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離開其本真說事的尷尬

在我國傳統文化的諸多門類中，地位堪稱尷尬者，可能當數風水為最。那些譽為“國學”者，弘揚一類的話講得理直氣壯自不必說，即為卜筮算命之類，亦盡可直言不諱斥之為封建迷信，口誅筆伐，倒也干干脆脆。信者，暗箱操作就是。唯獨對于風水則不盡然。

一

現如今，“風水之說重興，其風光非先前所能比擬”，“已有博士生導師、知名學者將歷史上不能登儒家大雅之堂的堪輿學說搬上了大學課堂、電視講壇、報刊專欄（其實未盡然，宋代大儒朱熹關于燕京的形局分析便被奉為堪輿經典；迄今還極富生命力，常常出現于大眾口頭或文章的名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即出自朱熹一首著名的風水詩，也是一種證明——引者注）”。“據說風水中有科學，風水也是科學，風水中有當今科學尚未能夠解釋的高深莫測的科學云云。”（陳澤泓《風水·GDP·升遷》，刊《粵海風》2008年第3期）文中還列舉出“廣東某地法院改建門面”、“廣東某大城市市府大院”、“粵東某市政府新建辦公樓”等實例，將風水與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官員的升遷直接聯系起來，說明“風水既然被視為有保障升官發財之功效，當然有其新興之理了。升官發財不僅是個人之事，更是某些特定范圍的利益圈子里的人們的共同目標，講風水也就成為某一機構、團體之共舉”。同這期的《粵海風》還有趙士林的《“國學熱”中迎“五四”》，該文將“風水先生”給房地產老總上“國學課”，講“左青龍，右白虎”作為國學“不僅從‘五四’倒退，甚至還從孔子往后退”的例證。如上所引，無非在說，風水在今天已不單是可做可說，而是泛濫成災，簡直是忍孰不可忍了。

竊以為，風水發展過程中的兩極，不論是只做不說還是大做大說（我們暫且相信所舉為事實），都造成了風水作為一種文化事象的尷尬。其癥結所在，在離開其自身本質的題外說事，功也過也罪也，哪怕說破天也跟風水無關，這既模糊了是非界限，又使本就由于種種原因蒙著重重神秘面紗的風水加上了一層現代時尚的霧瘴，還可能產生連作者也意料不到的誤導。因此不揣淺陋，談點管見，借以就教于方家。

二

文化發展史證明，人類早期文明存在的一種主要形式便是卜巫，巫文化是世界各民族文化共同的根。我國風水文化在源遠流長的嬗變過程中自然也與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具有一定的神秘性與玄虛性；但設若從其與人類生活的關系來看，它體現的人本思想，扎根于生活土壤的科學智慧，以及產生的安康等實際效果，也都比其他早期文化為多。因為在后世陽宅陰宅的區分中，最先面世的無疑是陽宅風水，其最早形態可追溯至近萬年之前的“有巢氏”時期。有巢氏架木為巢除可防猛獸之傷害外，還可使“下之濕潤弗能及，上之霧靄弗能入，四方之風弗能襲”。我們在山區見到的吊腳樓，現代都市社區多種格式的架空層、空中購物走廊等等，都還能看到其古老身影，這是多么了不起的創造。隨著社會的前進腳步，我們的祖先告別了穴居、巢居，進入自覺建宅的宅居時代，便有了從生活、生產出發擇地、選址、相宅的種種實踐，迄今也已四千余年了，它們雖只見于甲骨文及先秦典籍的零星記載，但僅此即已看出這些活動對于人類的生存發展、社會的文明與進步是多么休戚相關，如《詩經·大雅·公劉》便以極大的熱情贊頌了周族領袖公劉為周族的發展，開拓農耕，于夏末將都城從邰（今陜西武功西南）遷往豳（今陜西彬縣西北），事前至實地踏勘的全過程。這可以說是后世風水中形法理論的萌芽。

風水文化基本成形于漢代，這不但在《史記·日者列傳》中有詳述，而且此時還出現了專著《堪輿金匱》，全書今天雖已散佚，難以述說其全貌，但從《漢書·藝文志》的分類便可斷定，此時風水已從巫術的母胎中脫穎而出，故以堪輿名之。堪，地之高處；輿，地之低處。它告訴世人，這是一門研究地之高低與人的生產、生活關系的學問。堪輿為風水這一最重要也是最通俗的稱謂所代替，源于晉代托名郭璞所著《葬書》：“葬者，乘生氣也。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這里突出了與人類關系最為密切的氣、風、水三大元素，可見風水之難能可貴，其中又尤其強調通過人的規范調理，使自然為人類服務，滿足人的生理心理要求。這要求是什么呢？《周易》早已作了原則性的提示。《周易·渙》的卦象為坎上巽下，坎為水，巽為木，意為乘木行于水上以涉川，所以象辭曰：“風行水上，渙”。《周易·說辭》還稱：撓萬物者，莫疾于風，……潤萬物者，莫潤于水。”可見這是一個吉卦，預示著順心遂意，這也就是風水務實要達到的目的。《葬書》說的是陰宅，陽宅之理不但相同，而且對于山形水勢等元素組成的形局更其重視，這見諸《黃帝宅經》、《陽宅十書》等典籍，特別是到了唐末宋初，楊救貧將其系統化，寫出了專著《青囊奧旨》。據傳郭璞師從一個常背青囊的老者而著《葬書》，故風水又稱青囊術。

楊救貧是中國風水史上最重要、影響也最大的人物，今天所行風水原理尤其是人居風水均師承自他。楊救貧名益，字筠松，祖籍江西，“救貧”，是因得益于其風水救助的民間送給他的尊號。關于他的行狀，正史中沒有記載，只見于方志、族譜、野史及一些手抄本。他少通典籍，17歲至長安，僖宗朝為國師，金紫光祿大夫，欽天監博士，專事皇陵宮室的營建。黃巢起義軍破長安，他攜宮中秘籍，削發為僧，步龍南下，定居江西興國（時屬贛縣），傳徒授業，足跡遍及贛、閩、粵、湘。他將唐以前的各派風水作出檢測之后，又結合自己的多年實踐，和徒弟一起提出了“水口論”，認為“風水之法，得水為上”，“入山首觀水口”，并漸次總結出一套在中國立村建房的通行規范和以古代行軍布陣代表的方位標幟表述的理想格局：“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由楊氏親自勘定營建的村鎮遺存至今雖然已經不多，但僅從少數幾個標本之作，我們亦不難看出其理論的生命力，如有興趣者能到江西樂安考察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國務院頒的首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流坑村，便信筆者所言之不虛。

由于楊救貧特重山巒形勢對風水形局的影響，故業內稱為巒頭派、形派，以與當時以王伋為代表的理氣派相區別。王系南襟閩人，他“純取五星八卦，以定生克之理”，故名。理氣派因玄虛不實，很快式微，傳承至明清乃至當代，包括風行港臺與海外的便都是楊氏風水。時下一般便尊楊為風水祖師，江西贛南為風水故鄉。把“左青龍右白虎”當作風水代名詞。其實，青龍白虎之說一點也不神秘，無非是說根據中國特有的地形氣候等自然條件，立村建宅以坐北朝南為理想，實在難以如愿，也要按左右前后的配置，形成前有照（前面需開闊以取日照、光照）后有靠（有山一類的屏障，以擋凜冽的北風），左右呈環抱（由道路、河溪、山坡組成的護衛）的內外環境。

正是浸潤于我國豐富博大的風水典籍，徜徉于城鄉眾多風水遺存之后，就讀于東南大學，改革開放后最早招收的幾個專業研究生之一的何曉昕，便在其論文中寫道：“這些，反映了我國早期人類在謀求合適的生存條件的長期努力中，認識到各種自然現象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并將這些聯系進行了超自然主義的聯想，盡管其中不乏膚淺和荒謬，然卻包含了不少合理的成分。此也正是我們祖先認識世界的開始，它對我們中華民族的繁衍、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該成果先名《風水探源》，東南大學出版社1990年6月第1版，后經與羅雋共同修訂，改名《風水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7月第1版）

科學無國界，何況是文化的滲透。隨著中國文化在廣闊領域的傳布，風水文化之風也得以在全世界吹拂，而且在許多國家結出燦爛之果。世界著名科技史家，英國劍橋大學已故教授李約瑟不但以其科學家的嚴謹稱中國風水為“準科學”，而且還在其巨著《中國科學與文明》（先見于多卷本《中國科技史》）中充滿感情地說：“在許多方面，風水對中國人是恩物，每勸種樹和竹林以作防風物，強調流水靠近屋址……我初從中國回到歐洲，最強烈的印象之一是與天氣失去密切接觸的感覺。在中國，木格子窗糊以紙張，單薄的抹灰墻壁，每一間房外的空闊走廊，雨水落在庭院和小天井里的淅瀝之聲，使個人溫暖的皮袍，木炭火——還有令人覺得自然意境的雨、雪、風、日，等等。而在歐洲人的房屋中，人完全孤立在這種境界之外。就整體而言，我相信風水包含顯著的美學成分，遍及中國農田、屋宇、鄉村，不可勝收，皆可藉此得以說明。”

因此，風水成為我國國粹，不是出于迷信者的夸飾，而是緣于我們與他國之間不同的國情所致。我國位于北半球的內大陸，這里適于農耕，在科學欠發達的時代也只能農耕。農耕依四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播夏收，秋種冬藏，它要求居有定所，食應四時。所以都說民以食為天，以住為先，安居始能樂業。對人居的重視自然也就非其他國家可比，并且還要附會其他中國人特有的理念。風水的卓立全球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三

不難看出，風水的本真實際上是人類出于自身生存與發展的需要，對居住環境進行選擇和處理，以求安康便利乃至舒適的一種學問。肇始之初，它是人類本能的自我完善手段，以后不斷附會于其中，希望通過它能夠蔭佑子孫、升官發財、丁財兩盛等等，只是一種心理滿足，并非它固有的功能。如按現代建筑科學理論加以審視，我們只能在下述三個方面予以肯定：第一，對以建筑物基址四至為主的周邊大環境，要求配置和諧美觀，通達便利。風水謂此為構建形局；第二，對以人居為中心的小環境，包括自然物的利用，改造，宅體朝向，高低大小，出入口，道路，供水排水等的處理符合規范。風水稱此為明堂調理；第三，對宅體建筑的內部設計，要求方正嚴謹，南北通透，東西敞亮。達不到要求時，采取化解措施，風水稱此為避兇趨吉。當然，毋庸諱言，緣于我國的國情，特別是不同的經濟形態、生產生活方式，以及由此形成的思維定勢、人文思想、價值與社會觀念，即使物質形態、技術層面的風水本身也不可能不受意識形態的滲透。加之風水基本成型后便被皇家壟斷，與皇權一道，罩上了神圣的靈光圈，而傳到民間又轉變為一種謀生手段，同行間互相保密，口耳相傳，就更使它增添了故弄玄虛、神秘莫測的一面。所以自它附會了意識形態的內容后便撻伐之聲不絕，其中以東漢王充和明代張居正為最，零星的批判更不乏其人。但細究其實，他們否定的都是建宅宜忌中關乎個人命運及子孫榮枯的部分，即使反對，他們也承認“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故不可獨信命也。”（《宅經》）至于陳先生把風水與GDP及官員的升遷直接聯系起來，并且說這已“成某一機構、團體之共舉”，其迷信程度顯然超過了王充、張居正當年反對的程度。我理解兩位作者都是將他們掌握的信息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提出來以起警示作用，但離開風水的本質去說事，尤其連房地產老總接受專業知識范疇的培訓都當成“倒退”、系偽國學，就未免倒洗澡水時連孩子也倒掉了。

總之，論風水當要區分傳統風水與當代人居風水尤其建筑風水之別，還要看到作為文化事象的專業風水本身和江湖術士行騙手段及百姓心理要求之異。文化批評，我們要強調的仍然是相同的文化也會培育出不同的具體的人，文化的事還是讓文化去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