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橋下,水很深,經常有人洗澡,捉人,從橋上跳下,我羨慕他們。但我不會游水。這明顯使我更加羨慕那伙人。我身體里的特性使我羨慕尚未學會的一切本事。我不但不會游水,就是那些炸魚炸出的坑坑我也很怕。我真羨慕那些會踩水,會游水,會躺在水上,會悶在水底下游泳的人。
終于有一次,我也到水底下去了一遭。那次我試著往水深處走了幾步,試著雙腿蹬水,想浮起來,就像夢里頭扇動手臂想飛起來一樣。不同的是,夢里往往真的飛了,飛了很遠還不見累,這次卻沉下去了。又好象不是我往水深處走。我哪里敢真的往深水走。事實應該是那時我們幾個小孩在捉一個大人。說好只在淺地玩的,但他往深地跑了。小孩中也有會游水的,就跟著他跑去,也有不會游水的,像我,也跟著跑去。不知不覺我就跑到以前絕不敢去的水域了。我試著雙腿蹬水,想浮起來,竟然浮起來了。還往前漂了漂。但是跟任何剛學游泳的國民一樣,我馬上累了,我趕緊直立起來,想踩到地上,但是已經踩不到地上了。
后來我想那就是一個炸魚留下的坑坑。沉下去的時候,我聽到笑聲,喊聲,和水被拍打的聲音。都清楚極了。我已經在水下了,然而我不知道。
沒人注意到我不見了。
我既不驚慌,也不撲騰。也可能是真的沒力氣了。在水下能聽到那么多聲音,我以前從來沒想到過這些。一邊這么奇著怪,一邊想,等漂到矮橋邊上,水淺了,我會浮上來的。
多年以后,我還是搞不清楚我為什么一點也不掙扎,我甚至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思維毫不紊亂,我竟然想到:等水一淺,我就浮上來了。這在我以前的經驗和想象里是不可思議的,在此后我接觸到的現象中,在文學或藝術作品中,意外落水的思維這么清晰我不曾發現。除非是準備充足的自殺,在《馬丁·伊登》里主人公的最后沉海也是清醒的。我努力想寫出當時的清晰,但是年代久遠,我只奇怪于我的清晰,記憶反而破碎不完整了。
我肯定還喝了很多的水,因為在我站起來的時候,肚子是脹圓了,我把很多的河水吐在了河面上。我還記得我一邊喝水,一邊想,為什么沒有人來救我呢?為什么還沒有人發現我不見了?算了,不要緊,漂到矮橋邊,我自然浮上來了。
大概在我露出腦門頂的時候,泳清發現有人沉水了。我在水下聽得很清晰,這也讓我后來奇怪。我聽到泳清說那是不是玉友。我說,我是力子,快來救我呀。當然是在心里說。
于是我還沒按計劃漂到矮橋邊上,就被泳清提了上來。于是我就站在河中央,往河面上吐了很多河水。
許多年以后,我還記得當時的感覺:河水裹著我緩緩流下,十分慢,十分久。但是理性告訴我,肯定也就那么一分鐘左右,要不我不嗆死也會悶死,不悶死也會脹死。只是我想了很多,思維活動無限延長了我的心理時間,清晰而鎮靜。
這是我第一次溺水。
——選自《網易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