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十年前,當我下鄉在黃河岸邊耙水田時,對于大學的模糊憧憬就只是北大,那是一個遙遠的夢,我相信這個夢一代甚至幾代人都曾經做過。當我有條件報考大學乃至研究生時,心中第一個念頭自然都閃過北大,終于是不能好高騖遠的自知之明占了上風。沒能進北大門,沒沾上未名湖畔土,心底總有遺憾,因而常留心未名湖邊事。那時北大文科一幫導師和研究生們正在學界鼓蕩波涌、叱咤風云,我和眾多外圍學子一樣都唯其馬首是瞻,自以為是在與之同聲相尋、同氣相求。以后的科研生涯中,與北大文科教授一直頗有些來往,時常聽到其間軼事,搞得對之雖不如母校熟悉倒也十分耳熟。逐漸北大外國留學生攻戲曲史專業的登我門求教的也不少,我倒做了其業余輔導員。后來有機會到北大演講,心內總有些怯意,一是面對一流學府的壓力,二是念及其學生見多識廣,三是更想到已經有多少名師的無數回成功演講在作標竿,背著包袱講,總不能成功。但每次過未名湖畔,望著湖光水影的清幽,免不了流連。一次甚至動念改換門庭到北大任教,也終于不成功。我熟悉的人倒有調去做了教授的,偶爾撞上,問問怎么樣,說是學生太多,回復電子郵件不勝其煩——無暇細論、王顧左右而言他了。北大百年講堂落成后,恰值戲劇進校園風起,去看戲的回數就多了,看到的卻是一個車水馬龍的北大,夾著書夾匆匆來去的學生被眾多車輛擠在了路旁,這在西方大學里似乎難以見到,那里更多是路障擋開車輛讓教授學生們從容走動,留下校園小道上的幽靜。女兒升了高中以后,也開始整天北大、清華的念叨了。同事的孩子進了北大,每次說起都是一臉的驕傲,引發我郁郁的企羨——北大的影子總歸是在心底徘徊不去。
北大的領先地位由何而來?然后是領什么樣的先?接著是如何保持其領先?最后卻還有為什么要保持其領先?
北大的領先地位當然首先緣自其“最高”和“最老”。她的“最高”和“最老”是歷史形成的,占了先天風水,那就是,她是中國近代第一座現代意義上的國立大學——京師大學堂。科舉制被取消后,她就取代了古代傳統的太學(歷朝名稱不一,又稱國子學、國子監),成為國家辦的最高學堂。不是嗎?胡適、季羨林、馮友蘭、任繼愈、周培源等人甚至都認為北京大學的歷史上承太學,從西漢太學開始,至今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太學是什么?是封建社會的最高學府,典型的貴族子弟學校,西晉時期五品以上官員子弟才可入學。它又經常職能“政教合一”,例如清代國子監就兼有中央教育機構和最高學府的雙重職能,這更使其高高在上。北大當然取消了等級制,比較有教無類了,但容量的限制和現行招生體制又使她總是高居于錄取頭籌的位置,豈是一般如我的人所能企及!她因而仍然是高不可及——這種高雖然不是社會等級的高,兩者卻又十分接近,尤其在等級觀念仍然盛行的社會里很容易就混為一談。待北大第一批第一個定為副部級大學時,她也就真正進入了社會等級的高階,一些人的遺憾只在于她并不是副部級大學的唯一,而且后來定級為副部的大學數目還有日漸增加之勢。
“最高”觀念因背離民主趨勢注定要被淡化,“最老”則可以有一番計較。許多世界名校首先是以其古老傲世的,英國的牛津(創建于12世紀)、劍橋(1209)自然是因老牌而輝煌,美國的常春藤聯誼名校哈佛(1636)、耶魯(1701)、普林斯頓(1746)、達特茅斯(1769)等同樣以遐齡而居前。要與這些動輒數百齡的老叟相頡頏,說北大誕生于近代似乎很不夠尊位,于是就出現上述芳齡兩千歲的計算方式——既然牛津大學授課最初乃以神學而不以現代科學為主,以儒學授課的太學為什么不能稱之為大學呢?但不管怎么論,近代北大在國門內確確乎是最老。當然,世界名校之所以得名還有一個從不為人提起的重要因素——取決于國力,英美名校之居前難道與其帝國在世界上叱咤風云的歷史無關嗎?看得見的是,隨著中國國力的強盛,北大受到世界關注的目光也會日漸集中。
然而最高最老也并不一定就一流,古代太學倒不如民間書院名氣大的事情經常發生,但北大也真正是名氣很大。一提起北大,人們就會想到她對于中國現代史的突出影響。1917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長,提倡新學,聘請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錢玄同、劉半農等人為教授,開壇講學,推崇新觀念、新價值,引發了波及全國的新文化運動,陳獨秀主持的《新青年》雜志成為新時代的思想旗幟。那時的北大是激進的政治北大,不斷發出社會性吶喊,引領時代進入深刻的社會變革,從而最終改變了中國的命運。至今人們仍然向往“五四”時期北大人心懷天下的情愫、胸懷與氣度,提起北大無不為魯迅的定義所折服:“第一,北大是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要使中國向著好的,往上的道路走……第二,北大是常與黑暗勢力抗戰的,即使只有自己。”有些相似的,我曾偶然到了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訪學,伯克利素以自由精神知名,是美國西部開拓精神的集中體現,一位伯克利教授對我議論中國的大學時,就以北大與伯克利作比。北大與伯克利的特色當然相去甚遠,但在新精神的發源地和傳播源這一點上,倒也有異曲同工之處。試看北大和伯克利的學生領袖欲都很強,總想振臂一呼應者云集,就知仿佛。
當然對于一座大學來說,僅僅政治測標是遠遠不夠的,于是考察其學術。中國現代意義上的大學,學術以新學為基,法自西學,起步不久,較以西方名校,似無多可論者。唯可說的是新學中的國學,借西學而倡新,借舊學而積厚,故而頗成氣候。但解放前的國學似更在清華而不在北大,即使是輝煌的西南聯大時代似乎也更多是清華產物。清華成為單純理科歸因于解放不久的院系調整,此后北大才承接了清華的國學領袖之位。北大、清華于是被比為美國哈佛大學與麻省理工學院的雙峰并峙。建國60年的發展,北大眾多學科及設施建設都突飛猛進,但似乎硬件發展優于軟件,于是引起“大學非大樓也,大師之謂也”的議論,于是又尋找大師。然而大師不好判定,尤其文科,同代人的群星璀璨中誰是那顆最亮的星?誰又能夠掩去時代的背景光芒而單獨將自己聚焦、提純與放大?一定要拔出大師來,勢必操刃伐林。退而行之,推行各種大學評級的計量方法,諸如核心期刊登載率、論文他人征引率種種,近年又有名目繁多的各種評估方式。核心期刊本身的確認帶來麻煩,征引率則似乎南京大學近幾年倒是后來居上,評估雖日漸科學,但擾教擾學、過多過濫、行政制衡、平衡照顧以及瞞報造假的雪球也越滾越大……這個退行性演變的敘述鏈真讓人有些喪氣。好在北大還用不著催生教授、揠苗拔才,沒有了其他一些學校的許多問題與麻煩。又有說大學的目的不在出大師而在教書育人的,說得著譜,學校不育人辦什么學校。但高校歷來分為研究型與教學型,也不能一概而論,要看其歷史與現實的優勢是什么。譬如北大,關鍵是看其教授的研究拔尖與學生的考分拔尖之間能否建立起必然的聯系。
既是學校,教育質量高自然是一個絕對的判斷標準,這是不言而喻的,問題在于高校教育質量高的征象是什么。西方習慣于以學生的極端成才率說話——即該校系歷史上曾經產生過多少名流顯宦,如說出過總統若干、諾貝爾獎獲得者幾何云云。在西方名校流連時,總會有人告訴你:隨便在校園路上走,或許迎面就會碰上幾個諾獎得主。這些自然是西方文化的產物,直至目前與中國也與北大無緣。我國的人才產生條件不同于西方,科舉時代是普國擇才,解放后曾一度人民大學出行政干部、哈軍工出技術干部,改革開放后的國策是經濟建設為中心,清華多出國才,北大則不彰顯。世人盡知北大的入學門檻高,無人注意到北大畢業生的光彩。甚至相反,北大畢業生反而不容易在社會上出頭。單位里分來的北大畢業生通常最初比較驕傲,人們也往往對之敬而畏之,但時間長了大家也就忘記。出人頭地的不一定是北大的,反而常有普校甚至專科的倒成了單位領導。這種情形的發生大約與北大生的心理優勢遭遇了環境抵抗的結盟不無關系。
但不管怎么說,我們不用發愁北大會在國內淪為二流,資源配置的稀缺使她永遠獨坐鰲頭。拉起招軍旗,不愁吃糧人。13億人的基座,每年眾多優秀生源從小學拔到初中拔到高中再拔到北大,一類學校優先挑選高考生的體制使北大占盡了全國的尖子。都是高考尖子,再怎么著也不會太差吧?加上國家的高重視與高投入,維持她寶塔尖的位置是沒有問題的。這也是古來科考拔尖體制在當代社會條件下的延伸,傾一國之力,有不可得者乎?再有挑戰者,也無法望其項背。近兩年被香港大學分了些許優等生源,北大就有些怨氣。北大真正需要認真對待的其實是世界排名的競爭。
前面所說“一流”都是關起門來自說自話,開放了,就得進入世界性的競爭環境,自封可不行。2007年美國《新聞周刊》列出全世界100所最優秀大學,香港3所大學入圍,內地卻無一家上榜。有人于是危言聳聽:“北大終于淪為了二流大學!”排名不一定說明問題,各種排名都有不同的標準與前提,我們也不一定非按人家說的來判斷,但學術公論也會有。看得到的是,許多名校重視培養學生的創造性與發散思維能力,我們的套路教學方式則束縛了學生和教授的想象力。還有就是國內大學管理行政化的問題,這一點近年來頗遭人們詬病,剛看到文章說北大行政機構設置的數量與新精簡了的國務院機構一樣多——27個,憂憂慮與憤憤然。一個大學的行政部門到底應該有多少,也沒有一個統一標準,目前的設置我想也會有它一定的道理,一些是環境因素使然,例如大學辦社會仍然不可避免、黨團委和思想工作部門的設置亦系我們的特色不可或缺。關鍵是行政化思維,它與辦出世界一流大學的目的則似乎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越岔越遠。
學術發展及對社會的貢獻是一所大學提升品位的原動力。美國后來居上的品牌大學各有各的時代性突破,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如此(航天技術等),斯坦福與伯克利亦如此(兩者共創了著名的電腦科技城硅谷)。我們的北大、清華亦立足于推動社會科技進步,例如成功創建了中關村電子一條街。這些是實實在在的學術功績和社會功績,不在你是老是新排名第幾。美國名牌大學有老有新、有公立有私立,人們衡量它們的標準都在其學術發展而不是別的。我們的北大呢?也老牌也新興、既國立又國管,只要想清楚保持領先的目的是為了時代發展、社會進步、提高民眾文化素質、民族崛起、中華騰飛、對人類做出更大貢獻,就用不著總在名分上爭第一第二。無論如何,北大就是北大!她是唯一的,我行我素地走自己的路。唯愿北大能夠在心理上多些學術平等、少些唯我獨尊。
近年等級思維支配下的單位改名風大約不會波及到北大了——不管過去的名稱再響亮、再有內涵、再是無形資產,都要毫不吝惜地一股腦兒改作“中國國家××館/院”。我反對的一個口實就是:“你怎么不把北大也改成中國國家大學?”心底卻也對北大存了一點擔心。后來才知道,感情在聯合國那兒,名字也屬于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是要保護的!這下警報解除了。
北大已經110歲了。110歲對人來說已經到了生理極限,對大學來說卻還年輕。我也在這里祝愿,再過110年,北大還是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