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初,對于中國來說,可謂是多事之秋,在經濟面臨嚴重困難的同時,原本為同志加老大哥的蘇聯又與中國交惡,并由此展開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上的一場大論戰。到“文化大革命”爆發前,中蘇關系瀕臨破裂的邊緣。
一、裂縫的產生
蘇聯是第一個正式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開國大典的第二天,蘇聯政府就宣布,決定同新中國建立外交關系,并帶動了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等一批人民民主國家相繼同新中國建立外交關系。
在當時的特殊歷史條件下,中國共產黨在執掌全國政權前夕,就明確宣布新中國將執行“一邊倒”,即倒向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的外交政策。開國大典剛過兩個月,毛澤東便離開北京,前往莫斯科訪問。這是毛澤東第一次以國家元首的身份出訪,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走出國門。
毛澤東的此次訪蘇盡管也有不愉快的時候,但作為訪問的一項重要成果——《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正式簽訂,不論是毛澤東還是斯大林,對此都是比較滿意的。毛澤東曾公開表示,簽訂這個條約是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以來的一件重要的工作,具有重大的意義,它“使中蘇兩大國家的友誼用法律形式固定下來,使得我們有了一個可靠的同盟國,這樣就便利我們放手進行國內的建設工作和共同對付可能的帝國主義侵略,爭取世界的和平”。
毛澤東莫斯科之行的另一重要成果,就是簽訂了《關于中國長春鐵路、旅順口及大連的協定》、《關于貸款給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協定》。前一協定規定:蘇聯最遲在1952年末,將原由中蘇兩國共同管理的中長鐵路以及屬于該路的全部財產無償移交給中國;蘇聯不遲于1952年末,從旅順口撤軍,并將該地區的設備移交給中國,而中國則償付蘇聯自1945年起對上述設備恢復與建設的費用;將大連的行政權完全交給中國政府管轄。后一協定規定:蘇聯以年利1%的優惠條件,向中國提供 3 億美元的貸款,供中國償付蘇聯為幫助恢復和發展中國經濟而出售給中國的設備和器材;中國自1953年起,向蘇聯提供鎢、錫、銻礦等戰略原料及商品、自由外匯,以償還該貸款的本息。
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中蘇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這年5月,中蘇兩國簽訂了關于蘇聯援助中國發展國民經濟的協定與議定書。蘇聯承諾,將援助中國建設與改建91個企業,加以1950年蘇方承諾援助中國建設和改建的50個企業,總數增加到141個。這些項目將在1953年至1959年期間分別開工,由蘇聯負責完成各項設計工作和設備供應,在施工過程中給予技術援助,幫助培養這些企業所需的干部,并提交在上述各企業中組織生產產品所需的制造特許權及技術資料。中國政府組織現有企業生產一部分供這些項目所需配套用的和輔助的半制品、成品和材料,完成建設上述企業的技術設計與施工圖的20%—30%的設計工作。1954年10月,兩國政府又商定,蘇聯政府設計和幫助建設項目再增15個。這就是建國之初156項重點項目的由來。這些項目包括鞍山、武漢、包頭三大鋼鐵聯合工業,以及吉林化肥廠、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武漢重型機床廠、哈爾濱汽輪機廠、蘭州煉油化工機械廠、洛陽第一拖拉機制造廠、華北制藥廠等,這都是新中國重要的骨干企業。新中國工業的許多第一,都是由這些企業創造出來的。
在援建這些工程項目的過程中,蘇聯派遣了許多專家來中國幫助工作。同時,蘇聯接受了大量的中國留學生和實習生去學習。當然, 中蘇經濟合作是互利的,為了向蘇聯購買建設物資并還蘇聯貸款的本息,中國除了用黃金和硬通貨支付外,還向蘇聯出口了它所十分需要的許多礦產品和農產品。
1954年9月底10月中, 赫魯曉夫率代表團訪問中國,中蘇經過會談發表了聯合聲明。會談商定,蘇聯從中蘇共同使用的旅順口海軍基地撤退,基地設備無償交給中國(朝鮮戰爭爆發后,應中國政府之請,蘇聯后來推遲了從旅順撤軍的時間);將1950年和1951年中蘇聯合創辦的四個股份公司中的蘇聯股份移交中國,股份價值由中國以供款方式數年內償還;決定聯合修建蘭州——烏魯木齊——阿拉木圖鐵路并組織聯運等;雙方簽訂了科學技術合作協定和蘇聯給予中國5.2億盧布長期貸款的協定;赫魯曉夫還慷慨地向中國贈送了為組織擁有兩萬公頃播種面積的國營谷物農場所必需的全套機器設備。
應當說,赫魯曉夫此次中國之行,帶來了較豐厚的禮物。特別是兩國關于科學技術合作的協定規定:雙方將互相供應技術資料,交換有關情報并派遣專家,以進行技術援助和介紹兩國在科學技術方面的成就;雙方互相提供技術資料,不付代價,僅支付用于復印各種資料的副本所需的實際費用。協定從文字上看,雙方是對等的,但由于當時中國的科學技術遠比蘇聯落后,除某些傳統技術外,真正能向蘇聯提供的科技資料不會很多,相反,中國卻能多得到較多的先進技術資料和科技情報。這時,中蘇關系進入了蜜月時期。
可是,1956年蘇共二十大赫魯曉夫全盤否定斯大林后, 中蘇關系便變得復雜曲折起來。
在蘇共二十大前,赫魯曉夫和蘇共中央決定在會上批判斯大林的錯誤。揭露斯大林個人崇拜問題,對其錯誤進行批判,必然會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引起震動。同時,揭露斯大林的錯誤,也一定會引起西方國家的注意。要知道,自從列寧去世后,斯大林就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最高領袖和象征。對于這些, 赫魯曉夫和蘇共中央事先并非沒有考慮。所以會上雖然有人對斯大林作了公開的批判,但調子并不很高。
大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即1956年2月24日深夜至25日凌晨,赫魯曉夫突然召集與會代表開會,并作了長達四個小時的秘密報告,題目是《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秘密報告詳細地說明了斯大林的個人崇拜如何導致了對黨的集體領導原則的破壞,如何導致了個人專斷獨裁,直至產生了完全無視民主與法制的駭人聽聞的大規模鎮壓和恐怖行為”。據秘密報告透露,斯大林通過逼供信的手段,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錯案,僅1934年參加聯共(布)十七大的1966名代表中,有一半以上的代表被指控為反革命而遭逮捕被流放或被殺;此次大會選出的139名中央委員會和候補中央委員會中,70%的人遭逮捕并槍決。僅1937年至1938年兩年的時間,經斯大林親自批準捕殺的名單就達383份,人數達4.5萬人,這些人幾乎都是黨、政、軍、團等各系統的重要干部。
赫魯曉夫曾在報告的最后強調:不要將這個問題傳到黨外去,尤其不要泄露給報紙。我們之所以在大會的秘密會議上討論,其理由正在于此。可是,秘密會議結束后,赫魯曉夫又將這個報告的副本發給了列席蘇共二十大的幾個大黨代表團的負責人。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中國共產黨派出了以朱德為團長、成員有鄧小平、譚震林、王稼祥、劉曉的代表團出席蘇共二十大。當代表團到達莫斯科后,從赫魯曉夫的暗示中,得知會上將批判斯大林的個人迷信, 當即急電中共中央,請示應對辦法。中共中央復電說: 照常參加。于是,中共代表團決定,對批判斯大林一事不表態,不發言,以回避方式應付之。
中共中央對赫魯曉夫秘密報告極為重視。3月3日下午一時半,鄧小平、譚震林等人回到北京(代表團團長朱德繼續在蘇聯訪問)。僅過了三個小時,毛澤東就在中南海懷仁堂休息室召集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彭真、康生、聶榮臻、劉瀾濤、譚震林等人開會,由鄧小平作關于參加蘇共二十大情況的匯報。會上,毛澤東表示,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一是揭開了蓋子,這是好的;二是捅了婁子,全世界震動。如何對待這一事,是一個大問題。
自此之后,毛澤東把更多的注意力轉到蘇共二十大問題的處理上,或召集會議,或進行個別談話,討論和研究蘇共二十大和斯大林問題。隨后,毛澤東提議發表一篇關于蘇共二十大的文章,公開表明中共中央在斯大林問題上的態度。這就是這年4月4日以《人民日報》編輯部名義發表的《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一文。
《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對蘇共二十大批判個人崇拜作了肯定,表示“蘇聯共產黨對于自己有過的錯誤所進行的這一個勇敢的自我批評,表現了黨內生活的高度原則性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偉大生命力”,“中國共產黨慶祝蘇聯共產黨在反對個人崇拜這一個有歷史意義的斗爭中所取得的重大成就”。文章指出,斯大林在他一生的后期,愈陷愈深地欣賞個人崇拜,違反黨的民主集中制,違反集體領導和個人負責相結合的制度,因而發生了一些重大的錯誤,文章并對產生個人崇拜的社會歷史原因作了分析。但是,毛澤東和中共中央不同意對斯大林采取一棍子打死的辦法。所以文章特別強調:“共產黨人對于共產主義運動中所發生的錯誤,必須采取分析的態度。有些人認為斯大林完全錯了,這是嚴重的誤解。斯大林是一個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但是也是一個犯了幾個嚴重錯誤而不自覺其為錯誤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我們應當用歷史的觀點看斯大林,對于他的正確的地方和錯誤的地方作出全面的和適當的分析,從而吸取有益的教訓。”
不久,毛澤東又明確表示對斯大林要“三七開”。1956年4月,他寫了《論十大關系》一文。其中說:“蘇聯過去把斯大林捧得一萬丈高的人,現在一下子把他貶到地下九千丈。我們國內也有人跟著轉。中央認為斯大林是三分錯誤,七分成績,總起來還是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按照這個分寸,寫了《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三七開的評價比較合適。斯大林對中國作了一些錯事。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后期的王明‘左’傾冒險主義,抗日戰爭初期的王明右傾機會主義,都是從斯大林那里來的。解放戰爭時期,先是不準革命,說是如果打內戰,中華民族有毀滅的危險。仗打起來,對我們半信半疑。仗打勝了,又懷疑我們是鐵托式的勝利,1949、1950兩年對我們的壓力很大。可是,我們還認為他是三分錯誤,七分成績。這是公正的。”
中蘇兩黨在斯大林評價問題上的分歧,就成為后來中蘇論戰的一個遠因。
蘇共二十大后三個月, 中共與蘇共在是否懸掛斯大林像上,產生了明顯的分歧。
蘇共中央從打破斯大林的個人迷信出發, 致函中共中央說, 蘇共決定五一節時不再在莫斯科紅場上懸掛斯大林像,要求中國也照此辦理。中共中央經過考慮,決定不予回復。五一節這天,天安門廣場上繼續按照馬、恩、列、斯的順序,掛著斯大林像。中共的理由是斯大 林雖然犯有嚴重的錯誤, 但仍然是“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毛澤東說:他們不掛,我們掛。
在隨后的中共八大上,又發生了兩件使雙方都不愉快的事情。
一是以米高揚為首的蘇共代表團在冗長的祝詞中,大講蘇聯革命的經驗,大講中國革命的勝利是學習運用蘇聯經驗的結果。由于事先毛澤東看過米高揚的講話稿,對此十分反感,于是在米高揚正式發表講話的那天,沒有出席會議。1958年7月22日,毛澤東對蘇聯駐華大使尤金明確表示:“我對米高揚在我們八大上的祝詞不滿意,那天我故意未出席會議,表示抗議,很多代表都不滿意,你們不知道。他擺出父親的樣子,講中國是蘇聯的兒子。”反過來,赫魯曉夫對毛澤東此舉也很不滿意,認為中共不尊重蘇共。
二是八大快要結束的時候,毛澤東和周恩來分別同蘇共代表團進行了一次談話。毛澤東在同米高揚的談話中,以談中共黨內的路線斗爭為名,對共產國際和蘇共作了尖銳的批評,認為蘇共以老子黨的態度對待兄弟黨,形成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一個黨必須聽另一個黨的話,服從另一個黨的政策、策略和利益,跟在另一個黨的屁股后面跑的壞習氣、壞傳統,是一種極為嚴重的不正之風。毛澤東還用了一句中國的成語說,不平則鳴,表示中共有權說話,寫文章。周恩來也作了同樣的批評,強調兄弟黨之間必須有兄弟間的平等關系,而不應是父子關系。
赫魯曉夫那個在蘇共二十大上一再要求保密的秘密報告,卻沒有保守住秘密。蘇共二十大后不久,美國中央情報局從波蘭獲取到了秘密報告的文本。1956年6月4日,美國的《華盛頓郵報》將之全文刊登出來。
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經西方媒體披露后,全世界為之轟動,并立即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引起了大震蕩,其中影響最大的要數這年下半年的波蘭和匈牙利事件。
1956年6月,波蘭波茲南市的工人為增加工資和減少稅收,舉行大規模罷工和示威游行,當地政府不但拒絕了工人的要求,還出動軍警加以鎮壓,造成傷亡。事件發生后,波蘭統一工人黨決定在10月召開中央全會,準備改組政治局,選舉哥穆爾卡為第一書記。這本是波蘭黨內部事務,但卻為一向以老子黨自居的蘇共和赫魯曉夫等人不能容忍。從10月17日起,赫魯曉夫一面命令駐扎在波蘭的蘇軍向華沙及波蘭其他地區調動,一面率蘇共代表團一行四人強行參加波蘭統一工人黨的中央全會。蘇波兩黨兩國關系驟然緊張起來。
赫魯曉夫眼看局勢不可收拾,乃不得不請求中共中央出面為之協調。10月19日,蘇聯駐華大使尤金向劉少奇通報了有關情況。僅僅過了兩天,蘇共中央又通知中共中央,說波蘭情況極為嚴重,要求中共中央派一個代表團去莫斯科與其共商對策。
接到蘇共中央通知的當天晚上,毛澤東就召集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專門研究波蘭問題。討論結束時,已是午夜時分了。由于情況緊急,毛澤東立即約見蘇聯駐華大使尤金,親自告訴他,同意派一個代表團去莫斯科,并且表明了中共中央對波蘭問題的意見。尤金走后,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繼續進行。會議決定由劉少奇、鄧小平、王稼祥、胡喬木組成中共代表團于23日赴莫斯科。
10月23日晚,劉少奇、鄧小平一行飛抵莫斯科。當天晚上,就在中共代表團住處,代表團同赫魯曉夫進行交談。中共代表團首先對蘇聯調動軍隊作了嚴厲批評,指出戰爭雖然沒有真正打起來,但也是一種非常嚴重的大國沙文主義表現,是冒險的行動。劉少奇、鄧小平在會談中說:在斯大林后期,蘇共對各國共產黨有強加于人、使用壓力的大國沙文主義錯誤,使社會主義國際關系處于一種不正常狀態,這是波蘭事件發生的根本原因之一。黨與黨、國與國之間的關系要有一個原則,必須承認國與國、黨與黨的獨立平等原則。
中共代表團也與到莫斯科的波蘭統一工人黨代表團舉行了會談。代表團首先對波蘭黨反對蘇聯干涉其內部事務表示支持,并介紹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曾嚴厲警告蘇聯不要武裝干涉波蘭的經過。同時,劉少奇和鄧小平也勸說波蘭黨以大局為重,改善蘇波關系,加強同蘇聯的合作,搞好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
通過中共代表團的工作,蘇共中央對波蘭問題的方針發生了轉變,撤退了軍隊,承認哥穆爾卡為首的波蘭統一工人黨中央,形勢已經緩和下來,問題基本得到解決。赫魯曉夫對中共代表團說,他們對波蘭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并且也了解到中國方面的意見,所以改變了方針,準備承認波蘭黨新的領導。隨后,蘇共中央和蘇聯政府代表團同波蘭黨政代表團在平等的氣氛中舉行會談,并發表聯合聲明。至此,波蘭問題在中共中央的積極推動下,得到了比較穩妥的解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波蘭事件剛剛平息,又發生了匈牙利事件。10月下旬到11月上旬,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也發生工人罷工、群眾示威游行和騷亂,而且事態越來越嚴重。
在這種情況下,蘇共中央派主席團委員米高揚和蘇斯洛夫前往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同匈牙利當局會商平息事態的辦法。在會談中,蘇方表示,蘇聯黨和政府決定從匈牙利撤軍。尚在莫斯科調處蘇波關系的劉少奇、鄧小平等得知這一情況后,立即報告了中共中央,請示對此事采取的方針。
中共中央政治局經過討論認為,如果此時蘇聯對匈牙利撒手不管,匈牙利的社會主義就完了。蘇軍應當留在匈牙利,幫助匈牙利黨和政府平息騷亂。中共中央立即將這一意見電告劉少奇和鄧小平。
中共代表團接到中共中央的電報后,于10月31日約見了蘇共中央主席團,轉述了中共中央的意見。當時,蘇共中央主席團幾乎所有的成員都認為,匈牙利問題已沒有別的辦法解決,只有撤軍一條路了。于是,劉少奇和鄧小平嚴肅地指出,如果蘇聯真正從現在撤軍,對匈牙利撒手不管,那么你們將要成為歷史的罪人。
11月1日晚,中共代表團離開莫斯科回國。在赴機場的途中,赫魯曉夫在汽車上對劉少奇說,昨天下午中蘇兩黨代表團會談后,蘇共中央主席團開了一夜的會,決定蘇軍留在匈牙利,幫助匈牙利人民保衛社會主義的成果。不久,匈牙利事件也得以平息。
波匈事件發生后,赫魯曉夫處在內外矛盾的夾攻之中,威信大受影響,地位也很不穩固,此時需借助中共的支持,在對待斯大林問題上也就有意與中共縮小差距。
在1956年12月31日的新年宴會上,赫魯曉夫在眾目睽睽之下,特意下臺與中國駐蘇大使劉曉擁抱,還熱情地邀請劉曉到主席臺上,然后特意對全場的人說:敵人是仇視我們政府的,敵人說什么“斯大林假面具”,其實斯大林主義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斯大林曾和階級敵人無情斗爭,我們曾和他們一起進行了這一斗爭,我們現在仍然要和以前一樣對階級敵人斗爭。敵人說我們是斯大林主義者,是的,我們是斯大林主義者,我們因此而感到驕傲。
1957年1月,赫魯曉夫在歡迎周恩來訪蘇的宴會上,進一步說:“斯大林主義者和斯大林本人是同偉大的共產黨員稱號不可分割的。當問題涉及革命事業,涉及革命斗爭中保衛無產階級的階級利益,反對我們階級敵人的時候,斯大林英勇地、決不妥協地捍衛馬克思列寧主義事業。但愿像俗語所說的那樣,上帝保佑,讓每一個共產黨員都能夠像斯大林一樣地戰斗。”
1957年6月,赫魯曉夫主動通過其駐華大使尤金向周恩來提出,愿意幫助中國發展原子能科學,建立研究中心和建設原子能工業。7月,國務院副總理聶榮臻根據周恩來的指示,同時任蘇聯駐華負責經濟技術的總顧問阿爾希波夫會談,提出蘇聯在尖端武器,主要是導彈核武器的研究制造方面,在技術上給中國以援助,包括派專家、提供資料和樣品等。很快,阿爾希波夫在請示莫斯科后答復說:蘇聯政府對中國的要求表示支持,同意中國政府派代表團去蘇聯談判。9月,由聶榮臻、陳賡、宋任窮等組成的代表團前往蘇聯談判,并簽訂了《關于生產新式武器和軍事技術裝備以及在中國建立綜合性的原子工業的協定》(即國防新技術協定)。根據這一協定,蘇方將在1957年至1961年底,供應中國原子彈的教學模型和圖紙資料,供應中國導彈的樣品和技術資料等。
蘇共二十大后,為了繁榮中國的文學藝術和學術研究,中共中央和毛澤東提出藝術上實行“百花齊放”、學術研究上實行“百家爭鳴”的方針。很快,蘇聯方面表示出了對這一方針的不理解。
1957年4月,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伏羅希洛夫率代表團來華訪問時,就曾當面向毛澤東表達過蘇共中央對這一方針的不安。
伏羅希洛夫(以下簡稱伏):你們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是什么意思?
毛澤東(以下簡稱毛):萬馬齊喑究可哀嘛。
伏:我們不理解,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為什么允許報紙上發表那些反社會主義的言論。
毛:先放嘛。
伏:社會主義國家不應該允許這些右派言論。
毛:放出來我們才好駁嘛。
伏:可能會出亂子的,你們公開發表這些右派言論,對黨會不利的。
毛:中國不是匈牙利,中國共產黨也和匈牙利共產黨的情況不完全一樣。
伏羅希洛夫一時語塞。
后來,毛澤東當面向赫魯曉夫問過對“百花齊放”的看法。赫魯曉夫回答得很老實,說這個口號的確切含義我們還不十分清楚。我們覺得難以在我們的國家的條件下加以貫徹,我們怕人家誤解它,怕這個口號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
赫魯曉夫一直不明白毛澤東要采取這一方針的用意。他在其回憶錄中說:“我認為,百花齊放這個口號是個激將法。毛假裝把民主和自由發表意見的閘口開得大大的。他想唆使人們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用口頭或書面的形式發表出來,以便他能夠把那些他認為具有有害思想的人搞掉。”這顯然是對毛澤東提出“雙百”方針的誤解。
“雙百”方針本與蘇聯無關,中共中央提出這一方針,也從未打算讓蘇聯實行這樣的方針,但它給了蘇聯一個信號:中國在許多問題上在另搞一套,不會事事都唱同樣的調子了。
二、“東風壓倒西風”
1957年11月2日,毛澤東來到莫斯科,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國。毛澤東此行的任務有兩個:一是參加慶祝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慶典活動;二是出席各國共產黨工人黨代表會議。這次,毛澤東帶來了一個陣容強大的代表團,副團長是宋慶齡,主要成員有鄧小平、彭德懷、郭沫若、李先念、烏蘭夫、陸定一、陳伯達等。
對于毛澤東的到來,蘇聯方面給了最高的禮遇。其他國家和黨的領導人安排到了列寧山等處,只有毛澤東下榻在克里姆林宮,并住在最豪華的葉卡特琳娜女王的寢宮里。
11月6日,出席紀念十月革命勝利四十周年大會。大會開了一天,上午由赫魯曉夫作報告,下午各兄弟黨代表團負責人致詞或講話。毛澤東是第一個講話的。他說:
“世界各國人民從蘇聯人民所獲得的成就中,一天比一天明顯地看到自己的將來。蘇聯的道路,十月革命的道路,從根本上說來,是全人類發展的共同的光明大道。”“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人民革命,從來就是十月革命所開始的世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一個組成部分。中國革命有自己民族的特點,估計到這些特點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不論在革命事業中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我們都充分地利用了蘇聯共產黨和蘇聯人民的豐富經驗。”
講話中,毛澤東還談到了如何對待蘇聯和維護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團結的問題,強調:“增強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各國的團結,是一切社會主義國家的神圣的國際義務。”
在毛澤東講話過程中,一次又一次響起長時間的掌聲。代表團成員之一的楊尚昆在其日記中寫道:“今天主席出席在紀念會上,大受歡迎。主席一出場,全體即起立致敬。下午大會時,主席第一個講話,全場起立。講話中不斷鼓掌,講完了全場又起立,為紀念會致最高敬意的表現。其余各兄弟黨代表講話,都是鼓掌沒有起立。”
赫魯曉夫對毛澤東可謂關懷備至,每天早上都到克里姆林宮來看望,并且迎來送往,這也使毛澤東對其增加了幾分好感。他當面對赫魯曉夫說:“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荷花雖好,還得綠葉扶持。我看赫魯曉夫這朵花是需要綠葉扶持的。”還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意思是對赫魯曉夫還是要多加幫助。
到莫斯科后,毛澤東多次同兄弟黨的領導舉行會談,僅與波蘭統一工人黨領導人就談了三次,與英國共產黨和印度共產黨領導人談了兩次,會談過的還有法國共產黨、意大利共產黨、瑞典共產黨以及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者聯盟的負責人,內容涉及國際形勢、社會主義陣營內部關系、革命道路問題等諸多方面。有研究者認為,“毛澤東談話的主要目的之一,很大程度上是想要了解西方國家是否真的存在著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提出的‘和平過渡’的可能性。在毛澤東看來,‘和平過渡’的觀點是背離列寧主義的國家理論的”。
11月14日,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召開,毛澤東出席了會議并作了發言,中心內容是“以蘇聯為首”的問題。毛澤東說:
“我想談一談‘以蘇聯為首’的問題。我們這里這么多人,這么多黨,總要有一個首。就我們陣營的內部事務說,互相調節,合作互助,召集會議,需要一個首。就我們陣營的外部情況說,更需要一個首。我們現前有相當強大的帝國主義陣營,它們是有一個首的。如果我們是散的,我們就沒有力量。即使黨的一個小組,如果不舉出一個小組長,那么這個小組也就開不成會。我們面前擺著強大的敵人。世界范圍內的誰勝誰負的問題沒有解決。還有嚴重的斗爭,還有戰爭的危險。要防備瘋子。當然,世界上常人多,瘋子少,但是有瘋子。偶然出那么一個瘋子,他用原子彈打來了你怎么辦?所以,我們必須有那么一個國家,有那么一個黨,它隨時可以召集會議。為首同召集會議差不多是一件事。
“既然需要一個首,那么,誰為首呢?蘇聯不為首哪一個為首?按照字母?阿爾巴尼亞?越南,胡志明同志?其他國家?我們中國是為不了首的,沒有這個資格。我們經驗少。我們有革命的經驗,沒有建設的經驗。我們在人口上是個大國,在經濟上是個小國。我們半個衛星都也沒有拋上去。這樣為首就很困難,召集會議人家不聽。
“蘇聯共產黨是一個有四十年經驗的黨,它的經驗最完全。它的經驗分兩部分:最大的基本的部分是正確的;一部分是錯誤的。這兩部分都算經驗,都有益于全人類。有人說,只有好的經驗就好,壞的經驗就無用。我覺得這樣看不妥。缺點作為教訓對各國也很有幫助。有些同志因為蘇聯在斯大林時期犯了一些錯誤,對蘇聯同志的印象就不大好。我看這恐怕不妥。這些錯誤現在沒有害處了。從前是有害處的,但現在它的性質轉變了,轉變得有益于我們了。它使我們引以為戒。至于大量的正確的經驗,大家都知道,我就不需要多講了。
“蘇共產黨在幾十年來,總的說來,是正確的,這甚至敵人也不能不承認。”
根據事先的協商,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后,將發表一個宣言。中共代表團抵達莫斯科的當天,就收到了蘇方起草的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宣言稿。中方認為,這個稿子中仍保留著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時的一些片面觀點,照著這樣的觀點發表宣言,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有害的。于是,毛澤東決定,中方也準備起草一個宣言稿,并由鄧小平主持討論和修改,最后由他親自審定。
從11月6日起,中方由鄧小平牽頭,蘇方由蘇共中央主席團成員蘇斯洛夫負責,開始討論雙方各自起草的宣言稿。經過討論,雙方一致同意以中共代表團起草的稿子為基礎,再進行修改和補充。
在修改宣言稿的過程中,雙方爭論最大的是關于和平過渡的問題。對于這個問題,毛澤東與赫魯曉夫也多次談過,并且表示不贊成赫魯曉夫提出的和平過渡的可能性越來越大,無產階級有可能通過議會斗爭取得政權的觀點,但赫魯曉夫固執己見。為此,毛澤東提出,他與赫魯曉夫都不再談這個問題,而由鄧小平同蘇方有關人員來談。鄧小平在同蘇斯洛夫的會談中,代表中方嚴肅批評了蘇方關于“和平過渡”的片面提法。
但是,為了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團結,中共代表團同意保留宣言草稿中的“和平過渡”的提法,并在宣言上簽了字。這個宣言的主要觀點是:現時代的主要內容是由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社會主義是遠比資本主義優越的社會制度,目前和平的力量已經大大成長,已有實際可能防止戰爭,爭取和平已成為各國共產黨的主要任務;要加強各社會主義國家、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的團結,加強國際工人運動、民族解放運動和民主運動的團結和合作。
盡管如此,中方對“和平過渡”問題仍有不同看法,為闡明自己的立場,中共代表團又向蘇共中央提出了一個《關于和平過渡問題的意見提綱》,提出:“按照目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狀況,從策略觀點出發,提出和平過渡的愿望是有益的,但不宜過多地強調和平過渡的可能。”“必須準備隨時迎擊反革命的襲擊,準備在工人階級奪取政權的革命緊急關頭,如果資產階級用武力來鎮壓人民革命(一般說來,這是必然的),就用武力去打倒它。”“取得議會的多數,并不等于舊國家機器(主要是武力)的摧毀,新國家機器(主要是武力)的建立。如果資產階級的軍閥官僚國家機器沒有被摧毀,無產階級及其可靠同盟者在議會中的多數,或者是不可能的”,“或者是靠不住的”。赫魯曉夫對中共這個提綱是不滿意的,但因中共的提綱既未公開發表,又未向其他兄弟黨散發,因而也不便說什么。
11月16日,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繼續舉行,毛澤東第一個作了發言。他首先肯定這個宣言,認為宣言用了一個很好的方法達到目的,這就是協商的方法。堅持了原則性,又有靈活性,是原則性、靈活性的統一。這么一種進行協商的氣氛現在形成了。在斯大林的后期不可能。他還說:這個宣言是正確的,它沒有修正主義或者機會主義的因素。
毛澤東風趣地說:“將來我們見馬克思的時候,他問我們,你們搞了一個什么樣的宣言?他會怎樣評價這個宣言呢?有兩種可能性。一種可能是:他老先生發一頓脾氣,說你們搞壞了,有機會主義的因素,違背了我的主義。第二種可能是:他說不壞,不是機會主義的,是正確的。也許列寧會出來為我們講話。他說,馬克思、恩格斯呀,你們兩位死得早,我死得遲,我熟悉他們,他們現在會作工作了,他們成熟了。”
11月16日,又召開了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出席會議的有64個國家的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團。11月18日,毛澤東在會上發表了長篇講話。在講到有關國際形勢問題時,他提出了著名的東風壓倒西風的觀點。
毛澤東一開頭就說:“現在我感覺到國際形勢到了一個新的轉折點。世界上現在有兩股風:東風,西風。中國有句成語: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認為目前形勢的特點是東風壓倒西風,也就是說,社會主義的力量對于帝國主義的力量占了壓倒的優勢。”
他又說:去年,最近這幾年,西方世界非常猖狂,利用我們陣營中的一些問題,特別是匈牙利事件,在我們陣營的臉上擦黑,我們的天上飛起許多烏云。今年,1957年,形勢大為不同了。我們的天上是一片光明,西方的天上是一片烏云。我們很樂觀,而他們呢,卻是惶惶不安。他接著列舉了十件大事,如蘇聯打敗希特勒,中國革命,朝鮮戰爭,越南戰爭,敘利亞事件,蘇聯拋上了兩個衛星,英國退出亞洲、非洲很大一片土地,荷蘭退出印尼,法國退出敘利亞、黎巴嫩、摩洛哥、突尼斯,在阿爾及利亞沒有辦法等,來論證“究竟是他們行還是我們行,究竟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的問題。
“東風壓倒西風”確實是一個很有氣魄的論斷,可是在場的蘇聯人聽后心中卻很不是滋味。首先,日益強大的中國在蘇聯的東面,東風壓倒西風是否含有中國壓倒蘇聯之意?其次,就算沒有這層意思,可從蘇聯的情況看,只有西風才能帶來雨水,而東風只帶來干燥的空氣,對農作物并不利,要是老刮東風就麻煩了。
毛澤東本來就不贊成赫魯曉夫“和平過渡”的論調,他認為發生世界大戰的危險性是存在的,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國家不應該害怕戰爭。于是,他說:
“現在還要估計一種情況,就是想發動戰爭的瘋子,他們可能把原子彈、氫彈到處摔。他們摔,我們也摔,這就打得一塌糊涂,這就要損失人。問題要放在最壞的基點上來考慮。我們黨的政治局開過幾次會,講過這個問題。現在要打,中國只有手榴彈,沒有原子彈,但是蘇聯有。要設想一下,如果爆發戰爭要死多少人?全世界二十七億人口,可能損失三分之一;再多一點,可能損失一半。不是我們要打,是他們要打,一打就要摔原子彈、氫彈。我和一位外國政治家辯論過這個問題。他認為如果打原子戰爭,人會死絕的。我說,極而言之,死掉一半人,還有一半人,帝國主義打平了,全世界社會主義化了,再過多少年,又會有二十七億,一定還要多。我們中國還沒有建設好,我們希望和平。但是如果帝國主義硬要打仗,我們也只好橫下一條心,打了仗再建設。每天怕戰爭,戰爭來了你有什么辦法呢?我先是說東風壓倒西風,戰爭打不起來,現在再就如果發生了戰爭的情況,作了這些補充的說明,這樣兩種可能性都估計到了。”
蘇聯領導人本來就對“東風壓倒西風”的說法不敢認同,現在毛澤東又用如此輕松的語氣說,如果帝國主義摔原子彈,社會主義也可以摔,而且“極而言之,死掉一半人”,那就更不敢認同了。后來,赫魯曉夫在其回憶錄中說:“在會議進行期間,已經出現了某些跡象,表明這種磨擦可能會采取何種形式表現出來。當出席會議的80多位代表團談到熱核戰爭的可能性時,毛澤東發表了一次演說,……那時,除了毛以外,大家都在想著如何避免戰爭。我們的主要口號是:‘繼續為和平與和平共處而斗爭!’可是突然來了個毛澤東,說我們不應該害怕戰爭。”
11月21日,毛澤東離開莫斯科回國。此次莫斯科之行,使他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威信大增。與之相比,赫魯曉夫不免黯然失色。
這次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云集莫斯科,表面上看是二戰結束后社會主義力量的一次盛會,但就中蘇兩個大黨而言,在空前團結的表象之下,卻潛伏著某種危機。第一,蘇聯黨極力鼓吹“和平過渡”,而中國黨則對此大潑冷水;第二,蘇聯黨要千方百計避免戰爭,特別是核戰爭,而中國黨的態度是既要爭取和平但又不要害怕戰爭,即使是核戰爭也用不著怕。正是在這些理論問題上的分歧,為后來的中蘇大論戰埋下了種子。
三、“完全一致”的背后
莫斯科會議之后,一時間中蘇之間確實保持了“友好合作”關系,1957年12月,中蘇簽訂了新的科學技術協定。1958年4月,兩國簽訂了中蘇通商航海條約和1958年的貨物交換議定書。與此同時,對于蘇聯提出在亞洲建立無核區的主張,中國方面也是積極予以響應。關于蘇聯提出的社會主義陣營建立“盧布區”的設想,也得到了中國領導人的充分肯定。蘇聯發動的對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者聯盟的批判后,中國方面也積極給予配合,公開發表批判“南斯拉夫修正主義者聯盟”。
這一段時間,中國領導對蘇聯的評價頗高。周恩來在1958年3月的成都會議上說:現在世界上只有社會主義國家,像蘇聯,才能無代價地(除了紙張費以外)把整個藍圖給我們。凡是它一種定型的東西,包括原子、導彈這些東西,都愿意給我們,這是最大的信任,最大的互助。1958年5月16日,毛澤東在第二機械工業部黨組一份關于同蘇聯專家關系的報告所寫的批示中說:“蘇聯專家都是好同志,有理總是講得通的。不講理,或者講得不高明,因而雙方隔閡不通,責任在我們方面。就是共產主義者隊伍來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一定要把蘇聯同志,看作自己人。”
可是,中蘇之間這種“同志加兄弟”的親密關系,沒有維持多久就出問題了。
1958年4月18日, 蘇聯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元帥致函中國國防部長彭德懷說,為了便于指揮蘇聯在太平洋地區活動的潛艇,迫切希望在1958年至1962年間,由中國和蘇聯共同建設一座大功率的長波發報無線電中心和一座遠程通訊的特種收報無線電中心(即長波電臺)。信中還具體提出:建成長波電臺所需要的費用約為1.1億盧布,由蘇聯出7千萬盧布,中國出4千萬盧布。
蘇聯方面為什么要提這項要求?據赫魯曉夫后來說,主要是為了便于蘇聯能同在太平洋活動的潛艇艦隊保持通訊聯絡。在赫魯曉夫看來,這個想法對蘇聯和中國都是有利的,他在回憶錄中說:“我們和中國畢竟有保衛社會主義國家、反對帝國主義的共同目標。”而且蘇聯領導人覺得,既然在此前蘇方已答應幫助中國建造潛艇,且已把設計圖紙給了中方,還派出了專家幫助中方選擇制造潛艇的地址,因此,“當我們提出要在他們領土上建立無線電臺的時候,我們滿以為中國人是會給予合作的。”在赫魯曉夫看來,既然中國有求于蘇聯,所以也一定會滿足蘇聯的要求。
然而,赫魯曉夫卻把情況估計錯了。“自建國以來,中共中央始終認為,對外貿易,可以互通有無,也可以貸款和援助,但不可以讓外資介入,無論投資也好,合股也好,只要所有權有一點不在自己手里,都是有損國家主權的行為。為此,新中國成立伊始就很快將一切外資公司和企業統統搞掉了,并且對在蘇方要求下組建的四個合營公司一事也想方設法廢止了事,對斯大林提議的蘇聯出資建立菠蘿罐頭加工廠和橡膠種植園之類的建議,也是極端反感,一概拒絕。”在毛澤東看來,蘇聯在中國建立長波電臺,實際上侵犯了中國的主權,并有控制中國的企圖,當然不能答應。
4月24日,毛澤東指示有關部門作如下答復:中國同意建設該項設施,但費用全部由中國負擔,所有權歸中國。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在5月10日召開的第152次軍委會議上,彭德懷提出,長波電臺不要合辦,應由中國自己出錢辦,平時可向蘇聯提供情報,戰時蘇方也可派人來,總之不要讓外國人在中國搞軍事基地,這樣影響不好。6月4日,彭德懷向蘇聯駐華軍事總顧問杜魯方諾夫陳述了中國的意見。
第二天,彭德懷將與杜魯方諾夫的談話記錄呈送給了毛澤東,并報告說,蘇方仍堅持原來雙方共同投資建臺的意見,并建議6月上旬派專家來華進行選址、勘探設計、擬制協定等工作,看來蘇方是不會很快接受我們的意見的,為了不影響勘探設計工作的進行,可先同意蘇方專家來華著手進行一些技術性工作,有關投資和作用等問題可放在下一步解決。毛澤東很快對彭德懷的報告作出批示,表示同意彭德懷的意見,但同時又表示,錢一定要由中國出,不能由蘇方出,電臺建成后可由兩國共同使用。如果蘇方以高壓壓人,則不要回答,拖一拖再說。毛澤東還特地在彭德懷的報告中加了這樣一句:“這是中國的意見,不是我個人的意見。”
彭德懷根據毛澤東的意見,正式答復了馬利諾夫斯基,重申中國同意建立大功率電臺,歡迎蘇聯在技術上給予援助,但一切經費由中方負擔,建成后由雙方共同使用。然而,蘇方仍然堅持電臺由兩國共建,費用可以各負擔一半。此后,雙方又就此進行了多次交涉,直到這年7月赫魯曉夫訪華時,這個問題才按照中方的意見加以解決。不過,后來由于中蘇關系的惡化,這個爭論來爭論去的電臺,實際并沒有建立起來。
建立長波電臺今天看來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它對于雙方都是不愉快的,事實上成為促使兩方關系惡化的一系列事件的起點。本來,在國與國的關系中一些問題出現爭執,是很正常的,但這件事,在中國領導人心中,卻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它使毛澤東等人感到,蘇聯并不尊重中國的主權,有控制中國的企圖。后來赫魯曉夫一再辯白說,他并無侵犯中國主權的想法,也從未考慮到要傷害中國的民族尊嚴,但毛澤東對此并不相信。
如果僅僅一個長波電臺的問題,中蘇關系的發展也許不致于像后來那樣復雜。長波電臺風波剛過,又發生了所謂“共同艦隊”事件,“使在國家主權問題上極敏感的毛澤東馬上把兩件事聯系起來,懷疑赫魯曉夫又在搞過去斯大林時代的大國沙文主義那一套了”。
共同艦隊一事的起因是這樣的:1958年6月28日,周恩來根據國防部的建議,致信赫魯曉夫,希望蘇聯能夠在生產核潛艇和快艇方面,向中國提供技術幫助。盡管核潛艇的制造,是當時蘇聯一項較為尖端的技術,但中方認為,既然中蘇是同志加兄弟,原子彈、導彈的技術蘇聯都可以提供(根據1957年10月中蘇兩國政府簽訂的“新技術協定”,蘇方將在1957年底至1961年底,供應中國原子彈的教學模型和圖紙資料,供應中國導彈的樣品和技術資料),要蘇聯幫助提供核潛艇方面的技術算不上是什么過分的要求。
可是,赫魯曉夫當時之所以很痛快地答應提供原子彈和導彈的技術,是因為在搞掉馬林科夫、莫洛托夫等黨內元老后,又將下一個打擊的目標對準了曾支持他搞掉馬林科夫等人的元帥朱可夫,而這件事他希望得到中國方面的支持。朱可夫時任蘇聯國防部長,立有赫赫戰功,在群眾中有很高的威望。1957年6月,馬林科夫和莫洛托夫等人企圖通過召開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解除赫魯曉的黨中央第一書記職務(因為主席團11人中有7人反對赫魯曉夫)時,朱可夫急派飛機到全國各地將中央委員、中央候補委員和中央檢察委員接到莫斯科,迫使中央主席團召開中央全會,而中央委員會中擁護赫魯曉夫的是多數,結果赫魯曉夫非但未打倒,反將馬林科夫等人打成“反黨集團”。
俗話說,功高震主。赫魯曉夫一方面感謝朱可夫的支持,但另一方面,他也從這件事中感到朱可夫太厲害了,下決心將朱可夫也搞掉。恰巧此時已快到了十月革命勝利四十周年和各國共產黨工人黨代表會議召開前夕,赫魯曉夫此舉需要得到中國黨的幫助。所以他才在搞掉朱可夫之前不顧黨內和軍內的反對,同意向中國提供原子彈和導彈技術。可是,到了1958年這個時候,赫魯曉夫的地位已經穩固了,他已無求于中共,當然也就不可能再不顧國內的反對,向中國提供核潛艇方面的技術了。但是,對于中國方面的要求,他又不好直接拒絕,就想出一個自以為聰明的辦法,提出由雙方共同建一支以中國為基地的共同艦隊。認為這樣蘇方既不需要向中方提供技術,又可將帶有核彈頭的潛艇有效地靠近美國。
赫魯曉夫自以為想出了一著妙計,不料毛澤東對此根本不買賬。7月21日,從莫斯科返回的蘇聯駐華大使尤金,向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通報了赫魯曉夫的提議。尤金說,大型軍艦容易被擊中,與其今后發展航空母艦,不如多發展原子潛艇(即核潛艇)艦隊,但蘇聯的自然條件不可能充分發揮原子潛艇艦隊的作用,黑海和波羅的海容易受到敵人的封鎖,東部的海面又鄰近南朝鮮和日本,不算安全,而中國的海岸線很長,條件很好,同時考慮到今后打仗的話,雙方共同的敵人是美國,因此,希望兩國建立一支共同艦隊。
聽完尤金的介紹,毛澤東當時就皺起了眉頭,“啊”了一聲,然后說:我們原想叫你們幫助我們建設海軍,沒有想過要跟你們一起搞“合作社”,搞什么共同艦隊。是不是只有搞“合作社”你們才干,不搞合作社你們就不干呢?
尤金對毛澤東的話中話,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乃回答說:赫魯曉夫特別囑咐他,要中國考慮建立中蘇共同核潛艇艦隊的問題。
毛澤東這時已經很不高興了,他說:是我們辦,你們幫助;還是只能合辦,不合辦,你們就不給幫助,就是你們強迫我們合辦。斯大林在世時,有過四個合作社(指四個合營公司)后來經赫魯曉夫同志提議取消了。現在要辦,也可以,定個期限,過幾年可以取消。反正各個兵種都要消滅的,那時我們再分廢鐵。
尤金這才發現情況不妙,連忙說,這只是一個建議,還要由兩國商量后再作決定。
第二天,毛澤東又約見尤金談話,參加談話的還有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鄧小平、彭真、彭德懷、陳毅、林彪、王稼祥等。毛澤東讓這么多的中央領導人一起來參加談話,顯然是表明他所要表達的不是他個人的意見,而是中共中央集體的態度。
毛澤東一開始就說:昨天你們走了以后,我一直睡不著,也沒有吃飯。今天請你們來談談,當個醫生,下午就可以吃飯、睡覺了。你們很幸運,能夠吃飯、睡覺。
接著,毛澤東又說:
昨天的問題我又想了一下,可能我有誤會,也可能我是正確的,經過辯論可以解決。看來,關于海軍提出的核潛艇的請求可以撤銷。這個問題我腦子里沒有印象,問了他們才知道,海軍司令部里有那么些熱心人,就是蘇聯顧問,他們說蘇聯已經有了核潛艇,只要打個電報去,就可以給。
海軍核潛艇是一門尖端科學,有秘密,中國人是毛手毛腳的,給了我們,可能發生問題。
蘇聯同志勝利了四十年,有經驗。我們勝利才八年,沒有經驗,你們才提合營問題。所有制問題老早就提過,列寧就提過租讓制,但那是對資本家的。
中國還有資本家,但國家是由共產黨領導的。你們就是不相信中國人,只相信俄國人。俄國人是上等人,中國人是下等人,毛手毛腳的,所以才產生了合營的問題。要合營,一切都合營,陸海空軍、工業、農業、文化、教育都合營,可不可以?或者把一萬多公里長的海岸線都交給你們,我們只搞游擊隊。你們只搞了一點原子能,就要控制,就要租借權。此外,還有什么理由?
你們一直不相信中國人,斯大林很不相信。中國人被看作是第二個鐵托,是個落后的民族。你們說歐洲人看不起俄國人,我看俄國人有的看不起中國人。
毛澤東說:這些話,都是由于搞核潛艇“合作社”引起的。現在我們決定不搞核潛艇了,撤回我們的請求。要不然就把全部海岸線交給你們,把過去的旅順、大連加以擴大。但是不要混在一起搞,你們搞你們的,我們搞我們的。我們總要有自己的艦隊。當二把手不好辦。
毛澤東還說:要講政治條件,連半個指頭都不行。你可以告訴赫魯曉夫同志,如果講條件,我們雙方都不必談。如果他同意,他就來;不同意,就不要來,沒有什么好談的,有半個小指頭的條件也不成。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以一萬年不要援助。
除此之外,毛澤東其他的談話內容大多是借題發揮,如講到了1949年初米高揚來時“擺老資格”,講到中共與蘇共的關系實際上是“父子黨”、“貓鼠黨”,講到八大米高揚在八大的祝詞時“擺出父親的樣子”,講到他第一次訪蘇時斯大林等向他進攻,等等。他還說:為什么當時我請斯大林派一個學者來看我的文章?是不是我那樣沒有信心,連文章都要請你們來看?沒有事情干嗎?不是的,是請你們來中國看看,中國是真的馬克思主義,還是半真半假的馬克思主義。從這篇談話中可以看出,毛澤東多年來一直對蘇聯、對斯大林的大黨主義是很不滿的。
在談話過程中,尤金一再解釋,赫魯曉夫同他談的時候,沒有談到艦隊由誰指揮,也沒有談到要在中國建立基地,只是想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跟中國同志研究具體的措施,沒有別的意思。
赫魯曉夫也是一個急性子,沒想到一個共同艦隊問題惹得毛澤東發了如此大的脾氣。一個星期后,他急忙飛到北京,對此事進行解釋。
赫魯曉夫一下飛機,就直奔中南海的懷仁堂。隨后,參加歡迎的中國其他領導人都離開了,進行會談的中方只有毛澤東和鄧小平,蘇方則是赫魯曉夫和蘇共中央委員波諾馬廖夫。
赫魯曉夫一開始,就繞來繞去只講過去斯大林如何跟中國搞合營公司,又講蘇聯內部對建設海軍有各種各樣的意見,避而不談共同艦隊問題。
毛澤東聽得很不耐煩,就打斷赫魯曉夫的話說,你講了半天,還是沒有講到實質問題。
赫魯曉夫還是不愿意直接談及共同艦隊一事,就大講海軍建設是主要搞潛水艇、魚雷快艇,還是主要搞巡洋艦的問題。
毛澤東又打斷他的話,并且說,你還是沒有說清楚,究竟你們要搞什么?什么是共同艦隊?
這樣一來,赫魯曉夫沒辦法了,只得辯解說,蘇方并不是要搞共同艦隊,而只是建議幫助中國在黃河這樣的河流旁邊,搞一個制造潛水艇的大工廠,大量生產潛水艇,又說是尤金把話傳錯了。他還說,中國同志說我們要搞共同艦隊,要把俄羅斯的民族主義搞到中國來,我聽了很傷心,覺得中國同志不相信我們,對我們的政策不了解,這觸犯了我們的自尊心。
聽赫魯曉夫這么一說,毛澤東甚為生氣,便說:是誰觸犯了誰的自尊心?你們提出搞共同艦隊,正是觸犯了我們的自尊心!
赫魯曉夫聽了也頗不高興,就說:我沒有料想到你們會這樣粗暴地理解我們。
毛澤東聽后更來氣了,說道:誰粗暴?是你派尤金在北京向我們五次提出搞共同艦隊。當時我們理解,你們就是搞共同艦隊,否則就不給援助。我們說,我們一萬年不建設海軍也沒有關系,你們要搞共同艦隊我們就不干。我們可以分工,你們去搞核潛艇艦隊,我們去打游擊戰。
赫魯曉夫說:現代戰爭條件下打游擊戰不行。
毛澤東回答說:不行沒有辦法。我們沒有核潛艇艦隊,將來索性把海岸都交給你們,你們去打好了。毛澤東還表示,對共同艦隊一事本來還有些懷疑,但聽尤金三次都這么說也就不能不相信。毛澤東說,我們中央商量以后,提出了幾個方案:第一個方案,你們幫助我們建設海軍。第二個方案,共同建設共同艦隊,因為不共同建設你們就不援助。第三個方案,我們撤回要你們幫助建設海軍的要求。因為我們不同意搞“合作社”你們不幫助,所以我們不建設海軍了,不搞艦隊了,不要核潛艇了。第四個方案,把中國所有的海岸線要都交你們。第五個方案,把旅順大連和其他港口都交給你們。斯大林過去在旅大搞過,你們想擴大就擴大吧。
赫魯曉夫聽毛澤東這么一說,感到事態確實很嚴重,連忙說,蘇聯沒有要搞共同艦隊的想法,永遠也不會再提這個問題。
8月1日至8月3日,雙方又進行了三次會談。這幾次會談都沒有涉及共同艦隊問題,而是就國際形勢交換看法。共同艦隊一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8月3日下午,雙方進行簡短的會談后,赫魯曉夫離開北京回國。同一天,雙方發表了會談公報。其中說:“會談雙方在極其誠懇、親切的氣氛中,就目前國際形勢中迫切和重大的問題,進一步加強中蘇之間友好、同盟、互助關系的問題和為爭取和平解決國際問題、維護世界和平而進行共同奮斗的問題,進行了全面的討論,并且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
可是,在這“完全一致”背后,卻由于共同艦隊一事使雙方的心里都留下了陰影。在赫魯曉夫看來,中國已是尾大不掉,搞自己的一套了。而在毛澤東看來,赫魯曉夫還是想控制中國,使中國成為蘇聯的附庸,這對于毛澤東來說,無論如何也是不能接受的。經歷過這段歷史的原新華社社長吳冷西分析說:“這次赫魯曉夫的北京之行,顯示在中蘇關系上空出現一片烏云、一陣雷聲,雖然沒有暴雨,但俄羅斯大國主義的幽靈在徘徊,赫魯曉夫要控制中國的陰謀在進行。從中國方面講,毛主席在這次會談中無比堅強地表明,中國絕不屈從于任何外國壓力,對赫魯曉夫的大國沙文主義一定要抵抗,也是可以抵擋得住的。這是第一次面對面的抗衡,留下的傷痕久久未能愈合。”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共同艦隊之事剛剛過去,又發生了中國炮擊金門的事件。1958年8月23日,毛澤東下令炮擊金門、馬祖兩島,使得與臺灣簽訂了“共同防御條約”的美國,急忙從地中海、舊金山、日本和菲律賓調集艦隊和飛機,結集于臺灣海峽,配合國民黨防守金門、馬祖。在中國方面看來,炮擊金(門)馬(祖)完全是中國內政,與蘇聯無關,故在事前并沒有通知蘇聯。據吳冷西回憶,中蘇兩國首腦會談中“完全沒有談到三個星期后中國炮打金門的問題,一句話也沒有談到,根本不像有些外國評論評說的那樣,中蘇事先商量好炮打金門”。
炮擊金門本身的確是中國的內政,但炮聲一響,必然涉及到美國人,所以也就不單純是一個內政問題了,而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國際問題,變成中美之間的對抗。作為中國的盟友,蘇聯自然不能置身度外。可是,中國方面這種事先不打招呼的做法,既使赫魯曉夫老鼻子不高興,也使他犯了難。第一,莫斯科方面并不知道中方的真實意圖,也不知美國在這個問題上到底會走多遠;第二,赫魯曉夫此時正在想方設法緩和同美國的關系,中國這一炮擊,對他和美國拉關系十分不利;第三,美國方面已經公開聲明站在蔣介石一邊,作為中國的盟友,蘇聯不能不有所表態,不支持中國,有悖于中蘇同盟;如支持中國,則有可能使自己卷入中美沖突并由此引發蘇美戰爭。
對于蘇聯人來說,并不像毛澤東那樣以樂觀的態度對待戰爭。毛澤東認為,帝國主義要打仗,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打完了照樣搞建設。赫魯曉夫可不這么看,蘇聯的衛國戰爭雖然最終獲得勝利,但也是損失慘重。二戰結束之后,蘇美之間雖然搞對抗,但也只敢搞冷戰,誰也不敢真正把戰爭發動起來,特別是核戰爭。在蘇美直接的軍事對抗上,兩國叫喊都很兇,但誰也不愿也不敢走得太遠。
金門炮戰之后,赫魯曉夫決定派外交部長葛羅米柯來華探底。
在葛羅米柯來華前一天,即9月5日,周恩來接見了蘇聯駐華使館參贊蘇達利科夫,表示中國炮擊金門、馬祖,并不是就要武力解放臺灣,只是為了懲罰國民黨部隊,阻止美國搞“兩個中國”。如果美國要發動戰爭,中國全部承擔起來,絕不連累蘇聯,也不會拖蘇聯下水。
9月6日,葛羅米柯來到北京,在當天的會談中,周恩來又向其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這天晚上,毛澤東接見了葛羅米柯,也說炮打金門,既不是打臺灣,也不是馬上要在金門、馬祖登陸,而是要調動美國人。當然,中國對美國要打仗還得有所準備,但即使這樣,中國也會自己承擔這個戰爭的全部責任,不會要蘇聯參加這個戰爭。
通過葛羅米柯的北京之行,赫魯曉夫摸清了中國的底牌,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了。不但如此,他覺得蘇聯在這個問題還可以有所作為,不妨作點強硬表態。9月7日,赫魯曉夫發表致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的公開信,強調:“對我國偉大的朋友、盟邦和鄰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侵犯也就是對蘇聯的侵犯。忠于自己義務的我國,將盡一切可能同人民中國一道來維護兩國的安全、維護遠東和平的利益和世界和平的利益。”“如果在美國有人得出結論,認為還可以像過去某些列強那樣來對付中國的話,那就大大失算了。這種失算可能給世界和平事業帶來嚴重的后果。所以還是讓我們把問題完全說清楚,因為對這樣的事情含含糊糊和發生誤解,是最危險不過的。”
赫魯曉夫還特地召見中國駐蘇大使劉曉,要他秘密轉告毛澤東,蘇聯可以幫助中國加強在臺灣海峽沿岸的空中力量。赫還兩次給毛澤東寫信,說可以派攜帶地空導彈的C—75轟炸機部隊到福建來。對此,毛澤東專門致信表示歡迎,但同時又表示,最好是請蘇聯政府給我們一批地空導彈和岸艦導彈,并派技術專家幫助訓練使用這些武器的部隊。毛澤東的意思很明確,導彈和技術都可以來,但部隊就不要來了。部隊一來,要送走就不那么容易了。
毛澤東決定炮擊金門,只是想試探一下美國在臺灣問題上的態度,同時也對一直叫喊要“反攻大陸”的蔣介石集團一個教訓,并不是打算一舉解決臺灣問題。表面上看,赫魯曉夫盡到了作為盟友的義務,但此事卻給中蘇關系再一次蒙上了陰影。因為此時的赫魯曉夫在想方設法緩和同美國的關系,而毛澤東卻反其道而行之。此舉也就給赫魯曉夫以中共領導人“好斗”的印象。在他看來,如果原子彈、導彈、核潛艇等技術全部給了中國,局面恐怕更難收拾。這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他后來下令撤走蘇聯專家、撕毀新技術協定的一個原因。
四、赫魯曉夫發動突然襲擊
1958年,毛澤東發動了“大躍進”運動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國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情況,通過蘇聯駐華使館陸續傳到蘇聯國內。當然,《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的有關公開報道,也使蘇聯對此有所了解。可以想象,毛澤東在這年的成都會議和八大二次會議關于破除迷信(包括對外國的迷信、對馬克思的迷信)的強調,關于正確的個人崇拜與錯誤的個人崇拜的劃分,肯定也會傳到蘇聯領導人的耳朵中。這對于一向以老大哥自居的蘇聯人來說,就不難想象會產生何種感想。
更讓蘇聯人不舒服的是,中國人似乎不僅把資本主義國家的英美作為趕超的目標,而且還在暗暗使勁,產生了一躍而超過蘇聯,率先進入共產主義的想法。在蘇聯人看來,他們的國家要比中國發達得多,但赫魯曉夫也只敢提十五年趕上美國,基本上實現共產主義,而比他們落后許多的中國,原來還只是說用十五年趕上資本主義世界第二位的英國,可不久就改變了口號。到了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會議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七年趕上英國,再用八到十年趕上美國。也就是說,趕上美國的時間幾乎與蘇聯老大哥同步了。而到了1958年9月初,毛澤東則干脆提出五年接近美國、七年超過美國了。
毛澤東甚至并不忌諱中國要先于蘇聯進入共產主義。他在八大二次會議上說,在延安的時候,林彪同志向我說,將來中國要趕上蘇聯,當時我還不相信,我想蘇聯也在進步呀,現在我相信了。我看我們的共產主義可能提前到來,因為我們的方法比蘇聯好,速度比蘇聯快,再加上有6億人口和蘇聯的技術援助,理所當然要走到蘇聯的前面去。
在同年11月的武昌會議上,毛澤東再一次講到了超過蘇聯的問題。他說,中蘇對比,我們快、他們慢的關鍵是,他們的資產階級等級制度根深蒂固,上下級懸殊,貓老鼠關系,我們是干部下放勞動,將軍當兵。他們缺乏群眾路線這一著,即缺少政治,所以搞得比較慢。另外還有幾種差別,工農、城鄉、體腦勞動,沒有破除。毛澤東還說,不管我們走得多快,還是要給蘇聯人留面子,我們一定要讓蘇聯先過渡,我們無論如何要后過渡,我們可以以社會主義之名,行共產主義之實。他還說,我們10年后就可以搞到4億噸鋼,160萬臺機器,25億噸煤,3億噸石油,還有天下第一田。可是,他們搞了那么久,還沒有過渡,落在我們后頭,現在已經發慌了。他們還沒有人民公社,他搞不上去,想搶上去。我們過渡到蘇聯人面前,他臉上無光。
且不說蘇聯人對中國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種方式是否贊成,就是中國人這種不但要超英趕美,而且還要先于老大哥進入共產主義的雄心壯志,就必使一向以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領頭人自居的蘇聯人感到很別扭。
1958年赫魯曉夫訪華時,他就對中國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很不以為然。在會談的過程中,赫魯曉夫明確表示:你們這個大躍進,我們還是不理解。我們認為有超階段、忽視規律的情況。毛澤東說: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大,就是聯合的生產合作社多,人多力量大;公,就是社會主義的因素比合作社多,把資本主義的殘余逐步去掉。這是人民群眾自發搞起來的,不是我們從上面布置的。赫魯曉夫仍是心存疑慮地說:這些我們就搞不清楚了,只有你們自己清楚。總之你們這里搞的一切都是中國式,你們比我們更清楚。說到這里,赫魯曉夫就將話題岔開了。
其實,赫魯曉夫并不贊成搞人民公社。1958年11月,赫魯曉夫訪問波蘭。在同波蘭領導人哥穆爾卡會談時,他說:“中國人現在組織公社。在我國這在30年前就曾有過,對這個我們膩了。可是中國人呢,就讓他們去嘗試吧。當他們碰得滿頭包時,他們將會有經驗。”哥穆爾卡說:“然而在中國的公社問題上,我們沒有明確的立場。他們取得很大的成就,這是事實。”赫魯曉夫不以為然地說:“你們就試一試吧,我們決不會出來反對你們。”
尤其使赫魯曉夫沒有想到的是,中國搞“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竟提高了毛澤東在蘇聯的威望。當時,莫斯科普遍流行這樣的話: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只有一個理論家、哲學家,這就是毛澤東,而赫魯曉夫只是一個種玉米的實干家。還有許多蘇聯人認為,中國搞人民公社真正找到了一條通向共產主義的道路,而赫魯曉夫沒有找到這樣的道路。據說赫魯曉夫聽了這些話后非常生氣。
在1959年1月的蘇共二十一大上,赫魯曉夫不點名地批評了中國的“大躍進”,含沙射影地說:“由社會主義發展階段向高級階段的過渡,這是個合乎規律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不能任意破壞或越過。”“在社會主義社會中,分配基本上按照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進行。”“平均主義并不是意味著向共產主義過渡,而是破壞共產主義的聲譽。”“所有制的形式不是可以任意改變的,而是在經濟規律的基礎上發展的,它們取決于生產力的性質和發展水平。”赫魯曉夫在回憶錄中直言不諱地承認:“那個文件相當中肯地(而且我認為是非常準確地)分析了當時中國正發生的事情,雖然我當時沒有點中國的名。我們的態度是明確的:我們不同意‘大躍進’。”
1959年7月18日,赫魯曉夫在波蘭的波茲南省一個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群眾大會上,談到當年蘇聯成立的公社時說,那時許多人還不明白什么是共產主義和如何建設共產主義,以為既然為共產主義奮斗,那就直接組織公社,結果公社是組織起來了,但既不具備物質條件,也不具備政治條件(即農民群眾的覺悟)。結果是大家都想過得很好,但又想對公共事業少出勞動,許多這樣的公社都沒有什么結果。于是黨按照列寧指出的道路,把農民組織到勞動組合中,雖然集體勞動,但按付出的勞動取得報酬。這樣,我們的集體農莊也就鞏固了。
赫魯曉夫講這番話也很不是時候。此時,廬山會議正處于由糾“左”到反右的轉向階段,毛澤東本來就因彭德懷在其信中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有所非議而不滿,恰巧此前彭德懷訪問過蘇聯,這樣使他產生了彭德懷與赫魯曉夫是預先串通好,共同向“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發難的錯覺。在他看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存在的問題,與成績相比,不過是一個指頭與九個指頭的關系。如今,彭在信中說“大躍進”是“有失有得”,赫魯曉夫也以蘇聯歷史上的公社垮臺,來暗喻中國人民公社的命運。這樣一來,不但促使毛澤東下決心在黨內開展“反右傾”,而且也將赫魯曉夫當作是國際上反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總后臺。
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說的:“中蘇兩黨兩國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問題上的嚴重分歧當時雖然沒有發展為公開的爭執,但它引發的風波卻對中蘇關系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毛澤東始終認為‘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是真理,是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發展,而赫魯曉夫們所持的反對態度則是違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他們的公開批評更是粗暴地干涉中國的內政。但在莫斯科看來,毛澤東發動‘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是干了一件大蠢事,表明了他‘妄自尊大’,表明了‘他想使世界——尤其是社會主義世界——對他的天才和領導水平留有印象’等等。總之,此事對雙方的領導人來說,留下的都是嚴重的‘惡感’,使得已經緊張的中蘇關系變得更加緊張起來。”
1959年8月,中印兩國軍隊在有爭議的邊境地區發生了武裝沖突。赫魯曉夫此時正在做訪問美國的準備。得到這一消息,本已為臺海危機對中國有一肚子氣的赫魯曉夫,這一次終于按捺不住了。為了在世人面前樹立自己是“和平大使”的形象,赫魯曉夫置中蘇同盟關系于不顧,也不考慮中方的異議,就讓塔斯社發表了一個表面上看是采取中立態度的聲明,對中印邊界沖突表示“遺憾”,并說中印邊界的沖突,是“那些企圖阻礙國際緊張局勢緩和的人搞的”。不難看出,赫魯曉夫在中印邊界沖突問題上沒有站到中國一邊。這對于中國方面而言,是很難接受的。在中國方面看來,中蘇是同志加兄弟的關系,都是社會主義國家,而印度是資本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國家不幫社會主義國家說話,反而為資本主義國家說話,實在太不應該。
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后,一直高唱“和平過渡”的高調,高喊“和平競賽”的口號。在其“和平過渡”理論的支配下,蘇聯開始走上其自以為是的由蘇美合作主宰世界之路。于是,赫魯曉夫不斷地向美國獻媚討好。1959年6月,蘇聯竟以借口蘇美正在討論簽署禁止核試驗條約為由,下令停止向中國運送已裝箱的原子彈樣品。赫魯曉夫在其回憶錄中說:
“我們的專家建議我們給中國人一枚原子彈樣品。他們把樣品組裝起來并裝了箱,隨時可以送往中國。這時,我們負責核武器的部長向我作了匯報。他知道我們同中國的關系已經惡化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們專門開了一次會,決定該怎么辦。我們知道,如果我們不給中國送去原子彈,中國人一定指責我們違背協議,撕毀條約,等等。另一方面,他們已經開始了誹謗我們的運動,并且還開始提出各種各樣令人難以置信的領土要求。我們不希望他們獲得這樣的印象,好像我們是他們馴服的奴隸,他們要什么,我們就給什么,而不管他們如何侮辱我們。最后,我們決定推遲給他們送去樣品的時間。”
這對于赫魯曉夫來說,也許是一直想做卻未能做成的事情。可此舉就中國原子彈的研制而言,卻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如果說,在此前,中國領導人對赫魯曉夫還多少抱有一些好感,到此時,不但好感已蕩然無存,而且是十分不滿了。
9月下旬,赫魯曉夫在美國戴維營舉行蘇美首腦會談后,興沖沖地飛到了北京,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慶典。
9月30日晚上,中國政府舉行國慶招待會。赫魯曉夫在招待會上發表了長篇講話。他在談到社會主義力量空前強大之后,說了一段明顯對中國不滿的話:“我們應當對當前局勢有現實的看法和正確的理解。這當然絕不是說,既然我們這么強大,就應該用武力去試試資本主義制度的穩固性。這是不正確的,因為人民將不會理解,也絕不會支持那些想這么干的人。”赫魯曉夫此言一出,立即引起毛澤東的不快,并以在宴會上不發表講話表示不滿。
10月1日,赫魯曉夫在天安門城樓上對毛澤東說:關于生產原子彈的事,我們決定把專家撤回去。
毛澤東淡淡地說:需要是需要,也沒什么大關系。技術上能幫助我們一下更好。不能幫助就由你們考慮決定。
10月2日,中蘇兩黨舉行正式會談。
赫魯曉夫首先介紹了他此次美國之行的感受,認為同美國只能在經濟上搞競賽,搞和平競爭,不能搞武力對抗。毛澤東對此不冷不熱地說:我們贊成你訪美,贊成同美國搞和平共處,但美國究竟怎么樣,不能看表面,應該看其帝國主義的本質。
赫魯曉夫接著說:中國和美國的關系還是要搞好,希望中國采取一些步驟來改善同美國的關系。又說:你們去年對金門打炮不是辦法,臺灣現在不能解放,索興像蘇聯內戰時期對遠東共和國那樣處理。他還解釋說,列寧當年同意成立遠東共和國,是為了避免東方同日本作戰,中國也可以用這樣的辦法處理臺灣問題。
毛澤東說:赫魯曉夫同志,你把問題搞錯了,你把兩個性質不同的問題搞混了。一個問題是我們同美國的關系問題,這是國際問題;一個問題是我們跟臺灣的關系問題,這是國內問題。我們跟美國的關系問題是美國侵略我國臺灣,我們要求美國從臺灣撤兵;我們同臺灣的關系則是解放臺灣的問題,這個問題只能由中國人自己來解決,別人無權過問。
赫魯曉夫又說:為了緩和同美國的關系,中國是不是可以把監獄里的幾個美國人釋放?
在此之前,中國曾擊落了一架美國間諜飛機,并俘虜了兩名飛行員。
毛澤東說:放是要放的,但不是現在,而是在他們服刑期滿的時候,或者是在他們服刑期間有好的表現因而提前釋放的時候。這都要按照中國的法律辦。
赫魯曉夫又把話題轉移到中國和印度的關系上,并說誰開第一槍我不知道,反正印度人被打死了。
周恩來說:印度人先入境,打了12個小時,怎么能說我們錯了呢?
赫魯曉夫說:我打過仗,不管誰先開槍,反正印度死了人。又說:你們為之戰斗的土地只是一塊人煙稀少、荒涼的高地,邊界也是幾十年前確定的。
陳毅回答說:中印邊界是英國在1914年用所謂的麥克馬洪線確定的,這塊土地是屬于中國的,是英國人把它從我國手里奪走的。
赫魯曉夫說:尼赫魯是主張中立和反帝的,社會主義國家就應當積極同他搞好團結。蘇聯不同意采取任何疏遠和削弱尼赫魯在國內地位的政策。
陳毅回答說:我們對民族主義者的政策是既團結又斗爭,而不是遷就主義的態度。
赫魯曉夫又說:西藏問題你們不慎重,不該讓達賴喇嘛跑掉。
毛澤東說:這么大的邊境我們怎么能看得住他呢?
赫魯曉夫又扯到炮擊金門、馬祖的問題。陳毅說:炮擊金門是我們內部的事情,那是中國的領土。中印邊境,明明是他們侵略,你卻偏袒。炮擊金門,難道你還要替蔣介石和美帝國主義指責我們嗎?
赫魯曉夫聽了之后臉馬上就紅了,竟然對陳毅說,論軍銜,你比我高,你是元帥,我只是中將,但在黨內,我是總書記。陳毅也不示弱,回答說,什么總書記,你說得不對,就不能聽你的。
在這次會談中,毛澤東并沒有講很多話。只是在陳毅這番話后,毛澤東才說:赫魯曉夫同志,你這次來,給我戴了好幾頂大帽子,我也送你一頂,就是右傾機會主義。這頂帽子已是夠重的了。
這次會談,是中蘇關系史上兩國領導人第一次公開的爭吵。雖然會談之后赫魯曉夫曾建議兩方均撤銷這一次會談的紀要,但兩黨兩國關系的惡化已經難以避免了。赫魯曉夫想得很天真,會議紀要固然可以撤銷,但留在雙方心中的陰影能一筆勾銷嗎?即便如此,可他在離開北京到海參崴后,卻又指責中國領導人是“好斗的公雞”。中國領導人聽到這樣的話,內心對赫魯曉夫的反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1959年12月的杭州會議上,毛澤東在一份關于國際形勢的講話提綱中,明確表達了他對赫魯曉夫的厭惡。毛澤東寫道:“赫魯曉夫很幼稚。他不懂馬克思主義,易受帝國主義的騙。”“他不懂中國達于極點,又不研究,相信一大堆不正確的情報。他如果不改正,幾年后他將完全破產(八年之后)。”“他對中國極為恐慌,恐慌之至。”
毛澤東還為赫魯曉夫訪美寫了一首打油詩,以示對赫魯曉夫的諷刺。詩是這樣寫的:“西海如今出圣人,涂脂抹粉上豪門。一輛汽車幾間屋,三頭黃犢半盤銀。舉世勞民同主子,萬年宇宙絕紛爭。列寧火焰成灰燼,人間從此入大同。”
自此之后,中國領導人產生一個基本的判斷:赫魯曉夫可能沿著修正主義的道路滑下去,而且這種可能性很大。
1960年2月,華沙條約國家召開政治協商委員會例會。中國照例派出觀察員列席,這次派出的觀察員是康生(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伍修權(中央委員)和劉曉(中央委員、中國駐蘇聯大使)。
在討論世界和平與裁軍問題時,雙方發生了嚴重的分歧。蘇聯方面提出要通過裁軍來實現“三無世界”,即沒有武器、沒有軍隊、沒有戰爭的世界;中國方面則認為,帝國主義的本性沒有變,戰爭的危險仍然存在,美帝國主義仍然是世界和平的主要敵人。全世界一切真誠為和平而努力的人們,有必要對美國的兩面手法保持警惕。赫魯曉夫認為,世界由此進入了通過談判解決國際爭端,以建立持久和平的新階段;中國則認為,國際局勢出現了某些和緩的趨勢,這是社會主義力量、民族革命力量和和平民主力量同帝國主義戰爭勢力反復進行斗爭的結果,是東風壓倒西風的結果。蘇聯在會上宣布,將單方面裁軍一百二十萬,即裁去軍隊總數的三分之一;中國則宣布: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正式參加和它的代表的簽字,有關裁軍的國際協議和其他一切國際協議,當然都不能對中國具有任何約束力。
2月6日,《人民日報》同時發表《華沙條約締約國宣言》和康生在這次會議上的講話,將中蘇兩國在國際戰略和外交政策的分歧公開地暴露出來。
1960年1月,中共中央在上海舉行政治局擴大會議,決定利用列寧誕辰九十周年之際,發表文章闡述中共在時代、戰爭與和平、和平過渡、帝國主義的本質、列寧主義是不是過時等問題上的意見,開展反對現代修正主義的斗爭。
經過幾個月的準備,這年4月,也就在紀念列寧誕辰九十周年的時候,中國方面在《紅旗》雜志和《人民日報》上發表了《列寧主義萬歲》、《沿著偉大列寧的道路前進》和《在列寧的革命旗幟下團結起來》三篇文章。這些文章采取指桑罵槐的辦法,表面上是批判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者聯盟及其領導人鐵托,實際上是批判蘇共及赫魯曉夫。
例如,《列寧主義萬歲》這篇文章中,就有如下這樣兩段話:
“現代修正主義者,從他們對現代世界形勢的荒謬論斷出發,從他們的那種所謂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階級分析和階級斗爭的理論已經過時的荒謬論斷出發,企圖在暴力、戰爭、和平共處等一系列問題上,根本推翻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理。”
“此外,還有些人,他們并不是修正主義者,他們是好心善意的人,真誠愿望做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可是面對著某些歷史的新現象,感到迷惑,有了一些不正確的想法,例如他們中有人說,美帝國主義的原子訛詐政策的失敗,就是暴力的終結。在我們徹底駁斥現代修正主義者的謬論的同時,也應當幫助這些好心善意的人改正自己的不正確的想法。”
在文章的前面,已明確點名鐵托是“現代修正主義者”,因此,文章中的“還有一些人”顯然指的就是赫魯曉夫等人。這就進一步暴露了中蘇兩黨在重大理論問題上的分歧。
1960年6月20日至25日, 羅馬尼亞共產黨召開第三次代表大會。
會前,蘇共中央于6月2日致函中共中央,建議利用羅共三大的機會,在布加勒斯特舉行社會主義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
中共中央收到蘇共中央的建議信后,復函建議擴大與會成員,召開世界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且延期召開,以作充分的準備。后來經過協商,雙方同意利用羅共三大各兄弟黨派代表團到布加勒斯特的機會,就已經出現的分歧和召開兄弟黨會議的問題,內部交換意見,但不作決定和不發表任何正式文件。
以彭真為團長的中共代表團赴羅途中,于6月17日在莫斯科同蘇共中央書記科茲洛夫進行了會談。科茲洛夫對于各國黨代表會議召開的時間采取回避的態度,只說到布加勒斯特后再商討。中共代表團感覺到里頭一定有名堂,致電中共中央說,赫魯曉夫可能要在布加勒斯特整我們,代表團已根據中央的方針做了后發制人的準備。
6月19日,中共代表團抵達布加勒斯特。隨后幾天,赫魯曉夫一直不提召開兄弟黨會議之事。直至22日下午,赫魯曉夫才同中共代表團舉行會談。
在會談過程中,赫魯曉夫講了一大堆十分難聽的話,說什么你們搞大躍進,可是人民沒有褲子穿,窮得要命。你們搞百花齊放,現在怎么樣,還放不放?你們那么愛斯大林,把斯大林的棺材搬到北京去好了,我們可以送給你們。你們老講東風壓倒西風,就是你們中國想壓倒大家,要壓倒全世界。如此等等,這自然是中共代表團和中共中央難以接受的。
6月23日下午,蘇共代表團將一份注明日期為6月21日的《蘇共中央致中共中央的通知書》,交給了中共代表團。這份文件的中文譯本長達84頁,主要內容是反駁中共發表的《列寧主義萬歲》等三篇文章中的觀點。很明顯,這個文件是事先準備好的,并且在發給中共代表團之前,已經發給了其他兄弟黨代表團。當天下午19時,蘇共代表團又給各代表團送來了由其起草的會議公報草案。
在24日舉行的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上,赫魯曉夫煽動大多數黨向中共代表團進行圍攻。赫魯曉夫給中共扣上了一系列的大帽子:“教條主義”、“拒絕和平共處”、“希望戰爭”、“制造緊張局勢”、“左傾冒險主義”等。
據代表團成員伍修權回憶:“當時的氣氛,真有一股‘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我們代表團一時處于十分孤立的地位。由于蘇共歷來的地位和威信,許多黨還是跟著他們跑的;有的原來同我們關系較密切的黨,由于事情發生得比較突然,一時也無法表示態度;就連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的代表團長卡博在聽了我們的申述后,也只是模棱兩可地說什么‘如果情況確實如中共代表團所說的那樣的話,那么中國同志的立場就是對的’。換句話說,如果情況不是這樣,中國黨也可能是錯誤的。所以在當時的會議上,我們只有阿爾巴尼亞半票的支持。”
代表團同時將上述情況報告了中共中央。中共中央很快發回指示,要求代表團做到堅持團結,堅持原則,留有余地,后發制人,對赫魯曉夫仍采取團結—批評—團結的方針。
6月25目,中共代表團通過會議執行主席羅共總書記喬治烏·德治,向各代表團發表了一份聲明。聲明說:
“中共中央認為,蘇共中央代表團赫魯曉夫同志在這次會談中完全破壞了歷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兄弟黨協商解決共同的問題的原則,完全破壞了在會談以前關于這次會談只限于交換意見、不作任何決定的協議,突然襲擊地提出了會談公報草案,對這個公報的內容沒有預先征求兄弟黨的意見,而且在會談中不允許進行充分的正常的討論。這是濫用蘇聯共產黨從列寧以來長期形成的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威信,極粗暴地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這種態度同列寧的作風毫無共同之處,這種做法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開了一個極端惡劣的先例。”
聲明認為,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的分歧,應當采取嚴肅的態度,進行認真的思考和同志式的討論,但是赫魯曉夫采取的卻是家長式的、武斷的、專橫的態度,他在實際上把蘇聯共產黨同各國黨的關系不看成兄弟黨的關系,而是看成父子黨的關系,“企圖使用壓力使我們黨向他的非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錯誤觀點屈服。我們在此嚴正地聲明,我們黨只信服馬克思列寧主義真理,而決不會向違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錯誤觀點屈服。”
聲明明確表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命運,取決于各國人民的要求和斗爭,取決于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指導,而絕不是取決于任何個人的指揮棒。中國黨和赫魯曉夫之間的分歧意見,從兩黨的整個關系說來,仍屬部分性質。希望能找到機會,進行平心靜氣的同志式的交談,解決雙方之間的分歧意見,使中蘇兩黨的關系更加團結和鞏固起來。
赫魯曉夫見中共中央代表團毫不屈服,就在會議結束時,肆無忌憚地對中共大加攻擊, 稱中共是“瘋子”、“要發動戰爭”、“純粹的民族主義”,對蘇共采取“托洛茨基方式”,等等。一些緊隨蘇共的黨,也跟著起哄,指責中國黨是“教條主義”、“左傾冒險主義”、“假革命”、“宗派主義”、“比南斯拉夫還壞”等。
針對赫魯曉夫的所作所為,中共代表團作了針鋒相對的斗爭。彭真在即席發言中強調:赫魯曉夫的這種只準自己為所欲為、聽不得別人意見、不準別人為自己辯護的作法,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完全違背了國際關系和黨際關系準則。他還借用亞里斯多德名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來表達中共對蘇共的原則立場。
布加勒斯特會議上赫魯曉夫沒有得到任何便宜,但他并不甘心,于是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采取一系列的嚴重破壞中蘇黨際關系和國家關系的舉動。
1960年7月16日,蘇聯政府通過其駐華使館突然照會中國政府:“包括軍事方面在內的蘇聯專家和顧問,按照他們自己的意愿,將被召回他們的祖國。”不等中國答復,蘇聯政府在7月25日又通知說,在華工作的全部蘇聯專家均將于7月28日至9月1日離境。同時,蘇聯還片面中止派遣按照兩國協議應該派遣的900多名專家。
7月31日,中方復照蘇方,希望蘇聯政府重新考慮并且改變召回專家的決定,表示愿意挽留在華工作尚未期滿的全部蘇聯專家,繼續按原定聘期在中國工作。但是,蘇方以毫無商量余地的態度,在一個月的短期內,撤走了在中國幫助工作的1390名蘇聯專家,撕毀了中蘇兩國政府簽訂的12個協定和兩國科學院簽訂的1個議定書以及300多個專家合同和合同補充書,廢除了200多個科學技術項目。
蘇聯專家分布在中國經濟、國防、文教、科研等部門的200多個企業和事業單位。他們的撤走,使中國一些重大的設計項目和科研項目中途停頓,一些正在施工的建設項目被迫停工,一些正在試驗生產的廠礦不能按期投產。
對于赫魯曉夫這種背信棄義的作法,中共中央后來在給蘇共中央的信中說:“在中國遭到嚴重的自然災害的時候,你們乘人之危,采取這樣嚴重的步驟,完全違背了共產主義的道德。”
蘇聯撤走專家,撕毀合同,固然給中國的經濟建設帶來了巨大的困難。但是壞事也能變成好事,它通過這件事進一步激化了中國人民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精神。四年后,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又過了兩年,中國的氫彈試驗也成功了。毛澤東在談及這件事時,以幽默的口吻說:應該給赫魯曉夫發一個一噸重的大勛章。
五、“一場痛快的爭論”
這年7、8月間,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開工作會議,其中一項重要的內容是研究中蘇關系。8月10日,在會議最后一天,毛澤東說,中蘇關系問題不大也不小,天不會塌下來,也不必無窮憂慮。無非是不給設備,把中國共產黨逐出教門,中蘇友好互助同盟條約一風吹,對中國實行軍事威脅,甚至同美國人一起來打我們,極而言之,無非如此。中國這個地方歷來是不好惹的,進得來就出不去。
鄧小平說,對赫魯曉夫,我們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照他的辦,跟他搞修正主義;一個辦法是頂住,堅持原則,即使只剩下我們一家,也堅持到底。我們黨堅持原則是正確的,如果不堅持就不得了。我們黨在國內外實行的一系列路線、方針、政策,沒有一件是赫魯曉夫同意的。如果聽他的,承認錯誤,那我們現在就要下臺。
雖然赫魯曉夫嚴重地損害中蘇關系,中國共產黨還是不愿看到兩黨關系繼續惡化下去,造成社會主義陣營的分裂。這年8月,越南勞動黨主席胡志明建議中蘇兩黨舉行會談,然后召開全世界的共產黨工人黨會議,通過一個宣言,共同對付美國。中共中央接受了這個建議,并決定派出以鄧小平為團長、彭真為副團長的代表團,赴莫斯科參加中蘇會談和26國黨的起草委員會會議。
代表團出發之前,中央政治局常委9月13日晚在毛澤東住處開會,討論中蘇兩黨會談的方針。會議估計,這次會談爭論一定很激烈,代表團去莫斯科是試探蘇方態度,看其究竟是想搞好團結,還是像布加勒斯特會議那樣采取高壓手段想把中共壓服。毛澤東和劉少奇都認為,這兩種可能性均存在。赫魯曉夫之所以同意在莫斯科會議之前舉行兩黨會談,為莫斯科會議做準備,是因為除了越南黨以外,還有不少兄弟黨都有這種愿望,希望不要再吵下去,還是要團結。他就是在這種壓力下同意舉行中蘇兩黨會談的。所以他不一定真的要搞團結,很可能是要壓服我們。因此,代表團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9月10日,鄧小平和彭真約見了蘇聯駐華大使契爾沃年科,將中共中央對蘇共中央在加勒斯特會議上的《通知書》的《答復書》交給了他,并通知他:中國共產黨代表團將于15日動身去莫斯科同蘇共代表團談判。
出發前,代表團全體人員集中在釣魚臺進行準備,鄧小平指出:“這次參加26國黨的起草委員會,我們要從世界大局出發,要維護國際共運的團結,要維護中蘇友誼。但原則問題不能讓步,一定要把主要問題上的實質分歧闡明,表明我們的觀點。要反對赫魯曉夫將蘇共一家的觀點強加于人的錯誤做法。”
9月15日,代表團飛往莫斯科。出于安全考慮,鄧小平和彭真分乘兩架飛機,以防萬一。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黃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