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邛海記

往年秋天，呼朋喚友去登山。看藍天如緞，流云聚散無常；聽溪水淺吟低唱，妙音綿長；環視群山，層巒溢彩流丹，盡顯妖嬈；窺林鳥追逐嬉戲，忘憂樂懷。此時立身山中，猛吸幾口清氣，滌盡胸中俗世的濁流，頓覺神清氣爽。再發一聲長嘯，一股清流直拍腦門，身便似入了菩提國那般輕渺。

登山人享盡秋山物華的野趣。

今年，一反往常，舍山而臨水，要賞那邛海秋韻。

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我來到海邊。

海水波瀾不興，平滑如鏡。游船不曾解纜，船家三三兩兩尚在聊著東長西短。岸上游人甚少，透出一派恬靜而愜意的底蘊。

我隨意擇地而坐。身前一排楊柳，著一身綠衫，垂垂柳枝狀若仙子的云袖，端莊時軟軟地定在水面；動情時便在柔嫩的水臉上，輕輕地摩娑。癔迷間，恍若宓妃離洛川而臨邛海。

近岸那片蘆葦，每株都襲一領灰袍，頭戴一頂紫冠，觀其形態，極象一群氣宇軒昂的謙謙君子，可身子里全無半點骨氣，迎風便點頭哈腰，讓人想起那諛媚權貴的佞人。

幾只鷗鳥在海空自由地翱翔，翅膀馭空劃出幾道優美的曲線，從容的姿態，使人怎么都想象不出它拍擊海浪時的氣概。

無數的蜻蜓也在水面的咫尺上空，往來穿梭，仿佛在紡織一幅無形無色的圖案，不知為誰辛苦為誰忙。正注視間，忽見那水面上，一條魚倏地一躍，旋即落下，隨著“啪”的聲響，唱片般的波紋便漸漸漾開、散去。在這一動一靜的瞬間，魚兒用簡單的沖刺，演繹了一次生命的律動。其實，自在之為才是生命的本質，一切耀眼奪目的光環，只是附著在生命上的槁灰。

我沉醉于大自然和諧的景色里，為這秋水和秋水滋潤的一切生命而歡欣。突然，一只水鳥從柳林中飛出，一頭扎進水里，立即又迅速地飛離水面，那尖利的喙上夾著一條晶亮的白參魚。我的心顫栗了一下，萬萬沒想到這般平靜的氛圍中，依然潛藏著“弱肉強食”的兇險。看來，這弱者生存之艱難，豈止是在人間。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態，反正是不想再見持強凌弱的場面，我起身漫步于海岸。

行到一海灣處，見幾個垂釣者正在拋線垂竿，幾顆悠閑的心，隨同釣鉤怡然地墜入水里。我認識其中的一位老人，我問他釣得如何?他風趣地說：上午釣得一湖金光閃閃，傍晚想釣回沉水的落日，夕陽釣不起，回家只好提著滿桶的黃昏。釣翁之意不在魚，在乎水，在乎樂也。看淡一切身外之物事，這才是人世間的真君子。倘若那些投小餌誘大魚的奸詐小人，立于這老人面前，人生境界自見高低。正沉思著，乍見老人把魚竿往上一揚，竿尖如弓似地彈起一條活蹦亂跳的喜悅。運氣偏要照顧無意之人，我為老人高興，他卻臉無笑容，順手把魚放回水里。

臨近中午，近岸的景物已泛味。于是，租船離岸，人海去尋那別樣的情致。

船離泊灣，緩緩向海中劃去。立于船頭，仰望天穹，白云無心，漫天游弋，些許藏進深山。云根未駐又離岫飄走；俯視船側，秋水如藍；放眼遠處，水平岸闊，“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般之茫然”，此時心境，似海一般深邃，水一般晶瑩，一縷游思恰與蘇東坡的精靈對接……

不知何時，海水上飄動著霧嵐，如白紗般晃眼。海南那邊海上的幾只漁船，在嵐氣中漸漸地變成了幾個不動的黑點，一眨眼，黑點就隱沒在霧障里了。再瞧岸上的房舍村落，綠樹翠竹，全化作一團團模糊的蘭光。有一道灰黑的炊煙從蘭光里冒出來，剛拉直身架，立即就彎下腰去匍匐著前行，行不及丈，就散了架，沒了影兒。

強烈的日光，使嵐氣上升得愈來愈快，愈來愈密，先前還能目睹芳容的瀘山，這時幻成一位披著婚紗的“新娘”，乍一露出使人心旌神搖的肌膚，急忙又讓薄紗遮去，若隱若現。朦朧中景色真美，讓人窮盡想象。

再轉身望那遠際的螺髻山，山頂始則“煙綃遠布”，“霧轂平拖”，繼之則云濤洶涌，狀同海波起伏。頃刻間，峰頂便讓云海罩住，宛如一個斷頭的武士，挺立著它不倒的身軀。

正隨意觀望問，船已向著岸邊劃去。再度巡視這盈盈海水，又使我遐思飛楊，記起梁上泉《歌飛大涼山》詩集。在詩中，他極度夸張，喻邛海是個偌大的泡菜壇，天是壇蓋，山是壇壁，壇中泡著魚蝦，待人撈取。我看這壇中，豈止是魚蝦，定有不少金烏玉兔。要不然，為何白日里水面會搖金，夜晚來水上會跳銀?這湖水周圍的百姓，從壇中撈起了無數金銀財寶，蓋起了圍岸的紅樓新舍，綠樹翠竹里，隱現一派盎然生機。

小船靠了岸，我在岸柳下小憩。此時，我梳理著自己的思緒，暗問自己：這邛海的秋韻是什么?它又藏在哪里?思忖中，我忽然想到劉禹錫的詩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曠世豁達的胸襟里，何曾有半點悲秋的意識。聯想起眼前大自然中的萬物，無論是山也罷，水也好；無論是鳥飛魚躍，還是云飄柳垂，它們都不以春喜，不以秋悲，淡然面對歲序時令的變化，每天每時都從容地瀟灑地展示著自己存在的魅力。

這難道不正是邛海秋天的神韻!

作為萬物之王的人，可從這秋韻里得到一些啟迪，從而，超然看待人生的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