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立波的兩部長篇小說《暴風驟雨》和《山鄉巨變》展現著作者不同的革命姿態,前者是以激進、怨恨的革命姿態參與民族國家的想象,后者則以溫和的變革理念想象著革命。從《暴風驟雨》中的激進革命姿態轉向《山鄉巨變》中的溫和變革理念,這有著深刻的原因和重大的意義。
關鍵詞:周立波;《暴風驟雨》;《山鄉巨變》;革命姿態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1-0146-03
在青少年時期,周立波便投身革命洪流,是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周立渡向往自由、憧憬革命,這從他三十年代初所取得筆名“立波”可以看出來(“立波”是英語Liberty自由的譯音)。“革命是要尋求自由,革命者是那些在暴政面前為自由而戰的人?!本哂袕娏腋锩庾R的周立波正是這樣的革命者。從《暴風驟雨》、《鐵水奔流》到《山鄉巨變》,周立波的創作緊密配合蓬勃發展的革命運動,無不打上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深深烙印,尤其是《暴風驟雨》、《山鄉巨變》設計著新中國農村的建設藍圖,分別成為經典的土改小說和獨具審美魅力的農業合作化小說。以往的論者多強調周立渡的革命經歷對其創作的影響,尤其側重剖析《暴風驟雨》、《山鄉巨變》如何真實地反映、再現農村革命。而很少有人研究周立渡是持怎樣的革命姿態想象著革命,構建著從激進走向溫和的革命話語。
一、《暴風驟雨》:激進的革命話語
作為延安文藝整風運動的親歷者,周立波遵照“講話”的精神,改造著原有的世界觀,用政治和政策的眼光審視現實生活,有意識地在作品中植人當時的革命理念,突出強調創作的政治效果和教育功能?!侗╋L驟雨》就是延安文藝整風運動的產物,它以貧雇農與惡霸地主的斗爭為主線,凸現土改工作隊如何組織群眾對地主階級進行革命。在作品中,周立波采用政治化的敘述方式,遵循著“非此即彼”的革命原則,論證土改的政治合理性和階級正義。《暴風驟雨》將農村中錯綜復雜的階級關系、階級斗爭簡化為敵與友,這是革命話語邏輯架構的必然產物,也是周立波所期盼的政治效果。革命話語的邏輯架構,是將二元對立推到極致,革命徹底的二元邏輯消除了第三方,從而將“不革命”排斥在外。以趙玉林、郭全海為代表的元茂屯貧雇農與以韓老六、杜善人為代表的地主階級是水火不相容、勢不兩立的,兩者正好組成革命話語二元對立的邏輯架構,最鮮明地體現《暴風驟雨》激進的革命姿態。
在某種程度上,《暴風驟雨》建構著革命仇恨美學。貧雇農赤貧的生存困境激發了階級仇恨,并促使他們走向革命??啻蟪鹕钍勤w玉林、郭全海、白玉山等貧雇農投身革命的階級基礎和強大動力。土改工作隊組織的多次訴苦會喚醒貧雇農對地主的怨恨,從而積極投身于武裝斗爭。革命的動因在于怨恨?!吧峥说姆治鲋赋龈锩怯稍购夼嘤鰜淼?,革命可以激怒并動員群眾,并使革命的激進行為在理念上獲得正當性?!?/p>
工作隊動員貧雇農起來,用革命的手段清算惡霸地主,這主要是通過大會小會上的訴苦,將階級仇恨與貧困狀態結合起來,最大程度地創造怨恨產生所需的條件。舍勒認為,“怨恨的產生首先和人的報復、嫉妒等消極的反應性情感有關?!必毠娃r參與多次訴苦運動之后,明確意識到“韓老六是大伙的仇人”,報仇的意識日益深入人心。“其次,怨恨的產生也和人喜歡把自己與他人進行比較有關?!憋@然,差異的程度決定怨恨的強度。在斗爭地主的“嘮嗑會”上,隊長蕭祥強調貧雇農與地主的對比教育,從而煽動他們的怨恨情緒:“咱們大伙過的日子能不能和韓老六家比?咱們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鋪的、蓋的、能和他比嗎?”工作隊注重貧雇農與地主的貧富差距和道德品質上的沖突,促使貧雇農意識到韓老六、杜善人等地主“不殺窮人不富”、“為富不仁”,因此仇恨富有者。作為革命啟蒙者的工作隊之所以在短時期能取得斗垮地主的勝利,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利用和喚醒了他們報仇血恨的意識。地主占有物質和貧雇農反占有的斗爭便成為革命發生的前提。進而蕭隊長宣傳一種道德色彩濃厚的經濟挖根:“斗爭地主,是要回咱們自己的東西?!薄暗谌?,使人形式上平等但事實上不平等的社會也容易導致怨恨的產生?!必毠娃r面對巨大的貧富差距而深感社會的不公,由此對地主產生怨恨。“平等感不僅能動員起民族間的怨恨心態,以有利于民族國家建構時的國族動員,也能通過煽動階層間(比如因貧富比較而起)的怨恨而動員社會革命,從國家內部整合民族國家?!惫ぷ麝犕ㄟ^煽動貧雇農的怨恨而發動他們對地主進行革命,從而在國家內部以仇恨意識為中介整合全體國民走向新的社會?!侗╋L驟雨》的結尾處寫道,經過土改后,廣大農民在政治上、經濟上徹底翻身得解放,作者借助激進的革命話語參與著現代民族國家的想象。
革命起因于怨恨,但革命要取得最終勝利還有待于黨用革命話語來提高農民的階級覺悟?!侗╋L驟雨》突出強調以工作隊為代表的黨的作用,尤其是用黨的領導精神培養農村中的積極分子。中國共產黨將階級區分作為改造農村的出發點,走的是群眾路線,“黨把中國農民作為群眾結集的主要動員對象,才獲得了強有力的政治勢力?!薄懊珴蓶|的‘農村階級分析論’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動員綱領,指導知識人政黨成員深入農村作廣泛的政治動員,使中國農民首先不是大規模地改變身份為工人群眾或市民群眾,而是政黨理念化和組織化的群眾:‘革命群眾’?!鞭r民要成為“革命群眾”,必須經歷革命話語的“規訓”。土改中的革命話語極大地滲入革命積極分子和農民的日常生活用語,甚至從地主的口中也能聽到很有時代感和頗具政治色彩的新名詞。小說雖采用東北方言,但是經過革命話語改造之后變得不再純正,他們的方言土語中常夾雜著革命化的詞匯。作品強調,“轉變最大的是老孫頭”,“今兒的嘮嗑會上,他就說了一篇包含很多新名詞的演說”,如“革命路線”、“積極分子”、“眼瞅革命快要成功了”等新詞。白玉山用分給自己的一塊近地與別家換成一塊遠地,這引起妻子的不滿。老孫頭對白玉山說,“還得提拔提拔她,往后,別跟她吵吵,別叫資本家笑話咱們窮伙計?!钡皇墙璐孙@露自己的“革命性”而已?!爱敃r他嘴里這么說著,心里卻想:‘要我分一坰近地,也不肯換呀?!崩蠈O頭殘留的自私、私有觀念在隨后的農業合作化運動中必然成為革命的對象,他仍需進一步的改造。
二、《山鄉巨變》:溫和的變革理念
在《革命與反革命》一書中,卡爾佛特將所有的革命模型概括為四個特征:“突發的”、“曝力性質的”、“政治演替”和“變革”。如果說《暴風驟雨》突出的是革命的“暴力性質”;那么《山鄉巨變》展現的則是革命的“變革”性質。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土地改革,動員農民用革命的手段來清算地主惡霸,滿足農民“耕者有其田”的愿望,給他們帶來安定的生活和尊嚴,因此獲取絕大多數農民的衷心擁戴。而新中國成立以后,能否實現社會主義轉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農民,但小農經濟對于集體經濟的發展又是最大的障礙。加上隨著土改的結束,農民土地私有制的建立,農村中的貧富差距日趨明顯。這種“兩極分化”的現象在1953年開始的農業合作化時,被認為是最主要的根據。隨后,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宣布了對農村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實現農民土地私有制向集體所有制過渡,發動對農村家庭經濟進行斗爭。對于剛從土改中獲得土地的農民來說,合作化運動是一場偉大的變革,但合作社發展速度過快和大量違反自愿人社的做法觸動了農民的根本利益,所以得不到他們發自內心的擁護。在《山鄉巨變》中,周立波以彰顯農業合作化運動的人情味而對此作了反思。
但《山鄉巨變》所流露出的溫和的革命理念在當時受到評論者的批評。其中,黃秋耘的評判最富代表性:“比之《暴風驟雨》,《山鄉巨變》在藝術上無疑是更為成熟和完整的,但缺少前者那樣突出的時代氣息,那種農村中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的鮮明圖景,這是令人感到美中不足的地方?!痹凇渡洁l巨變》中,評論者再也感覺不到《暴風驟雨》中那種轟轟烈烈的革命新氣象,也看不出農民革命的自覺性,從而不滿作品革命性、時代性的減弱和階級斗爭觀念的淡漠。殊不知,發展生產已取代階級矛盾,成為建國后社會的主要矛盾。在越深人家鄉農村生活之后,周立波才真正做到與農民共命運,更樂意將鄉村中的矛盾、沖突嚴格地限定在“人民內部”,拒絕用暴力手段解決單干戶人社的問題。從而,《暴風驟雨》中血腥的“革命恐怖”,轉變成《山鄉巨變》“充滿生氣的快樂氣氛和彌漫著民間美感的集體化運動中的幸福感受?!边@源于“作者對不同歷史階段不同的人物的情感立場。土改的敵人與合作化的改造對象畢竟不同,前者是階級敵人,后者恰恰是土改的受惠者。所以,《山鄉巨變》采用溫和的、頗有民間溫情的寫法并非毫無意識形態上的依據。事實上,繼續革命是以社會主義優越性作為承諾,以未來的社會主義幸福生活作為情感支撐。”這一精當的分析從某個角度佐證,作者先前激進的革命姿態已轉變為建國后的溫和變革理念,同時黨的領導者由用革命暴力手段清算惡霸地主轉向用革命理論說服和改造農民。
在《山鄉巨變》中,周立波溫和的變革理念主要體現在李月輝等農村干部身上。清溪鄉黨支部書記李月輝是個性情溫和、辦事求穩、善于聯系群眾的基層干部。他的革命觀是:“干革命不能光憑意氣、火爆和沖動。有個北方同志教導過我說:‘小資產階級的急性病,對革命是害多益少。’革命的路是長遠的,只有心寬,才會不怕路途長?!崩钤螺x響應區上“堅決收縮”合作社的方針,解散了全鄉唯一的合作社,從而被當時的社長陳大春指責為阻礙農業合作化加速發展的“小腳女人”,扣上右傾主義者的帽子。但恪守“自愿和互利”原則的李月輝并沒有接受他的批評,深刻認識到這種“右傾”才不會侵害農民的根本利益,因此堅決抵制著陳大春激進的思想和急躁冒進的左傾情緒。在他看來,“‘社會主義是好路,也是長路,中央規定十五年,急什么呢?還有十二年。從容干好事。性急出岔子。三條路走中間一條,最穩當了?!迸c當時的主流話語相比,這顯然是異調,表明李月輝對農業集體化過快速度引發的危機作了理性思考,質疑農民渴求大躍進的樂觀心態,強調合作化運動只有經過自愿漸進的過程才能保障農民的切身利益。李月輝與陳大春的主要分歧在于他們截然不同的革命姿態,而作者在情感上更認同李月輝溫和的革命理念,對激進的革命趨勢充滿焦慮。陳大春的舅舅是個革命烈士,他自覺學習舅舅“心里眼里,只有革命”的精神。但陳大春承認,“我不會說話;性子又躁:只想一抬腳,就進到了社會主義的社會。我恨那些落后分子,菊咬筋、秋絲瓜、龔子元、李盛氏……”他承襲著土改時的激進、怨恨式的革命理念,將反革命分子龔子元與單干戶菊咬筋、秋絲瓜以及落后分子盛佳秀一同視為革命的對象,造成人際關系惡化。但在李月輝看來,“我們跟單干的矛盾不象跟龔子元的矛盾,沒有你死我活的敵對的性質’”。這其實是下鄉干部周立渡的夫子自道,借李月輝的口來談他對合作化運動的看法,傳達出周立波對激進革命姿態的溫婉批評和左傾冒進的深刻警覺。周立渡反觀農業合作化運動時,多采取寬容、理解與同情的態度對待單干戶們的疑慮和不安,這顯然是他溫和變革理念的鮮明體現。
三、革命姿態轉變的成因
周立波從《暴風驟雨》中的激進革命姿態轉向《山鄉巨變》中的溫和變革理念,這其中有著深刻的原因。在客觀方面,這主要是不同的時代環境使然?!侗╋L驟雨》的寫作背景是風云驟變的革命年代,《五四指示》和《土地法大綱》的頒布是此篇小說創作的理論前提。土改本質上是一場激烈、尖銳的階級斗爭,關系著千百萬農民的翻身解放和中國革命成敗的偉大群眾運動。并且規約、宰制著周立波創作的延安文藝整風運動,要求文學藝術服務于當時各種革命政策,土改題材的作品因而受到黨的高度重視。而《山鄉巨變》完成于和平建設時期,是在社會主義事業取得一定的成就,農民從心靈深處感受到和平安定的生活情趣的歷史條件寫成的。這時,階級矛盾已成為次要矛盾,發展生產成為社會的主要任務,社會主義新生活和新農村發展的主潮流向已成為歷史的必然?!渡洁l巨變》所寫的時間背景,正是農業合作化處于高潮的時期。周立波為了演繹那個時代階級斗爭理念,才湊數似地從外鄉找來一個逃亡地主龔子元來表現這一矛盾。反革命分子龔子元夫婦是從別處流落到作者故鄉,在周立波的潛意識中,他的故鄉似乎無法產生階級敵人。
從主觀方面來看,周立波寫作《暴風驟雨》,是以革命干部身份緊跟政治,主動響應延安“講話”精神,心甘情愿地自我改造,努力彰顯作品的政治題旨,強調文學創作的實際組織作用,以飽滿的熱情歌頌土改,從而激進革命的政治觀念束縛著他的藝術才能,其創作深受階級斗爭的拘囿。這是因為周立波經過多年革命的磨練和組織的教育之后,習慣于用階級斗爭的理論剖析農村、寫血雨腥風。而《山鄉巨變》是他精神返鄉的產物,游子的身份使他真正作到與鄉親們同甘共苦、患難與共。性格溫和寬厚的周立波,作為一個離家30年的還鄉者將鄉情作為重要的美學對象,自覺采取溫和的革命理念審視鄉村革命中人物的命運,尊重、理解鄉親們的切身利益、要求和感受,從而把對故鄉的深情厚意凝聚在作品里,深厚又精細地展現人性與人情。與此同時,周立波作為一個參加革命20多年的黨的干部,他又必須按照明確的政治理念來剖析農村的社會變革。因而,周立波在《山鄉巨變》中努力調和著日常生活場景和政治斗爭場景,將階級斗爭場景融人娓娓動聽的日常故事中和充滿詩情畫意的風景畫、風俗畫里,他沒有像同時代作家李凖、柳青人等那樣把農民間的內部矛盾提到兩條道路斗爭的高度,而是較多地從人情、人性的角度去理解、同情鄉親們的頑固與“落后”,淡化山鄉之外的政治風云。從而,《暴風驟雨》中天翻地覆的階級斗爭的激烈場景讓位于《山鄉巨變》清新、明朗的日常生活場景,前者的陽剮風格相應地轉變為后者陰柔的創作個性,同時趙玉林、郭全海等英雄人物剛烈的性格和激進的革命姿態被李月輝、劉雨生等農村干部穩重寬厚的農民性格與溫和的革命理念所替代,從而周立波成功地實現了從激進歸趨溫和的革命姿態的變遷。他站在農民的立場上感受著鄉情,在闡釋合作化運動的意義的同時,深刻思考著這項改革是否促進、刺激了農民的家庭經濟,恢復其知識分子本能上排斥血腥暴力的氣質與理性判斷能力。這不排除肖洛霍夫《被開墾的處女地》的影響。由周立波在三十年代所翻譯的《被開墾的處女地》用委婉曲折的手法揭露了違反人道的集體化運動的悲劇性,表現革命與人性不可調和的沖突。正是從相近的集體化題材中獲得啟發,周立波在《山鄉巨變》中著眼鄉親的現實境遇,反思了農業合作化運動對農民實際利益的深刻影響。總之,周立波革命姿態的變遷,折射出他與時代政治的復雜糾葛,他從完全信服、緊跟黨的方針政策到在相信的同時不乏深思,表明其知識分子的理性判斷和藝術良知逐漸恢復、覺醒起來。因此,當大多數現代作家在建國后變得日趨激進或淡出文壇時,周立波革命姿態的轉變所帶來的經驗尤其值得我們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