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顧準是一位特立獨行的思想家。他生前坎坷,身后卻留下《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希臘城邦制度》兩部經驗主義史著。顧準通過對中國長期停滯不前的反思,探索了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性,論證了歷史發展的非邏輯性。其人其學對學術界起了典型的思想解放作用。
關鍵詞:經驗主義;教條;多元化;
中圖分類號:BTA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1-0181-05
顧準是我國現代杰出的自由主義思想家。他早年即投身革命,而后半生卻迭遭厄運,直至其在“文革”中病死。逆境并未使他在精神上頹廢,嚴酷的現實反而促使他冷靜地反思歷史和民族的未來。作為一名富有良知和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在那個特殊的歷史年代,顧準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俯瞰整個世界,提出了一系列深邃、獨到的見解,打破了中國思想界的沉悶,使國人重新聽到了鮮活的聲音。《顧準文集》就是其傾注全部精力寫就的思考總結。
顧準一開始并非自由主義者。二十歲時顧準就加入中國共產黨,做為一名堅定的戰士,在轟轟烈烈的戰斗中曾欣喜地見證了革命的勝利。然而,建國后不久,指導思想漸漸傾于教條化,一系列的政治運動接踵而來,國家政治形勢持續動蕩。一度爭鳴的意識形態在此環境中也呈現一元化,旁逸斜出即被視為異端。理想和現實的沖突使他難以理解:為之奮斗幾十年的革命何以會如此異化?顧準開始認真地考慮“娜拉出走以后怎樣”,即革命后的政權建設問題。他坦然承認“我轉入這樣冷靜的分析的時候,曾經十分痛苦,曾經像Tolstoy所寫的列文那樣,為我的無信仰而無所憑依。”。他漸漸清醒地認識到“十全十美的制度是沒有的。這個人間世永遠不會絕對完善,我們所能做的,永遠不過是‘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因此“‘娜拉出走以后怎樣’,只能經驗主義地解決。”。至此顧準的思想完成由理想主義向經驗主義的轉變。
在經驗主義哲學的基礎上,并非史學工作者的顧準寫出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希臘城邦制度》這兩部震撼中國學界的史學著作。在這兩部著作中,顧準集中研究了以下幾個問題: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如何看待中國傳統文化、如何看待西方文明、如何通過歷史認識現實和展望未來。以下筆者就這幾個問題作詳細的論述。
一、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
馬克思主義理論是我們革命和建設的指導思想。在其階級革命學說中,階級斗爭被賦予推動社會前進的直接動力。社會主義建設伊始,“以階級斗爭為綱”就在黨的政治決策層初見端倪。工作方向隨之轉向“左”傾,連續出現重大失誤,最后釀成“文革”災難。咀嚼著苦果的國人,在教條化的政治空氣下仍無力或不敢沖破思想的藩籬。正是在這種“萬馬齊喑”中,顧準以追求真理的無畏勇氣開始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縝密地剖析。
作為猶太人,宗教情結使馬克思具有與生俱來的“拯救欲”;作為成長于工業社會初期的思想家,“社會的良心”使馬克思對弱勢群體抱有同情心。到中年時期馬克思的富有道德色彩的理論已建構完成,即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在其代表著作《法蘭西內戰》和《(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論述了這一理論體系,可以概括為:無產階級承擔著解放全人類的歷史使命;社會歷史的發展具有邏輯性;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符合歷史發展的邏輯性。
針對這種“邏輯性”,顧準從其理論的方法論人手展開潛心研究。顧準閱讀了早期馬克思的忠實信徒狄慈根的《辯證法的邏輯》一文,在諸如“形而上的邏輯的目的是把它的領域擴大到永生之界,連天上的邏輯程序都要尋求,連一切知識的最后的問題它都謀求解決”、“它使人民有邏輯上的根據,好去否定一切教士主義和神秘主義,并在這神圣的真理所居的那個世界中。謀求他們的解放。”等處,他敏銳地捕捉到:一旦形而上學化,辯證法就成了邏輯泛神論。馬克思在《神圣家族》曾嚴厲指責黑格爾的“邏輯泛神論”,恩格斯的《費爾巴哈論》也一再堅持“在辯證法哲學看來,并沒有什么永久確定的、絕對的、神圣的東西”之類的“反神學”的立場。顧準警覺到辯證法若被先驗地賦予“真理不可分主義”和“一元主義”的屬性,也就具有了絕對真理的性質。理性和神性邏輯上的跨越將使辯證法絕對化本身成為哲學造神運動。必然性的邏輯支持,即絕對真理的支持,在無產階級革命中確實也曾凝聚了革命隊伍,堅定了革命信念,成為革命的理想主義旗幟。作為革命和建設的“廬山中人”,顧準對此體味尤為深刻,“革命的理想主義者不能不是唯理主義者”。
在此基礎上,顧準進一步指出,“Marx對Hegel加上極重要的培根主義的改造”;辯證法也就具有了理論和實踐的一致性,亦即歷史和邏輯的一致性。顧準認為,若將其解釋為“歷史發展,合乎我的理論;我的理論,說清楚了歷史發展的規律”,那么這種史學理論的哲學基礎就陷入一元論和線性思維。誠然,這樣的方法論“賦予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革命以神圣性——宗教的神圣性”,在革命時所謂“破”的方面所起的巨大作用為革命陣營所鼓舞;但若一味地持之以恒,其嚴重的異化效應也不容回避;一旦作為絕對真理受到獨尊,共性極有可能會淹沒個性,原本豐富多彩的世界恐怕只會剩下類的存在。顧準對此痛心疾首:“你能承認今天‘社會化了的中國人’是中國人整體的無條件的共性?你還是認為這實質上是恐怖主義手段所強加于中國人整體的虛偽的共性?”所以顧準堅持認為:“唯有多元主義而不是一元主義才符合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若從這種想象力(“人能夠掌握絕對真理”,也就是“歷史和邏輯的一致”)出發,固然可以完成歷史的奇跡,卻不能解決‘娜拉出走以后怎樣’的問題。”
為了便于徹底地論證這一問題,顧準又將研究工作引入歷史發展規律的范疇。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曾提到:“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社會經濟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那么歷史是否能驗證這樣一致的演進呢?顧準在實證對比中發現東西方的歷史發展模式存在顯著的差異性。例如東方大陸農業領土帝國的威力所寄在于編戶農民的貢賦和徭役、兵役,而西方海上商業城邦威力所寄則是海上貿易和海軍。再如奴隸制,希臘羅馬文明程度較高的工商業城邦盛行奴隸制;而古代中國雖然存在奴隸(并非商品貨幣關系發達基礎上產生的),但不存在奴隸制度。這些都證實了人類文明的多樣性和人類社會變遷的多元性。因此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應該是一種可以在實踐中不斷發展的理論,在指導現實工作中不宜將其教條化。
二、如何看待中國傳統文化
有感于中國的長期停滯不前,顧準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在東西對比中,他冷靜地認識到:“中國的思想是貧乏的”,產生不了科學和民主。西方文化是濫觴于古希臘的民主文化,鑄就民主文化的精髓是希臘思想。希臘思想是貴族思想而不是王家思想。開放的思維空間允許人們自由探索宇宙的奧秘。于是在這片容許張揚公民個性的沃土上,產生了邏輯學、幾何學、文法學,并萌芽了多元論的實用主義。而中國文化卻是依附于政治權威的史官文化,宣揚的正是王家思想。專制權力之下,“君命無所逃于天地間”。在這種封閉、內斂的體系下,科學被窒息,留下的僅是不成系統的技術和異軍突起的帝王將相之學。因此顧準深切地感受到:要確立“民主和科學”,必須徹底批判中國的傳統思想。
顧準對中國傳統思想的批判集中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砥定的先秦時期,矛頭直接對準老子、孔子、韓非子三個核心人物。
顧準首先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老子的哲學是十足的政治哲學和倫理哲學。老子和古希臘人在探索上各有側重:古希臘人采用嚴密的邏輯論證,執著地對事物作“為事物本身”的思考;老子則大量使用相對不夠嚴密的類比論證,“天地宇宙只不過是統治哲學的隱喻”。所以,前者代表嚴肅的科學探索精神,后者則完全是為了給專制統治的提供合理性依據。“老子對自然現象的規律性根本沒有什么興趣”,為了保障專制權力的獨尊地位不惜采取放棄社會進步的無為政治和愚民政策。顧準沉痛地認識到:“……這正是我們現在所奉行的政策的一部分(不是全部),正是我們二千年來停滯不前的原因所在。”。
顧準又將老子與孔子進行了比較。顧準指出,老子的讓步政策實際上有原則性前提,即“承認現存的社會秩序,承認‘始制有名’的‘名分大義’無可更改”。這與孔子宣揚綱常禮教的終極目的并無差異,只是手法不同而已。顧準進一步指出老子統治哲學的權術成分被主張君人南面術的后學荀子、韓非子所引申,走向“抹煞了普通人的全部價值、權利與創造沖動”的極端。盡管這種歷史積淀下的文化發展有其必然性,但其對中國的長期停滯不前的歷史責任不容回避。
接著,顧準從政治主張和實施手段的矛盾契入,展開對孔子的批判。顧準冷冰冰地解剖了孔子:“仁恕是講給別人聽的,是教化蕓蕓眾生的,至于當權的人要成霸業,不心狠手辣、芟除異己是不行的”,指出“他的歸宿必然是法家”,荀況是他的嫡傳。顧準進一步指出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邏輯跨越式的政治倫理還在作祟,其時代危害性遠未根除。只是過去表現為對“撫百姓如赤子”的專制皇權的“盡忠報國”,現在則是對“為人民服務”的“革命舵手”的頂禮膜拜。而公民的個人創造自由和獨立的思維空間與臣民一樣是“窒息”的命運。
最后,顧準在對韓非統治哲學的出發點的層層剖析中,展開了赤裸裸的批判。顧準指出,陰險殘酷的君主御下之術和君主有權無限縱欲說“積極作用起得最少、消極作用起得最多”,歸根結底,這些都是韓非站在“光大王家”的立場上提出的。其方法論是“片面主義的一元主義,是忠于自己所樹立的教條的教條主義”。為什么必須這樣?不如此就無法論證其“主而誅臣,焉有過”的合理性。所以顧準說:“我是認為,他在中國史上沒有起一點積極作用,而他本人在道義上也毫無可取之處”。
通過對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具影響性的部分的鞭辟入里的批判,顧準揭示中國思想貧乏得只剩下了“帝王術”,而這種缺陷恰恰是會導致落后的“內因論”。更可貴的是,顧準這種自揭瘡疤并非僅是停留在批判上。“歷史沒有什么可以褒貶的。歷史的教訓所能照亮的只是未來,而未來倒確實有待于歷史去照亮它的!”這些清醒的認識,昭示了顧準富有時代責任的批判目的:在批判中警醒國人從仰視政治權威的夢魘中解脫出來,擁抱豐富多彩的世界,走向科學和民主,造就赤縣神州的“神武景氣”。
三、如何看待西方文明
中國沒有產生科學和民主是中國傳統文化在社會進步中的消極影響所致,那么西方何以就產生了科學和民主呢?西方的科學和民主傳統在歷史的長河的生命力何以就長盛不衰呢?又是哪些原因導致中西方的歷史出現如此顯著的差異?顧準就是帶著這些疑問,在對中西歷史共時態的比較中,探索了西方文明的歷時態的發展,即古典時代的海上文明、中世紀的騎士文明、近代的資本主義,從而給予了西方文明比較客觀的評價。
顧準將西方文明的初始階段一古希臘羅馬文明稱為“海上文明”。什么是海上文明呢?“海上文明者,從土生土長的地方飄洋過海移民到新地方之謂也。”頤準的這一定義準確地概括了海上文明的特點:開放性和外拓性。
地中海地區文明最前身克里特文明本身就是在渡海而來的埃及和巴比倫兩種古老文明的共同滋養下,開始萌芽的。以后,亞該亞人、多利安人又從北方進入希臘。繼起的古羅馬文明更是拉丁土著文化、伊達里亞文化、希臘文化三者融合的產物。就其形成過程而言,海上文明絕非大陸典型的一貫封閉的的原生態文明,而多元開放的次生態文明。
海上文明的發展方式是以城邦“分裂繁殖”著稱的對外殖民。在分裂繁殖的城邦中,子邦與母邦地位是平等的,競爭的;“‘分裂繁殖’式的擴張的重大后果之一,是無法在為數日趨眾多的殖民城邦中形成一支政治軍事經濟的中心國家”,所以顧準說“希臘從頭到尾都是多中心”。這就使古希臘失去了形成統一的領土國家的歷史機會。跨海遷移本身又是一個成員重組的過程,血族認同在淡化中較早地被拋棄;而“冒險者們”在海洋上“同舟共濟”的合作關系在上岸后建設家園中會被自然地保留下來。新的政治體制自然也就是“以契約為基礎”的。盡管殖民城邦初期可能還要走過一段王政形式的貴族“權門政治”,但民主政治將是不可逆的下一站。
滿天繁星的城邦是一個個獨立的主權國家。其面積較大如雅典,也不過相當中國一個百里的縣,其人口最多時也沒超過四十萬。正是這種“小國寡民”的特點使城邦“主權在民”和“輪番為治”的直接民主制有了現實基礎。“在這些國家中,鄉居的公民進城參加公民大會可以朝出暮歸,人們相互間比較熟悉,一國政務比較簡單,易于在公民大會中討論和表決”。相反,“廣土眾民”的領土國家則先天地缺乏這種特殊的人文環境,順其自然地滑人“天子撫萬民”的專制主義軌道。
海上移民也帶來的工商業發展。多元文化的頻繁交流促進城邦手工業的發展;分裂繁殖后星羅棋布的海濱殖民城邦構成希臘人海上商業網;欠發達的周邊地區提供了廣闊的手工業原料產地和商品市場。“商品貨幣關系發達,使財富有無限積累的可能,使自由民有把財富投資于奴隸這種‘生產性固定資本’上的要求”。于是奴隸制在希臘史上應運而出,成為海上文明的又一特色。中國大陸農業社會則沒能產生發達的商品經濟。“工商食官”具有嚴重的政治依附性;“君子寓于義,小人寓于利”的社會觀念視“工商”為“末業”;專制統治者為保障社會穩定(包括穩定的兵源和賦役承擔者)往往實行重農抑商的政策。所以中國古代農業社會的普遍勞動者是廣大賦役農民,中國歷史也不存在一個所謂的奴隸社會。奴隸制本身也只能作為社會歷史發展的特例一城邦希臘中的特例(僅限于幾個大的工商城邦)而出現。因此不具有普遍意義。
從以上海上文明的幾個特點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西方的民主和科學(手工業產生科學)傳統是在海上文明的城邦希臘時期奠定的。那么,這種傳統又是如何走過中世紀的呢?
歐洲中世紀文化是淵源于日耳曼人的騎士文明。作為部族狀態的蠻族,日耳曼人不可能提供較高質態的文化。因此入主歐洲后,只好采取政權的分散化。于是以騎士為基礎的封建割據也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中世紀歐洲的特點。騎士與上級封君間是“授土”“效忠”的契約關系。若王侯超額需索,騎士有反抗的權力(如英國大憲章就有這樣的規定)。騎士精神中的忠誠、榮譽感、守約、一夫一妻制等要素是西方傳統中的個人主義等淵源。歐洲封建王國的統治權力是一種相對權力,與東方的專制權力相去甚遠。在中世紀與騎士文明并存的還有教士文明,兩者互相制衡,誰都無法成為社會的絕對權威。從而為人的思維留下了相對寬松的發展空間,有益于科學的發展。而中國的皇權則高于信仰,中國人沒有宗教情結,除貨予帝王家的求祿外再沒什么令之折腰的東西了。
不僅封建割據歷來被專制權力嚴禁,資本主義也不可能在中國產生。顧準認為“資本主義并不是純粹是一種經濟現象,它也是一種法權體系”,其產生在歐洲(以英國為代表)而不是專制主義的東方,也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市民階級是歐洲文明的獨特產物,只能產生于商本位的城市中。“城邦國家,商業城邦,這都是希臘羅馬的傳統,其淵源遠遠超過中世紀”,中世紀只不過中這種傳統的復興而已。“中世紀歐洲的城市,是一個擺脫了對封建主和王朝的封建義務的自治體”,其城市自治權主要是通過贖買獲得的。這就與羅馬傳統的法權觀念有關。中國歷史上也有法,但中國的法是和刑聯在一起,是專制統治的懲罰工具,帶給臣民的是恐懼。而西方的法是和權聯在一起的,是個人權利的保障工具,因此帶給公民的是親切。農本位的中國也較早產生了城市,而且其規模之大足以讓同時期的西方感到自愧不如。但其性質不外乎政治中心、軍事中心,重本抑未的國策也不會給城市的商本位留下發展空間。“朕即國家”的皇權觀念更是視天下為“一人之產業”,豈能容得城市自治分得一杯羹。
地理因素和人文精神使英國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的發祥地。作為北大西洋沿岸的島國,英國承受了16世紀航海商業殖民的全部有利后果,憑借其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政治權力保護它的商業利益,開拓了“日不落”的海外市場。“英國承受了古代并通過文藝復興所積累起來的全部科學技術、合理經營知識”,走上政府不加干預的自由經濟發展道路。清教徒精神是資本主義發展的精神動力。不僅是“忍耐”“節約”精神,還應包括冒險精神、創業精神和以自己的世界觀來改造世界的那種宗教精神,總之是“崇尚個人材能,力主個人權利神圣的‘極端個人主義’”。正是這種精神“支持了美洲的拓荒者,支持了克倫威爾的革命,形成了商業事務中的騎士精神”;若“沒有這種精神支持,資本家哪里會有事業精神,哪里敢和貴族抗衡。”正是在以上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產業革命首先在英國發生,現代資本主義才開始以蓬勃的生命力影響全球。
通過對西方文明歷時態成長的研究,顧準向我們揭示了:多元因素的共同作用,使西方文明中的民主和科學傳統一起沒有中斷,并在漸進中推動社會不斷進步。這種經驗主義的努力一洗歷史與邏輯宿命論的困惑,還歷史以較客觀的面貌。
四、如何通過歷史認識現實和展望未來
顧準的出發點是“娜拉出走后怎樣”的問題,即通過歷史認識現實和展望未來。所以顧準在對歷史多層次多方面的解析后,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經驗主義的解決”。
首先,顧準提出“直接民主是行不通的”。《法蘭西內戰》所倡導的“直接民主”實質是對城邦希臘、共和羅馬的復古。這種制度曾被列寧以政權的力量加以推行,其結果卻是:“以工廠蘇維埃和農村蘇維埃為其基層的直接民主制,列寧生前已被一長制所代替。一切權力歸蘇維埃遞變為一切權力屬于黨,再變而為一切權力屬于Stalin、Khrushchev、Brezlmev”,直接民主只剩下了口號,而民主之實卻漸行漸遠,最終卻走向了異化。若是脫離了其適應性的城邦希臘式的具體環境,“人民當家作主”實際上不可能做到,那一定是無政府。與其讓直接民主在虛無中無從被人享用,何不如給民主一條退路,提供一個可操作的機制。正如從前考茨基所說“當代所能行得通的民主只能保留行政機關(亦即保留官僚機構),實行代議政治,還要讓反對派存在”。若沒有反對派,“散見于不以政治為專業的群眾中的各種意見,會被‘擁護’的高聲呼喊所淹沒。唯有存在一個政治上的反對黨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因此顧準認為,革命勝利后,在政治層面上應實行代議制民主;既然“革命集團勢必要一分為二,‘黨外有黨,黨內有派’”,不如就此形成黨內競爭機制,保護少數派,給予他們發言權,互相監督,“眼睛愈多,無法無天的事情可以減少。”
第二,顧準進一步提出“唯有立足科學精神之上的民主才是一種牢靠的民主”。什么是科學精神呢?顧準認為,科學精神就是“(一)承認,人對于自然、人類、社會的認識永無止境。(二)每一個時代的人,都在人類知識的寶庫中添加一點東西。(三)知識,沒有尊卑貴賤之分。研究化糞池的人,和研究國際關系、軍事戰略的人具有同等的價值,具有同樣的崇高性,清潔工人和科學家、將軍也一樣。(四)每一門知識的每一個進步,都是由小而大,由片面到全面的過程。前一時期的不完備的知識A,被后一時期較完備的知識B所代替,第三個時期的更完備的中,可以是從A的根子上發展起來的。所以正確和錯誤的區分,永遠不過相對的。(五)每一門類的知識、技術,在每一個時代都有一種統治的權威性的學說或工藝制度;但大家必須無條件地承認,唯有違反或超過這種權威的探索和研究,才能保證繼續進步。”。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是民主的基礎。
第三,顧準主張哲學上的多元主義。哲學上的一元主義與政治上的權威主義是互為表里的關系。第一原因和終極目的是其存在的根據。終極目的是基督教設立的至善目標:地上天國,而共產主義就是社會主義革命者為之努力的至善目標。至善本身就是一個外延無限的目標,即水漲船高,永遠無法達到的目標。縱然革命的神圣性需要終極目的,革命家也不能為達到這個目標而不惜犧牲民主,實行專政。這種異化正是終極目的或者說是一元主義哲學本身釀成的苦果。相反,若“不相信什么終極目的,相信相互激蕩的力量都在促進進步,這在哲學上就是多元主義;他就會相信,無論‘民主政治’會伴隨許多必不可少的禍害,因為它本身和許多相互激蕩的力量的合法存在是相一致的,那么,它顯然也是允許這些力量合法存在的唯一可行的制度了”。
五、結語
顧準是我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位超前的特立獨行的思想家。在極左思潮登峰造極時代,作為一名身陷囹圄的知識分子,顧準帶著那個時代尤為珍貴的科學實證與負責任的批判精神,冷靜的考察,深刻的剖析,探索歷史的本來面目。其真知灼見并未因其生前的“異端”身份而被掩埋。真理終究也是開放、隨機、動態的真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思想愈來愈被學術界所認同,很多他所想到的恰是今天我們正在努力實踐的。這就是無畏的思想者的威力。斯人雖去,立言猶存,激勵著后學薪火相傳,不斷地解放思想,堅持我們用沉重的代價換來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正確認識,摒棄浮躁與迷信,去反思,去探索,腳踏實地地實現我們的理想。顧準是他那個時代的智慧、勇氣和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