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作家阿成2007年的《跟蹤》,寫的是一個四十八歲的“退養”干部王先生的一天。這個男人早晨九點鐘離開家門,散步到一個公共報廊前,一張一張報紙從頭到尾細看,然后走進一家超市,仔細研究貨架上每一件新產品,閱讀它們的說明書,再后來,到一家地下快餐店細嚼慢咽地吃午餐,又到一家循環放映影片的電影院把同一部電影看兩遍,最后,在夜色蒼茫中緩步回家。讀這部中篇小說,我不由地聯想到英國小說家兼理論家愛·繆爾在他的名著《小說結構》中說到的,翻開薩克雷的《名利場》,有一種踏步不前、原地不動的感覺;而在麥爾維爾的《白鯨》里,仿佛全體船員沉沒在時間的死海之中。王先生的時間,也是一潭止水,阿成在作品里說,“這與匆匆忙忙的城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小說家表現主人公的百無聊賴,為的是暗示著他的妻子之俗不可耐,他在家里毫無精神空間。作品對他的妻子著筆極少,而人物性格卻突出鮮明,可謂是不寫之寫。我現在要講的不是這一點,我要講的是小說敘事的時間性。王先生的一天由敘述者“我”眼中折射,“我”是“私人調查事務所”老板兼員工,受王太太雇傭秘密偵察王先生。“我”和王先生兩個人,他們的物理時間當然是一樣的,他們的心理時間卻迥然相異。一個想讓時針飛速前行,另一個卻似乎是讓時針停滯不動,這就像愛因斯坦解釋相對論時說過的,“當你和一位心愛的姑娘坐在一起,一小時就像一分鐘那么短;而當你坐在高溫的爐子旁,一分鐘卻又像一個小時那么長。”《跟蹤》一會兒把時間壓縮,一會兒把時間拉長,并且將兩種時間感覺尖銳地對照,這種敘事技巧,在小說創作中并不鮮見。
小說里有講述時間和故事時間之分,兩者可以大體相等,也可以相差懸殊。作家按照自己的構思,對敘述速度作多種變異處理。英國十八世紀小說家菲爾丁在他的《湯姆·瓊斯》里寫道:一旦涉及異乎尋常的場面,“我們就將不惜筆墨地將它盡量地向我們的讀者展示;但是,如果逝去的大量歲月沒有產生任何值得注意之事,我們也不怕在我們的歷史中出現空白。”至于什么樣的事值得注意,完全決定于作品的主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用百余萬言講述十八個小時的故事,故事時距遠遠小于講述時距,敘述速度慢,適合于表現主人公的空虛、苦悶、彷徨、絕望;沈既濟的《枕中記》用千余字講述數十年人生,故事時距遠遠大于講述時距,敘述速度快,適合于表現人生如白駒過隙的主題。
除了敘述速度之外,還有敘述次序問題。小說中敘述時間和故事時間的關系,主要可以有同步敘述、回顧敘述和預示敘述三種。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的開頭是一個預示敘述:
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據說,莫言年輕時讀到這個開頭,興奮地大喊:“我知道怎么寫小說啦!”那些年,有好多中國作家模仿這個開頭。《百年孤獨》是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作,開端就體現出“魔幻”性,傳達了宿命的沉重感。一般情況下,無論是同步敘述、回顧敘述還是預示敘述,讀者都可以整理出事件的實際順序。也還有一些小說家,有意把時間弄得模糊含混,前后交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最后部分“重現的時光”,描繪了童年的回想與當下的感受的重疊,“對連續出現的次數最多的人的記憶,使他的心中建立起一種同一性”,“連續的自我是永久的自我的組成部分”,渲染出懷舊中的甜蜜和感傷。至于曹雪芹,看起來似乎是一位時間觀念不強的人,《紅樓夢》人物的年齡就是一筆糊涂帳。第二回說林黛玉“年方五歲”,第二年母親去世,她進京投奔外祖母,應該才只有六歲,書中卻寫成知書識禮的少女,已然讀過“四書”,而比她大一歲的賈寶玉,更是隨口引證《古今人物通考》。天才的大作家為什么會在時間上夾纏不清呢?我認為有兩層原因,首先,第一回就指明本書“無朝代年紀可考”,“毫不干涉時世”,時代背景隱隱約約,這是為了躲避文字獄之災;其次,更主要的,是要使作品超越具體時期而具有深廣的概括力。賈寶玉與林黛玉初次見面,彼此都覺得仿佛原來已經見過,把“前世”仙界的時間與今世人間的時間連接在一起。這樣做,帶來了美好的浪漫的企盼,為后面情節的轉折作了鋪墊,使人們為本來是天作之合的一對被生生拆散而無限悲哀。
王先霈,著名文學教育家,華中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