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青藏鐵路開通之后,一年內進藏的游客增長了80%。自駕車的驢友、純粹的觀光客、各種膚色與國籍的背包客、騎行者、暴走族在西藏首府拉薩的街頭隨處可見,這自然有著“世界屋脊”神秘吸引力帶來的吸附效應,客觀的也是交通便利后造成的直觀結果。
張彬、陳竹強編導的紀錄片《云上的日子》(片長45分鐘),和英國BBC公司的5集紀錄片《西藏一年》(A Year in Tibet,每集50分鐘)都是在青藏鐵路開通的背景下拍攝的。前者是以鐵路開通前后拉薩聚集的人群生活為中心的掃瞄,后者則是用整整一年時間以江孜為中心進行的深度紀錄。兩者無論從長度、腳本、制作、涉及內容等方面都不可同日而語,不過因為題材所顯示出來的姿態和角度,以及所引起的效果卻值得作些討論。
《云上的日子》與安東尼奧尼一部經典電影同名,片子一開始的時候,特寫鏡頭打在一張貼在拉薩街頭的告示上:“為了迎接青藏鐵路的勝利通車,6月15日至7月15日全市公廁免費向廣大市民開放。”這個嘩眾取寵的鏡頭無意識地暗示了拍攝者的趣味和傾向:獵奇、無聊、瑣碎、貌似親近日常實則浮皮潦草。
畫外音告訴觀眾,2006年7月1日,青藏鐵路開通到拉薩,然后用一種疑問的口吻問道:“鐵路的終點是否應對著一個時代?”于是,西藏的歷史就被劃分成了前鐵路時代和鐵路時代,該片的目的就是要打量前鐵路時代西藏即將遠去的背影。
為此,編導選取了6月拉薩街頭的不同事象,它們包括歷史悠久的大昭寺,八廓街上開商店的唐卡畫師卓么本和他的漢族妻子,甜茶館的休閑的人們,追求時尚、希望成為一個歌手的時髦少年索尼,堆諧(藏族人節日和朋友聚會時邊跳邊唱的歌舞)以及跳堆諧的洛桑,來自青海的前僧人如今的翻譯東珠……
因為預設了一種“現代與傳統的沖突”這樣的陳詞濫調式的主題,所以幾乎在所有的場景中,影像都在刻意制造強烈的對比。在大昭寺前,外來游客在拍照,而虔誠的信徒們則在一片喧嘩中磕長頭。從海南前來援藏的導游朱君,在前夫死后嫁給了卓么本,驚訝于這個藏族新丈夫對于金錢的恬淡態度。傍晚的八廓街上,人們的生活安靜祥和,而16歲的高一學生索尼則在和朋友們玩臺球,玩街頭籃球和霹靂舞,在格桑林卡別墅區中,他的房間中貼滿了歐美歌星的海報。68歲的洛桑在生意失敗后,現在在朗瑪廳跳傳統的堆諧,鏡頭閃現的是現代歌舞廳中的蹦迪和搖滾,朗瑪廳的蕭條冷清與迪吧中的熱鬧歡騰構成了鮮明的對照。曾經的喇嘛東珠躺在家庭旅館的臺階前看天空,日本女游客舞衣子來和他搭訕,兩個人嘻嘻哈哈、漫不經心地聊天……
這就是《云上的日子》所呈現出來的2006年7月拉薩的日常狀態。不能說這樣的呈現是虛假的,但是雕饋滿眼、錯彩鏤金反倒不如清水芙蓉、天然雕飾來得自然,因為那種太過明顯的意圖反而使得整個片子脫離了紀錄片應該保持的價值中立和平視角度。
其實,展現今日的拉薩,就是一個如何理解現在的西藏文化的問題。這當然涉及到現代性的沖擊,諸如世俗與宗教的融通、金錢與道德的轉變、科技與傳統的碰撞、觀念的更新、欲望的擴張,等等。這些可不是零敲碎打,從街頭隨便抓住幾個人與事就能夠表達的,否則只是徒然營造了一個拉薩的表象,無法觸及它的實在。比如我們在片中看到的商人、新潮少年、翻譯,他們多大程度上能夠代表拉薩的日常狀態?拉薩那些普通的市民、周圍的農民、寺廟的喇嘛,這些構成了拉薩文化底色的東西到底在哪里?他們的現實處境如何因為鐵路的開通而有所觸動?遺憾的是,在《云上的日子》里,我們沒有看到。
與《云上的日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藏一年》,這個紀錄片的名字很容易讓人想起讓·雅克·阿諾(Jean Jacques Annaud)導演的《西藏七年》(Seven Years in Tibet,1997),改編自奧地利登山家Heinrich Harrer同名自傳的傳記電影。當然因為片中對于共產黨政權明顯而拙劣的歪曲和丑化,《西藏七年》已經成為一個遭人詬病的笑話,但是《西藏一年》卻要完美得多。它分為五集,分別是《訪問》、《三個丈夫和一個婚禮》、《信仰、希望和慈悲》、《行為不端的喇嘛》、《三個喇嘛的故事》,每集各有側重,相互之間連續呼應。各種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和事、生活與想法在奇妙的蒙太奇和旁白的輔助下,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建構:班禪對于白居寺的訪問引出的藏漢、政教矛盾;建藏旅社老板對于漢人和外國人的不同態度,央珍和她的三個丈夫以及一個婚禮,反映出傳統西藏民俗的孑遺;重病的小孩無錢治療、貧窮的學生靠借錢去讀大學、自己有胃病而求助巫術的女醫生,這些都是現實的民生問題;寺院里的內賊、財務上的紛爭、老喇嘛與小喇嘛之間的沖突,則成為當代社會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沖突、世俗化商業化對佛教價值觀沖擊的隱喻……
瑣碎散亂的題材就這樣成為了一個有變化、有情節、有起伏的敘事,不能不讓人想到新歷史主義的種種關于歷史與敘事、史實與書寫之間互相作用的理論——真實是被呈現的,沒有被呈現出來的就被忽略了;而歷史是被書寫的,不被書寫的就進入不了歷史。《西藏一年》的野心就是塑造一個當代西藏的形象,并且將它書寫成為“可靠的信史”。
整個影片以真實、冷靜、客觀、全面的素材,經過精心剪輯拼接,將微妙的意識形態隱藏其中,通過貌似漫不經心的旁白,不時夸大某些任何社會都必然存在的不足之處,暗示政府如何壓制藏傳佛教,讓觀眾在接受這種“真實、冷靜、客觀、全面”的畫面同時,不由自主地就接受了它的潛臺詞:漢人奸詐、藏人受欺,政治壓迫并控制自由宗教,“中國人”通過種種方式擠壓、污染了西藏的空間。我絲毫沒有政治過敏或者過度詮釋。這是一部帶有明顯意識形態色彩的紀錄片。但是2008年3月至4月在BBC4播放之后,立刻贏得了大量的掌聲,許多中國網友也紛紛稱贊其“很客觀”,據傳聞近期內還要被引進國內電視臺。
局部的真實經過放大之后,在事實上反而造成了總體的虛假。《西藏一年》的傾向無疑讓人難以接受,而且就我個人觀影經歷而言,非常不愉快。但是為何會贏得“客觀”的評價呢(當然少數極端藏獨分子發表了攻擊性的言說,事實上卻反而更加強了它“中立”、“真實”的籌碼)?《云上的日子》如果和《西藏一年》放在一起對比,兩者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從影響力上來說,前者除了在電視臺播放外,幾乎沒有引起什么效應。我們不能不思考如何打造傳媒話語的問題。即在當前各種力量錯雜纏繞的語境中,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西藏表述,我們要呈現什么樣的西藏形象給世人?怎么樣才能讓一種文化形象更為真實,而又能讓人樂于接受?
二
長期以來,盡管西藏地處中國西南苦寒一隅,卻因為獨特的地理人文環境,及其在地緣政治、宗教問題上的戰略性和敏感性,而使得它比許多內陸經濟欠發達省份和地區得到更多外界的關注。從歷史上來說,西藏與內地中央政權之間的交往不絕如縷,留下了種種民族交流與融合的佳話。這些歷史已經融入到當地日常生活之中,成為西藏傳統的一部分。
然而,比起更早時候的簡潔明了,近三百年來藏漢交往的歷史反而顯得更加撲朔迷離、欲說還休。尤其是在晚清直至20世紀上半葉,風云變幻、波譎云詭的各種勢力在這塊“世界屋脊”上排演了一幕幕曲折的悲喜劇,英法殖民者、本土傳統的政教合一體制、所謂的“紅漢人”意識形態、獨立的各方知識分子、探奇的各種冒險者……每個觀察者和經歷者都以自己的視角和言說,描畫了一個自己心目中西藏形象,而那些無緣親自歷練體驗者,則又從各自的體驗出發接受不同的描繪,形成自己的認識系統。“西藏”于是愈加成為一個言人人殊的所在,一個充滿魅力而又神秘的不在場,一個曠日持久的迷思。
絕大多數在內地省份長大的人,除非有特殊的愛好和興趣,對于西藏的了解,除了碎片式的一些印象之外,頂多不過通過大眾傳媒得到一些零星半點的知識——這些知識顯然是經過傳播學意義上的“把關人”(gatekeeper)過濾和提純之后的,顯得頗為簡單和生硬。而另一方面,在網絡時代獲取信息的手段變得更為豐富之后,種種在他者意識形態機器中炮制出來的西藏形象,卻由于大眾對于內部傳媒的接受疲勞,而獲得了詭異的生長。
在這種錯綜復雜的形象與意義網絡之中,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高原的險遠、藏地的風情、異族的誘惑、宗教信仰的迷惑、陌生地方的新鮮……如今的拉薩依然能夠帶給那些沒有親歷的人們以種種奇異又旖旎的想象。這里被看作是一塊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是佛祖的應許之地,是一片人間的至樂之地。
早期殖民者、探險家、傳教士乃至身負特殊使命的帝國主義觸角留下了許多筆記、日記、回憶錄、游記以及學術研究著作,許多都可以在拉薩的書店找到漢譯本,在毗鄰的尼泊爾加德滿都,各種有關西藏的書籍和音像制品更是層出不窮。如果留心就會發現它們幾乎無一例外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西藏被描繪為一個美好、豐富、純潔、神圣、充滿著浪漫氣息和脫俗氣質的“香格里拉”。顯然,作為西藏主體的普通藏人和僧侶卻成了“沉默的大多數”,按照后殖民主義援引馬克思的話說:藏人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只能被別人所表述。
這種表述尤其可以見到不同視點所造成的誤讀和想象。
2007年夏,青藏鐵路開通一周年的時候,我在拉薩及周邊堆龍德慶、墨竹工卡、那曲、日喀則等地做了為期一個月的調查。如果沒有那次切身的體驗和經歷,可能真的完全接受了上述影片所表現出來的東西——不是說它不真實,而是說它只是真實的碎片。這些碎片結綴在一起,被編導者含混的意圖所勾兌,形成了一個曖昧的西藏,在浪漫主義的想象之中散發出迷人而又混亂的氣息,如同一切走馬觀花、不求甚解的人們所渴望看到的。
長期以來,大眾傳媒作為“耳目”與“喉舌”,宣傳部門的控制力不可謂不強,然而在信息高速公路時代的資訊狂潮之中,媒體影響力才是最重要的。這實際上是一個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所謂的“霸權”(hegemony)問題,社會主義文化如何影響大眾,造成與他們特定的妥協,以此獲得他們在整體上對社會領導權的同意;如何通過潛移默化、日積月累的影響成為主宰性的認同,而不致因為笨拙粗暴的宣傳手法失去公信力和影響力。如何能夠制作出能夠與BBC節目相媲美、能夠贏得公信力的影像作品?這恐怕不是即興或者偶然的邊走邊錄,配上了幾句浮泛的解說就完事了的,紀錄片最重要的是其人文價值,它可以作為人類學或者社會學的最有價值的信息載體,也是觀察時代細微脈動和人們真實處境的方式與手段。
就旅行者個體而言,隨心所欲、性之所至地記錄自己的旅痕本無可厚非,因為客觀上來說這樣的見聞錄頗能廣人眼界、開闊視野。這里涉及到的關鍵問題是專業精神和業余態度之間的沖突。專業的紀錄片總是會傾注于至少某一個主題的關懷,而不是表面印象的掠影。后者危險的地方在于,它很容易將一個未被開發的地方視為一個奇風異景的所在,滿足于對之浮皮潦草的觀看,最終使其成為一個想象的地圖和他者的風景,而其本該被真正關注文化內涵與核心價值則被忽略了。嚴謹的專業紀錄與采集吸引眼球的奇風異俗的商業性操作,或者心血來潮、出于興趣的DV制作之間的區別,不可不辨也不可不察。
三
還可以舉兩個例子。黃劍編導的《暴走墨脫》(2005年,49分鐘)無疑屬于旅行者的走馬觀花,而張江華、揣振宇、龐濤、陳景源編導的《地東的夏天》(2004年,78分鐘)則是人類學影像的代表。兩個片子說的都是西藏的東南角的神秘之地墨脫,前者是從派鄉到墨脫縣城的4天的路程行走的歷程,路線是多雄拉雪山——大崖洞——螞蝗山——老虎嘴——德果村——墨脫;后者則以“峽谷中的村莊”、“平靜的生活”、“山外的世界”3個部分,比較全面地刻畫此地的地理自然環境、歷史民俗、現今的變化發展。前者可能存在著“想象的地圖”的獵奇與窺視,后者則是一種靜態“深描”。“深描”這個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借用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 Ryle)提出的概念,已經成為人類學家和民族志記錄者的共識。相對于“淺描”對文化表象的直觀描述而言,“深描”是基于對異文化的意義結構的分層等級的基礎上所做出的解釋性描述。觀察者在理解一個民族的文化的時候,在他們自己的日常系統中來理解他們,并形成解釋系統,尋求對被研究者的觀念世界、觀察者(解釋者)自身的觀念世界以及此觀念的接受者的觀念世界的三方互動和三方溝通,這樣也許才能達到最真切的溝通和理解。
表述西藏的方法有很多種,文學想象、歷史文獻、影視音像都是不同的途徑。在紀錄片這樣“仿真”、“似真”的文本中,人類學書寫與政治學修辭之間的張力如何把握需要高超的傳播策略和展示技巧,如果純粹做靜態的觀照,從學術的意義上頗有資料價值(當然也免不了選擇與刪減、化約與扭曲);而要展示動態的現實,就尤其需要自覺的宣傳策略。一切都存在于各種社會意義的復雜網絡之中,任何貌似客觀公正的文本都幾乎無法擺脫政治無意識這一先天宿命。
所以,當反華媒體鼓吹想象中的西藏時,將其塑造為一種純潔受壓抑、不服從與自由抵抗的形象,與此相反,在中國大眾傳媒上則是一派其樂融通、祥和平靜的形象。二者在某種意義上都存在偏離,沒有估計到信息的對稱和平衡,沒有提供一個資訊“全圖(whole picture)”,因而一旦不同的信息噪音進入之后,很容易出現矯枉過正式的逆向接受:對異于生活于其中環境的話語報有逆反式的喜好。而在公眾心理中,弱勢地位往往更容易獲得道德優勢。
西藏三月事件之后,中央政府開始了一系列危機公關,并且在網絡青年和海外學子之間形成了自發的聲勢壯觀的維護祖國統一的聲言和行動。民族文化宮舉辦了《西藏今昔——大型主題展》,中央電視臺也作了“見證西藏”等各類專題片,這些行動無疑有著積極的現實意義,但是從長遠來看,要提升話語的影響力、進行媒體戰爭以及意識形態爭斗,還必須要改變我們本身表述西藏的方式,深入細致地進行“同情之理解”,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旁觀者。以《西藏組畫》出名的陳丹青說:“我畫《西藏組畫》時只想畫得和米勒一樣,追求我心目中法國式的現實主義。我對西藏既不了解,也談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當年我把西藏的視覺經驗當作法國繪畫的替代,那是一種故意的誤讀。”大約一個外來者總是如此,往往是將自己的經驗移情于對象,得出的不過是個“虛擬的西藏”。
美國分析家邁克爾·帕倫蒂(Michael Parenti)在2007年1月增補版的《友好的封建主義:西藏神話》(Friendly Feudalism: The Tibet Myth)一文中,對西藏歷史和現實問題有著頗為實在的闡述:“西方佛教追隨者通常對中國統治下對西藏宗教文化的破壞頗有微詞。在一定程度上,看起來確實如此。許多廟宇被關閉,神權政治被歷史所塵封。中國的統治是福是禍并不是這里討論的焦點。問題是,舊西藏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我所提出的不同看法,是針對這種誤解:在中國占領之前,西藏存在一種純樸的精神文化。在不去擁抱舊日西藏神話的前題下,我們可以去提倡宗教自由和新西藏的自主。舊西藏的封建制確實披著佛教的外衣,但這二者是不能劃等號的。事實上,舊西藏并不是什么失去的樂園,而是一個壓抑、落后、充斥著特權與貧窮極度對立的神權體制——與香格里拉大相徑庭。最后,如果西藏的未來僅僅是中國新興的自由經濟天堂中的一部分,那對于西藏人民來說前景并不樂觀。”較之于絕大多數西藏問題討論的文本,此文的態度算是不偏不倚,并且對于歷史與現實有著真切的考察,而不是停留在后殖民主義批評家所謂的“想象的地圖”階段。
1980年代以來,藏族文化人在漢語語境中也愈來愈多發出自己的聲音,作家阿來、扎西達娃,畫家尼瑪澤仁、歌手容中爾甲、亞東,學者丹珠昂奔、降邊嘉措都是廣為人知的人物,《格薩爾》、唐卡、糌粑、酥油茶也日益進入到更廣泛大眾的知識視野之中,但是面對根深蒂固的他者想象的時候,這些聲音和想象依然顯得力量不足。藏人的精英話語往往也并不能替西藏代言,更勿論尚且隔了一層的其他民族話語了。作為文化產品創作與制造者的本土文化人和傳媒有必要反省自己,讓普通藏民的思想多多得以顯現,從而使得真實的西藏能夠得以完整地表述。這既是一個文化安全問題,也是一個文化責任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