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拎著黑提包的根寶,今兒心情忒好,瞅著春三月里綠生生的山洼,明扎扎的水田,撲楞楞的雀兒,他牯牛聲般亮開嗓門吼叫:“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五音不全的根寶,忽扇著那腳趾頭已鉆出的破膠鞋,腳下生風(fēng)一般,就連他青皮頭頂上灰白的云也趕不上他的趟。
根寶在個體承包的姚家煤窯打工掏煤,上窯一晃已兩月光景,今早辰光,得到了拿命玩兒的懸活錢財1364元。這錢掙得可不容易噢。一次煤筒子冒頂,“轟隆”一聲巨響,一撥拉煤塊崩塌,就砸在根寶他們這群煤黑子腳邊,嚇得他們撲趴在煤堆上,象一灘灘爛泥爬不起來??蛇@懸活錢掛得高,姚老板還在根寶他們才干了一個月時,就推二阻四:啊,大家要理解,現(xiàn)煤窯新挖多,煤不好賣,緩一緩……今早辰光,姚老板把根寶他們叫到會議室說:接供電局通知,停電,給大家放工三天。放工,得給咱關(guān)上干了兩月的工錢!根寶他們吼叫著,把姚老板堵在了會議室不讓走。姚老板怕事情鬧大,狠了狠說:關(guān)就關(guān),到出納處去拿!
有了1364元就想回家的根寶,想香老婆小香的根寶,那熬耐兩個月的火一下就竄在那牯牛般的大眼里,直撲閃。在煤黑子工棚里,已西裝領(lǐng)帶齊整的瘦三湊過來,對著已洗罷臉的根寶說:根寶哥老倌,想回家香小香么?根寶未搭理他。瘦三接著說:城里的“小香”才香,嫩得像水蜜桃一樣,一掐就能掐中水。走,咱進城去掐……根寶聽他越說越不像話,紅紅的牯牛眼一瞪,就像要跟瘦三干仗似的。瘦三忙擺手:根寶哥老倌,就當我沒說,沒拉絆你。說著,瘦三吆三喝四地慫恿著幾個愣頭青煤黑子,吹著口哨,打著響指,浪出了工棚,去了縣城。
根寶等瘦三他們一走,拎著黑提包急乎乎地跨出了工棚,也進縣城去了。
在根寶的溝村,農(nóng)家的男人是扛事的,女人苶,順男人。可到了根寶這兒,給倒掛了。半截塔似的根寶在鮮蔥般的小香麗前,不擰不橫,不拿爺們的架,牯牛般的大眼從不瞪小香,溫順得就像一條聽使喚的牛犢子。溝村的爺們可拿派了,和老婆一起下田干活兒,待老婆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家做飯去了,自個兒將那汗臭的衣服往肩上一搭,挺自得地踅進村幺店子喝茶,而且比賽似地,喝得“滋滋……”地響,有時還醉酒。根寶從不進幺店子,他自個兒干完了坡上一畝三分責(zé)任田的犁,粑,上糞,薅耪活后,還到山埡口似牛舌卷草一般,忽啦啦地打上一大捆柴禾,扛在肩膀上,不拐彎地朝家去
最讓溝村男人看不過眼的是,根寶與小香結(jié)婚第二年三月里的一個辰光,小倆口親親熱熱逛集回家,半道上春雨下得黃泥路溜滑。小香挽著根寶的胳膊正走著,她腳下一滑,順勢抱著根寶,將她那絲綢般的小嘴印了上去不說,還對根寶嗲一聲:我要騎你馬馬。根寶“嘿”一聲,把身上的褡褂兒一捋往小香頭上一蒙,不管路人咋看,蹲下他大砣身架,等小香把肉實的雙腿架在了他的脖梗上,騎上了馬馬。在男女驚異的眼光中,根寶樂呵呵地把小香顫悠顫悠地馱回家。
溝村的爺們看根寶這(尸/求)樣,似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見著根寶,就拿根寶開涮,甚至將氣話朝著根寶噴:熊呃,根寶,真給咱爺們丟臉……根寶似聽不聽地撓幾下光溜頭皮,“嘿嘿”一笑:我熊軟唄……一轉(zhuǎn)身不搭理,走了。更有好事的爺們想激怒根寶斗嘴后好群起搖唇鼓舌而攻之,恁的根寶就是不上套。久了,好事的爺們自討沒趣,也就不追究根寶的事了。
而溝村的大小媳婦羨慕小香羨慕得要死,她們聚在墻根,邊干手下活兒邊掰話兒:我家那死鬼哪怕能像人家根寶一星半點兒我也知足了。哼,整天就曉得往酒壇子里鉆……
我那傻爺們手氣也霉,搓麻將,上打九輸……
還是根寶好,啥惡習(xí)都不沾……
我家那死鬼啥時能變得像根寶,我每天讓他香……
你有人家小香白嫩嗎?
瞎,騷娘們……
女人們互相“咯咯咯”地笑鬧一陣,笑鬧過后保準還嘆口氣:唉,還是人家小香命好,不知是那輩子修來的福噢?
其實,夫妻恩愛也要心換心。自打小香嫁給根寶,雖田里地里的重活不讓她拈半兩重,沾一根草屑兒上身,可根寶不管打地里打外回到被小香拾掇得光亮、清爽的小院中,準見飛針走線或喂著雞鴨的小香,忙丟下手中活兒,把她那軟茸茸的“你回來了”的嬌聲遞進根寶心窩里,蜜一般甜哩。隨著小香長辮一甩,細苗身段兒一扭,跑進屋內(nèi),端上一盆水,擰一把毛巾,柔聲說:來,根寶,給你擦擦汗;來,根寶,脫衣,換換,洗洗……夜里的小香總是柔聲喚道:根寶——然后“噠”地摁熄了床頭燈……
今年春節(jié)過后,已掏了好幾年煤的溝村瘦三說:姚家煤窯要招工。根寶動了念頭,把想當煤黑子的事跟小香商量:光弓著背扒拉地里這點莊稼,咱一輩子也甭想像瘦三家那樣,蓋上個二層樓的紅磚大瓦房。瘦三如果不去掏煤,哪能掏出個樓房來?小香想想是理兒,便啟開小嘴,露出瓷白的牙齒:根寶,聽說掏煤會發(fā)生冒頂、瓦斯爆炸啥的,要鬧命的。根寶大大咧咧笑著,撓著光溜溜的頭皮:哈哈,閻王嫌咱窮哩,不會要咱的。根寶樂觀的情緒感染著小香,她伸出白晰圓潤的手臂摟緊根寶,又似有點苦澀,杏眼兒汪著淚水:那你去吧。進窯挖煤心眼活泛些噢。家里你甭?lián)模?zé)任田咱會扒拉的……
今兒,根寶懷揣著一千多塊錢進縣城干什么去?你可能覺得根寶一個憨爺們能干啥名堂,那你可走眼了。就去年春上辰光,根寶小倆門趕集買什么東西,逢電影院門口有人扎堆,他倆覺得稀奇,擠進去一瞅,只見一撥拉人的大眼小眼直朝墻上瞅,順著人們的視線一看,只見電影海報上高挽烏亮發(fā)髻,白凈臉盤兒,細眉盈眼,櫻桃小口紅唇盈亮的影星鞏俐扯得人目不轉(zhuǎn)睛,嘴張開了就不打算合上去。有人感慨道:我說這鞏俐怎么就這么美哩,原來是這妝打得好,才出好排面兒。小香對著根寶耳朵悄聲遞上一句:根寶,這美容化妝啥的勞什子怎么就能把人整得那么俊哩,嘖嘖。自打那,根寶揣著小香的那話,尋思著哪天自己有了票子,一定給咱嬌小香也買上幾樣啥露、啥霜、啥膏的抹抹,說不定跟鞏俐差不離哩。然后,讓小香在溝村走一遭,羨煞那群婆娘,也顯擺咱根寶會掙錢。
得了工錢的根寶揣著這想法兒,到縣城里的美琪兒美容化妝品店。一細腿兒售貨小姐站在柜里正在磨指甲,斜眼瞟了一下土頭土腦的根寶,不屑地把頭扭向一邊。根寶立在柜前叫聲“小姐”,說著掏出幾張大票,底氣十足地說:咱買女人用的美容化妝品。細腿兒一看大票,小眼發(fā)亮,趕忙擠出一臉燦爛的笑,也不嫌根寶渾身散發(fā)出的汗餿味,湊上去,挺熱情地給根寶推薦并幫著挑選,然后喜笑眼開地從根寶手中拿走了164元的錢票兒。根寶樂顛顛地將露、霜、膏啥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兒塞進了黑提包,急匆匆就往溝村趕。
山道上渾身是勁的根寶扇著大腳板趕路,“嘣”的一聲,腳上的破膠鞋帶兒給掙斷了。根寶蹲下身正系鞋帶時,忽然瞅見腳下一元的鋼镚兒半埋在土里。意外之財,一元可買一斤鹽呢。心情忒好的根寶要走到山埡口時,路邊一瞎眼算命老頭伸出的竹竿擋住了根寶的路。根寶正要跨過去,算命老頭撥弄著竹竿兒不讓走,說:年青人,莫忙走,待俺給你算上一卦再走吧。根寶娶小香前,曾找人算過,說根寶有福定會娶到鮮靈老婆的。后來真的應(yīng)驗了。所以根寶對這些算命先生還是有點好感,反正就要到家了,就要見著小香了,保不準又要算出個啥吉利事來呢。算唄。算命老頭收回竹竿,掐算了一陣,說:聽你腳步聲,如狼崽般輕快,聽你說話,賽似洪鐘……貴人噢,你發(fā)了大財哩!根寶嚇得下意識地伸手捂住懷中的錢,想算命老頭該不是算著自己揣著大票兒了。瞎說,咱哪去發(fā)財啊。根寶說。算命老頭干笑兩聲,瘦筋筋的手爪一伸,抓住根寶,將嘴湊近根寶耳邊悄聲說:你們山埡口有古代將相之墳……這事根寶早先就聽人說過,但報寶想,有寶人家還等到現(xiàn)在么?他不信。拔腿要走時,算命老頭拽扯著根寶不放手:給錢!銀寶掏出了路上拾來的那塊鋼镚塞到了算命老頭手中,乘勢溜掉了。背后算命老頭朝根寶甩出一句:呸真摳門,發(fā)鬼財!氣哼哼地用竹竿探著路下了山道。
舍不得在路邊小店扒一口飯,喝一盅茶,腸打結(jié)兒的根寶將晌午時進了自家小院。怪了!小院里咋不見小香鮮蔥似的影兒呢?斑駁的日光從葡萄架上篩落在地上,慘白的有氣無力;從茅草房刮下的草棵兒和飄來的干葉兒散亂地躺在地上,風(fēng)時不時地把它們卷起戲耍著;圈中的雞鴨餓得撲騰著翅膀亂叫,唯有忠實的大黑貓,蹲在鎖著的大門邊,委屈地“喵”了一聲,就望著根寶發(fā)愣。根寶一望這情景,心像蒙了一層灰,有點難受。急忙開鎖進屋,冷鍋,冷灶,就連那房中小桌上平日里擦得錚亮的圓鏡都蒙上了一層灰……根寶撓著頭皮想:小香到哪去了哩?根寶把黑提包放在房中小桌上,又把余下的1200元血汗錢放進箱柜鎖好,然后急慌慌地朝溝村坡上自家的責(zé)任田奔去,他覺得小香應(yīng)該在坡上扒拉莊稼。
根寶到責(zé)任田一瞅,只見油菜花兒被風(fēng)推搡著東搖西擺,干得發(fā)白的土坷垃中麥苗兒蔫不拉嘰稀稀拉拉。這小香到底上哪去了?根寶走過去問正在澆地的五嬸:五嬸,瞅見小香不?對根寶的詢問,照理長著笑菩薩臉,平時里嘻嘻哈哈的五嬸定會大聲地應(yīng)著??山袢枕テ?,正在用糞瓢往桶里舀水的五嬸,抬起臉一個“不知道”后,又埋頭干她的活兒,再也不搭理根寶。
根寶覺察到五嬸似乎啥話憋在肚里不好說。心中嘀咕:是不是小香又犯撞人家五嬸了?
根寶記得,剛結(jié)婚的那年春頭上,家里喂了一群鴨子,有晚鴨子回圈時,小香站在圈欄邊,數(shù)了幾遍,咋說也少五只鴨。小香正納悶時五嬸拎著五只“嘎嘎……”歡叫的鴨子到了小香家鴨圈欄邊,咯咯地笑著說:瞧瞧,小香,你這五只鴨子,咋就這么沒眼水,跑進我圈欄,咱給拎逮來了!小香連連說謝謝五嬸。
可這檔芝麻點事,被溝村的是非婆娘嚼舌根子,說,五嬸給她說的小香背后罵五嬸偷了她家五只鴨,被自己逮個正著……小香也不去對個明白,怪五嬸瞎掰,負氣去娘家住了幾天才回家。五嬸聽到這番小話兒后,立馬到根寶家,上門,哈哈一陣:小香,別聽爛嘴子嚼舌根的,俺清楚,你小香不會是那種人。話明氣散,小香無端的氣惱在五嬸大度中消失了……根寶猜想,這小香沒影兒,該不是又為雞呀鴨的跟五嬸鬧氣兒,又沖回娘家去住了?人家五嬸再大度,也是有心有肺的,不定也會賭回氣的。根寶尋思明兒一早到丈母娘家去瞅瞅問問不就一切透亮了。
根寶回到家弄飯吃了,給雞鴨丟了食子后,帶上鋤,挑上糞桶去給麥苗兒、油菜苗兒松土澆糞水,忙到坡上的太陽都瞅得累乏了,梭下坡,根寶這才抹了幾把汗水,蹲在田邊兒,瞅苗棵兒吸沾上糞水。瞅著挺起了葉片兒的麥苗根寶嘿嘿笑出聲來:熊,嚇咱,你這苗兒終于挺起身來啦!
吃了晚飯的根寶,把黑提包里的美容化妝品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擺在小桌上,又把圓鏡擦亮……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陷入遐想:根寶,小香親熱地叫一聲,杏眼兒笑成了一彎新月。端坐在身旁的小香,將桌上的露呀霜呀的全朝粉臉蛋兒上抹呀涂呀的。好看不,根寶?小香對著根寶嬌聲問道。涂抹了霜膏后,鮮蔥似的小香更鮮靈哩,臉蛋上一線細眉挑上了天,挺秀的鼻梁下紅唇酒樣醉紅,黑亮長辮兒搭在屁股蛋兒上,香噴噴的女人體息從那靈動窈窕的身段上散發(fā)出來……根寶抱起小香放在床上香起小香來……
“突,突,突——”房外,一陣摩托聲響破了根寶那久旱禾苗喜得甘霖般的香夢。根寶一骨碌翻下床,走出房門,拉亮房檐下的燈一瞅,小香仿佛從天上掉下似的站在小院中,摩托車上頭發(fā)溜光,西裝領(lǐng)帶的刀片臉兒年青人愕中露出了尷尬相。一年不到,小香變樣啦!小香頭上喜兒粗黑辮咋就弄成了山雞窩似的卷發(fā),粉臉蛋兒涂得白森森一股疹人的死氣,紅花布衫咋就穿成領(lǐng)低得能瞅見凸起兩砣的T恤衫,有線有棱的布褲咋換了勒得屁股腚兒見溝的彈力褲……根寶對小香這身打扮如墜云霧。正發(fā)懵時,小香伸出戴著幾個黃圈兒的白晃晃的手指,戳了一下愣在那兒的根寶:根寶,你咋就回來啦?話帶意外也含怯意。根寶瞪了一眼刀片臉,氣呼呼地說:窯上放假唄!小香“噢”了一聲,趕緊挽過根寶,指著刀片臉:根寶,他是我初中同學(xué)三狗子。三狗子瀟灑地一蹁瘦腿兒,蹦下摩托車,一邊伸出瘦筋筋的手,要和根寶握手,一邊說:根寶,你運氣不錯哦,能娶上小香這嬌嫩的寶貝,艷福不淺哩。氣得牙根發(fā)癢的根寶冷冷地回了一句:是嗎?當著小香面兒,不好發(fā)作的根寶忽地將暗中狠勁往死里捏的手抽回來,瞪起牯牛眼恨恨地盯著三狗子。只三秒鐘的時間三狗子被盯得發(fā)怵,于是故作瀟灑地一蹁腿兒跨上摩托車:小香同學(xué),明兒再馱你進城去逛!小香已感覺到根寶的火氣在躥,于是對著正發(fā)動摩托車的三狗子:甭來……甭來噢……
氣歸氣,關(guān)起門來還是一家子。根寶回到屋里對小香說,我給你熱飯去。小香說:不用了,三狗子帶俺在城里吃過了。
小香回來了,根寶的氣自然就消了。擁著小香把窯上的事兒講給小香聽,尤其那次冒頂?shù)氖隆P∠阃﹃P(guān)切地摸著根寶的臉:閻王爺總算有眼噢,沒有勾你去。他敢?!根寶亮出了結(jié)實得疙里疙瘩的胳膊:他敢勾俺,俺就把閻王殿給他砸個稀巴爛!越說越興奮的根寶把當時嚇得發(fā)呆的情景忘得一干二凈了。接著小香把三狗子搗騰文物發(fā)了,這幾天把她馱到城里去逛,上美容美發(fā)店,給她買衣服,買戒指的事全講給根寶聽。根寶心里不舒服,但尋思著沒事就好。根寶指著燈下小桌上那花了164元買的美容化妝品:小香,瞧,俺給你買的,看看喜歡不?小香連連說喜歡,喜歡??赡闶遣皇前杨^發(fā)……根寶試著跟小香說。行,咱把卷發(fā)還捋成辮子……房中鬧騰的歡愛聲驚得大黑貓竄上了房頂。
第二天,細雨從清早下到傍晚,好像不打算歇著。根寶小倆口正在煮飯。一陣“突、突、突”的摩托聲響進了根寶的小院。渾身淋濕的三狗子熄了火進了根寶屋里,瞅瞅根寶小倆口,一抹臉上的雨水,拍著排骨胸:咱們發(fā)財?shù)臋C會來啦!根寶小倆口齊望著三狗子:發(fā)財!對,三狗子湊過去,似欒副官給座山雕獻上聯(lián)絡(luò)圖一般,神秘兮兮地從懷中掏出一張圖,話兒在喉結(jié)中打轉(zhuǎn),小似蚊子聲。這圖是藏寶圖,是咱文管所鐵哥們畫的。小香有些狐疑:那他咋不自個兒去刨呢?三狗子擠出笑:嘿,他是國家干部呢,敢么?說著,將那圖在桌上鋪展開后,指著花花綠綠的地圖,說到這里故意拖長了聲調(diào):你們溝村山埡口老槐樹下埋著的那可是無價之寶呵!相傳是解放前大地主逃到臺灣去前埋下去的。根寶心動了一下:不對吧,興許是古代哪個將相埋的吧。不管咋說,啥時埋下咱不管,反正有寶就行唄。三狗子,真的么?三狗子收起圖:嘿,小香,你連老同學(xué)都信不過嗎?說著,雞豆眼一轉(zhuǎn),從西服兜里掏出一千元大票,啪地放在桌上:咱先押一千元,若沒寶,這一千元歸你。小香,你收著。小香也真?zhèn)€杠上了,將桌上的那錢捏在手中。
三人吃了晚飯,雨沒停的意思,在晃亮的燈光下,小香細眉兒飛揚,喜孜孜地對根寶說:你跟三狗子去刨刨那啥寶貝吧。根寶對小香有咋說就咋聽的習(xí)慣,心里尋思:咋能讓三狗子吃獨食?發(fā)財大家發(fā)呵。于是三狗子,根寶倆各戴一斗笠,扛著大鋤頭出了門。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二人頂風(fēng)冒雨到了溝村三埡口,朝大槐樹下?lián)]鋤發(fā)狠。不知挖了多久,三狗子突然驚叫起來:根寶,咱鋤下有硬東西!說著丟開大鋤,撅著腚兩只手爪子伸進一灘稀泥里,掏了一會兒,捧出一個泥糊糊的硬東西,拭去泥對根寶說:真?zhèn)€是寶貝哩。接著又掏一陣才直起腰對根寶說:沒啦。
倆人跌跌滑滑地回到燈光晃悠悠的根寶家。小香急問:刨著寶貝了么?三狗子對小香“噓”了一聲,把手中的寶貝放在水桶里清洗干凈后,蝦著腰,小心翼翼地把那寶貝放在桌上,像捧著祖宗靈牌般的虔誠。根寶的牯牛眼刷地光亮起來:噴嘖嘖,是一大塊黃澄澄閃光的元寶嘞!根寶咧著合不攏的大嘴,將元寶捧在手中,小香杏眼瞪得溜溜圓,潤白的綿手一把從根寶手中搶過元寶掂了掂:真沉啊。三狗子,你說這寶貝值多少價兒?三狗子覷著小倆口的高興勁,立馬雞豆眼一瞪:喏,到文物市場少說也得這么多。他伸出右手像變魔術(shù)般往空中撈一把,將拳頭一捏,又慢慢地放在小香面前,將拇指和幺指一翹。小香說:六千?三狗子雞豆眼擠成一條縫,嘿嘿笑著,像吊胃口似閉口不說,只是慢條斯理地掏出一盒煙。彈出一支摸出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后,仰頭向屋頂翻著眼,吐出一個又一個的煙圈兒。小香急得嗓子眼都要冒煙了:快說呀,到底值多少價兒?三狗子這才咧開滿口煙熏的黑牙,慢條斯理地說:最少也得六萬吧。賣出去,咱三人平分,每人得兩萬整數(shù)。說到這,三狗子“唉——”地長嘆了一聲,摸著瘦下巴不再言語。小香著急了:又咋的啦?咱鐵哥們給的藏寶圖,現(xiàn)在,寶找著了,人家要一萬信息費哩。小香一聽這話,細眉兒蹙在一起:那……那去刨寶之前你咋不吐這話?唉——三狗子又嘆了一口氣,用手捶了一下小腦袋:怪咱只惦著寶忘了說唄。小香把手中的元寶捏得更緊了,生怕到手的寶貝飛了,她柔聲問道:信息費能少點么?三狗子一臉無奈地說:鐵哥們那邊咱再厚著臉去講講價,但恐怕再少,也少不下五千呢。寶貝刨出來,今晚就得把信息費給送過去。不然,咱三狗子就成了不講信用的渾了。
根寶瞅著小香等小香拿主意。小香征求三狗子的意見:這信息費咱先墊著,這寶貝留在咱這兒,等明兒咱們一塊到文物市場賣去,行不?聽小香說出這番話,三狗子的刀片臉放晴了:行!咱押在你那兒的一千元也算作信息費,你們出四千元,這信息費就湊整了……
小香從柜中將原先積攢的錢和根寶掏煤得的錢湊整四千元,還有三狗子交的一千元押金,一共五千元的大票兒全交給了三狗子。
根寶瞪著牯牛眼:三狗子,明兒早些過來,咱們好去賣寶哩。三狗子的雞豆眼笑成一條縫,“咚咚”地拍了拍排骨胸:沒問題!
三狗子竄進屋外雨中,騎上摩托車在山道上飛奔,“突、突、突……”的聲響在雨夜里攪得溝村人不安睡。有人憤憤地罵:那個鬼崽子又在作死了……
根寶這時才騰出一點心來尋思:看來瞎老頭還真給咱根寶算準了財氣。他高興地將這事兒說給小香聽。小倆口興奮得無法入睡,計劃著賣了寶貝的錢,先蓋幢比瘦三那樓房還氣派的洋樓,還得買臺大彩電……
第二天,根寶小倆口一早就開門等三狗子,等了一上午沒見人影兒。小倆口耐不住了,但尋思著:元寶在咱手上,再不來咱自個兒進縣城上文物市場賣去!小倆口收收拾拾懷揣元寶跨出了家門,正好碰著鄰居五嬸,五嬸笑臉一張:小香,你回來啦?小香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趕緊扯扯根寶的衣袖兒:快走呀!五嬸望著小倆口的背影:瞧這一對兒,嘻嘻。
根寶小倆口到了文物市場,小心翼翼地拿出元寶給老店主看。那老店主接過元寶,拿出放大鏡照著瞅了幾下,又拿出小刀一劃,捋著山羊胡子說:假的!是塊外面刷了層黃銅粉的石頭。老頭的話如晴天霹靂,把根寶小兩口震驚了。根寶的牯牛眼兒死盯在那塊石頭上,突然吼出一聲:小香,這寶貝怎么會是假的呢?吼聲震得那老店主的山羊胡子直抖。小香癱倒在地上捂著臉嚶嚶嗚嗚地哭著,化過妝的粉臉成了一朵五顏六色的花了??拗拗?,小香忽然記起啥似地退下手指上三狗子送她的,說是值上千價兒的幾個戒指,遞給老店主。老店主一瞅,說都是銅圈兒。小香哭聲又大了起來:天呀,天殺的三狗子,你騙咱哩……
三月的陰雨過后,天放晴了。在草長鶯飛山花吐蕊的日子,為了幸福生活,根寶在小香盈盈的淚光中又出外打工去了。根寶……掏煤時心眼要活泛些噢……我會守住家的……一番依依話別后,根寶戀戀不舍地走出家門,又上煤窯去了。
送走根寶后小香回到院中正發(fā)芽苞的葡萄架下,坐在凳兒上埋頭納著鞋底,任憑旁邊蹲著的大黑貓撲騰著線頭,想著她綿綿不絕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