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于堅是“回歸”的詩人。這個回歸,不是平面意義上的回歸,而是立體的,是在對漢語詩歌重新認識的基礎上,對燦爛漢語詩歌的回歸,是對風騷以降真正流傳于大地上的漢語詩歌的回歸,是對語言和土地的雙重回歸。拋卻狹隘的地域因素,可以從于堅對高原、對草場、對大地上生息的植物、對奔騰的河流、對被污染的海灣,以及對棲息在這之上的普通人群的記錄和贊美。這種贊美或許正是長期以來現代漢語詩歌的一種品質的缺失:非舶來品、恥于虛假的“田園派寫作”、拒絕標語口號、摒棄弄虛作假地談玄,用身體去接近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一個真正的寫作者,也必定是大地及其承載之物的“史官”,要有隨時秉筆直書的勇氣和力量,而于堅具備這種力量。重提漢詩傳統成為他貼近大地的一個途徑。因為古代漢語詩歌傳統在現代漢語詩歌中的存在顯得尷尬——那甚至是另一種缺失。“身體”和“傳統”的在場、記錄性質的寫作,使得于堅的詩歌獲得了一種罕見的品質,硬朗的、進行時的、本土的。正因為此,我將于堅稱為“回歸”的詩人。
閻志的詩歌舉重若輕。從詞語的運用到語言的節奏,閻志的詩歌都顯得輕快。他善于運用這種“清風吹拂”、化繁為簡的方式去捕捉瞬息萬變的世界。這樣的方式,我們在俄羅斯詩歌中見得最多。無論葉賽寧還是蒲寧,幾乎都是用這種調子在唱帶著傷感的頌歌。由此,我覺得他的詩歌具有某種“輕音樂的品質”。時而舒緩、時而跳躍,仿若小河淌水,清澈而靈動。
——蘭坡
443
在前排就座的
聚精會神聽著文件
我們的秘密字條
從第二排開始
向后傳遞
一只只出汗的手
打開又揉成一團傳給另一只
字跡逐漸模糊
直到退出會場
退回到大地的手上
消失于草根
444
大海在深夜扮成一個夢
翻墻越院登堂入室
覆蓋了大陸
黎明前它回到原處
早餐時
我覺得鹽重了些
445
藍色的火焰引導冬天
那是一種精神而不是事實
在世界各地都感覺得到
工人在冰天雪地里繼續工作
像劈柴那樣燃燒著
沒有灰燼但噼噼啪啪地響
446
帶著一本詩集我飛越天空
80年代的印刷品 厚紙
印上詩就像石頭一樣重
走出機艙的時候
差點扭傷腰部
旅途的終點有一個城市
什么怪物都搞出來了
就是創造不出一行詩
把詩集一一贈送
落得一身輕松
會議結束時他們攜著詩集迷惘地離開
我看見那些輕飄飄的翅膀
向左或右
一沉
因為詩在中間
447
天地之大德曰生
每一代人都成為自己時代的叛徒
既定的路線無論如何輝煌
都要回到零
讓另一代呱呱墜地
完成最高使命
449
午夜的時候聽到一種聲音
出現在黑暗深處好像是嘆息
我不知道那是孤獨的出租車疾駛過后留下的
還是另一事物已經疲憊靠著墻抱怨了一聲
也許有一個聲音一直存在于時間中
在半夜之前在三點一刻
450
那些黑暗底下的動物
有時候取下面具
抬著臉來到水面
做出求救的樣子
我們是最高法院
但什么也救不了
能做主的只有時間
幽靈們一轉身
火柴擦過世界的邊
亮一下淪入深淵去了
我們湊下去看
也想知道在黑暗的那端
我們是否有獲救之可能
451
供桌后面的黑社會
所有人都害怕它
為討得歡喜按時繳納保護費
表現得再好一點 再規矩些
再高尚些 再節省些
再勒緊些再放棄些
再磕三個頭
即使香火那么燦爛
趨之若騖崇拜如狂
即使知道它的黑名單上我已在冊
也只是朝那個龕瞥一眼就
繞過去了
我有自己的事要干
我也有自個要宰制的
452
這個秋天皮膚上多了幾道皺紋
一些斑塊傷疤為夏日的玻璃所致
幾個吉兇未卜的痣
更像山間的松樹了
世界假惺惺地繼續接受我
在象征之意義上
453
黃昏時分跟著大海返回洪荒的都是被歌唱過的事物
一只黑色的石油桶逆流而來
擱淺在沙灘
最初的詩人
454
這個煉句者懷抱著難以啟齒的火焰
她剛剛中學畢業
455
阿發來信波士頓
非常冷空虛占領了書房
冰凍的便衣警察帶走了他的筆
于堅回信昆明陽光燦爛
花開得嘩啦嘩啦響
哦? 讓它們寫吧
我今天休息
要讀讀上帝的詩
456
有個少女在春天的大街上走
穿著紅襪子
是白鷺的另外一行
457
四月來了
云的南方就要下雨
一個少女把手放在她的腹部
458
那少女美于魚
風韻與一家族的后花園有關
但終于下水 就要上游泳課了
閨女的眼光忽然堅毅起來
有了正確方向跟著教練挺直腰肢
她當然學會了在大風大浪里神色自若
上岸的時候身子有些僵硬
帶著一種冷酷的深
她不再屬于那個溫良恭謙的家族了
一甩頭發向跳臺走去
459
他們在春天的戲院里捕風捉影
季節被精心安排成四幕輪流上演
楊柳是冬天制造的冷箭
花朵包藏禍心風在世界的耳朵上磨刀
冰對我們的生活懷著熱情
他們習慣從劇本去理解自然
萬物皆有所圖陰謀與圈套傲慢或偏見
設計情節潛臺詞到處都是
他們在春天的戲院里捕風捉影
風比平時大悶悶不樂的窗子終于喊起來啦
他們就編造出一位沒有工資的大管家
大平原被他像一床鋪蓋那樣卷起來
夾在胳肢窩里要帶到哪兒去呢
他們是白胡子的導演
為春天該穿什么鞋而徹夜失眠
460
在她熟睡的時候
他開始削鉛筆準備寫詩
輕輕地轉動那小圓木
刀鋒閃著光
與死亡的光潔度一致
黑色的芯子出現的時候
沒有血流出來
她睡得更深
461
我的手打過鐵
準確 狠心
我的手搬過石頭
快樂地砸自己的右腳
我的手握過刀柄
夏天的后半夜幾乎殺人
渴望著某位無形的暴君
流血我的手在被窩里
秘密地把自己握住
一個天堂出著汗 慢慢地旋轉
我的手以前成天拎著一只酒瓶
世界甩手而碎 招之即來
我的手 這個夜晚繞到你的脖頸上
要把一根祖傳的項鏈系好
你把沒有臉的那一面轉過來
我的手遲疑著怎么做
才可以把那小扣子鎖合
我的手有點僵硬
像盲人在摸索黑暗之象
462
您都替他們想到了
他當然要喝綠茶
當然要坐在沙發上
當然要看看電視
當然要看世界杯
他們當然同意最好的寓所在90平米左右
她們當然同意人工流產
他們當然要喝牛奶
他們當然會嫁給穿西裝的大人物
他們當然希望過更優質標準的日子
當然有一天要從貧民窟搬出去
把過去的一切徹底拆掉
包括槐樹和灰鼠
您都替我想到了
我需要一條嶄新的高速公路
您什么都想到了
我們的看不見的抽象父親
沒有血緣關系您也事事替我們著想
只是有一點您從未想過
問問我們是否同意
464
這幾個哥們是
小引張執浩賀喬伊沙和我
小引戴著帽子不輕易出頭
飲酒時才知道他的起源也是洶洶的
張執浩是某個住在大河邊的人取的名字
然后他的一生就為執浩努力了
20歲的賀喬在哲學系讀書是朵將要叛逆的波浪
伊沙著名的胖在這個夏天被他自己
像房地產公司拆除老城那樣拆掉了
他煥然一新像是突然遺失了歷史
我們一直暗暗地回憶著這個新上岸的人到底是誰
青年時代我來過武漢
三十三年過去
知我者
惟詩與長江
這幾個是寫詩的
每個人都已經寫了數千行而且還要繼續寫將下去
長江在旁邊聽著我們高談闊論
它永遠只寫著那一行
465
80后出生的余毒是個飄在天空的青年
他在長沙城的一粒沙里寫詩
打手機的樣子和黃頭發像個韓國惡少
他的青春是這國家的垃圾
他對著某個不在場的家伙破口大罵
惡毒的湖南話里辣椒飛濺
他有個手包在賓館的大堂里找不到了
他詛咒得那么激烈仿佛巨款已經不翼而飛
后來我聽說包里放著
李亞偉與默默的詩歌合集
466
黃鶴樓重建了黃鶴沒有歸來
崔顥之詩永遠飄在天空
滾滾長江混雜著工業之霧更加深厚
火車裹脅著誰的將來轟隆向前
巨橋橫越 鐵流浩蕩
下班的汽車擁著落日雄師跨過大江
時代過去了沒有誰被解放
漢陽路紅男綠女紙醉金迷
人間正道是滄桑
太陽再也找不到那個白云千載空悠悠的落腳處
李白擲筆而去我拾將起來
大師啊您不忍卒目的今天是我的現場
看落日西沉正飄向金融大樓之顛
拾荒者立于江邊背影就像楚國的屈原
永恒的愛情從唐朝流過來了
有人擁抱有人哀艷
江漢平原創造著另一種蒼茫
傳統的星夜黯淡了明月將謬種流傳
依舊是萬家燈火依舊是生命燦爛
依舊是古老的激情在后生筆下激蕩
467
要下雨啦
我在家呢
一顆星偎在夜的陽臺
望著黑暗的大地說
468
一行行名字在屏幕上逐漸隱沒于忘川
觀眾發著呆從電梯下降
仿佛生命被電影院乘黑做掉了
一段人生跟著那美麗的鏡頭死去
劇終集體撒手散于深夜
沉向更少的孤獨
469
把包拿過來!
口氣有點兒強硬
他已經永遠被她任命為將軍
過一會兒
女式皮包的拉鏈唰地撕開了
一根粗手指頭把什么塞進去又拉上
他們重新依偎著袖子骯臟
繼續觀看機艙里的小電影
一場虛擬的強奸正在故事片里進行
470
一千次把這小紙巾打開
每回都很急切
似乎里面寫著命運之謎底
總是空白
用它擦去劣跡
迅速揉做一團
扔掉了
471
幽暗的火焰如麥穗升起在城市之巔
夜晚的農業
霓虹燈娥冠如炬
高舉著稅務局的豐收之舞
這收獲沒有普遍的水源保證
斷掉開關即刻黑暗
472
日夜旋轉著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敵人已經撤離多年
我們依然在一點點淪陷
473
血壓升高脂肪囤積
關節生銹勃起障礙
前列腺頻頻發炎
發言總是為病歷辯解
舊時代已成為一個大胖子
歷史學家把新時代說得動地驚天
其實只是某年的星期三
有個叫但丁的年輕人在橋上系褲帶
一女郎擦身而過
后來他打聽到
佳人名喚貝阿特麗綺
從此放棄庶務
投身抒情事業
有個威尼斯商人在汝職位空出時
將一個煙頭掐滅順便點燃了另一只
474
陰郁的天空賦予大海沉重的灰色
根據對灰度的把握
我掬起一片水來
無色且輕于我估計的重
力使多了
我的誤解普遍
另一種灰
475
蔚藍色的大海
我掬起一片
頃刻間
風流四散
一瓢水
看不出本色
476
與會者進入大廳
火焰的核心乃一片焦土
永遠無人生還
局外者以為那兒擁有一切
大人物們樂不思蜀
一代又一代
陰謀詭計甘當小人
無數玫瑰花的午后都被犧牲
飛蛾前仆后繼撲向烈火
其過程就是所謂壯麗事業
477
蚊子消滅了
老鼠逃亡了
麻雀絕種了
蒼蠅停飛了
我得尋找一種新藥
治療這令人苦悶
永不感染的
衛生
478
一桶水來自井底
于深剛剛過頭
即向淺而去
兼具二者
本身看不出深淺
在茶杯碗碟盂缽和洗臉盆之間應用
也使廚娘和夫人的頭發煥然如新
479
卡車駛過秋天
滿載著畢業者
唱勝利之歌
廢棄的教務處沒有植物
天空在制造不擋風的藍玻璃
有半截粉筆被遺棄在黑板槽內
試卷成為廢紙日記本上抄著第一首情詩
老師都是那個走進來目光一亮的男士
二十后誰會失業
你向左越擰越緊升入高層
我向右逐步松開掉在大地
480
2006年11月6日是星期一
陰有小雨昆明今日降溫10℃
《都市時報》頭條報道
薩達姆被判絞形
一根麻繩將有重要用途
一個腦袋要被套起來
猛地一勒
想到這里我把報紙一扔
薩達姆就不見了
481
掌握巨額資本
并不影響總裁先生業余寫詩
于是金融界的吝嗇門打開一條縫
讓那只流浪于荒野的窮狗溜進來
舔了一舌頭沒有鍍著金
又灰溜溜地原路退回
它要保持本色
野外才收容它
482
寫詩用的單詞很便宜
小區里到處都是
與家具和垃圾們陳列在一塊
四季開著花落著花
有時候被剪枝的工人踐踏
李白扔了杜甫揀起
彈去污跡 繼續使
讀做“黃金”的是一個埋得稍深的家伙
但誰都可以扛把鋤頭就去挖
不見得就令文人致富
一文不值的八畫左撇右捺
古今只有二三子名副其實
483
較量的結果并非只在終場顯示
細節和過程充滿斗爭
咳嗽的恰當時機
走出會議室關門輕重
眼睛的色情之船向敵人駛去
有人折起一張廢紙
勝負已決后面只是繼續
空洞的儀式
484
年輕是一種資本
隨時可以站起來
把一切視為篷蒿
仰天大笑出門去
暴力充滿青春熱血
老年德高望重
意味著即使每句話都垂向死亡
也要在首席就座
485
詩人發言的時候
總是望著空無一物之處
一擺手取掉教育部裝配的舌頭
剛剛到來的野蠻人
滔滔不絕妙語連珠
手舞足蹈不知所云
486
1907年
新詩在北京誕生
與某嬰兒的出世一樣
沒有偉大跡象
書生胡適鋪開一頁新的稿紙
過去的寫法是從天而降
現在他橫著寫
與大地平行
487
戰后隨即而來的是燦爛秋天
菊花并不隨工事殘廢
暗香浮動在失敗的地名上
青年谷川俊太郎扒開廢墟
找不到埋在下面的故鄉
散去的硝煙猶如大師的墨在紙上洇開
他擰開了水筆帽寫下第一行
世界之詩來自燒焦的肉體
而不是戰前老師講授的象征派詩人馬拉美
紀錄即可
488
少年是光輝燦爛的李白
中年是幽暗杜甫
之后在落日中散去
什么也不是了
滿足于最高之輕
虛無之白
系在眾神的扎那日根山之峰
隨遇而安
一片云
489
泥石流在蘊釀著下一回起義
那個密謀著滾滾亂石轟隆沖下的
列寧同志
正在黑暗里認真做事
他思考的樣子猶如路上那些安靜的懸崖
不知道什么時候揭竿
我們的越野車沿著滇藏公路飛快地逃跑
幾乎被已經盲動的小石頭先驅們顛覆
490
把一只箱子擱在昌都的旅館
我去高原流浪
人到中年遇見那女子
遲到者惟有順其自然
山崗低緩猶如孕婦肚
躺在大地上的是誰啊
無際無邊肆無忌憚
落日一沉千里暗
有些雪來自好時光
李白下的雪一千年都沒有融化
熱血是青年之事我欲冰涼
白云垂著眼簾下面露出群山
一羚羊昂首來到我旁
君王四顧荒涼命我跟上
491
瀾滄江的源頭在遙遠的高原上
一小片沼澤地終年滲著細水
踩幾腳就可以把它消滅
踏平在萌芽狀態
或者讓它改道向西
但所有的勢力都已經遲到
大河滾滾啊大河向著南方
源頭那么微不足道
那么容易粉碎
那么令人邪念叢生
492
一只烏鴉飛著飛著
忽然接受了地面的信號
雙腿收縮
學著紐約飛來的某次航班
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