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在身體里穿行

當我一碗碗喝下黑乎乎的中藥時，我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像冬日陽光下的冰片，越來越薄、越來越脆弱了，隨時都有碎爛的危險，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驚醒那些深藏的病疾，像一個壓抑多年的孩子，突然間就長大成人，并不住地伸拳曲體，讓人驚惶失措。它像似要把那些我年少時對它無盡的鄙視和漠然加倍索回，并用力按住我身體里的一些部位，仿佛一個手法粗糙的藝人，略帶獰笑地擊打著我身體里那張有些嘶啞的鍵盤，而我曾經用它彈奏了無數章充滿亢奮和激情的樂曲。那原本年輕健康的身體，漸漸變成了一根松軟的口袋，耷拉在一張陳舊的時光長椅上，折疊著一些藥丸和處方。

常望著一只笨拙的、沒有一點花紋的瓷碗，想到以后漫長的時光就要交付于它，甚至要小心翼翼，就有說不出的惆悵與茫然，而它從不言說，仿佛一個看透世事又沉默寡語的鄉親，總是從桌子的一角保持著冷靜的觀望，瓷一樣的面孔中散發著一種老年的超然和些許的亮色。我依稀覺得，碗就像一個窄窄的渡口，每次端起它時，就被渡到了另一個熟悉的故地，我的心情就放松了，似乎碗里裝的不是一碗藥，而是一些能解開生命密碼的物質，混濁中顯示了它的深不可測，而它眾多的觸角也一點一點伸進我體內的隱密之處。那些苦味的液體很是了解我的心事，讓我瞬間放下了一些內心的憂慮，放慢了那些長久的不安。

當黃昏一遍遍從我的窗口落下時，我聞到了夜的味道，黑黑的苦澀中混雜著淡淡的重量，在回到萬物的內部時放下了一層潮濕的薄幕。我感到了濕，感到了那種無法逃脫的命運在撫摸我的身體和思想。那時候我真懷疑自己的體內，隱藏著那種看不見的宿命，隨時都在散發著一種特殊的制劑，讓我經受一番煎熬和折磨后又重新回到原地，酷似鐘表的指針，滲透著一種辯證的平衡。那一年病在床上，時常聽見鐘表清晰的滴噠聲。那是一只陳舊的鬧鐘，可它的鋼材很好，走出的聲音非常清晰，很有滴水的質感，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從枕邊穿過。那時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是由一些可分離、可用時間度量的細小物質組成。它成天這樣走著，把我大部分的活力帶去了一個莫名的地方，白天和黑夜也越來越慢，像那些水流的末尾，幾乎有些停滯。我害怕這樣的時間，母親就把那只鐘表從房間里拿出去。可是我還是聽見了它的滴噠聲，特別是夜里，非常清脆，一聲一聲地，像我小時候在操場上走動時整齊的步子，就越發地睡不著。我越是這樣，母親就越擔心，她把鐘拿來，說幾天都沒上發條了，它怎么會走哪。鐘的確停了，它的幾條手臂都保持著一個特定的姿勢，把時間卡在上面?？晌疫€是聽見了它在走，還是那么清晰，那樣干凈，沒有任何疲憊的跡象，像一個健康、富有活力的孩子在鄉村的田野上跑動。多年以后，當我再次躺到病床上的時候，我都會聽到那種清晰的鐘表的滴噠聲，或者說，它的聲音從來就沒有從我的身體里消失，我長大時，它卻依然保留那兒時的姿勢。

藥，像醫院里的護士，一次次記錄下我身體里的變化，強硬地占據著一個位置。它從不露臉，卻擅長暗中操作，將我的生活用各色不同的藥丸分割。我的口袋里，常裝著幾種不同的藥片，感冒的，消炎的，助消化的，預防感染的，它們像食物一樣，分享著我生命里的一些信賴和安慰，仿佛夕陽昏黃的光線穿過我傍晚時的腳步，那時一群鳥兒在高飛時將天空帶得很遠。對這臺使用多年、常欠修補的機器，它算是盡了自己的一份力，從不厭倦在我的腸胃深處和那些被人稱為骯臟的地方，翻來覆去地擦洗著，疏通著，把那些惡心的物質從中掏出，必要的時候，便拿出一些強硬的手段，在上面敲打，那時，疼痛就像夏天的樹葉上一刻也呆不住的風暴，在把葉子一片片撕下的同時，也折下了它的一些手臂。漸漸地，一切平靜下來，葉子又回到了樹枝上。我常想，病就像是一個忠誠的敵人，躲在一些陰暗的壕溝里，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盯著身體上的任何變化，從不放過任何進攻的機會。藥和病就像兩個互相依賴的對手，常年累月在我們用身體提供的場地上打打殺殺，吵吵鬧鬧，較量高低。病總是翻新花樣，讓對手措手不及。藥也像一個攻擂手，從各個方位想方設法地攻上擂臺，而最終病像人體一樣高的時候，所有的藥就再也無能為力，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一個永遠也打不敗的敵人，你打倒它的時候，它就銷聲匿跡了，而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它又卷土重來，仿佛門前的那些臺階，你想走也罷，不想走也罷，都在你的生命中預定好的行程，終究有一天你踏上去的時候，就得按照它給你設定的程序。能有幾個人一生不與它糾纏，而獨自走向通往天堂的那條隱秘小徑?病對于年少的人而言，只不過是幾粒藥丸、一些飲劑，極少想到它會扎根于人的軀體之中，有的竟長在一生，甚至將生命鑿透。母親早年的風寒漸漸就變成了風濕，后來就進入了心臟，再也出不來，它不但帶走了一個生命，也帶來了我對風濕病的恐懼。我在遇到那些指節腫大的人，就會想到風濕像一只可惡的毛毛蟲，一點一點鉆到了骨節，最后又一點一點地鉆到心臟里，吸干人的心血，一種絕望的、酸困無力的意識就會籠罩我的內心。小時候，一枚小小的白色藥丸，讓我感到恐懼的同時，也對它產生了強烈的好奇。那么一丁點的東西，就讓身體里那鍋沸騰的水立刻平靜下來，讓體內的寒冰瞬間融化，讓灌了鉛的雙腿頓生力氣，它具有科學家和魔術師的雙重角色，既實際有效又魅力叢生。我永遠不會忘記母親用姜、醋、蔥根調制的一碗紅糖開水，把一場撲面而來的感冒在大汗淋漓中揮發而去，而現在，一次小小的感冒，會在我的身體里呆上數日，甚至要掛一些吊瓶。我知道那些白亮亮的瓶子里，是一些鋒利的液體的爪子，我還是禁不住想到，生命在這些液體輸入的同時，又將我身體里一些本原的東西帶走，就有一些落寞一同滴注到身體里。小時候最怕的就是打針，那細細亮亮的針頭在進入屁股的一剎那，巨大的哭聲便會響徹大隊醫療室昏暗的房間，連那條粗糙的長木椅上，也會留下哭泣的痕跡。椅子磨得越來越光，骨架也越來越松散，最后在一次注射中，被一個頑烈的孩子扭斷了筋骨，倉促地得出了一句不想要的悲涼的結束語。許多母親在孩子打針時，許諾給一個丁丁糖——那些走村串鄉的人，常用來換塑料或廢鐵的一些指甲般大小的白色糖塊。那已經是久遠的記憶了，每當丁丁的響聲在村里響起的時候，孩子們從家里跑出來，圍著小販的貨箱，探尋里面藏著的無數秘密，大人們也會遲一些出場，為一塊丁丁糖與小販討價還價，達成買賣的，便高興地往孩子嘴里塞一顆，沒有說好的，便生氣地拉著孩子回家。丁丁糖是鄉村孩子極大的誘惑，因而打針時雖怕疼，但相對于丁丁糖的魅力，就忍著眼淚讓針頭扎進屁股。

小時候，看到別人輸液，就不敢大聲說話，緊緊挨在母親的身旁，生怕自己的一句話，會驚醒瓶里那些透亮的液體，從而加重病人的痛苦，眼睜睜地看著一滴一滴水一樣的東西穿過管子，進入手臂，然后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人體之中，常想人們為何不把瓶子擰開，像喝水一樣一口喝下，減少那些不必要的時間的煎熬，可我不敢說出，生怕招來眾人生生的責備。那些透明的玻璃瓶，在向人體內注下了一些安慰的同時，也把人們的嘆息通過輸液管一點一點地收集到瓶子里面，心里就變得越來越敞亮。當別人打完針時，就央求母親要了個空瓶，拿回去仔細揣摩。它和別的瓶子一樣，只是玻璃的光潔度很好，在透過太陽光時，變得更加純凈。真正的疼痛卻是來自于小學三年級時的一次事故。那時的天空澄亮開闊，陽光的味道香甜撲鼻，無數的金色在空中飛舞，我在學校的院子里一連打了幾十個躍子，最后昏頭昏腦地撞在了磚墻上，頓時血流如注，地上也被我染出了暗紅的斑痕。母親抱著我去縫傷口，看著醫生在鐵絲鉤一樣的針上穿線，渾身就不由得打顫，但畢竟是自己惹的禍，就強忍著讓醫生一針一針地扎下去，牙床都咬困了，那種疼痛響徹了整個身體，至今我的額頭上還留著一個幾寸長的疤痕。

那些童年的小病，也隨著年齡的增加而逐漸長大，在身體中一些有名無名的角落里扎下了根，它們也似乎在建造著一些窩巢，將人的部分生活和生命裝在里面。我的一個表侄女，脖子上的一個不起眼的猴包來回幾天就帶走了她弱小的生命，盈盈的笑靨就那樣充滿痛惜地消失了，當我得知消息時，心里的痛已經麻木，深感到生命的脆弱絕非詞語可以表達。小時候那個愛咳嗽的小軍，因為家窮而成了肺結核，后來他家大部分的東西都讓他咳了出去，現在骨瘦嶙峋，像一張發黃的廢紙，任何一陣風都可以將他吹散，有一天我去看他時，他蹲在一棵苦楝樹下，瘦弱的身體被風搖來搖去，就像樹枝上刮上去的碎紙，只能等待那些為數不多的時日。那個一看書就頭昏的小葉，后來就成了神經衰弱，生活的砝碼對她越來越重，甚至舉不起任何一點有云的天空，她的生活弱不禁風，經不住夜晚一只老鼠的輕輕跑動和一些蟲子細微的說話聲。我早年的口干舌躁已漸漸變成了慢性咽炎，仿佛喉嚨里永遠卡著一條說不出名字的討厭的魚刺，和時光中一些嚼不爛的碎片。我嘗試了好多的針和西藥，也無法將這些魚刺和碎片帶走，于是一碗碗、照不見臉的中藥就成了我看不清的希望，黃蓮，桔梗，麥冬，玄參，還有那些說不出名字的中藥，漸漸熟悉了我的身體，日夜不停地在里面走動。

我不知道生命是哪些染料涂抹出來的畫布，灰色卻是人人都想遮蓋而永遠也無法更改的顏色，年老時，身體便在各種藥片、藥劑中穿行，將眾多的藥名串連成一生的長度。或許，各種亮麗的色彩在競相開放的同時，不免留下了照耀不到的空地，而這些空地日漸堆積起來，就成了生命的后半部分：那些在藥味浸染的懷抱中逐漸放慢的速度和逐漸放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