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水甚于愛山。山有它不可逼視的森嚴,面對著重疊的峰嶂,險山峭拔之感往往使人屏息。而水卻不然。煙波無際,天水相接,固然曠闊可觀,一灣淺溪的明凈,也使人感到寧靜與親切。
在精神生活的領域,我們所向往的境地,不也是這樣的嗎?有人多智,也有人富于情感,他們或者以哲人似的深思明辨,從容應付世事,剖析人生得失;或者以一顆滾燙的心,注向人類,注向萬物,廣泛地分擔著天地間的哀樂。他們的冷靜和激蕩都使我們感動,但是更使我們覺得可愛可親的,豈不是因為他們心境的澄明,理知凝凍如一潭深碧,情感激動如一片浩瀚的波浪嗎?
翻翻歷史,再看看現實,有多少喑嗚叱咤的人物,他們談笑自如,輕易不動聲色,一眨眼可以使風云變幻,一掀眉可以使山岳崩頹,威嚴的臉相,深藏著多竅的心,它機警,聰明,勇敢,決斷,從這里發出來的,一切是機謀,一切是策略,幽深而不可捉摸,恰如岡巒起伏,林莽縱橫的一片大山。對著它,你想象不出是怎樣幽深詭奇的光影,卻不由得胸口逼窄,呼吸急促,涌起一片森然之感——是尊重,也是畏懼。
真正的魔道,則像橫山的霧,斷流的淤泥,足以使崇峻和澄明失蹤的,是一種蔽塞性靈的現象:秘密。
試向稠人廣座提出質問,誰能夠毫無愧色的挺身而出,說是“我平生沒有一件不公開的事情呢?”如果他不是撒謊。我們太平凡了,或多或少,不免懷藏一點隱情,縱或無關道德品質,也只愿意獨自知道;如果無心泄露,或者被人指穿,一陣局促,我們會禁不住面紅耳赤。這是一種對尊嚴的傷害,但也是一種解放。秘密永遠埋在心底,對一個胸襟不失坦白的人正是靈魂的無期徒刑。不可想象的,是生命馱著無數秘密,還能灑脫自在地活著。
生活如秋空,心境如流水,映照著無比的晶瑩。風雨晦明,各極其致,蟲沙荇藻,歷歷可數。這想法也許過于拙樸,因為世態繽紛,人事錯雜,一切未必如此單純。可是設想著這樣的境地,不也是一種很大的愉快?
——選自《晦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