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藏

摘要：佛教如來藏思想孕育于印度，成熟于中土。它以心性實(shí)有而契合于中國人的心理需求。緣起是如采藏立說的基礎(chǔ)。而其究竟意乃是智慧的運(yùn)思。如來藏在因位、果位、行位，形態(tài)雖異，實(shí)質(zhì)無二。如來藏的一心開二門是一個(gè)公共的模型，有普遍的實(shí)用性，它不但影響了此后中國佛學(xué)的各宗各派，而且予宋明理學(xué)及后來的學(xué)術(shù)亦有深刻的影響。中華民族的心理是在如來藏的關(guān)懷下成長的。

關(guān)鍵詞：如來藏；緣起；行住；一心二門

中圖分類號：B94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1-0127-03

《圣經(jīng)·約翰福音》開篇宣稱：“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God)。”God(上帝)創(chuàng)造了萬物。人的生命來自于上帝，并且，人的有限存在又必須吁求著上帝。信仰上帝是人存在的勇氣。西方的文明是在上帝的關(guān)懷下成就的。西方上帝的特征是知識理性。東方也有個(gè)上帝，它能祛除無明煩惱，給人智慧、帶來光明，能使眾生脫離苦海、精神精進(jìn)，進(jìn)入常樂我凈的福地。東方的上帝就是如來佛／藏。中華民族的心理是在如來藏的關(guān)懷下成長的。如來藏之特征是智慧理性。

一、如來藏義解析

整個(gè)佛陀的宣說，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來藏思想。如來藏有其本義及方便義。那么如來藏究竟是什么?

(1)如來藏究竟義。如來藏(tath6gata-garbha)是什么意思?如來(tathatgata)在佛教中，是佛的德號。阿含經(jīng)中有“如來、無所著、等正覺”等十稱號，《維摩詰經(jīng)》有“如來、應(yīng)供、正遍知”等十稱號。世尊的德號，廣說有十，簡要的，就稱為如來。如來可解說為“從如中來”，就是悟入真如而來成佛的，阿含經(jīng)中以真如為“如真”。“或以佛名名為如來，或以眾生名字名為如來。如先世來，后世亦如是去，是亦名如來，亦名如去。……佛名如來者，……從如中來，故名如來。”(《大智度論》卷55)眾生有來有去，生命本體卻如是如是，沒有變異。如如不變，卻又隨緣而來去。藏(garbha)是胎藏。如來與藏合為一詞：理想地說，是作為如來法身功德的四波羅蜜——常樂我凈；通俗地說，是如來在眾生位——胎藏，雖沒有出現(xiàn)，而如來智慧德相已本來具足了。“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金剛經(jīng)》)“所謂藏者，一切眾生悉在如來智內(nèi)故名為藏。”(《佛性論》卷二)“如來藏原本就是緣起，就是般若。”“智之慧照”則是如來藏的本義。

(2)如來藏方便義。

從佛陀滅后百年間形成的阿含經(jīng)可以看出：佛道德上講“五戒”；宇宙觀講緣起：方法論上講中道。究其一，“真諦者，謂如法也。”(《中阿含經(jīng)》732頁)真如是如來佛的第一義諦，是諸法實(shí)相。第一義諦不離“八支圣道”，以如是慧觀，方得解脫。真如不離眾生身，“我于此眾生無明來，無明樂、無明覆、無明卵之所裹。……如來以他心智觀他人心，成就不善法，亦成就善法。”(《中阿含經(jīng)》第481頁)如來即不善法，亦即善法；此亦開啟了華嚴(yán)宗——不變而隨緣、隨緣而不變之先河。“五戒”是真如的屬性，緣起是其本質(zhì)。如來法身作業(yè)于身、口、意，“無身惡行，亦無身惡行報(bào)；無口、意惡行，亦無口、意惡行報(bào)。”(《中阿含經(jīng)》第773頁)這是緣起故。“因此生彼，若無此因，便不生彼，因此有彼；若此滅者，彼便滅也。”(《中阿含經(jīng)》第209頁)緣起是佛陀所悟道的根本說法。緣起成因、得果、依行而就。因緣合和是我、法之因，故“所有覺、所有想、所有此見非我有，我非彼有，我當(dāng)無我。……如是慧觀，知其如真。”(《中阿含經(jīng)》第925頁)“如是此人得清凈法”。所以“當(dāng)學(xué)寂靜，諸根寂靜，心意寂靜，身口意業(yè)寂靜。”(《中阿含經(jīng)》第77頁)得成佛之果——得解脫。如來解脫慧之行——依持中道。

龍樹的《根本中論》開篇提出了“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的“八不中道”說。其實(shí)這是緣起論的另一種表達(dá)法——中道觀。中道之行始于大德龍樹，中道之因則造在佛陀。《長阿含經(jīng)》卷第十七：“法亦無善惡，無善惡報(bào)，無有今世，亦無后世。”《雜阿含經(jīng)》卷第三：“無因無緣，眾生有垢；無因無緣，眾生清凈。”這雖屬“惡趣空”，但對中道思想不無建樹。中道思想成熟于大乘。《維摩詰經(jīng)》卷中：“在于生死，不為污行，住于涅槃，不永滅度。”肇曰：“欲言在生死，生死不能污；欲言在涅檠，而復(fù)不滅度，是以處中道而行者，非在生死，非住涅槃。”一切依緣而隨行。《中論》：“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空”“假名”“中道”是對緣起法分別從三個(gè)角度的詮釋。“空”是無，是緣起的本質(zhì)；“假名”是有，是假象；“中道”是實(shí)相，不著有無二邊見，亦是如來藏的本意。

緣起、中道是如來臧；自性清凈心亦是如來臧。

何謂自性清凈心?《般若經(jīng)》說一切法本性空、畢竟空。《大智度論卷》六十三說：“畢竟空即是畢竟清凈，以人畏空，故言清凈。”此是教化之方便，亦是依順眾人惡空愛有之常情。《大方等如來藏經(jīng)》：“一切眾生。雖在赭趣煩惱身中。有如柬藏常無染污。”無染污者，乃自性清凈。如來藏自性自性清凈，眾生所本有，亦是眾生成佛之凈因。圣凡、染凈一切法的建立，都必須以之依持。“一切眾生如來之藏常住不燮。但彼艱生煩悃覆故。”如來藏自性自性清凈與無明煩惱，是一是異。《燕上依縫》卷上：“一切如來昔在因地。知眾生界自性清浮。客座煩惱之所污淘。”清凈即煩惱，煩惱即清凈；清凈與煩惱似乎是二物對應(yīng)，猶如明月為陰云所覆，其實(shí)明月亦是因緣和合、空無自性而已；明鏡為客塵所污，亦是針對根底淺者而言；又該經(jīng)：“即色是如柬不可得，離色是如柬不可得，受想行亦如是”；如來不離眾生，“如來即在眾生身內(nèi)”。《維摩詰經(jīng)》卷中說：“一切煩惱為如來種”；卷下亦說：“(如來)雖生不凈佛土，為化眾生，不與愚暗而共合也，但滅眾生煩惱暗耳”。“心性常凈，是超越于是垢是凈的；不著垢相、凈相，才是經(jīng)說心性常凈的意趣所在。……一般以為心本清凈，而不知一切法本來清凈，貪、嗔、癡等煩惱也是本來清凈的，……心性本凈，只是心空、不可得的別名，決不是說，心有清凈莊嚴(yán)的功德。”

涅槃、佛性亦是如來藏。如果說自性清凈心是空無，那么涅槃、佛性即是實(shí)有。

《涅槃經(jīng)》卷五：“夫涅槧，名為解脫。……真解脫者，名曰遠(yuǎn)離一切系縛，無有生，亦無和合。……又解脫者，名為寂靜，純一無二。”“涅槃義者，即是諸佛之法性也。”(《涅檗經(jīng)》卷三)此無為法也，即法性真如不由因緣所生。余者一切皆為有為法，《金剛經(jīng)》末文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因緣盡，諸法滅。但無為不舍有為。“眾生之類是菩薩佛土”(《維摩詰經(jīng)》卷上)，“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花果”(《華嚴(yán)經(jīng)》)。有為法如何通達(dá)無余涅槃?“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煩惱覆故，不知不見。是故應(yīng)當(dāng)勤修方便，斷壞煩惱。”(《涅槃經(jīng)》卷七)勤于修行。“涅槃實(shí)有。……涅檗雕有離燕。……涅槃常住不輿隣虛同相巽相，隣虛等是有分別故。……涅槃常住。……若離涅槃，無有一法。”(《佛性論》卷三)涅槃即真如法性，即如來藏。

佛性，亦作佛界、如來藏等解，即眾生覺悟之因、眾生成佛的可能性。《佛性論》卷二：“如來法身是常等四渡羅蜜。以如來法身一切煩惱留氣皆減盎故。是名桎浮。一切我燕我虛妄孰漉息故。故名大我。意所生身因果究竟盎故。故名大樂。生死涅槃平等通逵故。故名大常。”常、樂、我、凈，是眾生成佛的依持，亦是佛性的實(shí)質(zhì)性內(nèi)容，是如來法身。如乘法身不無，“若法身無者，則諸正行皆應(yīng)空失。”(《佛性論》卷三)如柬法身即眾生身，“故經(jīng)說無一眾生出如來法身外者，如無一色出虛空外者故。……故說一切眾生為如來藏。”(《佛性論》卷四)

平等不二是如來藏。《維摩詰經(jīng)》卷上：“菩薩與一切眾生悉皆平等，深心清凈，依佛智慧，則能見此佛土清凈。”《華嚴(yán)經(jīng)》倡：心佛與眾生，三無差別。《涅槃經(jīng)》卷五：“如來視于一切眾生猶如一子。”《大方等如來藏經(jīng)》：“一切生眾有如來藏。”《燕上依經(jīng)》卷下：“一切佛土處無所閡。一切如來隨順平等。”《佛性論》卷二：“凡夫里人，及諸佛燕分別。……眾生界不異法身，法身不異眾生界。”所謂平等，須就因位、行位、果位分別厘清：眾生在因位無平等可言；行位上，由于眾生根機(jī)有利、有鈍，亦無平等；平等只就果位上去掉元明煩惱而言，如在因位上即言平等，眾生就懈怠、不精進(jìn)，亦無須修行，始終在六道輪回。一闡提皆得成佛是就果位而言的。

因緣是成就我法之因、得如來之果之所依，中道亦是依緣起之智而行，自性清凈心、佛性、涅槃、平等則是緣起之境界。其間一以貫之的就是緣起性空之真如實(shí)相——如來藏。

印度佛教如來藏思想已孕育生成，但還未形成理論化的體系。

二、中國佛學(xué)的如來藏

佛學(xué)東漸，“或時(shí)有言，佛若虛妄，誰為真者，若是虛妄，積功累德，誰為其主。”(慧叡《喻疑論》)此乃針對印度佛學(xué)的無我說而發(fā)問。于這一問題，竺道生給出了答案：“無我本無生死中我，非不有佛性我也。”佛性(我)，即泥洹，即真如實(shí)相，即如來藏。生公曰：“一切眾生莫不是佛，亦皆泥洹。”(《法華疏》)(如來)佛與眾生不一不二；眾生不見佛性，則菩提為煩惱，眾生見佛性，則煩惱即是菩提。中土的如來佛性論應(yīng)為道生所首倡。“《法華?方便品》首言開佛知見。眾生有佛知見，道生以后，每解作為眾生皆有佛性也。”如來佛性系統(tǒng)的建立，則有賴于《大乘起信論》。

印度佛重業(yè)感緣起、阿黎耶識緣起。中土《起信論》則重真如緣起，實(shí)即將如來藏思想中國化、系統(tǒng)化、理論化。

基督教講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起信論》亦講一心二門三位一體。“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起信論》第16頁)“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所謂心性不生不滅。”(《起信論》第17頁)“心生滅者，依如來藏故有生滅心。所謂不生不滅與生滅合，非一非異，名為阿黎耶識。”(《起信論》第25頁)一心、心真如門、心生滅門及阿黎耶識關(guān)系如何呢?“一心”：就因位來說，它是眾生心、凡夫；就果位來說，它是自性清凈心、如來藏。“心生滅門”通達(dá)眾生心，亦屬因位；心真如門通達(dá)自性清凈心，亦屬果位。阿黎耶識則直貫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依阿黎耶識說有無明。”“是心(識)從本以來，自性清凈而有無明，為無明所染，有其染心，雖有染心，(真如)而常恒不變。”(《起信論》第61頁)其實(shí)，真如在因位、果位、行位，亦是三位一體的。

《起信論》“一心開二門”，“這個(gè)格局非常有貢獻(xiàn)，我們可以把它視為一個(gè)公共的模型，有普遍的實(shí)用性。所謂‘一心’就是指如來藏自性清凈心。”

此后的中國佛學(xué)無不是對《起信論》的注解，其重點(diǎn)則是落在如來藏自性清凈心，即佛性說上。《維摩詰經(jīng)》卷上說：“一切眾生皆如也。”《涅槃經(jīng)》卷七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涅槃經(jīng)》卷十六又說：“唯有如來法僧佛性，不在二空，何以故?如是四法常、樂、我、凈。是故四法不名為空。”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說：“涂之人可以為禹。”因佛性說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此回應(yīng)，故《起信論》得以把佛教的般若空，經(jīng)涅槃學(xué)轉(zhuǎn)變成了如來佛性實(shí)有說。這一如來佛性實(shí)有說，從此也就成了中國佛教的主旋律。

天臺宗的“一念(心而)三千(法界起)”及其倡導(dǎo)的(真如)不變即(萬法)隨緣(起)，究其實(shí)，乃“一心開二門”的展開。“一念”即如來藏自性清凈心(眾生心)，“三千法界”亦真如門亦生滅門，此亦是一心二門三位一體也。

華嚴(yán)宗則將《華嚴(yán)經(jīng)》的如來藏自性清凈心具體化為“靈知之心”，并且用迷、悟譬眾生、佛，曰：“特有迷悟不同，遂有眾生及佛”(《大華嚴(yán)經(jīng)略策》)。(真如)不變而隨緣、隨緣而不變，皆起于一心。由此亦可見一心二門的三位一體。

《壇經(jīng)》是佛教中國化、本土化的標(biāo)志，中國佛教亦因《壇經(jīng)》而走向了其最終形態(tài)——心性論如來藏。“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壇經(jīng)》第32頁)第一句中的宗、體、本，即真如法身；第二句中的“念”即《起信論》之一心，體、用即二門。“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壇經(jīng)》第50頁)《壇經(jīng)》特重行位一心之開悟：“故知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壇經(jīng)》第58頁)萬法即在自心中。天臺宗也講“佛名為覺，性名為心”，主張“反觀心源”；華嚴(yán)宗也明言“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唯識宗更強(qiáng)調(diào)“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那么《壇經(jīng)》與諸宗在一心上的區(qū)別是什么呢?一心實(shí)指如來藏自性清凈心，這是各宗的共性；《壇經(jīng)》的殊勝處則在于其拋棄了傳統(tǒng)一心的抽象性，將如來藏自性清凈心安置在了當(dāng)前每個(gè)現(xiàn)實(shí)人的心中。“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是佛。”(《壇經(jīng)》第66頁)“心中眾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如是度者，是名真度。”(《壇經(jīng)》第44頁)

基督教上帝君臨人世，佛之如來藏即眾生即萬法；基督教上帝與人類是二元不等，佛之如來藏與一切法是一元平等；基督上帝是無限、眾生靈是有限，佛之眾生乃有限與無限之統(tǒng)一；基督教上帝拯救萬民，佛之眾生則自度自救。

三、如來藏的世俗化

如來藏自性清凈心的“一心開二門”于宋明理學(xué)有實(shí)質(zhì)性的影響。

朱熹與陸九淵于歷史上有過一場爭論，其中有兩個(gè)問題：(一)性即理與心即理；(二)無極而太極。這兩個(gè)問題實(shí)是一心二門的表征。

(一)性即理與心即理。張載提出心統(tǒng)性情。朱熹說：“性是體，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統(tǒng)之。”性是理，心不是理。陸九淵則認(rèn)為，事物的理本在人心之中，“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因此心即理。其實(shí)朱子的性即理，側(cè)重的是一心二門中的真如門；陸子側(cè)重的則是生滅門。

(二)就朱熹的無極而太極言之，“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合而言之，萬物統(tǒng)體一太極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極也。”太極其實(shí)就是《起信論》中的一心，太極所含之理是一，太極所包之氣是萬殊；理與氣、理一與分殊，分別就是真如門和生滅門。究其實(shí)，一而為三，三而為一，一即如來藏自性清凈心。

王陽明有個(gè)“四句教”——元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第一句實(shí)是如來藏自性清凈心；第二、三句分別是生滅門和真如門；第四句則是眾生心在行位的智之慧照，滅人欲，則為圣人，反之，則為凡夫。四句教非一非異。禪宗曰：“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陽明的山中之花亦是如此，“你未看此花時(shí)，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萬事萬物亦然，均是“一心”——良知之呈現(xiàn)。

由此可管見如來藏世俗化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