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林約我為紀念她父親李雪峰寫點東西,這使我有點為難。小林的意思,自然是寫李雪峰和我父親紀登奎之間的往事??墒菍ξ腋赣H過去工作上的事,我知道得很少,對李雪峰和我父親之間曾經有過什么工作關系和交往,也了解不多。只是從1988年起,我才去看望過李雪峰。不過,從一些不多的接觸中,對這位老人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我想,我就從李雪峰最初在我心中的印象談起,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吧。
我青年時代印象里的李雪峰
“文革”前,我就聽說過李雪峰的名字,知道他是華北局第一書記,是黨的高級干部,是中央領導人。
“文革”開始的時候,李雪峰成了政治明星。1966年5月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第一個“戰役”,便是“彭、羅、陸、楊”被打成“反黨集團”。1966年6月1日,報紙電臺公布了李雪峰取代彭真接任北京市委第一書記的消息。那時候,這意味著他是毛主席和黨中央非常信任的干部,用那時的話來說,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
可是不久,“文革”高速運轉的漩渦,很快又將李雪峰卷進“派工作組”的“路線錯誤”里去了。后來,可能是“文革”中檢討錯誤的態度比較好吧,而且因為他是毛主席十分信任的干部,1968年,李雪峰又“站出來”了。先是聽說要擔任天津市革命委員會主任,不知后來起了什么“梗子”,又擱置起來了。拖了一段,以后又“結合”為河北省革命委員會主任。
那時候,我父親在經歷“文革”約一年的批斗和關押之后,也被“解放”了,被“結合”為河南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

“文革”時,我是軍事院校的學生,在1966年10月初林彪發出“軍委緊急指示”之后,也參加“文革”的所謂“四大”,即“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同地方上的青年學生和“紅衛兵”一樣,東跑西跑地“串聯”。關于李雪峰的這些情況,當時就聽說了,不過那時候“關心國家大事”的青年人,也都知道這些。
1969年春,我因為在“文革”中“關心國家大事”而“犯了事”,正在受審查、住“牛棚”。在聽傳達黨的九大會議精神時,我才十分驚異地知道:我父親竟然在九屆一中全會上當選為政治局候補委員。在九屆一中全會上同時當選為政治局候補委員的,還有李雪峰、李德生、汪東興等。
“文革”時的故事,說起來也怪。在“文革”前,人們一般的印象,所謂“路線斗爭”,是黨內而且是黨中央的事,不僅同普通百姓沒有什么關系,甚至許多黨的領導干部也夠不著過問“路線斗爭”這種事情??墒堑搅恕拔母铩逼陂g,不僅廣大干部群眾,而且一二十歲的青年學生,都搞起“路線斗爭”來了。于是,大概原來用來管理黨的高級干部的那些“組織原則”,也波及和延伸到“廣大干部群眾”中來了。作為干部家庭成員,我們這些做子女的也跟著“沾了光”。不過,也許同現在社會上許多人想當然的印象有所不同,這種屬于黨的高級干部“組織原則”的“待遇”,卻一點兒也不令人羨慕——那是一種其復雜微妙要靠“存乎一心”去細心體味才能領悟個大概,而且其嚴峻苛刻又達到可怕程度的“規矩”。相信“文革”中遭遇人生坎坷的高干子女,在有了親身經歷和體驗之后,對此都能領略一二。
就我而言,父親紀登奎當上了政治局候補委員,并沒有給我這個當兒子的帶來什么好處:1969年秋,我仍然戴著“五一六現行反革命”的“帽子”,檔案里裝著“黑材料”,背著處分、被部隊開除回地方,在河南一個煤礦“勞動改造”了三年。不過,也可能是由于有這段“牛棚”經歷的緣故吧,李雪峰的名字,在我的腦子里有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我父親自1969年到中央工作了七八年,我在河南一個縣里呆了七八年。縣里的條件,電視那時還沒有,報紙也很少看,從廣播大喇叭里,黨中央的那些“國家大事”,也只是知道個大概。不過,李雪峰的名字,不知什么時候在中央領導人里又聽不見了,對此還有一點印象。至于父親在中央干些什么工作,我幾乎一無所知?!熬乓蝗笔录螅一丶姨接H,才知道父親參加了林彪的專案審查工作??墒?,對父親搞林彪專案審查工作同李雪峰后來“聽不見了”有什么關系,我那時一點兒也不知道。
李雪峰再次卷進“文革”的政治漩渦
歐洲有一位哲人說過,人不會兩次趟過同一條河流??墒侨绻选拔母铩北茸饕粭l河流,它似乎像大海一樣寬闊得沒有盡頭,而且還充滿“大風大浪”?!拔母铩背跗?,李雪峰在這場“大風大浪”中游泳,好不容易才從“文革”初期“派工作組”的“路線錯誤”中解脫出來,但沒過幾年,又卷進了一場更大的政治漩渦。這一次,他遭到了滅頂之災。
在1970年的廬山會議上,發生了一個如今知名度很高的事件,那就是所謂“華北組簡報”的公案:中央全會分組討論林彪在廬山會議開幕式上的講話,陳伯達在華北組發表煽動性的發言。那個時候的中央委員們,說起來也都是老干部了,卻和社會上的“紅衛兵小將”一樣,一聽說“有人反對毛主席”,就群情激憤,紛紛發言響應,“狂熱”中迷失了“理性”。
會議討論的情況當然要上報,李雪峰簽發了華北組記錄會議發言的“簡報”。這樣做,對李雪峰來說,本來是正常的工作程序,作為華北組的召集人,“有聞必錄”,這也是他的責任。
政治風云,瞬息萬變。兩天半時間,200多名中央委員還在群情激憤,政治潮流幾乎已經“一邊倒”了。但兩天半之后,毛主席震怒,群情激憤的政治潮流馬上偃旗息鼓?!叭A北組簡報”一下子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后來,“上綱上線”越來越高,不僅是一個“錯誤”,而且被說成“反革命簡報”。在“路線斗爭”的“大是大非”面前,當年的中央委員們,連應不應該“設國家主席”這樣大的道理都沒有人敢去分辨,誰還去理睬“簡報”工作的程序和職責這類細枝末節的小事呢?于是,李雪峰又一次卷進了一場政治斗爭的大漩渦。
“林彪事件”后我父親經手審查李雪峰
在毛主席針對林彪的“甩石頭”、“摻砂子”、“挖墻腳”的所謂“三大措施”中,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就是1970年底召開的“華北會議”。據當年參加會議的人回憶,這次會議的氣氛,嚴峻和緊張得令人窒息,會議從追究“陳伯達為什么在華北亂跑亂說”開刀,揭發、批判、追查,搞了一個多月。最后,撤銷了李雪峰、鄭維山北京軍區政委、司令員的職務,改組了北京軍區。這實際上就是毛主席對付林彪的“三大措施”中的關鍵步驟——“挖墻腳”。從此,李雪峰開始了他長達八年的牢獄之災。
開始,我父親在歷史上是否同李雪峰有過直接的工作關系,我不太清楚。后來聽李小林說,李雪峰擔任河南省委書記時我父親在河南許昌地區工作,曾是上下級關系。不過,抗日戰爭時期,李雪峰已經是中共太行區委書記,我父親只是冀魯豫區的一個青年干部。20世紀60年代,李雪峰是華北局第一書記,我父親在河南只是個地委書記、省委書記處候補書記。在革命隊伍里的資格、職務和地位,他同李雪峰相差得很懸殊,所以大概也夠不上有什么歷史的恩怨糾葛。可是,“文革”洶涌激蕩的政治漩渦,卻陰錯陽差地把我父親擺在了李雪峰的對立面。
廬山會議時,中央安排我父親留京值班,等他換班上廬山時,這場政治大戲最熱鬧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所以很幸運,他沒有什么事。
那時候,我父親在中央算是年富力強的,周總理總是戲稱他“壯丁”。廬山會議后,可能也是因為他在廬山這場事里沒有什么問題吧,毛主席壓給他的工作擔子更多了,他承擔的責任更重了。在毛主席針對林彪的“三大措施”中,我父親唱的都是重頭戲。
尤其是“挖墻腳”,“華北會議”時,奉毛主席之命,他不僅參加了,而且是會議主持者之一,唱的是“黑臉”。會議結束時,毛主席和中央又任命他和李德生分別取代李雪峰、鄭維山擔任北京軍區政委、司令員職務。
“九一三”事件后,我父親又參加了對“林彪反黨集團”的專案審查,毛主席和中央還指定他和汪東興負責“林彪專案組”的“日常工作”。所以,審查李雪峰的問題,也是歸他管的。1973年黨的十大前,林彪的專案審查工作結案,李雪峰和黃、吳、李、邱一起,被開除了黨籍,也是我父親向毛主席匯報以后決定、并經手辦理的。
在“文化大革命”中,李雪峰先后兩次卷進中央高層政治斗爭的漩渦,而我父親卻仍然在“文革”驚濤駭浪的政治漩渦里,“經風雨、見世面”。
“文革”之后我父親和李雪峰的一段往事
終于,“文革”的災難結束了。我父親在“文革”中跟著毛主席他老人家干了七八年,自然也難辭其咎。挨批判、作檢討、受審查,是情理之中的事。在走完這些黨內斗爭的例行過程之后,他于1980年春辭去了黨和國家的領導職務。
“文革”結束以后,對黨內斗爭問題的處理寬松得多了。作為“犯嚴重政治錯誤”的干部,我父親很幸運,不僅沒有遭受牢獄之災,甚至連“文革”時期“批斗大會”那樣的罪也沒有受過,只是閉門思過、在家里賦閑而已。
家里客人很少,可謂門可羅雀,父親心情不太好,郁郁寡歡。就在這時,家里來了一位稀客。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李雪峰的問題得到平反昭雪之后,他到家里來看望我父親了。有客人來,父親自然高興,而且來了這樣一位體面的大人物。
當然,對我父親在“華北會議”上扮演“黑臉”并經手處理李雪峰問題時的角色,李雪峰不會不知道。不過,他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倘若對我父親心存芥蒂,還是耿耿于懷的話,對一個犯錯誤的下臺干部,充其量,他不登門也就是了。后來,父親曾多次談起。
李雪峰見到我父親,第一句話是:“紀登奎啊,你好大的膽子吆,竟然敢在毛主席面前唱反調!”
我問父親這是怎么回事,他介紹了當年李雪峰的公案里這樣一個故事。
1973年,林彪事件審查結案,我父親和周總理、葉帥一道去向毛主席匯報。在談到林彪事件涉案人員的處理意見時,我父親向毛主席提議:“李雪峰、鄭維山兩位,同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四位大將的問題不一樣,處理上也應當有區別,建議不要開除黨籍了?!?/p>
誰知毛主席聽了以后,高深莫測地說:“紀登奎呀,你這個人啊,少兩根白頭發。不像我們這些人?!?/p>
關于毛主席這段話,我聽父親講過好幾次。他打著手勢,講得繪聲繪色,很生動,給我的印象很深。父親解釋說,毛主席這個話,聽起來好像是開玩笑,實際上是批評他的。意思是,你紀登奎閱歷太少,政治上幼稚、不成熟。而且,這番話,也就表示毛主席駁回了他關于李雪峰不開除黨籍的提議。就這樣,李雪峰被開除了黨籍。
這一件事,李雪峰在平反以后,不知從哪里聽說了。他見到我父親說的第一句話,指的就是這件事。李雪峰表現出的開朗、幽默、豁達、大度,仿佛他根本不曾因此受過七八年的牢獄之災,竟然還有心思把我父親當年未被采納的一個提議當作玩笑開,而且用特有的語氣,傳達了他對我父親的理解和體諒,也許還有幾分贊許和夸獎。其實,我父親當年并沒有公然頂撞毛主席,也沒有固執己見,只是按照事實材料同他“存乎一心”的“規矩”拿捏掂量一番以后,談了自己的意見,沒有多用心思去領會揣摩毛主席的意圖而已。
李雪峰的一句話,大概使我父親的心理負擔渙然冰釋,無疑使他感到欣慰。他們那一次見面,似乎談得很投緣。他們還談了些什么,我自然不知道,只是后來又提起這次見面時,聽父親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
“是啊,如果大家的發言講的是對的、革命的,‘簡報’自然不是反革命;如果他們的發言是反革命的,那么‘簡報’就等于向中央檢舉了他們的反革命活動嘛,怎么會是‘反革命簡報’呢?”
從此,他們兩人時有來往,成了很好的朋友。我聽了這個故事以后,也覺得頗為新奇:這些看似嚴正刻板的老革命,性格也如此可愛呢。
后來,我問父親:你的提議被主席駁回了,可是,鄭維山卻沒有被開除黨籍,為什么單獨把李雪峰開除黨籍了?主席為什么要那樣對待李雪峰?父親嚴肅而沉靜地說:“主席對高級干部政治上特別嚴格,尤其是對政治局的成員。”
父親去世后,有一次當我去看望吳德時,像個傻子似的問吳德:“李雪峰是不是林彪的人?”吳德笑起來,說:“他哪里是什么林彪的人,歷史上,李雪峰是鄧小平同志的老部下嘛?!?/p>
我又問他:“那毛主席為什么那樣處理李雪峰呢?”吳德回答我的話,同父親的回答竟然完全一樣,連一個字都不差,甚至連嚴肅的神情和沉靜的語氣都一樣。
這使我感到詫異:他們這些老革命的思想和語言,怎么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在后來的接觸中我發現,李雪峰雖然年愈90了,思想卻一點兒也不僵化和保守,對新時代的知識仍然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記得我曾將自己寫的一本小冊子《商品社會的世界性法律》送給他,原本也只是讓他知道我還能寫本書,讓他覺得他的好朋友的后代還有點出息。
可是讓我想不到的是,那本書李雪峰后來竟然還真的看了。一年后,我去醫院探望他時,他身體已經很虛弱了。見到我,他從病床上相當吃力地抬起身體,慢慢地說:“坡民啊,你那本書,寫的那個什么羅馬法,很不錯……”他似乎還要對“羅馬法”發表點議論,可是被來探視的客人打斷了。兩年后,我又去醫院探視,送給他我的另一本書時,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因此,我永遠忘不了,我聽到他的最后一句話,說的竟然是“羅馬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