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比我重要
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鐮刀了。向晚的夕陽一片彤紅,山雀嘰嘰喳喳的在一棵樹與另一棵樹之間亂飛,歸巢的企圖與欲望明顯攪亂了鄉村黃昏的秩序。而我卻沒有絲毫的慌亂。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我必須握著父親的鐮刀出發。這種姿勢,是我既定的規則。我絕對不能有任何的破壞行為。
其實,我已經不止一次想逃離這種規則。我甚至以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過多為由向父親提出過抗拒。但父親往我手里遞鐮刀的姿勢,卻堅決而且有力。父親對我的理由似乎不屑一顧。父親說,牛還等著吃草呢,走。父親的話冷硬得就像一塊石頭。
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我只是覺得有一滴眼淚,被自己狠狠地吞進了嘴里,咸,且有幾分苦澀。也就在這一瞬間,一種深深的孤獨灌滿了我的每一寸身體。我突然就想起了山野里的一棵小草面對夜晚來臨的孤獨與無助。我恨父親,我想,當我有一天長大的時候,我一定要自己做主,在每一個向晚的夕陽里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我還得要握住父親的鐮刀出發。在山雀忙著歸巢的時候,我卻要向山上走去。我不得不這樣。因為在父親的眼里,一頭牛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包括我在內。
父親走在前面,牛走在中間,我走在后面。
我感到滿腔的委屈。但我卻只能凝視著手中的鐮刀。對于牛來說,這是多么溫暖的一把鐮刀呵,它緊緊系著它的晚餐,也系著父親對它的重視。為了它,我們必須犧牲自己的愛好和時間。父親早就說過,我們家一年到頭的生活,全靠牛,我們必須善待它。于是,我突然又想起了父親精心侍候牛的每一個場景,特別是當大雪把村莊的每一寸土地都覆蓋了的時候,父親寧愿讓我們幾個姊妹餓著肚皮也要先煮草料的場景,就在這個時候撞進了我的記憶,像一團燃燒的火,讓我充滿了仇恨的火焰。
狗日的牛呵。我狠狠地在心里罵了起來。我嫉妒父親對它的關心。再下去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就沖著父親大吼起來。我說,在你眼里,我還不如一頭牛!我的聲音除了生硬之外,還有幾分荒寒,像一塊橫空砸來的石頭。父親如彈簧一般回過頭來,顯然被我嚇了一跳。他愣愣地看著我,目光怪怪的。半晌,父親結結巴巴的說,你,你,你他媽說什么屁話?然后是沉默,長久的沉默,伴著父親一滴渾濁的眼淚,在夕陽下凝滯……我開始懊悔,我讀不懂父親的表情,我只是怕他握著鐮刀的大手朝我揮來……
我囁嚅著。我說,我錯了,我一定好好的割草喂牛……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正被山雀嘰嘰喳喳的吵鬧一點點地淹沒,像一粒輕微的塵埃,消失在時間的深處。
從直徑穿過
一屁股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我才發覺自己的雙腳疼痛無比。
我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我說,爺爺,我下次再也不敢去趕場了。趕場路遠,腳疼。
爺爺微笑著。在不緊不慢地咂了幾嘴旱煙后,爺爺敲了敲煙斗。然后說,娃兒,走路有竅門呢。掌握了竅門,你就不怕趕場了。爺爺打了一聲干咳,一棵長長的煙斗,被掄在空中靜靜地停留,定格。
我開始興奮起來。同時也疑惑起來。面對爺爺即將說出的竅門,我仿佛在等待一扇神秘的大門徐徐開啟。
爺爺繼續微笑著。娃兒,你說路是什么形狀?
形狀?不知道?我失望地搖搖頭。
彎路。多半路都是彎路。就即使是一段平直的馬路,它也有彎的地方。在路上行走,你要朝著連接彎的兩頭的那條直線走過去,這樣你就會少走很多路。記住,從直徑穿過,你就可以不走彎路。
爺爺一口氣說完,然后自顧自又裹起了他的旱煙。爺爺不再理會我。但爺爺走路的竅門,卻像一串螞蚱一樣在我的心里撲騰。癢,還有點疼。
從直徑穿過。我不知道直徑是個什么概念。但我知道,直徑一定是很短的那條路。走路,就要選擇它。
我從此不再畏懼趕場。我總纏著母親要去趕場,我說,我學會了走路的竅門。
但母親不信。母親說,從村里到場上,唯一的一條馬路,一個單邊八公里,來回兩趟十六公里,哪里還有短的路可走?隨后我也不相信,因為趕場回來,我的腳依然疼痛。
當我想要再次去問爺爺的時候,爺爺卻已徹底地扔下這個謎團走向了生命的另一端。我甚至不知道,爺爺是否是穿過直徑直接走過去的?在生命的行程里,一條直徑,可是開啟密碼的鑰匙?帶著這樣的疑問,我開始想,爺爺走路的竅門,究竟存不存在?
我也開始在思考中長大。但我一直不曾弄明白那個準確的答案。
許多時間,就這樣一寸寸被遺失與淹沒。
瓶子會自己走路
三歲的女兒突然驚叫起來,接著像箭一樣沖了出去。一邊跑的時候一邊對她的堂哥和表姐說,快,快,瓶子會自己走路。
女兒顯出從未有過的興奮與激動。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喝空了的礦泉水瓶子正隨風滾動。
女兒不知道風的作用。隨風滾動的瓶子,女兒覺得像人或者其它動物,會自己走路。
女兒覺得發現了什么秘密。因為瓶子畢竟不是人或者其它動物,沒有腳,但居然會走路。女兒不知道有一種存在叫童話,但女兒其實已經創作了童話。
女兒第一個沖在前面。女兒始終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瓶子。奇怪對于她而言,或許引起了她對生命與世象的第一次思考?
但女兒很快就失望了。因為她的表姐在背后重重地摔了一跤,而且大哭不止。女兒被迫停止了她的發現。
我們誆她的表姐,說是女兒害表姐摔倒的,等會我們打女兒一頓。
女兒靠在我的膝蓋上,像做錯了事的。但女兒還是開始了她的辯解,她低低的說,我是講瓶子會自己走路,但又不是我掀她摔倒的。
女兒善于用關聯詞。女兒的關聯詞一直無師自通的用得很準確。也因為她的關聯詞,我們都一起笑了。
女兒也笑了,但她不知道,我們笑的原因,已經跟會自己走路的瓶子無關。我們已經跳出了女兒思考的秩序。女兒當然也還不知道,在她跟這個瓶子對話的時候,有一種希望,已開始在我的思想里播種。
就像我曾經在父親的思想里播種一樣。
其它
一路走過來,就到了這個午后。
油菜花,黑蝴蝶,畫眉鳥,斑鳩,布谷鳥,在明媚的陽光里井然有序地構建著春天的秩序。
我靜靜地站著。我突然就想起了時間。已經遺失的,正在作為一種物質存在的,還沒有到來的,在與它們觸摸的瞬間,竟然使我想起了一條干涸的河流,那種荒蕪和窒息的感覺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慌亂。
父親,一頭牛,爺爺,一條路,女兒,一個瓶子,一個秘密,在時間的河流里面,似乎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讓我,想要從此逃遁。
而此刻,就在此刻,我終于看見,一些被淹沒的秩序,在陽光與時間里開始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