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家的經(jīng)濟條件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中最好的。父親每月有一筆不錯的工資。在豬肉和雞蛋都只需幾毛錢一斤、學(xué)費只需要三塊多錢的年月,那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盡管如此,我的哥哥們所穿衣服,同別的家庭一樣,仍然是小的接撿大的不要的舊衣穿。那時候最值得小孩羨慕的人便是家中老大,因為新衣服總歸他(她)們穿。
但我卻比較幸運。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沒有姐姐穿小的衣服可揀,再加上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錯,母親又有閑情來打扮女孩子,于是我便總有新衣服穿。因為這個,在我的穿衣史上便也有了一些小小的“挫折”。記得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我因穿一條大花的長褲,被班上男生說是“地主婆”的褲子,氣得我哭著回家大鬧一場,從此與“地主婆”劃清界線。那時的母親特別喜歡為我做燈芯絨外套。南京路一帶有幾家裁縫店能在做好的外衣上另外綴上一朵朵的小花,搭配起來特別好看。母親便常常帶我到那里去定做外衣。1965年底,母親又帶我去定做了一件外套,質(zhì)地依然是燈芯絨,顏色是粉紅色的,式樣有些像娃娃衫,胸前綴著一排小花,穿出去人人都說漂亮。但只幾個月,便開始了文革。人人都說好看的衣服在那個年月里就顯得特別刺眼了,一穿出門,就仿佛被無數(shù)異樣的眼光注視。使我大不自在,于是又對穿此衣采取反抗態(tài)度。母親萬般無奈,為了不致浪費,只好把衣服上的小花拆掉,然后拿它到洗染鋪,把它染成了一件全黑色的外套。這件外套后來就被我一直穿到高中。現(xiàn)在想來真正是不可思議。幾乎同時,母親還為我做了一件緞面的起著藍色暗花的絲棉短外套。記得當(dāng)時我特別喜歡,但不幸的是它也遭遇了文革。過年間,我穿著這件新棉衣去鄰居家玩,鄰家三哥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純粹為逗我開心,硬說我這件棉衣是“四舊”,無論我怎樣同他辯論都沒有用。直到我惱羞成怒,跑出門外,不管天有多冷,脫下這件棉外套,便將它塞進了棄放在走廊上的煤筐里。急得我的父母拿我沒辦法。
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后,再加上家里成份不好,一但穿上什么便容易招來非議的客觀存在,我對自己所穿衣服是否好看有了一種無所謂的情緒。當(dāng)我的個頭長到與母親差不多高的時候,就更多地去穿母親以鐵灰、深藍或咖啡色為主的衣服。以后我參加了工作,當(dāng)?shù)氖茄b卸工。工作性質(zhì)頗為臟累,便更是以三件工作服倒來倒去,時間一長,倒也覺得十分省事。女孩愛美和考究的天性仿佛全都被腌了起來。我家對面的一個老工程師曾經(jīng)幾次當(dāng)人的面大聲表揚我,說方方這個女孩子真樸素,從來都只看見她穿工作服!我當(dāng)時聽了,很覺開心,當(dāng)作了一個天大的表揚。
說起來現(xiàn)在的女孩恐怕都不相信,文革時我正上著小學(xué),從那以后,我便開始不穿裙子,非但是我,我的同學(xué)也都是如此。不是不想穿,而是因為當(dāng)時的氣氛壓抑了我們穿裙子的欲望。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電視臺工作,有一次應(yīng)《長江文藝》之邀去鼓浪嶼開筆會,會間逛街,才在廈門買下一條深藍色的短裙。只是那一年我已經(jīng)28歲了。可以說,從11歲到28歲,一個女人最青春最漂亮的歲月,我卻都是穿著長褲過來的。這是整整十七年毫無色彩毫無美感的日子。現(xiàn)在想起來,真有一種慘痛的感覺。
如今上街,看著滿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看著她們明朗的笑容,看著她們盡興打扮而毫不在意別人說什么的放松狀態(tài),我唯有羨慕而已。她們趕上了好時代,而我們的青春年華已與這樣的時代擦肩而過。
(選自《方方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