衛很快過來,咣當一聲落了鎖。

出了糧倉,董干事還在抱怨,怎么會演出這么一場后西廂!明日他們見到圍巾,我還要不要在這里混飯!

楊樺想想也是,不能一時沖動,給他添太多麻煩。遂問,是不是去拿回?

董干事卻又豪情抖漲道,算鳥了!秦老師好人有好福。我要是有這么一份艷遇,蹲幾天班房也值了!

走到公路上,抬頭但見滿天星斗,幾聲鄉里狗吠,尤顯得無比淼遠空曠。楊樺道,我一路在想,秦老師這起事件是不是冤案?

雨霏霏已經平靜了,道,秦老師比竇娥還冤!不瞞你們二位,秦老師暗里一直就喜歡我,認為我作文寫得好,字也不差,但是他就從不流露,就是晚上兩個人在辦公室談事,一起出來分手,他頂多只是拍拍我的頭。

董干事道,那他為什么要承認呢?

楊樺道,就怕對他逼供信,我剛才注意到他頸部有傷痕。

董干事道,是不是有逼供信,我可以再找機會了解一下。

楊樺道,希望多了解一下,越快越好。

楊樺決定第二天就到縣里找人去。底下的事情,總是越早干預越好。

手機招來的依然是一輛蓬蓬車,一路送過來,先是到了雨霏霏的家。即使就著月光,也能大致看出臨時居住的窘迫,一棟磚木混合結構的兩層小樓,全部向一邊攲側,怕倒,屋外撐起幾根吊著石塊的木樁子,檐下堆滿柴禾。

楊樺正猶豫要不要下去看看,董干事已經一把關上門,車就開了。

董干事道,這么晚了,不合適去了,免得驚動太多人。

回到老屋,楊樺隨便洗漱一把就上了床,正想著還有什么事情沒做,庹明明卻把電話打過來了。

楊樺告訴她,今天最大的收獲就是見到了關押在舊糧倉里的秦老師,董干事真是肯幫忙。雨霏霏給秦老師系圍巾以及額頭一吻,她要是見了,或許會當場落淚的。

庹明明問了一句,是嗎?卻無意他再往下說。她興奮地談到最近有一個新的征文選題:“我的故鄉我的家”。這是一個孝親與懷舊的選題,側重講對故里鄉親的遺憾往事。今天是頭一播,效果奇佳,外面的電話接都接不進來。

楊樺道,秦老師這個人物就很吻合你的選題了。努力抗爭,保護家園,現在又很可能受誣關押,報道出來,肯定震動人心。

庹明明一連串的NONONO,臺里要的是社會效益好,只要收聽率高,后面就一準跟來經濟效益。你沒看到,現在的關愛類節目,都是正面報道,收視率高,又不添麻煩,聽眾、臺里和主管部門三滿意。楊樺總覺得哪里不大對,還想解釋什么,庹明明已然在昵說,早點回來?想你了,親愛的。

平素她這樣,楊樺就有沖動了,此時卻有些敷衍道,很快,盡快吧啊。

萬沒料到,第二天,就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秦老師死了!

當時,雨霏霏已經帶老師到了汽車站,準備搭車一道去縣里。董干事未去送別,只一道出門時叮囑一路小心,盡量避開熟人,楊樺為此有意戴了一副墨鏡。

霧氣裊裊,車站停了一輛破敗的大巴,泥塵將車子的底色都蓋住了。有幾個挑擔子的農民陸續上車,胸前吊著錢夾子的售票員,拉著一個挑豬崽的老漢補行李票。老漢很不情愿,嘴里嘟噥著豬還小呢,卻已經停了擔子,從內衣摸出一塊手帕,手帕是深藍色,層層疊疊,里面是一沓皺巴巴的票子,從毛票到50元的,都有。

楊樺跟在后面,正要抬步插到前面上車,后面急促一聲喚,楊老師!

是董干事!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什么也不說,一把拉他到幾十米外的圍墻邊,才告知了秦老師的噩耗,是自殺。

楊樺疑惑道,自殺,他為什么要自殺?!

董干事告知,初步結論如此。

雨霏霏已經快步跟了過來,兩片嘴唇如風中的樹葉簌簌發抖,有一陣才出聲,人,現在哪里?!

董干事知道瞞也白搭,眼皮一翻道,發現以后想送縣醫院,車子都準備了。鎮里劉醫生講不行了,脈都停了。人現在撂到衛生院。又嘆道,事情還是一團麻,他就兩腳一抻走人,嗨!

雨霏霏嗚哇放一聲悲,掉頭就跑。

楊樺趕緊跟過去,依然問,他為什么要自殺?

董干事跟在后面道,我哪里曉得,人想死,神仙也攔不住啊。地上有瓦片,他用一塊瓦片割腕,流了一地的血!

聽到割腕,楊樺心里莫名地稍稍一釋,旋即繃緊眉頭道,就是一個晚上的事情呀!

三人一路疾走,過了橋,穿過一片油菜地,再繞過學校,頂頭就是衛生院。

鎮衛生院也是面目簡陋,并無太平間。秦老師的遺體就停放在盡頭的一間房子里,躺平在擔架上,早已從頭到腳蒙了一塊白被單。守衛的警察跟董干事道,已經通知他家里人了,下午才能到。縣公安局的法醫也要中午才可以到達。

雨霏霏跪在地上,雙手扶膝,哀哀一聲秦老師,淚水頓時滂沱如雨。

董干事將白被單展開,到死者的頦下。但見他臉色蒼白如紙,下巴都瘦尖了。

楊樺分別摸出他的左右腕,右手好的,左手血污明顯,動脈處纏了一道紗布,輕輕解開,即見一個兩公分左右的傷口。

再纏上時,楊樺已然淚眼迷蒙。

董干事嘮嘮道,有多少事想不開!人家博士都來幫你了,還有你的學生,幾多的牽掛,你就舍得撒手!

雨霏霏雙手輕輕撫合秦老師的眼皮,眼淚依然如斷線之珠,灑落在秦老師的額頭。

良久,董干事道,行了吧。把雨霏霏拽了起來。

楊樺緩緩合上白被單,深深鞠躬。

到門口,雨霏霏忽然大放悲聲,又要跑進去。董干事一把攔住,警察隨手關上了門。

出了衛生院,雨霏霏轉身趴在楊樺肩上哽咽不止,斷斷續續道,秦老師死得太冤枉了,他那么堅強的人,怎么會自殺?我們一定要替秦老師伸冤討個公道,還秦老師一個清白之身……

楊樺拍著她的肩道,會的,會的。

他心里的主意已定,還是要到縣里去,找找人,把秦老師之死搞個一清二白。

后來,趁雨霏霏上廁所之機,董干事對楊樺耳語道,我看了,糧倉上有橫梁。秦老師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他如果用圍巾上吊,又干凈又省事,那可就會給你、我,尤其雨霏霏留下大麻煩!

董干事挑明的,正是楊樺朦朧中想到的。

楊樺感嘆,就是死,也還把麻煩、痛苦統統留給了自己,這樣的人,你們還怎么敢誣他不清白呀!

董干事呀呀道,天地良心,我不在這個“你們”里頭!我若是不尊他敬你,哪里肯鞍前馬后地跑,冒幾多的風險!

轉眼臨近了寒假。

一個多月前的米鋪和縣里之行,使楊樺像變了個人似的靜默,他微蹙的眉頭有了一抹超越年齡的老成。熟悉他的學生感覺得到,他們平素喜歡的楊老師,課上少了幾許幽默,多了一份沉靜和蒼涼。

他知道,在米鋪,一個生命消失了,如同袁江泛起的一陣漣漪,不久就會風平浪靜。

秦老師之死,米鋪鎮開始也緊張了一陣,隨著自殺認定無疑,案件已不再有繼續審理的意義。打理后事,來自更僻靜一個鎮上的秦老師的親人,大都沒有文化,拙于表達,在一次領取了5萬塊錢撫恤費之后,家里人不知該怎樣帶回遺體。還是雨霏霏執拗地要求將老師葬在米鋪,就在袁江上游選了一塊地,老師這么喜歡他的袁江,他和他的學生都是喝清澈的袁江水長大的,讓老師枕著河水休息吧。那一刻,她既哀惋也峻烈,居然就依了她。

雨霏霏最終得到的處分是留校察看,在楊樺的勉力勸慰下,她收回了自己的固執——打算退學。楊樺的一句話給了她最后的打動,從小到大,你后面一直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你,你身上負荷著他的深深期許。

雨霏霏很快認識到老師的挽留是對的,即使你希望承繼秦老師的愿望,去鄉里教學,沒有文憑,照樣難以如愿。

個人狀態較好的是庹明明,夜海慈航節目的人氣上升,令她很快成為當紅主持,連一些文化界和企業界的電視晚會,也頻頻約她。人們不能不相信,庹明明距電視主持,也僅僅一步之遙。

但庹明明有自知之明,她說自己的長項是語音面貌而非五官面貌,如去電視臺,恰恰是揚短棄長。

現在作興過陽歷除夕,元旦前一天,楊樺已經接到幾十條署名和不署名的手機短信,都是你發我轉的熱烈的祝福段子。唯雨霏霏或是切著自己心境,發來一首唐人絕句: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楊樺指給庹明明看,念道,風雪夜歸人,她是個心思很重的女孩兒,這是心中有所念,到底還是放不下呢!

庹明明同情道,她是心思太重,得空你多跟她聊聊,我不吃醋。

這晚,庹明明有一個老板請飯,她說這是給了夜海慈航廣告贊助的大頭,這月我拿的提成獎金已經超過工資了。

晚飯楊樺本無興趣同去,庹明明堅持道,老總特意點了你要去,你不去,他會講你博士端架子,我也沒面子。

老總在本市的五洲國際大酒店,定了一個總統房,碩大一個圓桌,可以坐十五六人。中間一盞翠葉襯托的鮮花,馬蹄蓮的花蕊長長地怒張著。臺長、辦公室主任先后都到了,西服筆挺的老板才與同僚進來。

乍見之下,楊樺覺得這個人稱費總的有些面熟。一一介紹,又接了名片,楊樺才赫然知曉:這個費總,就是袁江電站的投資商——駿馳投資開發集團的股東之一。

臺長感謝過去一年,費總對本臺的支持,并希望今后一如既往,互利雙贏。

費總中等身量,寬額方臉,氣色很好,普通話里帶著濃濃的江浙口音。他舉杯道,確實是雙贏,駿馳掙了錢,合該回報新聞、文化和全社會。

楊樺右側的庹明明低聲道,知道不,他們公司去年給我們臺的廣告費,已經上升到了前三名。

楊樺端杯的手抖動不已,猝然有了說話的沖動。庹明明眼尖,在他的大腿上重重掐了一把。楊樺克制了好久,終于還是站起來道,我晚上還有一個應酬,先走了。

他方才出門,庹明明馬上圓場道,他們系里今天聚會,我是硬把他拉來的。費總,我敬你,夜海慈航節目希望繼續得到你的支持。

費總微笑著,一飲而盡道,我很喜歡你的節目,我的故鄉我的家,很有生活氣息,很有人情味。你的聲音也很好聽。如果有時間,我本人就可以給你講好多好感人的家鄉故事,保不準,我要拿你征文的一等獎呢。

庹明明謝謝的那刻,臉色竟然緋紅了一片,親切道,那,我等你的熱線,等費總來拿一等獎。

費總舉杯相約道,一定。

一到寒假,雨霏霏就到廣東去了,一則為窘困的家里掙點活錢;二則即將畢業,她想去那邊看看機會。她有好幾個同學,中師畢業在珠三角一帶做老師。南下之后,雨霏霏給楊樺發過兩次手機短信,看得出來,南方驕人的陽光與燠熱的生活氣息,對濡染她憂郁的情緒十分有益。

庹明明的心境很好,周末拉著楊樺四處看房,最后選了一個鬧中取靜的樓盤下了定金,單等驗收之后就可以考慮裝修了。庹明明對按揭后的利息算得仔細,盤點著希望提前還清,久當房奴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庹明明舉著巴掌大的計算器,斬釘截鐵道,所以我們要努力賺錢!

楊樺仍在聽庹明明的夜海慈航,覺得電波中的明明越來越溫柔,也越來越煽情。他承認這種上下里外通吃的節目是需要的,比之坊間火過一陣的言情小說,或許,我們走進了言情頻道的新時代。

其實他已無所用心,當初興致勃勃給她作策劃的激情已然消退,之所以要繼續收聽,很大原因是要給明明交作業。只不過,這個作業,他既打不了勾,也打不了叉。

他決定再去一趟米鋪,事先卻跟明明說,去外地看一個老同學。他發現自己在明明面前破天荒頭一次撒謊,為這頭一次撒謊,他心里有剎那間的難受。

楊樺再次來到米鋪,是想到秦老師的墳上去看一看,獻一束花兒。

已經是早春天氣了,地里的油菜抽出了油綠的長苔,溝邊的柚子樹梢,扎撒著被孩童捅過的鳥巢。

袁江已然徹底干涸了。他驚訝的是,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人在干涸的河床里挖沙。這時候,挖沙船完全用不著了,呆頭呆腦地戳在岸邊,最原始的工具呼嘯而來,土箕、扁擔和四齒耙是最好的挖沙工具。旁邊的老少牽著驢子和黃牛助陣,還有十幾臺手扶拖拉機直接開進了河床。

挖掘聲、碰撞聲和詈罵響成一片。

河堤一段一段地潰退、坍塌,連走路都困難了。

楊樺摘下墨鏡,這個時候戴一副墨鏡下鄉,太打眼了。其實就是不戴墨鏡,哪里就有人認識你。

他眉頭蹙起,俯身問一個拼命在他腳下挖的農民,這么挖,河沒了,路也沒了呀,以后怎么走啊?

農民后生抬頭咧嘴一笑,道,本來這條河就廢了!

便問秦老師的墓在哪里?

原以為無人不知的秦老師,那個為了保住袁江最后以身殉之的秦老師,在哪里安眠?居然都不知道。沿幾近崩塌的河堤一路躬身問過來,都是真實的搖頭。搖頭的個個熱氣騰騰、周身冒汗。

秦老師?哪塊的秦老師?不曉得。

男的女的?找老師何不問學校去啊!

最后看見一個略略斯文的長者,他正往牛背簍里鏟沙,講了秦老師的模樣,為人,關押以及自殺。他才哦地一聲,跳上來,邊走邊道,秦老師是一個蠻好的人,可是,光靠他一個人起得了什么作用呢!

問,為何都在河里淘沙?

回答是鎮里拆了整整一條街,開始是沙子好賣價,后來竟發現有沙金,遠遠近近曉得了,就雞腳長鴨腳短地一起擁了來,河里沒了水,挖了一起運到鎮那邊去洗。洗沙機掙了大錢了!停了停又道,現在筑了壩也有筑壩的好,要不,我們沒有挖沙船的,哪里敢到河里淘金呢?淘金這樣的好事,哪里就輪得到我們呢!

楊樺心里不禁悚然一驚。

趔趔趄趄地到了一個墳丘邊,帶路人地上一指,轉身就跑了,道是已經耽誤他兩三挑沙子了。

眼前一看,他不由得怔住了,秦老師的墳就在河邊,或許原先還有些距離,眼見得挖沙的尺寸逼近,便一段一段崩裂,腳下的地都是松軟的。

撥開幾叢蒼耳子、狗尾巴草,方見短短一截墓碑,上有“秦秉義先生之墓”幾個紅字。他叫秦秉義?就這么孤零零一座聳起,四處有些散亂的斷磚。他沉默了一會,就彎腰去揀磚,一塊一塊地揀攏,壘在四圍。又到遠處的坡地上一把一把采來野花和荊條,挽成一個花圈,恭敬地放在墳前,這才雙手合十,低頭祭奠。

良久,坐下來喝水、歇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太陽落了,天色晦暗。

忽見前面來了一個人,居然是秦老師,他蹣跚著走過來,雙手捧著那條長長的花格圍巾,道,楊博士,這條圍巾我一直好好收著,一點沒弄臟,你替我還給雨霏霏吧。他的一縷白發依然是那樣怒張著,臉瘦削如故,只眼睛里還有燃著火一般的熱情,說話間,竟然添了幾許羞赧。

楊樺站起來,雙手去接,道,秦老師,你好……辛苦,你忽然就走了,好多人都在想念你呢,這圍巾是霏霏的一個意思,你還是留著吧……

正要給他圍上,秦老師后退著連連擺手,說他用不上,他在那邊用不上。剎那間,寒風颯然而過,一個人就杳無所終。

楊樺瞪大眼,想站起來,雙腳麻木,搓揉了好一陣,才緩緩起立。于是,他的身影就長長地拖曳在河岸邊,與寬闊的兩岸形成對峙。

河床里面依然是不知疲倦的人聲喧闐,漸次燃起了瓦斯燈,一盞兩盞三盞,次第連成一片,于是有萬千的螢火繽紛飛舞,一團一團渾濁的金光在暮色中沉沉地流動、碰撞,很快就如同群蛇一起吐出了信子,斯啦斯啦地匯合成交響,乍聽起來,就像春江水漲潮了。

責任編輯 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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