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6號。這是一幢樓里的一個門牌號。在通知他的電話里,水廠總部的接線員小姐特意說了一下,是六樓。六樓,大清早的,要什么水。他在心里抱怨,他不能說出來,他也沒有理由拒絕,他必須立即起來,立即在他的破自行車裝上一桶水,立即送過去。
昨天晚上,把最后一桶水送進一戶人家后,他在一個大排檔喝了幾瓶啤酒。這是他到這個城市之后的第一次。喝過啤酒的他,肚子重了,身子飄了。他不想回家,那也不是家,是公司在這個地區租用的臨時倉庫,里面堆滿有水和沒有水的桶。他騎著兩邊各有兩個空桶的自行車,在城市的街道上飛一樣地跑著,在川流不息的各種各樣汽車縫隙里穿插。水桶在自行車后座下“咣當咣當”地響,像啤酒在他的胃里,不是一種實質性的東西,在寬泛的空間里沖撞。他幾乎跑遍了他的整個勢力范圍,他幾乎跑了一夜。跑回到他的據點的時候,他已經精疲力竭。他什么都不想做了,他往床上一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手機是什么時候響的,他是在做一個夢,夢中一個愛上他的女人在不斷地打他的電話,他不知道為了什么正在生氣,就是不接。在不接電話的時候,他就擔心著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發生,他在擔心的加重中醒來,他意識到了他的錯誤。他沒有資本沒有資格在這個城市酗酒,他不能怠慢電話鈴聲,他必須在鈴聲響起的第一時間里接聽并接受里面的指示。
夏天的早晨比其他季節里的都早。他爬到36號門口,放下水桶,回頭看了一下樓梯口外,太陽好像還沒有出來,但外面已經被巨大的紅包裹住了,像是世界混沌未開一樣。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到了嬰兒脫離出母體前的一剎那,是不是像這樣呢?他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門從里面打開了。
屋里同樣是一派紅彤彤的喜氣。一個女人站在門口,穿著寬大的衣服,大概是睡衣吧,懷里是一條只有一拃長的狗,很不安分地把頭往上拱著。女人打開門就轉過了身,把背影留給了他。在令人發暈的紅里,女人的背幽靜、柔和、模糊,像晨露下的草葉,縮在自己的夢想里。女人向前走了兩步,抬起手臂,指了指屋角處的飲水機。他不再多看其他地方,徑直走過去,放下肩上的水,把空桶從飲水機上取下,再把有水的桶扛到肩上,對準插孔,“噗滋”一下插上。伸手到機子后面,摸到開關,打開,指示燈在仍然鮮紅的氣氛里大紅著,像迷霧中的燈塔,給人以許多希望。他退后一步,說行了,然后,拿起空桶,抬起腳,作出要走的樣子。女人繞過他,走到飲水機前面,彎下身子,打開機子下面的小門,從里面抽出一張水票,綠色,他非常喜歡的顏色,遞給了他。他接過,再一次抬頭,他看她,似乎還沒有睡醒,眼里有一種霧一樣的東西,把里面的內容遮隱了。他不敢多看,趕緊低下頭,邁開步,走人。沒有想到,后面竟然響起了甜美的聲音:你長得好帥啊,哈哈。他下意識地回一下頭,正好看到她張開嘴里的兩排細碎的牙,在紅彤彤的光線里,像電視上的那些動畫,唱著歌跳著舞。
二
早上,天剛剛泛白,他騎著自行車在街道里飛奔。他已經送完了四桶水,自行車的貨物架兩邊各有兩個空桶,空桶在他特制的桶框里有節奏地著響,像是一支曲子,配合著他的心情。女人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用小小的步子作出奔跑的樣子,后面是那條小狗,像一個滾動的皮球。女人一襲白衣白褲,戴有一頂長長舌頭的帽子,不太寬闊的臉在帽舌的陰影里迷離而有深度。這讓他想起那些遙遠的夢,在某些時光中變得金黃,“叮叮當當”地脆響,使他對未來充滿幻想。
但在這個早晨,一切都是現實的。他必須放棄幻想。他趕緊低下頭,腳下加大力度,從她的身邊更加飛快地穿過。
哎!她喊道。
……他抬頭看她,心里都是迷惑,她會招呼他嗎?
哎!喊你呢,送水的,不認識我了,我是36號!她似乎有點氣憤。
他趕忙下車,“嘿嘿”地笑兩聲,說認識認識,我怕你不認識我!
你怕我不認識你?這是什么話?我喊你,我怎么會不認識你。她似乎更氣憤。
不是,不是。他思路有點亂,不停地抓頭撓腮。
哈哈,哈哈。她大笑。你真好玩,沒事了,我在鍛煉。女人并沒有停頓,到他的旁邊時,錯開身子就接著跑了,皮球一樣的小狗也跟著快速滾了過去。
“哎”是幾乎所有人對他的稱呼,只有女人也這樣喊了他一下,他才感到與自己對應上了。他覺得很親切,親昵,是一個溫暖的名字。他決定正式接受。想著想著,他就又小聲地“哎”了一下,然后低頭一笑,繼續在心里這樣叫著自己。他感覺到一些甜蜜和幸福,心里就有了一些向往,腳下就有了要加一把勁的沖動。他就這樣在心里不斷地“哎”著自己,他的身體被充實、鼓蕩,他在白亮了的街道里向前沖撞著。
“哎!”多么有意義的一個字啊。他經常想。一個人無聊,或者騎著他的破舊的加重自行車行走在街上時,他就時不時地“哎”上一下;有時也有一些落寞和感傷,自己仿佛像一粒塵土在風中滾動,被吹拂得越來越小,他就又“哎”一下。在這樣不斷的“哎、哎”中,他感覺生活美妙起來,仿佛有一根繩子向自己遞過來,他可以抓住,借勢向上攀登,回到一個光亮之處。
三
夜晚,十一點多了,他剛剛躺下。
這個小屋子基本上是屬于他的領地,他是里面的王。一張單人木床,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一個液化氣單灶,一口小炒鍋,還有碗筷什么的。這些家什占據了小屋子十分之一的空間,被擺放在房間的兩頭。其他地方被劃分為兩個區間,一邊放有水的桶,一邊放空桶,都碼放得非常整齊,而且幾乎碼到了房頂。
屋子里滿滿的,一個人在里面都很難轉開身子,然而他卻覺得特別空闊。在不送水的夜晚,他總是在外面溜達,到了不得不睡覺的時候才回來。
這時候,手機響了。總部的電話,36號要水。
半夜了,還要水,還是六樓!他嘀咕了幾句。
是呀,我都睡著了,又被吵醒了,你再辛苦一下吧,我們公司的承諾是24小時服務的。接線小姐似乎有點同情他。
沒事的,我這就去。他知道他沒有選擇余地,他必須去。他也愿意去。36號,“哎”他的女子。
起來,穿衣服,裝水,推出車子,騎上飛跑。一條街,又一條街,小區,樓棟,上樓,一層,二層,三層,四層,五層,六層,摁門鈴,輕一下,沒有反應,再重一下、長時間的。門在他的手還放在門鈴上時突然打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他嚇了一跳,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屋里的燈光很暗,他看不清男人的樣子,但感覺到很高大粗壯,似乎比自己高一個頭,粗上一圈。男人沒有看他,用粗重的口氣說,你使那么大勁干嗎,門鈴摁壞了你賠不賠?
他沒有回答,扛起水桶徑直地奔向飲水機,騰出一只手取下空桶后,再扶住肩膀上的桶身,腰一彎,水桶就坐在機上了。男人“嘿嘿”了一下,你小子還熟門熟路的啊!經常來吧。
說什么呀?女人的聲音終于從一個房間里傳了出來。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開個玩笑不行嗎?哈哈!男人居然也“哈哈”了一下。
人家一個小伙子,膽小,你開他什么玩笑。女人聲音很好聽,比以前厚了許多,仿佛是被更多的水滋潤過的一樣。
噢──,你這么了解他?看把你心疼的,該不是對人家有意思了吧。男人的話里透著笑,很輕松的,自鳴得意的樣子。
有意思你個頭啊。呵呵,你既然說了,我明天非找一個不可,你不來的時候也能消消火。不然也太對不起你這一番好意。女人的聲音有點放蕩,還伴著一些粗野,使房間里的空氣變得稠乎乎的。
“啪”,男人摁開了更大的燈,房間突然亮了起來。他的眼睛受不了這突然的刺激,睜不開也看不見了,就用手擋。男人又“哈哈”了,說你還是處男吧,半夜都忙干活,掙了錢也不知道去找個小姐開一下苞,你不知道吧,能讓你快活得要死,嘿嘿。說著,男人把水票遞給他,順手在他的頭上摸了一把。他沒有理由再作停留,立即倒退著出門,順手將門帶上。
四
陽光很強。這是多少年來都沒有遇到過的一個熱夏。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在一條小巷里飛奔。他停不下來,也慢不下來。他喜歡這樣,風風火火的,像是被什么人追攆著。
快到了,他在心里喊,哎,快來啊。哎,我來了,他自己答道。哎,你快點啊,我渾身都是火啊,我等不及了,他又喊。我到了,你要我干什么啊?他自己答了又問。
干什么?他回答不上來了。他只能給別人水,而且別人是用錢買的。正是別人買了他的水,他才能掙一點少得可憐的送水費,買下簡單的食物維持他的身體正常工作。他不知道他送去的純凈水能不能把一個女人的火消滅掉。
到了,六樓,36號。他停下,用手按著胸口,重重地喘氣。摁門鈴,輕松的,沒有動靜,再摁,還是沒有反應。等了很長時間,又摁,還是沒有人來開門。他有點泄氣,還有點煩躁。他掏出手機,打到總部,36號家里沒有人啊。總部小姐說,你等等,我查查看。不會的吧,才十幾分鐘,人不會走的,你再敲敲門,用點勁。他說,沒有用的,我快把門鈴摁炸了。小姐說,那怎么辦啊,六樓啊,白跑一趟也很累的,要不你多等一時。他想了想說,你看能不能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我打打看。小姐說行,是個手機號碼。
嘟……嘟……喂,很沙啞的聲音,不像是女人的。
對不起,我有沒有打錯,我找一個要水的女的。他怯怯地說。
噢,是我,是我要的,你在哪?女人聲音高了起來,這回有點像了。
我在你家門口,都站了好半天了,摁門鈴沒有人。他似乎有點委曲。
對不起,對不起,我睡著了,我這就給你開門。女人的聲音急切起來,接著,他就聽到了屋子里的響動。
不知怎么回事,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感覺到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發生在這個女人身上,他固執地認為這個重大的事情應該與自己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他好像看到男人正在齜牙咧嘴地瞪著他,正在蓄謀著一場與他有關的斗爭,想把他徹底整趴下,再也起不來。想到此,他的內心更加不安,站在門口手足無措,整個身子微微地顫抖著,好像從身體深處不斷地涌出刻骨的冷來,與這個季節時令極不相稱。
門開了,女人站到了門口,說快進來吧,外面熱。然后,沒有看他,就好像他已經不存在似的,自己走進了臥室。
他沒有再多考慮,扛起水桶,很快地把水換上,退回到門口。他覺得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做,他就站在門口,手拎著空桶,不離開。
過了好大一會,女人大概聽到了不對勁的地方,伸出頭看了看。哎,你怎么還沒有走?
我,我……他囁嚅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女人滿臉疑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聲地說,我知道了,不就是一張水票嗎,你自己不能拿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真是的!女人沖了出來,快速地取出水票,快速地沖到他面前,快速地把水票塞到他手里。
就在水票放到他手中的時候,女人突然跌向地面。他本能似的伸出手,穩穩地接住她,幾乎把她抱在了懷里。她的身子一陣戰栗。他感覺到了她的疼痛,他不自覺地低下頭,在她的臉上、身上看。
他看到了她的傷痕,他更看到她眼角的淚痕。他心里一下子收緊,但又不知道怎么說起。他語無倫次著,不是,不是水票,水票我不要了也行。你怎么受傷了?是誰欺負你了嗎?
我?你?關你什么事?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迅速站了起來,離開了他的懷抱,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好像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他看到似的。
不關我什么事,我想幫幫你,我可以幫你打人。他慌不擇言。
打人?女人抬起頭來,冷冰冰的目光看著他,而臉上卻是鄙夷,是不解,是茫然,是其他他不明白的東西。算了吧,你好好送你的水吧,少管閑事!你可以走了,我要休息了。她說得非常堅決。
他沒有理由再留下不走了,他轉身,他這回真的感到萬分的委曲。為什么好心不得好報,我又沒有什么企圖。我是一個鄉下人,我與她差距太大了。他也有點憤怒,抓起桶,加重腳步,“咚咚、咚咚”地下了樓。
五
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發生在這個女人身上。他還是這么認為。會發生什么事情呢,她和那個男人吵架了,是不是男人打了她?這些問題纏繞著他,好幾天了,他逃不過去,像是走進了一個洞穴里,越往里走越狹小光線越黯淡。他就是在這樣的感覺中再次爬上了六樓,站到了36號的門口。
門在他的手指還沒有觸及門鈴時打開了,屋內的喧嘩聲突然涌到了門口,像一排巨浪,幾乎把他推倒。女人興奮地向他招呼,哎,哎,你快進來,快進來呀,今天家里太熱鬧了,你看,你看我們來了好多人。
我們來了好多人?我們是誰?他在心里問。他很快受到她的情緒感染,把幾天來的不快拋到九霄云外。他幾步跨進門,跨到飲水機前面,利索地把水換上,滿面笑容地看著她轉來轉去。她像一只小鳥一樣在屋子里飛翔,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則是天空下面的孩子,興奮地歡呼著她的飛翔。她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一點也看不出前幾天的痕跡,好像她從來就沒有受過傷,根本就沒有過他倆共同經歷過的那個晚上。她歡快地忙碌著,懷里滿滿的,手里也不空閑,她拿不下了。她喊他,哎,你是個木頭啊,怎么不知道過來幫一下忙?他的臉一紅,低眉順眼地小跑過來。他很高興她這樣毫不見外地對待他,他們仿佛是早已熟悉、親近的朋友、親人,或者干脆就是一家人。他幫她拿東西,聽她安排如何擺放。他跟著她,也很興奮,在屋子里團團轉著。他細心地尋找,他認為他已經找遍了屋子里的所有地方,那個男人不在。男人離開了她的生活,她快樂起來了。他的心里更快活了,他的動作也跟著流暢了。他仿佛是他們中的一個成員,甚至是這個屋子的主人,聽從了每一個來客的招呼,幫他們做他們提出的事情。他接受了他們的贊美,你真棒!他不好意思地笑,把臉紅得更狠。
直到沒有事情可做了,他還是站著,他在屋子時找不到他立足、坐下的地方,別人在說話,在唱卡拉OK,在吃著零食,在翻看時尚雜志,都比他自在,比他更像主人。他又成了多余的人。他要走,他又不想走,他沒有事情可做的手不知道該放在什么地方。女人終于看到他了,笑了,取出水票,順手拿起一把吃的東西。女人把水票和吃食一起遞給他,說謝謝你今天的幫忙,你今天也好可愛!他只好向門口走去。他走出門又站住,回頭看她。她跟到了門口,一臉的陽光燦爛,湊了過來,在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然后又拍拍他的臉,說好乖的孩子。說完,不等他反應過來,“砰”的一聲,把門在他的面前關上了。
六
我是36號啊。女人在電話里的聲音有點飄,他抓不住,不知道是不是真實。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她沒有理由給他打電話的,哪怕是要水。他的每一次送水,都是執行水廠總部的指令安排。夜已經深了,但他明白,她這時候給他打電話,肯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要做。
我的水沒有了,我想要,行嗎?女人的聲音更加飄忽,像一場大霧,霧里面隱藏了更多的東西。他不能分辨,卻也不能逃脫。
好的。他不得不答應。他說,可是我這里沒有現水了,只有叫總部送一汽車水來才行。
那好吧,我等你,我等水用。女人仍然沒有放棄,像加大了濃度的大霧,里面是重重的疑團。
他合上電話,他跳下床,在狹小的過道里來回地走。他感到亢奮,也感到有點不安,他想他已經攢下了足夠勇氣,可以做好所有的事情。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這個時候向總部要水,他必須要必需的理由。一個女人等著水用。好像說不過去。怎么辦呢?他把電話打回去,客戶的要求是第一位的,廠部不得不執行。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水終于被扛上六樓,站在了36號的門口。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心里想象著會有什么樣的事情發生,他想一切都是不合邏輯,但一切又都是存在著可能。他想他應該盡量克制自己,不能做對女人不利的事情。但女人只是在他的面前晃,他的身體有了反應,脹,發熱,口干舌燥。
門鈴持久地響著,他聽到里面有巨大的響聲,似乎是一種破壞的聲音,物件摔下碎裂的聲音,人與人的打斗聲音,他還聽到了女人的叫罵聲和哭號聲。他更猛烈地摁著門鈴,不開,他放下水桶,用雙手砸門,高聲喊道:快開門,快開門,發生什么事了,再不開門我打“110”報警了。
門開了,女人披頭散發地站在門口,說你快走,這兒不需要水了。
不是你打電話要水的嗎?怎么了,有強盜嗎?他的思維有點跳躍,他不提水桶,他斜過身子繞過她往里擠。
燈亮了,男人滿臉憤怒地瞪他,看她。你看看,你看看,你是什么貨色?深更半夜叫個送水的過來。你就是當婊子,也要找個檔次高一點的吧。你真他媽的墮落!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不許你這樣說她,她是一個好女人!他沒有任何思考,立即向男人吼道。
不許我這樣說她,你算老幾,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是我的房子,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馬上給我滾,不然,該報警的是我!男人氣勢洶洶地跟著喊道。
你走吧,你走啊!叫你來的時候你不來,沒叫你來的時候你卻能趕上,你怎么這么麻煩。你走,這里沒有你的事!女人也朝他喊道。
男人不說話了,眼瞇縫著,臉上似乎還是微笑,看看他,又看看女人,像指揮作戰中一個穩操勝券的大將軍似的。
他看看女人,又看看男人,再看看女人,遲遲疑疑地說,那我走了啊,你沒有事吧,你有事就打我電話。他要是欺負你,我就揍他。說到最后兩句時,他把牙咬得緊緊的,他要把力量傳遞給女人。
哈哈,哈哈!男人大笑起來,說你還揍我,你信不信,我只要輕輕地咳嗽一聲,你立馬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趁我現在還沒有動殺心,趕快滾吧!
女人不看他,也不說話,低著頭,身體劇烈抖動著。披散的長發覆蓋了整個臉部,很難看清她是什么表情。他一步三回頭地下樓,仍然扛著裝滿水的水桶。
七
他并沒有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他下樓之后就躲到了樓梯對面樓的一角,悄悄地蹲在地上。他緊緊地盯住對面樓上的那個窗戶。36號的燈滅了,36號的燈又亮了,36號窗戶上有人影晃動,36號里的人好像又打起來了。他站了起來,他想沖上去,但他又想到沖上去好像沒有什么用,反而會給女人帶來麻煩。他又蹲下,他繼續盯著,他的眼睛不敢眨上一下。他聽到開門摔門的聲音,他看到一個人影從六樓上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下來,他看到男人走向地下室里的車庫,他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從地下室開出來,他看到黑色轎車離開了小區,開上街道,在沉重的夜色里很快消失了。
他仍然蹲在黑暗里,他費勁地想,他想上去看看。他上去她會給他開門嗎?他這時候上去是什么意思?他不想了,他閉上眼,他想睡覺。
他睡不著,他站起來,他拎起水桶,他上樓,他上到六樓,他在36號門前站住。他只是站著,他覺得過了很長時間,好像從一個世界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舉起手,摁門鈴。只一下,門開了,女人伸出手,一把將他拽進門,用腳把門踢上。
女人不看他,徑直地走進臥室。他放下水桶,跟著過去。“啪”,床頭柜上的臺燈亮了,燈光集中地照在女人身上。女人幾乎沒有穿衣服,女人身上又都是傷。他咬牙切齒地罵,真不是東西,畜生,真是畜生!我早晚得宰了他!他的眼卻不能活動了,他的身體里春潮澎湃。他暗暗地和自己較勁,不看女人身體,只想那些傷,只想對男人的仇恨。
女人抽出抽屜,拿出一個盒子,摁下一個扣子,里面都是藥。女人找出了一管藥膏,遞給他,示意他向床前靠近。他靠了過去,接過藥膏。女人閉上眼,有氣無力地說,你幫我擦洗一下抹抹藥吧,有傷的地方都要抹。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一個女人的身體,這是他第一次用手觸摸到一個女人的真正身體。女人太完美了,即使渾身都是傷痕,仍然是美妙的。他不敢太用勁,他覺得他的手觸摸女人的身體都是一種罪過,是對女人的美的糟蹋。他只能輕點,再輕點,幾乎不敢碰到上面。但女人卻在呻吟,他感覺到了她的疼痛,他又在心里惡毒地咒罵男人。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來,一個大男人竟然能對如此美麗的女子下了如此狠重的毒手。
八
她到哪里去了呢?她還在這里嗎?她怎么不用水了呢?每次經過樓下的時候他都要在心里問一下。是的,快一個月了,她沒有再要水。他覺得這段時間是一個空洞,女人往里面塞進去無數個問題,每個問題都是一個深刻的秘密,他解不開,也沒有人能幫助解開。包括女人,那個晚上,他先用他的純凈水把她的傷口擦了幾遍,然后又翻來覆去地在傷口搽抹藥膏,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他用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傷痕,幾乎覆蓋女人全身的傷痕。他的意識里,他得到了女人的身子,雖然他只是用手指輕輕地觸摸。但他肯定,女人應該是他的了。然而,當第二天天一亮的時候,女人安詳地睡著了,他的手機接到總部送水的指示時,他幾乎沒有思想就離開了36號。他再次回來的時候,他再也摁不開那扇厚重的防盜門了。
電話又是突然而來的。是女人的號碼,他興奮地對著電話“喂喂”著,女人輕松地笑,說你最近還好嗎?他說好,你呢?你在哪?女人說,我當然是在家里啊,這么長時間了,你還記得我嗎?他說怎么能不記得呢,我天天都想著你。女人“哈哈”了一下,語氣輕了許多,說你想我啊,想得快想不起來我是誰了吧。他急了,說天地良心,我天天從你家樓下過都要看看你的房子,我上去好幾次都沒有人開門,我想打電話又不敢。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賭咒。女人笑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不要你賭咒,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他說,你說吧,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幫你做。女人問,你一趟最多能馱幾桶水啊?他說四桶。女人說,那好,你一下給我送四桶上來,快點啊,我等你!他說,四桶,你要那么多干什么?你的飲水機也裝不下啊!女人又笑,說傻瓜,四桶當然不是用來喝的了,你快一點吧,來了你就知道了。
他是分兩次把水提上六樓的。他摁門鈴,女人在里面大聲喊,門沒有鎖,你推就行了。他推開門,分兩次把水提進屋子。女人在洗澡間里說,你把大門關上,把水提到這邊來。他說好,心有點虛,氣就有點喘了。
洗澡間的門開著,女人躺在浴缸里,當然是一點衣服都沒有穿。他驚呆了,大張著嘴。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清晰地看女人的身體,他當然要愣住了。
女人很輕松的樣子,說你沒有看過這么漂亮的身子吧,哈哈,能認識我,你真有福氣。
他還是愣著,他感覺到火在他的身上到處燒著,他的眼珠很疼,好像快要掉出來了。
哈哈,你看你的樣子,真是沒有出息啊。女人還是輕松地笑,仿佛什么事都沒有一樣。女人說,你還沒有看過水是怎么開花的吧。我今天就讓你好好看看,一次看個夠,哈哈。
他還是答不上來,他不能正常思維了,他眼里的雪白肉體像一個怪物,正張大口要吞噬他。他在心里喊叫著,向前拼殺著,他要壓住那頭兇狠的怪獸,他要看見美麗的女人。
女人卻不看他,只是自己說著話。女人說,別光愣著呀,可以干活了,你把水桶扛起來,把桶口對著我,給我沖沖吧,你會看到世上最漂亮的花朵。
他感覺他戰勝了那個怪獸,他抓起了水桶扛到肩膀上,他把桶口對準女人的乳房,微微傾斜。
晶瑩如玉的水奔流而下,在女人的乳房激起一朵朵白亮亮的水花。水花開得極快,展開后馬上就落下。接著又一朵水花打開,落下,再打開再落下。
水在水桶和女人之間形成了小小的瀑布,透過瀑布一樣的水簾,女人更加朦朧,像一堆渾濁的銀子,在水里搖晃,閃現昏沉沉的光芒。
女人的聲音濕漉漉的,你知道嗎,女兒是水做的,女人是離不開水的,女人的美麗就像這水花一樣,只能曇花一現。你有福氣能看到,就好好看看吧,一轉眼就什么都沒有了。
一桶水完了,女人叫再打開一桶。一桶水又完了,女人再讓打開另外一桶。最后一桶水扛在了他的肩上,他放慢了速度。水花細膩,冷靜地開,一點聲音都沒有,像一個人無聲的哭。
九
“白月光,心里某個地方,那么亮,卻那么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在心上,卻不在身旁……,……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綁,無法釋放/白月光,心里某個地方,那么亮,卻那么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在生長。”
這對于他來說還是第一次,他把一首長長的歌曲完整地聽完。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歌,他必須聽,這是女人手機里的鈴聲。他敲不開女人的門,他實在忍不住,他只有打電話了。當電話里的男聲柔弱無力地把歌曲唱完后,就有一個女聲接著說,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過一會再撥,再聽這首歌,再聽女聲說話。他覺得女聲就是女人,她很頑皮,她不好好和他說話,她從來就沒有好好和他說過話。
沒有多久,他就不能從電話里聽到歌子了。一開始是女聲說,對不起,你所撥打的手機已關機,請稍后再撥。再過幾天,女聲又說,對不起,你所撥打的手機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他不甘心,再去摁門鈴,不開,敲門,不開。看來,她這回真的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他感到委曲從內心深處出來,完全占領了他。他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欠他的。他反復在心里“哎”著自己,或者唱那首不知名的歌曲。唱著唱著,他的眼淚就下來了。
季節變換了,風越來越大,樹葉在半空中起起落落,街道上的人漸漸稀少。他感覺到了一種荒涼,像是一個盡頭,只有他孤孤單單的一個。
一天,很晚了,他經過那個樓,看到36號的燈亮了。他把自行車往旁邊一扔,飛快地跑過去,“噔噔”地幾個臺階一步地跑上了樓,使勁地摁門鈴、敲門。門開了,還是一個女人,但不是他的女人了。門里的女人問,你找誰。他說找房子的主人。門里的女人說,這房子的主人就是我。他說,不是,我是說原來的主人。女人一笑,說他把房子賣給我了。他急問,那她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嗎?門里的女人說,我不知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你要是沒有其他事,我關門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樓,扶起車,跨上去,使勁地蹬。他不看地下,昂著頭,長嘯一般的“哎──”在黯淡的夜色里回蕩。空空蕩蕩的街道上,“嘩啦嘩啦”地轟響的自行車載著他瘋狂地奔跑。街道里面,小巷深處,一家無精打采的商店的門還開著,昏黃的燈光送出一段歌聲,“……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在心上,卻不在身旁/擦不干,你當時的淚光,路太長,追不回原諒/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
他跟著唱,“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越圓滿,越覺得孤單/擦不干,回憶里的淚光,路太長,怎么補償/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
他加大了腳下的力,快速地向他的小屋飛去,他打開燈,拎起一桶水,撕開桶口,對著地上倒,水“嘩嘩”地沖向地面。一桶倒完了,又一桶打開……
水花無盡地綻放、盛開,水花瞬間凋落、流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