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憐屐齒印蒼苔,
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
一枝紅杏出墻來。
葉紹翁這首詩開頭一句“應憐屐齒印蒼苔”,“憐”字值得推敲。憐什么呢?從句法來說,憐的對象是屐齒,但是,屐齒有硬度,大概不用太多憐惜。憐的對象應該是“蒼苔”,它是屐齒“印”的對象。路上有蒼苔,應該是人跡長久不到的結果。被屐齒印出痕跡的蒼苔比之屐齒更足可憐、可愛、珍愛。但,憐惜的是蒼苔,還是園子內外人跡罕至的寧靜呢?或者二者都一樣彌足憐愛?這一切也許不應該過分拘泥。應該認真體會的是,從這個“憐”字中透露出的詩人的心理特征:這是個外部感覺很精致、內心也很敏感的人。
這種精致和敏感還可以從下面一句“小扣柴扉久不開”來體悟。
小扣,是輕輕地扣(不是數量上扣得少,不是“小睡片刻”的“小”)。但是,久扣不開,是不是要重扣一下呢?詩人沒有說后來改變了策略,應該是一直“小扣”。這個人不但細心,而且很有耐心,很珍惜園子的寧靜。
盡管熱愛寧靜,但柴門久扣不開,是不是有些掃興?詩人也沒有交代,或者是來不及交代吧。隨即便有一個意外的現象,轉移了他的注意:門墻里的紅杏冒了出來。這神來之筆,成了千古名句。原因可能是:
一、這句表現了詩人心理上一個突然的轉折,久扣的沉悶為一個驚喜的發現所代替。春天已經來了,這么美,這么突然。
二、這個發現的可喜還在于,是一枝紅杏,而不是一樹紅杏。如果是一樹紅杏,那意味著春天早已到來。而一枝紅杏,則是最早的報春使者,“早”和我不期而遇,是我的發現。
三、這是一剎那的驚喜,沒有準備的歡欣,無聲的、獨自的歡欣,不僅是對大自然的變化的發現,而且是對自我心靈的發現。
這首詩寫得很精彩,其中的“一枝紅杏出墻來”,成了千古名句。但,美中不足,這個句子不是作者的原創,而是從陸游的《馬上作》中抄來的。陸游的原作如下:“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浮。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
奇怪的是,陸游的原作,卻不及葉紹翁這句詩這樣膾炙人口。從全詩來比較,二者有明顯的差異。在陸游的原作中,前面兩句是一般的欣賞美景,第三四句,基本上仍然是對美景的欣賞,不過想象更加活躍了,不是一般地描寫楊柳和紅杏之美,而是把楊柳與紅杏的關系想象成為:1.“遮”與“不斷”的矛盾關系;2.把這種關系,和春色之美聯系起來,構成一種因果:因為豐茂的楊柳,遮不斷紅杏,有了色彩的反差,春色才顯得如此美好。這兩句比之前兩句,情致要活躍得多了。但是,比之葉紹翁的“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就要遜色一些。因為,第一,葉紹翁是在耐心地扣門,在久扣不開的情況下,突然發現紅杏一枝,充滿了驚異,為春色之美而激動,和前面的寧靜,專注于扣門,構成了一種張力,或者叫做對比。第二,這種美好,不僅僅是外部世界景物的美好,而且是內心突然和自我發現。在陸游的詩中,以楊柳為背景,襯托出一枝紅杏,是很有表現力的,特別是“遮”字,調動想象,好像楊柳是有意志的,但是不管楊柳多么茂密,也遮擋不住“一枝紅杏”。葉紹翁同樣利用了陸游的“一枝”,一點紅色為由頭,先把“遮”字改為“關”字,這個“關”字很有講究,一是來得自然,上承久扣不開的柴門;再是聯想的過度自然順暢,下啟超越性的想象。柴扉只能“關”人,而詩中的“關”所暗示的不是人,而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春色”。這是想象的飛躍,也是語義的雙關。下面與這相對應的是“出”字,和陸游一樣,但是,由于上面承接“關”字,同樣一個“出”字,就有更強的感覺沖擊力,為靜態的紅杏帶來了動勢。這其實已經不是在描繪或者單純地欣賞風景,而是通過更加主動的想象,抒發詩人心目中對春色之美的感嘆。春色不是像在陸游的詩里那樣遮擋不住的,而是封閉不住,壓抑不住的。葉紹翁用了“滿園”,一方面,緊扣柴扉的環境特點,另一方面,以“一枝”之微,與“滿園”之盛,形成對比。最后,在陸游那里,楊柳和紅杏所顯示的春色,是詩人的視覺直接接觸到的,而葉紹翁的“春色滿園”卻完全是想象,是詩人帶動讀者在想象。
孫紹振,著名文學教育家,福建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