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的雨季
抗戰那些年,西南聯大在云南
教授研究莊子,但性格乖戾
一個匪首深知他的嗜好,五斤鴉片
請他寫母親的碑記。那是哀牢山
瘴氣和流疾,重重籠罩的時候
十步之內,就有一個人,在地上喘息
死去,變成墳。他坐上轎
從昆明出發,走了半個月
山一程,水一程,靈魂在前面
跑得飛快。轎夫們說:“這個人不重
我們就像抬著空轎子!”
是的,教授的骨頭很輕
他在那兒,一住就是半年
直到濕漉漉的雨季,過去了很久
這才依依不舍地啟程。他寫的碑記
我去查找過,荒草叢中,有著
我們久已生疏的華美、哀嘆和感恩
殺人如麻的匪首。躲在母親的白骨下
是一個值得緬懷的英雄和孝子……
唉,時間過得真快啊
一眨眼,又是一個輪回
密支那
雀鳥在腳邊上啄食。老樹的濃蔭下
藏著街頭、家和水井。躺椅的大地上
沒有人會在夢中,騎虎前行
小酒館,持不同政見的人們,開懷暢飲
他們是生活中的兄弟,隨時都可以
打開榴蓮的心扉:“菩薩的目光盯著
只允許我們在愛情上有一群敵人。”
沒有寸土寸金,土地,是用來荒著的
長出的林木,自己擇定命運
帶我上山的少年,襯衫上畫著巨大的
牛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
密支那城,是一片原始森林,佛塔的尖頂
也沒有高出樹林。惟一空著的地方
那是伊洛瓦底江,藍色的江面
飄著白云。有人高聲地對我講
這里很落后,人們都很窮
可是,在富人云集的江南,我沒有
得到安寧。謝天謝地,密支那
它還躲在樹林里,我還可以
掉頭向南,痛飲寨子旁邊的清水
湄公河上的月亮
帝國之水,流經這兒,還保持著
雪山的風骨。我知道的
柔軟:在岸上復制雪山,栽種花草樹木
我看見的月亮,只有一束光
照耀著偉大的吳哥窟。薄薄的一層霧
寺廟的飛檐和尖頂,在水底
用白銀置換魚骨。大象只有幾頭
移動著,像另外的幾條船,駛向下游
踏浪上溯者,是孟加拉虎
它們的戰袍,鼓蕩印度洋的涼風……
不要輕易提及:滅絕與孤獨
站在甲板上,一個販賣熊掌的人
他也學會了,像詩人那樣
把痛苦稱之為虛無,而又一個人
轉過身去,對著江水,放聲大哭
隱痛
流落異鄉,他們猜測著我的來歷
旁敲側擊或用酒水。蝕骨的
不一定是美色,多少次在大河掉頭的村莊
給我水喝的老婦人,目光慈祥
形同廢墟,卻又是一座氐羌人后裔
安放在那兒的佛堂。懺悔,一度從地下
升起。說出,把知道的全部說出
就可以在佛堂的門檻上
睡到天亮。我不是那個信手亂寫
指鹿為馬,意欲成為土司的刀筆吏
也不是沿著瀾滄江,一路封官許愿的使節
睡了小國的公主,帶走了首長的珍玩
回到中土,便解甲歸田
那我是誰呢?安南都護府里的
傀儡?張居正的線人?我真的說不出口
教義被修訂了一次又一次;族名
改來改去;地名,漢字夾著方言
“一定要醒著,提防他。”竹樓不隔音
有人在交待我的翻譯。我假裝睡著了
也果然抱著一柱月光,慢慢地睡去
再也不想如此耗下去,我想
等到天亮,我將說出我的
隱痛:一個走投無路的詩人
他來這兒,只是為了走走,結果他
迷上了木瓜、芒果和月亮
光輝
天上掉下飛鳥,在空中時
已經死了。它們死于飛翔?林中
有很多樹,沒有長高長直,也死了
它們死于生長?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須埋葬
它們死于無光?人世間
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們一樣
塵土
終于想清楚了:我的心
是土做的。我的骨血和肺腑,也是土
如果死后,那一個看不見的靈魂
它還想繼續活著,它也是土做的
之前,整整四十年,我一直在想
一直沒有想清楚。一直以為
橫刀奪取的、離我而去的
它們都是良知、悲苦和哀求
都是貼心的恩膏、接不上氣的虛無
和隱秘的星宿。其實,這都不是真的
它們都是土,直白的塵土
戴著一個廉價的小小的人形護身符
江水流淌
2004年春天,我在山東汜縣
風來自大海,麥苗出自詩經
博物館后面,幾個喝酒的人,在聽
榆樹走路的聲音,它們有著
一條反向的旅程
與這些榆樹不同,在詩人藍野的老家
幾個來自云南的女孩。早早地
做了母親。作為老鄉,我用方言
問其中一個:“想不想回去?”
她的手,把膝邊的兒子拉得更緊
用生硬的山東話說:“不。我只是偶爾
會想起云南,江水流淌的聲音。”
然后,迅速轉身,走進了家門
可以肯定,她把我看成了
前來搭救她的人
穿著袈裟的江
美麗的伊洛瓦底江
流經密支那、八莫、瓦城和仰光
這些后起之城,用它的通道
把一代代克欽人、景頗人和土著
送往天堂。埋葬人類的大江
緬甸人說:“她秘密地處死你
又讓你感到她的優雅和高貴
又讓你覺得,被它吞噬
乃是一種榮光。”他們說的是伊洛瓦底江
一條穿著黃色袈裟的大江,像一面
帶狀的、流動的鏡子,人們用它校正
誦經時的詞義、音調和口形
孟加拉虎因它而具有了菩薩心腸
僧侶的隊伍行走在岸上
懷中經卷,被血汗泡軟,預示了
一個王國龐大而華美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