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母親,我總是很遺憾。我寧愿稱她為“母親”,因為我覺得這個稱呼比較疏遠,而“媽媽”顯然太親熱了。
從理智上說,我的母親有許多美德,卻從來沒人說她好,壞就壞在她的那張嘴。
母親對奶奶其實是很孝順的,每逢有了好吃的菜,她總要盛一碗端給奶奶。那時候家里窮,難得吃一次肉,但只要有我們吃的,就絕對少不了奶奶。每次吃西瓜,母親也把切下的第一片給奶奶送去。有鄰居來串門,母親急于表白自己的孝心,迫不及待地說:“我有好吃的從來忘不了她(指奶奶),哪像她那么陰險,別說是我了,連小孩也吃不到她一口東西。看她一把年紀了,我不跟她計較……”母親的聲音很響,奶奶卻從不接她的話茬,只是吃完西瓜之后,把瓜皮狠狠地扔在地上。
為了貼補家用,母親和奶奶都養了不少雞。白天,雞們在一起玩耍;晚上,各進各的雞棚。為了把雞區分開來,母親提議做個記號:奶奶的雞,把尾巴上的毛全剪掉;母親的雞,把尾巴上的硬毛留下一根。這樣,只要是禿尾巴的雞,晚上就被趕進奶奶家的雞棚。有時,母親的雞在樹叢里一鉆,或者在泥地里打個滾,尾巴上的毛掉了,就變成了奶奶的雞,長此以往,母親吃虧不少。母親又提議改變做記號的方式:母親的雞,用顏料在頭頂上染個大紅的圓點,奶奶的雞什么也不染。有時,雞在雨中一淋,或在沙子里一蹭,頭頂的紅點不見了,母親的雞又變成了奶奶的雞。母親氣得破口大罵:“再沒有比她更狡猾的人啦!她倒從來不吃虧,昧著良心賺我的雞!”
為此,奶奶把雞全賣了,改為養鴨。鴨是需要放養的,每天清晨,奶奶就端著凳子外出放鴨。鴨在河道里游來游去,奶奶孤獨地坐在河邊,手持一端系著塑料布的長竹竿。鄰居見了心疼地說:“這么大年紀了,都是被媳婦逼的呀。”我們兄妹幾個也心疼奶奶,有時會去幫奶奶放鴨,讓她回家休息。母親狐疑地說:“誰知道她在背后使了什么壞,怎么我自己的小孩也幫著她呢?”
母親對我其實也是很照顧的,什么家務也不讓我干,直到初中畢業,我連自己的衣服都沒洗過一件,更別說掃地洗碗了。冬天,我很怕冷,我的手每年都要生凍瘡,被風一吹,刺心地痛,家里又買不起手套,棉衣也總是薄薄的。所以,寒假的早晨,我總是賴在被窩里不愿起床。母親怕我餓著,總是把熱水端到床邊,讓我在床上洗漱,然后又把早飯送到床上,讓我坐在被窩里吃。等我吃完重新躺下,母親疼愛地替我掖好被子,坐在床邊開始嘮叨。“這么懶的姑娘,將來怎么嫁得出去呀!”這是母親亙古不變的開場白。如果只此一句,話說得再重我也可以承受,可是,母親的指責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句句錐心。我終于失去了耐心,迅速穿好衣服,沖進刺骨的寒風中。母親大吃一驚,對著我的背影大喊:“這個白眼狼,我連早飯都替你端到床上了,你還這樣。有本事你永遠別再回來!”
我在田埂上漫無目的地走,冰冷的淚水掛滿兩腮。哥哥追了過來,攙著我的手,陪我一起默默地走。哥哥在離家較遠的一所普通中學當老師,也放寒假在家。本來,他是可以進一所離家很近的重點中學的,但他主動放棄了。哥哥長得一表人才,在大學里成績和人品也很出眾,自然受女孩的歡迎。在對他表示好感的許多女孩中,哥哥看中了一位,想有所發展。女孩的媽媽愛女心切,托人來一打聽,得知母親罵起人來從不知疲倦,而且逮誰罵誰,從不怯場,就勸女兒說:“你愿意以后一直生活在罵聲里嗎?”女孩一聽,也打了退堂鼓。哥哥吃一塹、長一智,害怕工作地點離家太近會永遠也找不到老婆,就選擇了現在的這個學校。哥哥勸導我說:“如果你考不上大學,將來嫁人就會離家很近,媽媽腿一抬就到了你家,你永遠也擺脫不了目前這樣的生活。你只有考上大學這一條路,將來大學畢業,申請到邊疆去工作,離家越遠越好。”哥哥的話為我指明了努力的方向,我聽話地跟著他向家里走去。
母親對鄰居也很講情義,雖然我家也不富裕,可母親經常接濟比我們更窮的鄰居。離我家不遠有一個小男孩,與哥哥年齡相仿,家里非常窮,母親對他特別疼愛。每逢有哥哥嫌小的衣服,母親總是送給這個小男孩。每年春節,怕他家做不起饅頭、包子,也總是給他家送去一些。后來,這個男孩不爭氣,參加盜竊團伙,被抓后,因為是從犯,被判了兩年。母親為他流了好多淚,每次他媽媽去監獄看他,母親都會托她帶一些東西去,他們一家都非常感激母親。刑滿釋放后,男孩費盡周折談妥一個女朋友,在女朋友正式上門的前一晚,男孩的媽媽找到母親,請她第二天不要去他們家。“萬一你說漏了嘴,女孩不愿意了,叫我兒子到哪再去討媳婦呀?唉,不怪你,只怪我兒子自己不爭氣呀。”盡管男孩媽媽的話說得很客氣,母親還是被氣個半死,整整罵了一個晚上也不解氣,還把東西砰砰亂摔。我們都習慣了這種場面,也不去勸她。
等到姐姐出嫁、我上了大學,母親滔滔不絕的嘴突然失去了傾訴的對象。我的學校離家很遠,去看我是不現實的;哥哥的學校也離家比較遠,常去看哥哥也是不現實的。母親想來想去,能去的只有姐姐家了。那時候,姐姐剛好添了個大胖兒子,姐夫一家都很高興,把姐姐當寶貝一樣供著。母親也很高興,三天兩頭跑去看姐姐,跟姐姐聊天。她跟姐姐講奶奶如何陰險,家里一共就這么兩個人,奶奶卻一句話也不跟她說,跟鄰居卻聊得投機;她說哥哥不懂事,知道她一個人在家,也不常回來看看,偶爾回來看看,也是一會兒就走了;她說我不孝,送我去上大學的路上,她都流淚了,我卻一副開心的樣子,一點悲傷都沒有……姐姐正躺在床上坐月子,躲也沒處躲,藏也沒處藏,只好被動地聽著。終于有一天,姐姐的婆婆委婉地對母親說,她這樣一直不停地講,自己累不說,姐姐也受影響,奶都不太有了,兒子怎么辦呢?母親一下子噎住了,嘀咕一句:“我來看自己的女兒也要別人管?”但她還是悶悶不樂地回了自己家。
愛說的母親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愛罵的母親無人可罵,精神一下子垮掉了。她根本無心料理自己的生活,連一日三餐也沒心思做。那時候,家里的經濟條件已有好轉,母親在花錢方面可以不大受限制。心情好的時候,她就去飯店吃飯,一人點上幾個菜,有時還來點飲料;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煮上一鍋稀飯,就著自己腌制的蘿卜干,混上一天。晚上,她就找人打麻將,輸贏也不大的,打發時間而已。母親打麻將總是輸錢,但她品位很好,輸了也不計較,所以頗受歡迎。這種沒有規律的生活,對身體影響很大,沒過幾年,母親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這時,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到了退休年齡,雖然單位里還想留他多干幾年,可是爸爸放心不下母親,還是回到了老家。
爸爸對母親非常愛惜,處處關心她,體諒她。雖然爸爸一直獨自在外地工作,什么家務活都不會做,可還是笨手笨腳地學做飯、學曬谷,學著使用各種從來沒有碰過的農具。晚上,母親照例外出打麻將,多年的習慣她已經難以改變掉了。打到深夜回家,母親躺在床上與爸爸說話,說說麻將的輸贏,更多的是說奶奶的是非。爸爸是個大度的人,遇事從不往心里去,而且母親說的是奶奶,做兒子的也不好說什么,所以顧自睡自己的覺。母親說著說著,聽到爸爸響亮的鼾聲,她氣壞了,自己說話丈夫竟敢不聽。她搖醒爸爸,爸爸也不生氣,于是,母親接著說,爸爸也就半醒半睡地聽著。爸爸在迷迷糊糊中仿佛感到母親停止了說話,又睡了一會,突然覺得不對勁,開燈一看,母親的樣子很不正常,口吐白沫。爸爸嚇壞了,忙去叫奶奶。奶奶急急忙忙地趕來,掐母親的人中,爸爸趕去叫鄰居來幫忙。等鄰居到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徹底沒氣了。
母親的嘴終于永遠地閉上了,再也不會張開,再也不會滔滔不絕,我們都大哭。大家憶著母親的好,奶奶想起母親一直幫她干重活,鄰居想起母親總是幫助有困難的人,我們做子女的,更是想起母親在生活上對我們無微不至的照顧。其實說到底,母親除了話多一點、罵人多一點,其他真是無可挑剔,可是,我們都給了她什么呢?真是以怨報德啊。
從此,母親二字冰封在我的心底,不敢輕易提及。母親啊母親,我永遠的痛。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