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父親是不是如此不曉得,反正我就是這樣。守著女兒,做父親的心中最不知所措的便是女兒的成長。三歲以前,我是盼著女兒快些長大的,因為所有做父母的人都會說,孩子長了四歲以后,就會少生許多病——這對過敏性體質的女兒是何等重要啊!女兒雖然有一個大哥哥,可他從小就健康得讓我對醫藥知識的了解,只限于嬰兒素一類。女兒長到三歲后,果然就從纖弱的小人兒,出落得有一絲亭亭玉立的模樣了。作父親的高興是理所當然的,偶爾不高興也便成了理所不當然。記得那天晚上,緊挨著華中電管局的這一帶也罕見地停電了。難得有點蠟燭的時候,女兒很興奮,但也有些害怕那在燭光下反而顯得更黑的屋子。偎在我們懷里的女兒話特別多,太太問她何時開始獨自睡小南房時,這是女兒一直不肯回答的問題,這一次她的理由是:媽媽,你別在停電時問這個問題!
女兒和天下所有孩子一樣,天天都在盼長大。還沒到上學年紀,就吵鬧著要買上學時用的書包,有一次我笑她都有三只書包了,她馬上糾正說,不對,是四只。女兒的確早早地就擁有四只書包,又因為比一般孩子多認識一些字,所以她特別喜歡像老學究那樣,盯著那些上了學的大孩子們提問。最著名的一次是在幾家人的聚會上,那時她還只有四歲多一點。朋友的小兒子正在上小學四年級,且不說他父親如今是國際知名的數學家,單就母親是武漢大學數學系畢業,就足見其家教必定很優良。女兒不理會這些對她來說完全是身外之物的因素,當著大家的面,非要考一考那位小學四年級男生。小男生也是男人,眾目睽睽之下哪能不接招!女兒上來就問他,什么地方最冷?小男生想也不想就說南極。女兒說,錯,是宇宙。南極才零下八十多度,宇宙最冷的地方有零下二百四十多度。這個問題,女兒曾經問過我,那時她也將南極當成最冷的地方。聽我說,宇宙更冷后,她就記住了。女兒再問小男生:世界上什么河最長?因為有前面的宇宙作為參照,小男生再次迅速回答:銀河!女兒又說:錯,是尼羅河。滿屋的人哄堂大笑,女兒談天說地,想到哪兒就是哪兒。女兒大概是得意了,下一個問題是數學問題:七加十二等于多少?已讀到小學四年級的小男生這時還沒到最氣憤的程度,只是呀地怪叫了一聲。女兒卻認為他不會做,于是說,兩位數太難了,那就來容易一些的,只考個位數,七加五等于多少?小男生覺得再也不能忍受這奇恥大辱了,扭頭叫了聲媽媽,一下子跑開了。女兒是有名的“問題蟲”,這個名字是她班上小朋友告訴我的。
就是這個“問題蟲”,一直不肯回答她媽媽的那個問題。有時候,我們也以為,女兒會像太太一位女同事的女兒那樣,上小學二年級了,還天天往媽媽的被窩里鉆。說笑之間,女兒又長大了些。有一天,她突然在家里宣布,等到六歲生日那天,就開始一個人睡。真沒想到,這一次她是當真的。三月一日晚上,女兒再次宣布從今天起,她要一個人睡小南房。我們都很驚訝,女兒是三月底過生日,還沒到時間哩!女兒卻堅持說,反正已經到三月了,就今天開始吧!臨到上床睡覺時,女兒將自己睡了多年的小床丟給心愛的北極熊,她要我們別將房門關得太緊,留一道縫,還要求在客廳里亮一盞小夜燈。不曉得女兒哪來的決心,從這一天開始,她就沒有再反悔過。偶爾她會在起床上衛生間時,爬到我們的大床上撒一陣嬌,一遍遍地說著“我愛死你們啦”等極夸張的話,然后就像記起什么諾言似地,一掀被子,又小跑著回到已經屬于她的小南房里。
自從獨自睡覺后,女兒長大得非常快,才一個月時間,她就養成了一到家就鉆進小南房,或是做手工剪紙,或是趴在床上和桌子上看書,不再像先前,一刻不停地纏著爸爸,就連那最愛提的問題也很少提了。弄得我都想反過來問問她,這就叫成長嗎?女兒與媽媽分床睡覺,標志的是人生童話階段的結束,接下來她就要面對能夠產生記憶的童年了。
——選自《每日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