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蔣廷黻在近代外交史學界的地位是得到公認的,他的外交史研究范式的構建則來源于數十年外交文獻的整理編撰工作。他以史料評論的特殊方式,來闡述“信、新、要、通”的四字史料評價及編撰標準。又兼采西方近代治學特點,搜集檔案,并完成兩部史料專著的編撰。其外交史料學的理論與實踐,對推動近代外交史學科的發展具有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史料學;標準;編撰實踐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1-0174-04
蔣廷黻(1895-1965),字綬章,湖南邵陽(寶慶)人。早年留學美國,后歸國任教于南開和清華,從事中國近代外交史的教學與研究。作為國內最早一批致力于外交史研究的杰出代表,他被認為是“替中國外交史導航的人”。前后十余年浸潤于外交文獻工作,在科學外交史料學理論指導下,他構建了一套鮮明的研究范式。以往學術界對其外交思想多有闡發,而對其外交史料理論與實踐,則著墨不多,故本文不揣淺陋,作一初探。
一、通過史料評論來闡述其史料觀
上世紀20、30年代,國內外交檔案層出不窮,卷帙浩繁,價值巨大。特別是以三朝《籌辦夷務始末》為代表的官纂史料的面世,為外交史學界帶來了“學術革命”。作為長期從事基礎文獻工作的外交史專家,蔣廷黻以極大的熱情,對這些新材料分析評論,揀優裁汰,并通過史料評論的特殊方式,闡述自己的史料評價及編纂標準,以及其與外交史研究之間的聯動關系,從而將之切實轉化為推動外交史研究和編撰的基礎性力量。
(一)“信、新、要、通”——史料評價及編纂標準
蔣廷黻對當時出版的外交史料基本都有所寓目,對其中重要者都有獨到精當的點評。他認為“歷史學自有其紀律。這紀律的初步就是注重歷史的資料。”當時出版的外交史料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原料(Primary SOUlrCC);一種是次料(Secondary source)。簡略說,原料是在事的人關于所在的事所寫的文書或紀錄;次料是事外的人的撰著。”就其可信度而言,“原料不盡可信:次料非盡不可信。比較說,原料可信的程度在次料之上。所以研究歷史者必須從原料下手。”此處的論述已觸及到史料評價及編纂的兩條標準——“新、信”,原料屬于新材料,研究者最應重視;而無論是原料還是次料,不能因為其“新”或二手,就簡單肯定或否定之,應甄別裁選,確定其“信”。
接著蔣廷黻在評論《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清季外交史料》和《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三類史料時,又對以上闡釋進行了發揮引申,并確定了四字標準。蔣認為“史的編撰大概可分為四類。第一類是歷史原料的編撰。”那么“就外交史論,國與國交換的一切的文件,一個政府計議外交的記錄,外交部與其駐外代表往來的文件,外交部給國會或國王的報告,以及外交官的信札和日記,皆是外交史的原料。”上述前兩類史書就是這種原料的編撰。蔣氏認為這個體裁有其特殊條件,“第一須求其信”,何能使其信呢?他認為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觀察,“(一)每件史料必須注明出處,俾讀者能于較短時間內覆按原文。(二)每件史料必須注明年月日。外交的文件大半均有發給的年月日及接收的年月日。至于電報,尤其國際關系緊張時候的電報,還有收發的時分。這些均不可缺,缺了則文件就喪失其作用了。(三)每件史料必須保存其原來面目。無意的校對錯誤應竭力避免;有意的刪改簡直是史界的罪惡。”據此考察上述二書,于此條上遺憾頗多,《中日史料》的上諭、密寄及電報均只注明“上諭檔”、“洋務檔”和“電報檔”,而且此三檔的來源及狀況無一字相告。《清季史料》作為私人修史,對其中史料來源一字不提,更無取信于人了。同時二書在時間的注釋上“幼稚萬分”,年月日記載的不完全及錯訛者比比皆是,更嚴重的是中外照會全無年月日。因此二書很難符合“信”的標準。
“第二須求其新。所謂新者,即文件是新的,是未出版過的;讀者可從其得新知識。倘若前人所出版的未達到上文所講的求信的條件,則可重刊。倘若前人出版的太零散了,而新刊的是一種史料全集,則亦不妨與前人有幾分之幾的重復。”對于“新”,蔣認為上述二書做得比“信”的條件要高些,《清季史料》全書的新材料約占百分之六十,《中日史料》新材料的成分還在《清季史料》之上。蔣對此一標準尤其關注,他就非常激賞道光朝《始末》所提供的新材料和新知識;同時在評論《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四卷時,認為“有許多新知識的發現。其有二分之一是曾未出版過的,且皆是必不可缺的史料。”評論第六卷時,“我們不能問其完備與否,我們只能問其有無新材料的貢獻。”“編者能于材料缺少的情形之下,替我們找著這么多有價值的新材料,這真是有功于學術。”對此書其他幾卷及其他史料時,都以此為基本原則來審視,可見其對“新”的重視。
“第三須求其要。所謂要者,即文件有關緊要。”蔣氏認為此條頗難實用與把握,由于編撰主體及時代移易,對“要”的認識也在發生變化。但他肯定“有些文件絕無出版的價值。如公使的任書及辭書,都是應酬之語,無須出版。”而“反過來說,有些文件無論何人都認為有絕等的價值,如編輯者不能搜收這種材料,則其出版品就減色了。”如近代外交史中李鴻章出使俄國的文件,庚子年增祺與俄國所訂的草約等,就是代表。蔣氏認為《清史稿·邦交志》中的許多材料都不符合“要”的條件,對于其中“英人之贈自鳴鐘,顯非軍國大事,……而于九龍之展界,則以半行了之”的史料“輕重顛倒”的弊端提出嚴厲的批評。
最后蔣氏在論述“史料的歷史”時闡述了“通”的條件。他認為史的撰寫的第四類是“日本人所謂史料的歷史,西人所謂D0cumentary History。《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是屬于這類的。”他將此類撰著譬喻為一種“完成的建筑物”,但與普通史著不同,墻及板柱不加任何粉飾,其目的“務使觀者欣賞一方面原料之美實,一方面全建筑之有節調。”因此此類史書,“編撰者不但要作到上文所謂信新要三個條件,且須作到通的條件。所謂通者,即原委要清楚,貫連要緊接,章節的長短須有權衡。事實不可漏,亦不可濫。倘信新要三個條件未作到,則原料必不美實;倘通的條件不作到,則全建筑必無節調。”蔣氏認為《中國與日本》一書線索分明,敘事有條理,于“通”上做得不錯,唯有其中幾個關鍵問題的忽略,致讀者仍不能明了六十年來中日關系的演變。
以上四要素,相互聯系,層層遞進,構成了蔣廷黻史料評論的四條核心標準,同時也是外交史料編撰者必須遵循的四條基本原則,蔣氏自己在編纂外交史料時就是如此而為的。三朝《籌辦夷務始末補遺》和《近代中國外交史資料輯要》(上中卷)兩書就是主要成果。
(二)史料與外交史書的編撰
蔣廷黻將史的編撰分為四類,除上述與史料直接相關的兩類外,“專題研究的報告”和“史之正體”是另外兩類。史料、專題研究報告及正體史書三者之間的關系,蔣氏譬喻為“土、木、金”“磚、柱、板”與“完成的建筑物”的關系。外交史也是如此。
雖然蔣廷黻對之前外交史著中的史料運用“西化”傾向進行了批駁,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武斷地認定以后的外交史著只能以中文資料為中心的觀點,蔣氏在對中西史料聯動考察的基礎上,為當時外交史學界的學術現狀指明了兩個努力的方向。他認為,“甲午以前,我們特別注重中國方面的資料。因為中日戰爭以前,外國方面的史料已經過相當的研究;又因為彼時中國的外交尚保存相當的自主:我們若切實在中國方面的資料上用一番功夫,定能對學術有所貢獻。甲午以后,中國外交完全喪失了自主權。北京的態度如何往往不關緊要。關緊要的是圣彼得堡、柏林、巴黎、華盛頓及東京間如何妥協或如何牽制。加之近數年來西洋各國政府及政界要人對于歐戰前二十余年之外交,多有新材料的貢獻。內中有關中國而未經過學者的研究的頗不少。這種工作正待余人的努力。”若干年后,蔣廷黻在《回憶錄》中仍然堅持這種學術觀點,認為“在一八八四年以前,只需仔細研究中國文書資料就夠了。但在一八八四年以后,則需中外資料并重。”并主張以前學者撰寫的外交史著中“一八八五年以前的時代需要重新研究重新撰寫”,這是因為“早期的作者寫到一八八五年以前的時代,都是按照西方的方法和西方的資料而不涉獵中國的資料。”正是在以上認識的指導下,蔣編寫了《近代中國外交史資料輯要》一書,“上中二卷,專論中、日之戰以前的歷史:材料專采自中國方面。下卷論下關條約以后的歷史;材料則中外兼收。”后由于時間及精力有限的緣故,只出版了上中兩卷,下卷沒有完成。
以上是蔣氏對晚清外交史與史料關系的辨析,那么對民國外交史與史料關系的認識如何呢?在全面了解民國外交史料的出版情況后,他認為,“時至民國,我們外交史的學術狀況就大不同了。”這種不同在史料上的表現是,“基本文件已經出版者很少,且極零散。作外交部長如王寵惠、陸征祥、孫寶琦、顧維鈞、王正廷、伍廷芳、伍朝樞、胡惟德、顏惠慶諸人。或未發表文集,或未到發表文章的時代。我方如此,日本方面亦大致如此。”面對如此史料缺乏的狀況,蔣主張先做好史料層面的工作,不能一味追求外交史的定論和定本,“民國的外交史事實上現在不能有定本,不問著者是誰。所可能者僅史料的探討。”在史料基礎上作些專題方面的研究報告,這樣“有了數十人繼續數十年的努力,各人都有些貢獻,然后我們才能有科學的完備的民國外交史。”
由以上論述可知,蔣對史料與外交史的研究和撰寫的關系的闡述,非常具體而微,具有很強的指導性和實用性。
二、近代史料搜集法
蔣廷黻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時,就系統地接受了近代史科學的科學訓練,在他回國任教之后就利用各種機會搜集外交史料。同時,他認為歷史研究首要在資料,故其又從史料編撰人手,來切人近代中國外交史的開拓性研究。
由于他受過系統的史料學訓練,因此,他的史料搜集工作更多的帶有西方學者治學的特點。這種近代意義上的史料搜集工作,在當時中國外交史學界,還是開風氣之先的。它具有選點準確、及時跟蹤、親歷親為的特點,將傳統人力與現代影像技術結合,因此非常有效和科學。
早在清華任教之初,正逢故宮博物院著手影印三朝《始末》,此書的巨大價值也引起了蔣的興趣,并立即跟進,于1929年秋至1931年秋,在長達兩年的時間內,到故宮博物院抄錄軍機處檔案。同時他又留意當時作廢紙賣的一些清朝老衙門的檔案,他為清華圖書館購買了成噸計的關于清朝軍機處和海軍方面的資料。另外,還注意搜尋晚清歷史上具有重要影響的人物的文書信札,如曾國藩、李鴻章、文祥、曾紀澤、郭嵩燾等人。此類是先將與這些人物相關的史料缺陷和薄弱點選準,然后有的放矢去搜尋,經常有意外收獲。
重視中國資料,同樣不忽略外部資料,主張“研究外交史者必須搜集凡有關系的各方面的材料。”為了能搜集到真正有價值的第一手原始資料,蔣氏還親歷親為,利用清華的休假制度,到蘇聯和歐洲諸國搜集檔案。
1934年7月下旬,蔣動身前往蘇聯。在未到蘇聯之前,他按照蘇聯所定的章程寫信給莫斯科文化交換局,請求參觀他們的檔案庫,同時將想要查檔的資料分成四組:“咸豐年間中俄黑龍江北岸及烏蘇里江東岸之交涉文件;咸豐末年伊格那提業夫與肅順交涉之文件;同治末年與光緒初年間關于伊犁問題之文件;咸豐八年關于天津條約之文件。”但蔣氏的這份請求和清單卻命運多舛,在蘇聯文化交換局、外交部遠東司及檔案保管處三機構間往復推諉,幾經交涉,始于雙十節后看到其中一種,“但都是第四種的文件,且均系英法美三國之來往函件,無一件為重要的。”就是蔣的隨手筆記,也以規章制度為由暫扣。蔣的第一站可謂出師不利。到了德國的柏林,情況就不同了。柏林大的中央檔案館主要有普魯士檔案館和帝國檔案館兩家,蔣氏主要查閱一八九五年以前中德關系的檔案。先到普魯士檔案館,正好機遇不巧,主管人員告訴蔣,此類檔案兩三年以前是可以公開的,但現在不公開了。所以蔣氏只能閱看一些通商部分的檔案,其他檔案也就無緣一見了。到了英國,蔣的收獲就更大了,他要求查看的外交檔案,除一八八六年以后的檔案按照制度不予公開外,一八八五年以前的檔案則完全公開。且研究公開的檔案是極其方便的,筆記、抄錄或照像均可,蔣就揀選緊要的檔案,請人影照,共得有一萬六千余頁。其中除中英交涉的史料外,還有不少有關中國內政的好材料。
綜觀蔣廷黻的史料工作,其最大特點就是“中西兼顧”、內外并重。這個特點是與其治學特色一脈相承的。蔣自認為提倡研究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歷史等等,“并不是要中國人以后不研究西洋的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和史學。我以為不通西洋政治的人決不能對中國的政治思想或制度的研究有所貢獻。其他社會科學亦然。我們必須中西兼顧,然后能得最大的成功。”重視外部資料的表現之一就是上述的親自搜集原始資料,另一方面,他還注意搜集有價值的“次料”,這樣的“次料”以日、俄為重,這與其重視日、俄史有關。原來日本外交最守秘密;外務省所發表的文件亦極少。研究日本外交的人與其向日本政府出版品中找材料,不如多注意于日本私人的文集和傳記。因此蔣氏對一些日本要人的文書信札非常留意。而由于近代帝俄對中國西北瘋狂經略,因此蔣氏也將不少精力投向俄國,對俄人的回憶錄、著作及史學家披露的重要信息等予以關注。如《最近三百年東北外患史》(從順治到咸豐)附錄之一即為“資料評述”,共提及西文史料十二部,其中大多是俄文史料,而蔣氏在文中引用的俄人著作遠不止于此。又如利用俄國史學家羅曼諾夫(Romanov)的著作《帝俄與滿洲》一書,考察俄國與滿洲的關系。再如其利用蘇俄外交官伯沙達甫斯奇(Bessedovskv)在英國出版的回憶錄《一個蘇俄外交官的披露》一書中的史料撰寫了《鮑羅廷時代之蘇俄遠東政策》一文,蔣氏在中方史料闕如的情況下,根據俄國史料,勾勒出民國十五、十六年蘇俄鮑羅廷時代之遠東政策的大致輪廓。
綜上所述,蔣廷黻從史料評論人手,輔以近代史料搜集法,不僅從理論上闡發了外交史料評價及編撰的四字標準,同時在實踐上編成了《補遺》及《輯要》兩部史料專著,卷帙浩大,編審精詳,成為近代外交文獻匯編中的代表作,為后來外交史研究發展成為一門歷史學分支學科奠定了初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