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詩選

江河源

流燙的氣泡

帶著爆的聲響

一突一突

自心泉涌出

一滴一滴

懸得長長的冰漿

晶瑩地

從眼崖跌落

別讓冰塔林

玲瓏的冷雋

凝固了

那個遙遠的夢

也許前面除了崖

再沒有路

那就勇敢地跳下去

飛落壯闊的瀑

長城日出

憤激地彈響

錯落排列的

城堞

全身心仰俯成力

叩擊黑白的

潮起潮落的

琴鍵

飛濺

一點點

一線線

一片片

長城之聲

被加速的音符

在天地間旋轉

激昂的節奏

一秒一秒

磅礴于宇宙

孺子牛

定是聽到了孺子的啼聲

猛然驚醒

自蜷態

干枯的草

就著冷的月

窸窸窣窣地

一大口一大口地

分外津津有味

再也沒有睡意了

慢慢反芻

細細咀嚼

生活

鴕鳥

世界上最大的鳥

但不能飛了

遙遠里

把頭埋在沙丘之中

兩耳不聞窗外事

卻不讀書

只做孔雀開屏的夢

早已是貧瘠的沙荒了

又掛上一把

結滿時間銹斑的

鐵鎖

市場，一所啟蒙的大學

這是一所啟蒙的大學

討價還價

是名人名言

隨意裁剪一角

一篇最當代性的

非小說

字里行間

充滿機會

流動的喧嘩競飛

大大小小的落差

這是二十世紀末

古老的城堡

最耐人尋味的

風景

可感那陣陣的躁動與陣痛

也許有一個人正徘徊于產房之外

焦灼地期待著

一個新生命的

臨盆

你駛出的風帆

你駛出的風帆

能走多遠?

面對大海你從不說

平靜之后才開船

冒險自成境界

自有高格

也許會被驚濤

拋棄在荒島

去續寫東方的

《魯濱遜飄流記》

也許駛過寂寞

會驚奇地發現

一群沙礁或者

一片未被開墾的處女地

所有的人都會抬起頭來

讀你走過的路

一道絢麗的

——長虹

詩人企業家

從韻律的蛛網里走出

你把詩人的名字

簽署在發貨票上

發往香港

弄墨成狂草 依然

如惠特曼的情浪

兼有波特萊爾的

憂郁

駛出的舢板 也許

難于接受超現實主義的駕馭

能否抵達要去的島嶼?

不過 弄潮于驚濤駭浪

這本身就是一種成功

一種詩趣

地震碑林

片片石帆

閱盡風浪

搖晃著駛進了

這靜靜的港灣

目光串起來一部

殘缺不全的《石頭記》

仿佛走進了太虛幻境

來讀人世的正冊副冊

在石與石之間遷回的是腳步

在惡夢與惡夢之間出汗的

——是思緒

想說點什么

對誰說呢

一艙一艙的靈魂

交叉著白骨

還在角斗

想揮手離去

腳趾卻如埋入地下的石

已抓牢大地

自己競也成了一次大地震之后的

——碑

創世紀的孤獨

鋼筋水泥的墻

防盜門貓眼

人與人隔離

仿佛依稀回到

創世紀的孤獨

當風景從錢眼里望出去

比從窗眼望出去還要美麗

人們爭著調整自己的視角

爭著鉆一口深邃的老井

鳥兒藏到哪兒去了?

夜鶯的啼唱成了

錄放機里

最古典的音樂

彩色衛生紙

如雨后唇紅

精神餐桌上滿是

注射荷爾蒙的肉

烹飪的全席

兒童隔著熒光屏

對兒童真誠的笑

在不潔的空氣里

在寂寞中

漸漸長大

發自地球的報告

那外星人

一定把蔚藍色的水球

描繪成了天堂

天堂里有匍地的鋼蟲

天堂里有飛天的鐵鳥

人體如花開放在

電影和電視編織的

夢中

報告中還說

他們有一種游戲叫戰爭

他們有一種時髦叫饑荒

大自然的緊急通知

浪把光禿禿的山

譯成排排象形字

印在水中

三五半死的魚漂來

落上逗點分點句點

驚嘆是驚破長空的

一拄黑褐色的煙

月亮從云中出來

莊嚴地蓋上

圓圓的金印

坐茶鋪

鬧鬧嚷嚷鋪開

一張立體的報紙

有新新新聞

有行行行情

有隱秘的桃色事件

有唾沫飛濺的評論

品一口蓋碗茶

來一段笑料

吐一個怡然

自得的煙圈

大概是進錯廟門

竟會坐茶鋪談詩

論到雅的深處

齊啞出了笑聲

有塑料之花不可采

有盆中之山不堪望

并非著意玩什么心遠地偏

是落入嘈雜的漩渦

在漩渦之中體驗

一種暈暈的寧靜

0:0

從早晨走到黃昏

太累了我請求

時間暫停

鐘眨著綠色的鬼眼

不屑一顧地笑一笑

咔嚓咔嚓

只管走自己的路

輸了那么多白天

難道還能輸去這一個夜

從此臺燈下

夜從今夜白

如同堂吉·訶德

我大戰時間風車

直到當當的鐘聲

又劃上一個圓圈

推窗遠望夜氣沉沉

太陽月亮(在天穹)

公布出悠悠之比分

——0:0

笑自己的笑

曾經夢想

笑得最早

在百丈冰的懸崖

開放如一枝

毛澤東的梅

曾經夢想

笑在最后

在千尋浪的海洋

矗立如一峰

艾青的礁石

曾經滄海

曾經冰山

今日得寬余

面對清如許的方塘

攬鏡自照

這笑盡世事然后

幽自己一默

笑自己的笑

如干卷于山崖的

還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