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論語》對《世說新語》人物品評的影響可從四個方面來進行分析:認同《論語》人物品評的標準;大量引用《論語》典故;弘揚《論語》追求精神自由和張揚個性的深層意識,從而援道入儒;選擇與《論語》類似的體例。
關鍵詞:《世說新語》;人物品評;《論語》
中圖分類號:G1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1-0052-04
《世說新語》是一部主要記載漢末、三國、兩晉士族階層遺聞軼事的小說,其中有關人物品評的故事很多。近代美學家宗白華先生,最早從美學的角度對此給予了高度評價:“中國人對于人格美的愛賞淵源極早,而品藻人物的空氣,已盛行于漢末。到‘世說新語時代’則登峰造極了。”書中條目最多的《賞譽》(156條)及《品藻》、《識鑒》、《容止》、《企羨》5篇,皆為人物品評;《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其他21篇,大部分條目屬人物品評。有的條目即使沒有“品題”、“題目”、“目”等標示,也多涉及人物品評。《世說新語》共分三十六門,而每一門都是品評人物的一類別。
“漢代相人以筋骨,魏晉識鑒在神明。”較之漢代人物品鑒,魏晉論人的突出特點是擺脫了政治、道德觀念的束縛。“題目(品評)者需有玄學的修養,以得到美的觀照的能力。而被題目者亦絕對多數為表征其玄學之情調。”這種變化,主要是玄學人生觀進入人物品鑒所造成的。當玄學中的言意之辨,特別是言不盡意論作為方法論為人物品鑒所用后,更使人物品鑒成為一種藝術審美活動。另一方面,魏晉時期名僧名士之間善意的互相品評,也是外來佛學與本土玄學的結合。因為佛學之“空論”與玄學之“本無”思想有著天然的默契,名僧風格酷似清流,加上魏晉是個文化多元化的時代,因而得以名人釋子共人一流,互相品評,為魏晉人物品題之風增加了特有的內容。但是,魏晉玄學和佛學的流行,并不意味著儒學蕩然無存。相反,漢儒培植的儒學傳統,在整個魏晉時期,為相當多的人所繼承。劉義慶35歲(公元438年)時,劉宋雷次宗等在建康雞籠山開設儒學館等四館授徒,這證明儒家思想對當時社會的影響還是根深蒂固的,那么作為儒家經典之一的《論語》自然會被牽涉引用。士人對于儒學的改造,即向玄學的轉變是在以儒學的基礎之上完成的,時人并沒有完全拋棄儒學的基本立場,而只是想在經典的權威已經樹立的情況之下,尋找屬于自己自由的新空間。儒學傳統的延續及其學風的漫衍,必然會使《世說新語》人物品評深受《論語》影響,具體可從四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一、認同《淪語》人物品評的標準
《論語》重德行,孔子教育弟子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四科。德行是根本,而言語、政事、文學則是德行的邏輯展開。《世說新語》把德行作為三十六門中的第一門,其認同《論語》人物品評標準的思想顯而易見。從該書大量的事例來看,也可以說明這一點。該書第一條:“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為豫章太守,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陳曰:‘武王式商容之間,席不暇暖。吾之禮賢,有何不可!’”(《德行》)
陳蕃,字仲舉,他“言為士則,行為世范”,他的言行是當時人們的榜樣,還“有澄清天下之志”。他上任伊始,就效仿周武王禮賢下士,頗有孔子以道自任、復興周代禮樂文化的風范。《德行》第四條說:“李元禮風格秀整,高自標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后進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為登龍門。”名教,是指儒家以正名定分為中心的封建禮教。李元禮風度秀美端莊,為人自尊自信,要把名教作為天下品評人物是非得失的標準。又如《忿狷》第四條:“桓玄武與袁彥道齒不合,遂厲色擲去五木。溫太真云:‘見袁生遷怒,知顏子為貴’。”顏回是孔子最為得意的弟子,是孔門德行的代表。溫太真(嶠)把袁生和“不遷怒、不貳過”的顏回對比,表明了當時人們品評人物時對品德的認同。
書中對王祥贊美有加:“王祥少有德行,失母,后母憎而譖之,祥孝彌謹。”(《德行》)又說:“王祥事繼母至孝。”(《德行》)“母終,居喪毀瘁,杖而后起”。他可謂孝與禮的典范,從此進人二十四孝的行列。還有:“及威為徐州,世祖賜見,與論邊事及平生。帝嘆其父清,因謂威曰:‘卿清孰與父?’對曰:‘臣清不如也。’帝曰:‘何以為勝汝邪?’對曰:‘臣父清畏人知,臣清畏人不知,是以不如遠矣。’”(《德行》)這一方面可以看出晉武帝對胡質、胡威父子清廉節操修煉程度如此之高的敬佩和稱贊;另一方面說明《世說新語》編著者的品評標準。以至東晉宰相王導評論周鎮之清時說:“胡威之清,何以過此!”(《德行》)可見,以《論語》為代表所確定的倫理道德符合宗法社會的價值標準,已成為當時人們的行為準則。
盡管阮籍曾因母喪而毀幾滅性,乃至“舉聲一號,嘔血數升,廢頓久之。”(《任誕》)但還是被何曾指責為“敗俗之人”,并建議把阮籍“擯四裔,無令污染華夏”,或者說“流放海外,以正風教。”何曾本人,“性至孝閏門整肅,自少及長,無聲樂嬖幸之好。年老之后,與妻相見,皆正衣冠,相待如賓。己南向,妻北面,再拜上酒,酬酢既畢便出。”他可謂魏晉之際最典型的禮法之士。何曾對阮籍的批評亦有理有據,人情人理。除阮籍之外,還有不少違禮之人遭到禮法之士的批評。如:“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任誕》)“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任誕》)“(阮)咸既追婢,于是世議紛然。自魏末沈淪闖巷。”(《任誕》)其實魏晉名士的內心并非不認同《論語》的禮教,其外在表現不過是亂世中的變形。《晉書·阮籍傳》中提到:“子渾,字長成,有父風。少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日:‘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嵇康亦作《家誡》:“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若臨朝讓官,聞義讓生,若孔文舉之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節。”竹林名士的“不拘”,只在小節。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的觀點極富洞見:“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于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黷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于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
另外,茍巨伯寧死不棄友,以“義”保全了整個郡城(《德行》第九條)。鄧攸避難時,棄己子保全弟弟之子,突出了他的孝義(《德行》第二十八條),管寧視片金與瓦礫無異,體現了重道輕利的精神(《德行》第十一條),周處自新,“終為忠臣孝子”(《自新》第一條)等事跡,都表明《世說新語》對《論語》的傳統道德如忠、義、禮、智、信的贊頌。可以說,《世說新語》認同《論語》人物品評的標準,代表著正直士人對禮法之治的信仰以及對國家治理的一種憂患。
二、大量引用《論語》典故
從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的索引中可以看出《世說新語》直接稱引《論語》的條目共有16條,而引《莊子》的有14條、引《老子》的有3條、引《孟子》的有4條、引《墨子》的有1條,引《詩經》的有12條、引《楚辭》的有1條、引《春秋》的有5條、引《左傳》的有13條、引《公羊傳》的有2條、引《國語》的有1條、引《禮記》的有15條、引《呂氏春秋》的有3條、引《史記》的有14條、引《漢書》的有16條。由此可見,《世說新語》對《論語》經典的稱引是值得重視的。
據范子燁先生統計,全書用典多達37次,光《德行》門就有八次。《世說新語·賢媛》第六條說:“許允婦是阮衛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禮竟,允無復入理,家人深以為憂。會允有客至,婦令婢視之,還,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婦云:‘無憂,桓必勸人。’桓果語許云:‘阮家既嫁丑女與卿,故當有意,卿宜察之。’許便回人內。既見婦,即欲出。婦料其此出,無復入理,便捉裾停之。許因謂曰:‘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婦曰:‘新婦所乏惟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許云:‘皆備。’婦曰:‘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允有慚色,遂相敬重。”這里暗用《論語》里的典故。孔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衛靈公》)許允的妻子責備丈夫,就是以孔子所重視的德行作為標準。不過這是反用此典故而已。《簡傲》第十一條說:“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又問:‘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鄉黨》說:“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孔子還說過:“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王子猷在回答桓沖時,兩次引用《論語》中的句子來標榜自己的才學,盡管他的回答有點答非所問,但言語之中還是流露出對自己才華的自豪感。窺一斑而知全豹,可見《論語》在當時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三、弘揚《論語》追求精神自由和張揚個性的深層意識,從而援道入儒
《論語》也肯定追求精神自由和張揚個性的生活方式。孔子說:“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論語·憲問》)又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把“有道”與“無道”作為仕與隱的前提,以“無可元不可”和“義之與比”的態度的去選擇仕與隱。如果時世不允許則“乘桴浮于海”,保持人格獨立而遨游于江海山林之間。所以,對“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的南容適,孔子欣賞他能全性命于亂世,而“以其兄之子妻之”;又稱贊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論語·公冶長》),肯定顏回與自己的“用行舍藏”(《論語·述而》)。可見《論語》肯定了與世游離、特立獨行的選擇,但未進一步從理論上建立出世者的心靈家園。
士人出世,意味著與名利富貴無緣。孔、老、莊都力求進入超越世俗,不與物遷的逍遙自由境界。孔子自稱:“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稱贊顏回能安貧樂道(《論語,雍也》);《論語,先進》描述了“曾點氣象”:“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曾點的志向是投身于自然,超然物外,忘世自樂,悠然自適。孔子也是追求精神的“天地境界”和人的精神自由。后儒紛紛欣賞這一逍遙境界。朱熹說:“曾點之學,蓋有以見人欲盡去,天理流行……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皇侃疏曰:“當時道消世亂,馳競者眾,故諸弟子皆以仕進為心,唯點獨識時變,故與之也”。李充云:“善其能樂道知時,逍遙游詠之至也。”這都是從審時度勢。進退有節的角度來解釋的。孔子在孟子心中是:“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的“圣人”(《孟子·公孫丑上》)。孔子問禮于老子后,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繒。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史記,老子韓非子列傳》)他同樣欣賞超然高蹈的方外之人,只不過見到世間種種不平后,強烈的責任感驅使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出世獨行的思想被深藏于底層。他雖然沒有真正退而逍遙,但他視這種逍遙為最高的出世境界。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他將“中庸”定為人物德行的最高標準,其中所蘊涵的“無味”、“至淡”則經由何王延伸發揚成“貴無”一說。孔子又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中庸”之下以“狂狷”為善,其與阮嵇之曠達猶有神似之處。
漢代以來《論語》在人們心里占有不可動搖的穩固地位,《論語》在社會上具有廣泛的影響力。當這種大一統的思想成為強有力的官方意識形態時,思想者這時就不可避免地被邊緣化,因此不得不去尋找新的理論和途徑,以避免被邊緣化的命運。東漢的黨錮之禍使知識與權力相抗衡的想象徹底幻滅,追尋超越與解脫的道家思想得到士人的關注。湯用彤曾經指出,漢末到魏晉,思想和議論從“具體人事”到“抽象玄理”的演進是“學問演進的必然趨勢”。喜好道家思想的人為了給自己的學說尋找充足的合理性與實用性,不約而同地挖掘儒道相通之處,用移花接木的手段有意、無意地從《論語》經典中闡釋道家思想的做法,在魏晉南北朝時很流行。魏晉士人雖“口談玄虛”,以易、老、莊三玄為主題,但對于傳統的《論語》經典,也同樣抱有崇敬的態度。王弼之后的向秀、郭象也以經典注釋的方式,在內圣外王的框架內,援道入儒。這樣,《世說新語》中的魏晉士人便把人格獨立、個性突出、精神自由、姿儀雋爽、風度超逸、舉止瀟灑、言談美妙、器識弘曠作為人物品評的主要內容,品評者不但偏于欣賞人物的神韻美、意趣美、情致美,而且總以精約、生動、含義深長的言詞來作評語,像清、虛、朗、爽、簡、遠、達、逸等即為常用的品藻術語。
四、選擇與《論語》類似的體例
《世說新語》的命名受到了《論語》的啟發。《世說新語》又稱《世說》、《新語》,但是無論哪一種,它都表明了本書是側重言語的,“說”和“語”在此意義上相同。可見,此書的命名受到了《論語》的影響。
《世說新語》分門別類的編寫體制及前面四門的安排和《論語》的編排也很相似。如“孔門四科”,表現在《世說新語》三十六門中,頭四門就是德行、言語、政事、文學。《論語》共二十篇,每篇下面又分若干章,全書總共五百一十章,而《世說新語》共三十六門,每門下面又分若干條,全書總共一千一百多條,總條數約是《論語》總章數的二倍。和《論語》一樣,《世說新語》的最大特征就是采用以類相從的體制。全書分三卷,卷上設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類;卷中有方正、雅量至豪爽九類:卷下有容止自新至仇隙二十三類,每一類中以編者的視角圍繞類目對不同的人和事展開論述。
《世說新語》形成于一個政治大動蕩、思想大解放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特征是儒家學說的獨尊地位發生動搖,玄學和佛學獲得光大。王昶就主張“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固以玄默沖虛為名”。玄學家的清談之風,道家和佛教的審美風格無疑對《世說新語》的人物品評影響極大,但深植于士人頭腦中的《論語》的思想,自然而然會或隱或現,這是值得后人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