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北朝時期經學家的遷徙現象時有發生。遷徒經學家為南北朝經學融合態勢的漸趨形成做出了很大貢獻,主要表現在:一、促進了南北朝經學傳習范圍之趨同;二、促進了南北朝經注內容之變融;三、促進了南北朝經學文本之交流。遷徒經學家為隋唐經學的統一奠定了重要基礎。
關鍵詞:南北朝;遷徒經學家;貢獻
中圖分類號:G1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8)01-0035-03
南北朝時期雖戰爭頻繁,局勢緊張,但南北之間并非絕對阻隔,不相往來,其間各種原因、各種形式的遷徙現象時有發生。在諸多遷徙者中,經學家是其中較為特殊的一類,史傳所載,既有由北入南的經學家,如《梁書》、《南史》兩《儒林傳》所載之崔靈恩、孫祥、蔣顯、盧廣、宋懷方等;又有由南入北的經學家,如蕭齊時奔魏之王肅及南朝后期因侯景之亂、梁陳滅亡等原因人北的顏之推及其弟之儀、明克讓、何妥、包愷、張沖、沈重等。同時,北魏在平定涼州、青齊的過程中,這些地區的一些經學家亦隨之入魏,如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439),涼州平,經學家索敞、常爽人魏,為其培養人才甚眾;獻文帝皇興三年(469),慕容白曜平三齊,大部分羈留北方之青齊望族被徙至代,稱為“平齊民”。大約孝文帝執政的太和中期,平齊民得以陸續還鄉,其中富有才學者如劉芳、成淹、崔光、高閭等為北魏所用,劉芳尤以經學著名,號為“劉石經”,等等。
國家統一,交通便利,學術交流容易進行,遷徙的意義并不突出。一旦國家分裂,戰爭連綿,交流受阻,學術容易拘于地域,由遷徙而帶來的學術交流因此顯得尤為重要。南北朝時期,因南北之間的長期對峙,導致了南北學術風尚殊異。具體到經學,《隋書·儒林傳序》論南北經學傳習內容及范圍之別云:“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并主于毛公,《禮》則同遵于鄭氏。大抵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筆者認為,《隋書》所論僅為南北經學之概況。實則,隨著經學家的遷徙,南北經學之間的交流與碰撞逐漸增強,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南北之間的學術壁壘,促進了南北朝經學的逐漸融合。概言之,遷徙經學家的貢獻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一、促進了南北朝經注傳習范圍之趨同
隨著經學家的遷徙,南北朝經學在傳習范圍上漸呈趨同之勢。這一趨勢突出地表現在《春秋左傳》的傳習上。
《左傳》南朝主要傳習杜預注,北朝則傳服虔注。崔靈恩人南促進了服虔注在南朝的進一步傳播。崔氏之前,服注在南朝雖未絕跡,然傳者甚少。崔氏北人,本習服注,人南后不改所習,故所講服注“不為江東所行”。為適應南人風習,崔靈恩雖改說杜注,然其目的卻在“申服以難杜”,只是變換了形式而已。為申服注,崔靈恩“遂著《左氏條義》以明之”。崔氏的作為引起了專精杜學的南朝經學家虞僧誕的不滿,虞氏“因作《申杜難服》以答靈恩,世并傳焉”。“世并傳焉”意味著杜注一尊局面的終被打破。此后,南朝據賈、服難杜者當不在少數。《南史·儒林·王元規傳》云:“自梁代諸儒相傳為《左氏》學者,皆以賈逵、服虔之義難駁杜預,凡一百八十條。”張沖所撰《春秋義略》中有“異于杜氏七十余事”,服注的影響及對杜注的沖擊由此可見。與此同時,執杜者如王元規則進一步深研杜注,為之“引證通析,使無復疑滯”。因此,服注在南朝較大范圍內的傳播對其《左傳》學研究產生了雙向影響:既促進了賈、服注在南朝的進一步流傳,又促進了對杜注研究的深化與細化。而南朝服注的漸趨流行顯然與遷徙經學家崔靈恩的傳播密切相關。
北魏早期經學家張吾貴曾兼講杜注,但因其好為詭說,致業不久傳,影響不至很大。筆者認為,杜注《左傳》在北朝的傳播終至流行,亦當與遷徙經學家的輸入有關。
有明確記載較早為北朝統治者傳授杜注并在北朝產生了深遠影響的是賈思伯、思同兄弟。思伯授肅宗、思同授靜帝以杜氏《春秋》。賈氏兄弟為齊郡益都人,《魏書》本傳云“初,思伯與弟思同師事北海陰鳳授業”,知其經學基礎為少時奠定,故受時屬劉宋的青齊地區經學風尚的影響而習杜注,雖人北朝,亦不改所習,努力向統治者輸入所習南學范圍之杜注《左傳》。
賈氏兄弟給最高統治者講授杜注《左傳》,同樣引發了北朝長期的服、杜之爭。《魏書·賈思同傳》云:“思同之侍講也,國子博士遼西衛冀隆為服氏之學,上書難杜氏《春秋》六十三事。思同復駁冀隆乖錯者十一條。互相是非,積成十卷。詔下國學集諸儒考之,事未竟而思同卒。卒后,魏郡姚文安、樂陵秦道靜復述思同意。冀隆亦尋物故,浮陽劉休和又持冀隆說。至今未能裁正焉。”《北史,儒林-李崇祖傳》云:“姚文安難服虔《左傳解》七十七條,名日《駁妄》。崇祖申明服氏,名曰《釋謬》。”由以上記載,知此爭論持續時間之長、參與人數之多為當時儒林所罕見。爭論的結果同樣是各派著書立說,既促進了對服、杜注的深入研究,又促進了杜注在北朝的進一步流傳。
由南北朝《左傳》服、杜注的相互滲透可以看出,經學家的遷徙在很大程度上沖擊了南北朝長期形成的學術壁壘。但無論南朝還是北朝,在其固有的主流經學風尚最初受到沖擊時,新學與舊學之間往往存在激烈論爭,這說明雙方仍拘于門戶,尚不能貫綜古今、融通南北。至北朝末年,南方經學家大量北遷,并將南朝經學習尚帶到北朝,但這種大規模的沖擊并未如此前一樣在北朝士人中引起軒然大波,倒是北朝本土經學家房暉遠、劉焯、劉炫等自覺接受南朝學尚,初步實現了南北經學的逐漸融合。換言之,南北朝經學融合態勢的逐漸形成,是南北經學長期碰撞與交流的必然結果。
二、促進了南北朝經學注疏內容之交融
因經學宗主與治經風格不同,南北朝經學注疏也各有特色。經學家帶有本土特色的經學注疏多在遷徙之前已經形成,一般不會因遷徙而發生質變(元善少至江南,受北朝經學影響較少,已南化,例外),而會隨遷徙以講學、著述等形式傳播、影響于異地,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促進相互間經注內容之交融。如由北人南的崔靈恩在南朝即擁有一個范圍較大的接受群,《南史》本傳云“靈恩聚徒講授,聽者常數百人”,“都下舊儒咸稱重之。助教孔僉尤好其學”,陸詡“少習崔靈恩《三禮義宗》,知南朝不少學者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崔氏學說之影響。南朝經學家人北,與北方學者亦多所交流,如沈重受周武帝之請,于保定末至京師與諸儒討論《五經》并校定鐘律,又于太學開講,聽者常千余人,此類活動同樣有利于促進南北經注內容之交流。
南北朝經注多已亡佚,現存于《十三經注疏》中的佚注又經纂修者改造,非其原貌,因此該時期經注之間相互影響的程度已很難確考。諸經之中,唯《禮記》注疏尚留線索,此舉以為例。
南北朝《禮記》學雖同宗鄭(玄)注,但在一些具體問題的闡釋上也存有差異。簡單說,南人重視義理,在宗鄭的同時不廢王肅之說;北人解經詳實,在專尊鄭注、重視文字訓詁的同時又好引緯書等。崔靈恩《三禮義宗》之《禮記義宗》即帶有較為典型的北學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崔氏帶有濃厚北學特色的《禮記義宗》對南朝經學家皇侃的《禮記義疏》影響很大。《禮記正義》中有崔氏、皇氏同者多條,《正義》常用“皇侃用崔氏說”、“皇侃用崔靈恩義”等字樣標出,這說明崔、皇之間存在明顯的學術繼承關系。崔氏生卒年不可考,然在《南史·儒林傳》及《梁書·儒林傳》中皇侃(488-545)皆列于崔靈恩之后,故其年輩當后于崔,其說承崔氏當無異議。又,唐修《五經正義》時,崔氏《義宗》與皇氏《義疏》尚存,孔穎達等距崔、皇年代較近,故其說當有依據。如此說成立,皇氏對崔氏成果的吸納即意味著南學在一定程度上對北學的認同與吸收。
北朝治《禮記》最著者為熊安生,《禮記正義》除直接引熊氏說外,還多有熊氏與他人同解之處。統計《禮記正義》所引,其中有熊氏與明山賓、賀埸、沈重同者各一條,與庾蔚之、崔靈恩同者各三條,與皇侃同者十二條,孔穎達一般用“熊氏又解與明山賓同”、“庾氏及熊氏并云”、“熊氏、崔氏并云”、“皇氏、熊氏皆云”、“皇氏、熊氏等云”等句式標出。這意味著諸注疏內容當產生過互相影響。為弄清該問題,此將諸人前后影響之關系略考如下。
據《北史·儒林傳》,熊安生“宣政元年,拜露門博士、下大夫,時年八十余。尋致仕,卒于家”。宣政元年為公元578年,則熊安生大約生于公元490-498年。庾蔚之生卒年不詳,據《冊府元龜》,其于宋孝武帝孝建(454-456)中為太常丞,下距熊氏生年尚有四十余年,則庾氏長于熊氏甚多;梁天監九年(510)賀埸卒,熊安生最多二十歲,是庾、賀在世時熊氏著作幾乎不可能產生:天監十三年(514)崔靈恩歸梁,安生年僅弱冠,崔氏在北朝當亦未見到熊氏著作;大通元年(527)明山賓卒,安生三十余歲,著作完成并傳到南方的可能性也不大;大同十一年(545)皇侃卒時,熊安生五十歲左右。然皇侃一生未曾人北,其時南北交流尚少,故皇氏見到熊氏注本的可能性也很小。
通過考察,筆者認為,南朝以上諸家都不太可能見到或借鑒熊氏成果,產生諸本部分注解內容相同的最為可能的原因是,熊氏在北方見到了南人注疏并加以借鑒與吸收,從而完善了自己的著述。我們看到,諸儒之中,熊安生年壽較長,又值江陵平,南方士人北歸,南朝書籍流人北方,故熊氏有機會吸納南人成果,完善自己的著作。也就是說,代表了北朝《禮記》注疏最高成就的熊氏《義疏》在一定程度上是北學吸收南學的結果。他之所以有機會吸納南人成果,亦與南方經學家人北有關。
與熊安生發生關系的經學家還有沈重。《北史,儒林傳》云重“開皇三年卒,年八十四”,則沈重生卒年為公元500-583年,稍后于熊氏。沈重于江陵平后,曾入北講經。熊、沈皆為南北碩學,年輩相當,二人之間當有交流。則熊氏與沈重解同之處,或為英雄相見,或為一方吸收另一方。無論哪種形式,就其實質來看,仍是經學家遷徙、南北交流增強的結果。
根據現存文獻,雖然難以對南北朝經注之間相互影響的程度做出更多考察,然由史傳記載及《禮記》例知,遷徙經學家確實促進了南北朝經注之間的互相借鑒與吸收,為隋唐經學融合態勢的最終形成奠定了基礎。
三、促進了南北朝經注文本之交流
因南北經學宗主不同、風尚殊異,又長期阻隔、較少交流,致南北朝經注文本差別較大,文本的交流也因此顯得尤為重要。這一特點在崔靈恩的《集注毛詩》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今《毛詩正義》所存崔氏《集注毛詩》主要用來校勘文字、判斷文字是非。崔氏《集注》與顏師古定本同者十九,孔穎達《正義》每“定本、《集注》”并提。崔氏《集注》與定本既大同小異,其相異之處尤其值得關注。如《毛詩正義》于《魏風·汾沮洳》小序“汾沮洳,刺儉也。其君儉以能勤”句釋云:“其《集注序》云‘君子儉以能勤’。案:今定本及諸本序直云‘其君’,義亦得通。”舊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云:“此詩公路、公行、公族皆指大夫言,則《序》作‘君子’為是。”由此例可以看出,崔氏《集注》在保存舊本方面確有殊勝之處。究其原因,崔氏由北人南,得見南北諸本,故能博取慎擇,擇善而從。筆者認為,《集注》與定本及其他諸本不同者,可能是崔氏所見北學系統。而對這些相異之處,陸德明數稱引之,可見崔氏帶有北學色彩的《集注》在南朝傳播較廣。孔穎達則取其與定本同入《正義》,使其得以保存并進一步傳播。由上例可以看出遷徙經學家為南北文本的交流與統一做出的具體貢獻。
需要說明的是,遷徙經學家對南北朝經學產生的影響,以南朝影響于北朝者較多。之所以會產生這一現象,主要是因長期以來北人崇尚南朝文化,故能自覺接受其成果而致。
綜上所述,經學雖統一于唐,然此統一之勢卻非肇端于唐,更非在唐代一蹴而就,它是以南北朝以來經學融合態勢的長期發展與日漸增強為前提,以此前經學家融通南北的長期的努力與實踐為基礎。失去了這一前提與基礎,唐代即使有經學統一的強烈要求,其統一進程也難以暢通無阻。而在南北經學漸趨融合的過程中,遷徙經學家的貢獻不可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