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傳》“以義解經”的義理呈現

摘要：《公羊傳》注重“以艾解經”，故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豆騻鳌吠ㄟ^對《春秋》“立義”、“釋義”、“明義”、“顯義”、“取義”、“著義”、“斷義”的考量提供了一個頗有特色的解答，充分突顯了公羊學派所理解的《春秋》“史以為上”制作本原和“經世致用”實踐本性。

關鍵詞：《春秋》；《公羊傳》；以義解經；義理呈現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1-0100-04

《春秋》為五經之一，流傳下來的解釋版本有三，即《左傳》、《公羊傳》和《谷梁傳》。《左傳》重在“以事解經”，《公》、《谷》重在“以義解經”，而《公羊傳》尤其突出，常有“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司馬遷說：“《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逼渲钙淞x到底如何生成，如何呈現，如何展露?《公羊傳》通過對《春秋》“立義”、“釋義”、“明義”、“顯義”、“取義”、“著義”、“斷義”的考量提供了一個頗有特色的解答，充分突顯了公羊學派所理解的《春秋》“義以為上”制作本原和“經世致用”實踐本性。

一、因“托始”以立義

《春秋》原始要終，正始慎始，防微杜漸，對“始發事件”特別重視。即便類同事件在歷史上實際上已經多次發生，但為了立義的需要，也可以假托于始，托為《春秋》之始。正因為此，《公羊傳》以為《春秋》譏始(如始滅、始不親迎、始忌省、始變古、始初稅畝、始作丘甲、始用田賦、始僭諸公)、疾始(始火攻、始取邑)、褒始(始能聘、始著信、始著有大夫)、患始(患之起，從此始也)，主張自近者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惡始善終(為賢者諱)、始終一貫(隱終不為君，其母終不為夫人；無駭終其身不氏；公子暈終隱之篇貶；楚人終僖之篇貶)、緣始終之義(一年不二君)，最終達到正始慎始的目的。

二、依“訓詁”以釋義

解經的“傳”，原指對經文的逐字逐句解釋。在西漢時代，儒家學者判斷經傳解釋關系的主要依據就是傳是否是對經進行直接解釋。后來的今文學家認為《左傳》不傳經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左傳》不像《公羊傳》那樣逐字逐詞逐句地“訓詁”，運用音訓、形訓、義訓等方法，或因聲求義、或直陳意義、或據境索義來解釋《春秋》經文。

《公羊傳》用“訓詁”來解經，涉及釋天、釋地、釋人、釋物、釋禮、釋名、釋詞、釋書法、釋義等多個方面，當然釋義最為根本，可以說其他的一切解釋歸根到底都是為了釋義。其義既有單字單句的義，也有整個文本的義；既有普遍使用的義，也有特殊運用的義；既有直接陳述的義，也有附加衍生的義；既有價值中性的義，也有褒貶譏刺的義。每一對的后者又受到特別青睞，因為這直接關聯《春秋》文本中所蘊涵的政治原則、道德理想和歷史信仰。

《公羊傳》以為《春秋》“一字褒貶”，所以對詞義的解釋也變化多端，或注重細微的心理情感，如“隱公元年，三月，公及邾婁儀父盟于昧”?！豆騻鳌酚枴凹啊睘椤芭c”，比較“會”、“及”、“暨”三個同義詞的細微區別，把魯隱公“我欲”與能漸進受褒的邾婁儀父會盟的心理活動描寫得栩栩如生。或表明嚴格的身份等級，如“隱公三年，三月庚戌，天王崩。何以不書葬?天子記崩不記葬，必其時也。諸侯記卒記葬，有天子存，不得必其時也。曷為或言崩，或言薨?天子日崩，諸侯日薨，大夫日卒，士日不祿”。此處都論“死”，等級身份不同，各有專用名稱，其對社會等級秩序的維護或默認躍然紙上?；蚣挠杳鞔_的政治理想，如“桓公三年夏，齊侯、衛侯胥命于蒲。胥命者何?相命也。何言乎相命?近正也。此其為近正奈何?古者不盟，結言而退”。此處顯然表達了對國家和平的理想追求?；蛲怀霆毺氐膬r值意義，如“莊公元年三月，夫人孫于齊。孫者何?孫，猶孫也。內諱奔，謂之孫”。此處音訓“孫”為“孫”即“遜”，表明“奔”即“逃”的事實，“內諱”、“王魯”的獨特價值取向顯而易見。

三、借“史事”以明義

有一種觀點認為，《公羊傳》解經只是抽象地闡發義理，不是望文生義、斷章取義、節外生枝，就是無中生有、任意曲解，毫無學術價值。其實，這是不明《公羊傳》解經的內在理路所致，因為《公羊傳》的重心不在還原歷史事實本身，而在于借用歷史引申新義，對傳統進行符合時代需要的創造性詮釋。

經今文學家皮錫瑞從公羊學的內在詮釋角度對《公羊傳》處理歷史材料的論述可以克服“客觀性迷信”外在判斷標準的非法偏見。他說，“魯隱非真能讓國也，而《春秋》借魯隱之事，以明讓國之義；祭仲非真能知權也，而《春秋》借祭仲之事，以明知權之義；齊襄非真能復仇也，而《春秋》借齊襄之事，以明復仇之義；宋襄非真能仁義行師也，而《春秋》借宋襄之事，以明仁義行師之義。所謂見之行事，深切著明，孔子之意，蓋是如此。故其所托之義，與其本事不必盡合，孔子特欲借之以明其作《春秋》之義，使后之讀《春秋》者，曉然知其大義所存，較之徒托空言而未能征實者，不益深切而著明乎!三傳惟公羊家能明此旨，昧者乃執《左氏》之事，以駁《公羊》之義，謂其所稱祭仲、齊襄之類，如何與事不合，不知孔子并非不見國史，其所以特筆褒之者，止是借當時之事，做一樣子，其事之合與不合，備與不備，本所不計。”

通觀《公羊傳》，敘事為了釋義的目的非常顯明，歷史事件只不過實現其思想躍遷的材料。如此同情性了解《公羊傳》論史竊義，才能認識《春秋》大義生成的內在機制。不過需要補充一點，《公羊傳》認為《春秋》為“信史”，也可能是把這些歷史事實當作已知的常識來理解的，而且《公羊傳》“釋事”，也有《左傳》所不及者，就保存歷史之真而言也有可取的地方。如果仔細玩味《公羊傳》對歷史的議論，似乎包含這樣三個逐漸轉化的階段，即借史而論義——論實轉論虛——實論成虛論。

四、憑“互見”以顯義

《春秋》經敘事簡略，有所書有所不書，因而于所不書中見所書，于所書中見所不書，通過“書”與“不書”的互見顯示出《春秋》的褒貶大義。

唐趙匡以為“凡即位、崩薨葬、朝聘、盟會，此常典所當載也，故悉書之，隨其邪正而加褒貶，此其一也；祭祀、婚姻、賦稅、軍旅、搜狩，皆國之大事，亦所當載也，其合禮者，夫子修經之時，悉皆不取，故《公》、《谷》云‘常事不書’是也，其非者及合于變之正者，乃取書之，而增損其文以寄褒貶之意，此其二也；慶瑞、災異，及君被殺、被執，及奔、放、逃、叛、歸、人、納、立。如此并非常之事，亦史冊所當載，夫子則因之而加褒貶焉，此其三也。”《公羊傳》解釋經義主要是通過設問“書與不書，稱與不稱、日與不日、地與不地、言與不言、托始與終篇”等來申說的，所以“顯義”的關鍵就在“互見”。

在《公羊傳》的視野中，“解經”如果不前后關照、詳略對比、顯隱互推、內外甄別，立足《春秋》文本的整體結構理解每一具體事件，并通過每一具體書法顯示《春秋》整體布局，那《春秋》大義就無以得見。《春秋》隱公十年：“六月壬戌，公敗宋師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比艚袢俗x此經文，實在如讀現在的“新聞標題”，必覺十分平常?！豆騻鳌方庠唬骸叭∫夭蝗?，此何以日?一月而再取也。何言乎一月而再取?甚之也。內大惡諱，此其言甚之何?《春秋》錄內而略外，于外大惡書，小惡不書，于內大惡諱，小惡書?！痹凇豆騻鳌房磥?，這一條經文恰好體現了整個《春秋》書寫的大法，關涉“內外”、“大惡小惡”、“書與不書”和“諱”的整體布局。這個書寫大法又具體體現在“取邑不日”這一類事件的一般書法中。此處“一月而再取”且都“書日”又是一個具體個案，與“取邑不日”的通則不合，且有深意，即表明“內大惡諱”的《春秋》微辭。如是，“不日”中見“書日”，“書日”又顯“不日”，褒貶法則盡在“隱微處”?！盎ヒ姺ā蓖憩F在對《春秋》文本前后、詳略、異同、輕重、顯隱、常變等的比較分析。《公羊傳》的設問根據大多都隱藏在這些對子當中，并通過“互見”而顯《春秋》大義微言。

五、據“書法”以探義

《公羊傳》解經最重者就在解釋書法，以明圣人筆削之旨?！安粫北臼菚?，而“書”更是書法。但圣人筆削書法自然和魯史原本的史法有一定區別。元趙汸《春秋屬辭原序》曰：“《春秋》，魯史也。雖有筆有削，而一國之紀綱本末未嘗不具，蓋有有筆而無削者，以為猶魯《春秋》也，故其一日存策書之大體。圣人撥亂以經世，而國書有定體，非假筆削無以寄文，故其二日假筆削以行權。然事有非常情有特異，雖筆削有不足以盡其義者，于是有變文有特筆，而變文之別為類者，日辯名實，日謹中外，故其三日變文以示義，其四日辯名實之際，其五日謹中外之辯，其六日特筆以正名。上下內外之殊分，輕重淺深之弗齊，雖六者不能自見，則以日月之法區而別之，然后六義皆成，無微不顯，故其七日因日月以明類。自非有所是正，皆從史文，然特筆亦不過數簡，故其八日辭從主人。”《公羊傳》對趙汸所講的“存策書之大體”和“辭從主人”不甚關注，或許是當作已知前提予以默認的，而重點落在“不書”、“變文”與“特筆”，其中變文與特筆又從義而移，既無定例也無通辭。義之所取，一決于書法之常變。

書法具體表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是書寫順序，語詞的順序大有講究，《公羊傳》開卷就對《春秋》首書“元年春王正月”六字進行考究，并結合后文出現的“公即位”，分成五個層次，對其詞義和順序大發議論，引出自然王道、大一統、崇文王、五始五正、立逋等思想觀念。二是書寫規則，即分析圣人哪些書哪些不書，而要書的又如何書，包括如何書寫時間地點、人物名號、具體行為、特殊事件。書法規則，一是增字，即所謂“筆”；二是刪字，即所謂“削”；三是改字，即所謂“變文”。這三者是“義例”形成的書法修辭前提。

六、藉“辭繁”以著義

《春秋》“不書多于書”的簡略歷史敘述中，常?！耙娬卟粡鸵姟?哀公三年)，所不贊成者“壹譏而已”(莊公四年)，但“大善大惡”、“大是大非”等“非常之事”則不嫌“復見”和“辭繁”以著義。就單件事而言，如趙盾弒君(宣公六年)，復見以張犯上之罪；宋公及楚人戰于泓，宋師敗績(僖公二十二年)，復見以著師之仁義。就整個《春秋》而言，如弒君、亡國、淫亂、專權、非禮等大惡大非者，《春秋》“辭繁”以著惡義，明“拔亂返正”之必要和重要；如讓國、知權、守禮、重信、貴義等大善大是者，《春秋》“辭繁”以著善義，明“揚善抑惡”之價值和意義。

宋代曾流行一種說法，以為《春秋》“有貶無褒”，其實《春秋》對賢者善者同樣不惜筆墨。僅以讓國為例，《公羊傳》于隱公元年以“成公意”著“隱公讓國為賢”之義，立《春秋》的王道理想；僖公二十八年論晉叔武讓國之賢，并立“為賢者諱”之義，顯示對賢者的特別青睞；襄公二十九年又論吳季子讓國之賢，同時闡發“賢者不名”的書法義例；昭公二十年特別贊揚公子喜讓國之賢，而且還認為《春秋》不僅為賢者本人諱，還為賢者后人諱，又著“君子之善善也長，惡惡也短；惡惡止其身，善善及子孫”的褒貶法則。如是觀，《公羊傳》不僅極盡貶譏諷刺之能，大惡小惡不放過，哪怕是尊者賢者親者也一視同仁，因為“《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實際上就是表明不隱尊者賢者親者之惡，當然對于可褒者也同樣不錯過，除上面提到了的賢者外，就是小小邾婁國的儀父能朝漸進也因其可褒而褒之。正可謂著大義不嫌辭繁也。

七、按“文實”以斷義

《公羊傳》以為《春秋》對歷史事件的判斷具有二重性，在同一件事情上往往顯示出某種悖論。這表現為以“文”與“實”兩種不同情況確定兩種不同標準來分析歷史事件的“合法性”。從理想超越的仁道、王道標準來斷義，整個春秋歷史都是無道、霸道，宋人所說的“《春秋》有貶無褒”從此意義來理解似有一定的合理性?！睹献印吩啤按呵餆o義戰”，就暗合《公羊傳》“文不與”的標準。見之于戰爭，猶為明顯。春秋時代，“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這種戰爭傷民害財，僅為霸者私利，遠離堯舜的普遍仁道原則，從超越的“文”來論，自然“不與”。但從歷史本身來講，戰爭常常又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之一。因此對于偏戰、正義戰爭、仁義之師，也就需要從特定歷史條件下所具有的歷史正當性來判斷，《公羊傳》的解釋自然不會迂腐不切時事，而表現出一種現實主義的態度，即從“實”這個現實歷史來考慮它的正義性，所以《公羊傳》贊揚宋襄公之偏戰，也就“實與”?！豆騻鳌窋唷洞呵铩分x，實有不同的層次性，我們不妨稱之為“原則遞減規律”，即大原則不行，就次而論之。但有一點不容含糊，無論如何都應該充分考慮歷史事件的正當性，而不是簡單地以“成敗論英雄”，屈從現實的權力邏輯或默認非理性的現實歷史。“宋師敗績”之所以不以為恥，就是出于對戰爭正義的獨特思考。后世公羊學家所演繹的大同義和小康義二重判據實肇始于此。貌似“文”“實”悖論的二重判據，其實正合《中庸》里說的“道并行而不悖，萬物并育而不相害”一語。

一言以蔽之，《公羊傳》“立義”、“釋義”、“明義”、“顯義”、“著義”、“探義”、“斷義”充分體現其“義以為上”的學術旨趣和價值關懷?！豆騻鳌氛峭ㄟ^各種不同的具體形式探求《春秋》大義，從而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公羊學派，衍生了一種獨特的公羊學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