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歷三月二十三日,為谷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載:“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脈動,今又雨其谷于水也。”即“雨生自谷”,故此得名。春季的花正逐漸凋零,有些枝頭還留有一抹殘紅,依然鬧嚷嚷的模樣。這時節結實的都已結實,春日花性急,亦開得早,架子端得緊,一派望春先發的旖旎,然幾日明媚,轉眼在枝頭暴出了核。這樣率然的場景,不拘束,不做作,令我心底無端生出感慨。谷雨已至,它是這季節中一次華麗的轉身,裙裾曳地,香氣沖天,土地肥沃。夜未央,風雨忽來,遺墜的香澤和著雨的氣息飄進窗口,又輕翻了過去,溢向樓底。我坐在這季節的懷抱,愿意聚散依依,愿意所有的事物都沒終點與起點,愿意風隨雨動,雨隨心至。我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只愿在季節的深處徘徊、低吟。我更愿意那些事物回到各自的終極,比如雨回到谷里,它黃金一樣的容顏熠熠生輝(這個季節的皇冠正懸于夜空,須仰視與懷揣,我的身影在一寸一寸地縮著,縮成這谷雨中的一粒米);一朵花回到枝條的裂縫中,它的味道被風吹得遠遠的(我是否能從一朵花中看到它骨骼一樣的光芒,讓我的淚水也如一朵花靜綻);風回到寺院的那頭,它不知道是該向左還是向右(暗夜的風走過村子的上空,把腦袋伸到院中看了看,墻角的那朵月季是否已損);黑暗回到光明的頂部,它收攏翅膀,如倦怠的鳥立著(早晨或者黃昏,光線明凈,在我掌控的眼中,不經意就滑了過去)……夜里,就著那盞燈火,父親在院中修理著犁耙,谷雨水響,犁耙下田。父親要就著晴好的天氣,把水田翻耕過來。對于土地,父親珍惜,總說,要把一塊土地種熟,不是一兩年的事情,得數年,千萬不能撂荒。鄉下,人都往城里涌,那些荒蕪的土地太多,父親每每又顧不上,只好搖頭嘆氣。難道土地真的成了最賤的東西么?不只是父親在詢問,我也問著。萬物周轉的秩序正在被打破,但天道的節氣不會變,會如期而至,不以人的意志發生移位,或者讓塵世跌落到時間的背面。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天氣暖得實在,雨卻明顯地多了起來,也大了起來,從屋頂上湍急地走過,在屋檐形成瀑布樣的水簾。天色昏暗,除了雨聲,就什么聲音也聽不到。斜眼望去,雨水聚著迅速疾馳的力量,從對面的山上往下推,如一首自天庭而降的玄妙樂曲,地面濺起的水點就是跳躍的音符。我隔壁的鄰居開了家小店,由他早已輟學的有殘疾的女兒守著,她叫小美。我經常去她那里買煙,她不時送我一些剪紙,眼睛里流露出另一種向往。她的剪紙生動精致,大多與春日有關,如燕子、花朵、桃樹、李樹、春貼……惟妙惟肖,惹我愛不釋手,心事盡顯而出。我是讀得懂的,總說,謝了,回去慢慢貼吧。說得底氣不足,出得門,竟是一身的汗。晦暗的天色漫上,被隔離的柜臺背后,坐在窗底下的小美——恍若沉在牌局中沒能回過神,癡迷地看著外面的雨。有村人正冒雨歸來,從樓底走過,站在陽臺上,能聽見他趟過雨水驚心動魄的聲音。我把手掌伸出,置放在谷雨中,在這黃昏潮濕的氛圍里,雨敲擊著手掌,如一首鋼琴曲中出現的輕微顫音:這些白色精靈的舞蹈,源于我童年盛于瓦罐或木碗中的歌唱之節拍。
重溫舊夢,讓我對谷雨有了淵然融匯的解悟。
記得清明節后,我與母親于茶園中采摘茶葉。早晨的露水已干,氣溫如蛇蛻般節節前拱。茶園中茶樹碧綠一片,晃得眼前幽綠叢叢,若我能抹幾頁工筆,定讓風光落在薄宣上,把自己也定在薄宣的某處,讓舊夢之人聚神尋找,他要找的又不一定是我,而是靜聽谷雨中汩汩的流水聲。谷雨路遙遙,春色媸已盡,我慢慢地收拾著,把它們攬在懷中。是否就此春色年年不同,是否我還是那個鏡里的人,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亦未改?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園沐在谷雨中。在每年的谷雨節,母親都要與我去茶園摘茶,做“谷雨尖”。茶葉摘回,放在鍋里炒焙,鍋只要燒熱就行,萬不可燒過了,母親用手慢慢揉搓,就形成了谷粒大小的尖葉,曰“谷雨尖”。置熱水浸泡,茶葉舒展,纖毫畢現,柔如銀針,春色藏嬌,根根直立杯中,若是玻璃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對于茶道,我不懂,亦不善飲,惹得母親每每說我“牛飲”,茶不是這樣喝的,要細細地嘗,你就沒嘗到別的味道?我答,味道是不同,可還是一個味。母親擅于此道,但也不至于講究到有泡茶的工夫,只是說熱茶慢喝,不能冷卻,可治咳嗽、傷風、感冒。每年,趁著谷雨剛到,即便是下著小雨,母親也要去園中摘茶,說是再過了幾天,就不是春茶了,該稱為夏茶。逢年過節的,母親就拿出這些茶葉,招待客人,禮儀隆重。谷雨這個詞,就從母親嘴中吐出,像是節氣的痕跡還刻在時間的深處。母親一遍遍地念著,這是谷雨尖,是谷雨茶。既有炫耀的意思,也有落寞的慨嘆。風和日麗,春光赤足踏遍,母親手指如蝶,翻飛于茶樹上,數聲杜鵑從茶園的上空響起。連空氣中也彌散著茶的清香,軟軟地流著。這些茶樹歷冬經夏,沐霜浴雪,把四季從不恒定的陽光,把土地的肥沃一點點地汲取,到了谷雨從容而儼然,因為它的每一莖脈里,都藏有一個季節。這樣美好的事物讓我為之流淚,為之“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每年,母親總是雷打不動在那幾日去采茶,時日既不會早,也不會遲,一定要在那幾日把茶葉采回。問母親,看不出要如此費心,像是茶就成了另一種味道。母親朗然而答,茶葉每年只有這幾日才最好,早了幾日,就不是谷雨茶,遲了幾日,茶葉已長過了頭,味道不盡如人意。我不再言語,對于這些鄉俗民風,對于這些與自然息息相關的物事,我是否能夠讀懂,而是否在我讀懂了后,它才會默認于我,與我息息相通呢?這些物事透出隔世的美,清晰而迷蒙,就像年年美好的曾經,而生命的河流總是匆忙就旋入歲月的深處。
谷雨已起身,節氣不饒人,立夏很快就要來了。春天最后的一個節氣居然是谷雨,是誰用了這樣的詞語,標明天道的更迭。我坐在陽臺上,在這個午后,這個寂靜的時分,手中握著茶杯,杯里泡的是“谷雨尖”,探下嘴唇品咂一下,似乎這是春天最后的味道了,似乎這是我抵達夢境的一個暗示。我的內心寧謐,廊道里的陽光與屋檐陰影遮蔽的部位形成一體,在我眼前展現,起落,移動,那些蔥茂的植物已充盈著果實,它們幽香暗吐,隨風飄蕩在空寂的廊道上。不遠處,池塘的水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一些已飛到了我坐著的陽臺上,暗紅的翅膀貼著陽光的坡面滑行。
晚上,我還是靜坐在陽臺上,獨擁天籟。離小樓不遠的田野上傳來陣陣蛙鳴,蛙鳴成了這個節氣的和聲,它是最貼近土地的神靈之音,它們擾亂了這個節氣的動與靜。這樣的夜晚,父親肯定要失眠,規劃著明天的農事。農事全堆積在那里,把父親拽向節氣的深處。在芬芳的泥土深層,二十節氣中的春分與清明如同蚯蚓僅拱動了一下脊背,整個的春天就接近了尾聲。在故鄉的大地上,只有我把節氣一個個地抒寫,把它們年復一年地拾撿。在這樣的時候,不只是節氣屬于村莊,連村莊也成了節氣的一部分。節氣的移動永遠都是村莊的心臟。
在這個夜晚,我心緒寧靜。蛙鳴在半夜的時候停止了,夜空浩瀚無邊,村莊安詳而樸素。谷雨的金黃正在廣袤的天底呈現,再過三個月的時日,谷子該成熟了,雖然它們還沒移植到水田中,但它們的青苗正在壟間茁壯。然后,它們發兜、抽穗、揚花、結實,被陽光烤熟,接著收割、晾曬、凈秕、入倉,以如玉的質地滋養著我們的腸胃。每次去軋新稻,我總是站在機器的前面,看著那些谷子是如何成為米粒,是如何褪盡外殼,成為另一種顏色。米粒白如脂,“螓首蛾眉”,置于一堆,像是無數的眼眸亮著,令我無以釋懷。
小時候,幼稚簡單,唱過這樣一首歌謠:“谷雨谷雨/日夜落雨/撿起石子//畫條粗線/這邊線那邊線/左邊谷物,右邊倉稟/要把雨水送過塘//水塘深,水塘淺/站在山頂望我娘/娘在夜里就起床//谷雨長,谷雨亮/搭個梯子望山梁//春天春天亮堂堂/夜里點燈照四墻/谷滿倉,糧滿房/三個老鼠爬上墻”。對這首歌謠,我至今還不能言詮,心里便留有些些的悵然。也許童謠本來就沒什么意義,也根本用不著去尋找什么意義,它存在著,就是對心靈的一種凈化。
諺語言:“谷雨陰沉沉,立夏雨淋淋。”看著這樣的天色,父親說今年又會有好年成,谷雨陰天,立夏就會落雨,立夏落了雨,小滿也會落雨。立夏不下,高田莫耙,小滿不滿,高田不整。父親的意思是說,節氣都是融會貫通的,它們互相聯結得緊,若是立夏不落雨,小滿就不會下雨。那么年景就是旱年,那些置在高坡處的田就用不著去種植,即便種了,也會旱死。父親的話,就像這谷雨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眼眸,照亮了這個節氣中最精粹的部分,它既吻合了我的想象,又超出了我的想象之外。它們神秘、玄妙,但透出屬于日常生活之光澤,蕩漾在時間的平面上,似乎是為了證實生活的美好,辟出一條道路,讓人們去尋找它的佳趣。節氣同樣是聲色并行的,需要用眼睛與心靈去感應,去發現,去瞻望。雖然生活始終是尖銳、拖沓、脆弱、塵垢滿布,但是節氣卻帶著我的身體投奔遠方,用以省察我的內心與敏銳,并構筑了我內心的慈善與仁厚。我的靈魂為此分成兩半,一半游蕩在節氣之間;一半存于世間的歸宿之地。在我的守望中,在我憂傷而明凈的心靈上,春天躡足遠行。我的住房在村子的西頭,河水毗鄰,日夜流淌,節氣隨著河水流著,像這個季節的花朵亮出它骨骼中的光芒,向天空與大地標出時間的履歷,它越過山巒,越過原野,越過另一片水域,越過村子上空的炊煙,越過我心靈柔軟的部位,也越過我的猜測與臆想,抵達每一重季節之門……
第二日,天空真的在落雨,雨隨著谷雨生就,半夜就落下了。母親一早打著雨傘去園中摘菜,黃瓜已上架,冬至時種的卷心菜還沒抽薹。父親在院中的屋檐下,拿著鋸子鋸一段木頭,修理犁柄。雨水很好,不徐不疾地下著,亮著白翅的鳥,從我眼前飛過。累了,父親去里面拿出水杯,喝上一口香茗,是“谷雨尖”。院子墻角處雜草叢生,里面長出一種細碎的黃花,有暗香微散,須夜間才可聞見。我不明白,這花為何夜間才可聞香,白晝不能?聽母親說,是一種草藥,可以清腦醒目,莖、葉、花、根都有用處,莖可治腳疾;葉可泡水,只是味道很苦;根曬干熬水,夏日涂在蚊蟲叮咬處,可消腫止痛。母親每年都要挖出一部分根,留一部分來年新長。我每年見著,竟懶得去查一查書,看看它到底是什么草藥。
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為銀杏,一棵為楊梅樹,銀杏鋸齒形的葉子綠茶色,雨的光斑滑過,綠色像更濃了。而楊梅樹上已掛果,只是還沒熟透,得過些時日。
我嗅著谷雨的芬芳,靜立在那里,讓這些清草麗花永存于記憶,然記憶只是一個倉庫,隔年的谷雨總有另一番趣味,那個倉庫是否還能盛下如許多的谷雨?目光所及處,“獨吟池塘自碧,細咽棗錮飛燕”,于谷雨的光影中,我保持住——對這個季節最后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