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認識妹妹的時候,妹妹還是四腳的。
文雅站在路邊攔車。一輛出租看到文雅,一打方向盤緊靠過來。突然車前多出了一只貓,然后是“砰”地一聲。
妹妹就是這樣變成三腳的。文雅抱著妹妹去截了肢。醫生說妹妹的腿保不住了。
文雅抱著妹妹回到路口打聽了良久,也沒有找到妹妹的主人。文雅就把妹妹抱回了家。
四十歲的文雅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兒女。文雅打量了貓兒很久,最后按廣東人的習慣(文雅在廣州做過外教)給貓起名叫“妹妹”。
文雅和妹妹的關系從一開始就磕磕絆絆的。
妹妹消沉了一段時間。文雅每天上完課回家,抱著懶懶的妹妹坐在小小的天井里觀一陣子天,覺得心頭暖暖的。
可等妹妹適應了三腳生活,文雅和妹妹的性格差異就體現出來了。
文雅出身于正宗的新教家庭,說話向來細聲細氣,做事一貫輕手輕腳,家里更是收拾得嚴整,沒有一樣多余的東西,連僅有的裝飾———茶幾上的六個日本木偶———都是各有各的位置,從不允許站錯一個的。
可恢復了精神的妹妹花了不到一天就把文雅的世界給攪了。文雅回家一開門,就體會到了漢語里的“欲哭無淚”是什么意思。
文雅和妹妹的碰撞覆蓋了衣食住行四大生活主題。
文雅再累都不忘定期給妹妹泡香波浴,把妹妹的毛衣刷得干凈、吹得蓬松,可就是這件毛衣,隔三差五地連本色都辨不出來,一撮一撮粘在身上。文雅忍不住跟蹤了妹妹。原來問題出在小區的兒童游戲場上。理念前衛的設計者挖了碩大的沙坑和泥坑,本想讓花朵們盡享抓沙捏泥的樂趣,卻誤為妹妹提供了撒歡打滾的浴場。
在廣州學會食補的文雅為妹妹預備了干濕葷素兩種貓糧,燕麥貓餅干,給妹妹補鈣,貓魚罐頭,給妹妹補蛋白質,外加牛奶和礦泉水。兩碗兩碟,一天一換,精致地在廚房靠墻擺成一排。妹妹腿腳不利索的日子里似乎還能欣賞文雅的營養食譜,到能出門了,就回到野外生存的老習慣,頻頻光顧小區垃圾房,歡歡喜喜地拖些餿魚爛蝦回來。再后來又能飛檐走壁了,竟捕起了活物。夜幕降臨,高興文雅歸來的妹妹殷勤地獻上辛苦獵得的死或半死的老鼠、蒼蠅,甚至還有過一條金魚,剛剛從象牙塔里出來的文雅唯有唏噓。
文雅特地弄來一張嬰兒床,鋪設齊整,擺在自己的大床邊給妹妹做臥榻。可妹妹每每趁文雅睡熟時潛上大床,貼著文雅的肩鉆進大被打起幸福的呼嚕。不慣與人共枕的文雅只得把被子連頭裹在身上。可妹妹很快研究發現文雅腳頭的被子有隙可乘。每天清晨,透簾而入的陽光讓文雅睜開睡眼,只見腳頭被子里一個橢圓型鼓包慢慢拉成一長條,繼而向上一弓,探出一個小圓腦袋。妹妹起床了。
文雅體貼妹妹對自由的渴望,經和房東艱苦談判,獲準開了一扇傾翻式貓窗。妹妹每天用完早餐,三腳一發力躍上窗臺,一蹬貓窗進了四周圍著矮矮柵欄的天井,再一躍,好一片廣袤的天地啊!文雅分享著妹妹的快樂,卻漸覺情況有異。家中出現五顏六色的細毛,一叢叢攤在地上,讓文雅開門掀起的小風一吹,悠悠飛上半空,又優雅地落下來。心中疑團漸大的文雅決定打個突擊戰。那天下午,文雅特地調了課,提早兩小時回家。門一開,做足思想準備的文雅還是喘不上氣來。沙發上東西南北各據一貓,正襟危坐,八只貓眼圓睜。文雅回過神來再看,卻只有妹妹了。難道是幻覺不成?還在上翻下動的貓窗反駁這一點。
貓友會事件促使文雅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文雅四十年來波瀾不驚的日子由于妹妹的加入變得喧鬧了。這真的是文雅想要的嗎?
正當文雅重新定位與妹妹關系的時候,家里卻出事了。
那晚文雅做了一個夢。妹妹吹了氣似地越長越高、越長越大,居然跟文雅齊頭了。文雅打量著巨大的妹妹,詫異地問道:“妹妹,你怎么這么大了?”妹妹說:“我還要長呢!就怕房子太小了。”文雅不快地駁道:“可你是貓呀!”妹妹自信地說:“貓也要與時俱進。”文雅正想再辯,突然被一聲異響驚醒了。
那是妹妹在吼。一種還半悶在嗓子眼里、沒有完全釋放出來的聲音,充滿力量和霸氣,文雅從沒想到貓能發出這樣的聲音。迷迷糊糊的文雅猛醒過來,心頭掠過中國人的一句老話:貓是老虎的師傅。
文雅翻身坐起,擰開床燈,只見一個黑衣人三腳兩步繞過大床直奔窗邊,打開窗子躥了出去。
黑衣人身后緊追著三腳的妹妹。
等警署同志們做好筆錄,查好現場,采好腳印,列好被盜物品清單,家里終于又只剩下文雅和妹妹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下午了。
文雅和妹妹并肩坐著,妹妹用額頭愛撫著文雅的面龐。
文雅和妹妹共同生活了八年。那些歲月里,我目睹了文雅身上的冰甲一點點融化。文雅變成了一個隨和的人,偶爾甚至會說上兩句無傷大雅的俏皮話了。
分手的日子卻提早到來了。
文雅國內的派遣單位終止了和文雅的合同,理由是她已做了兩任外派,不能再延。失去單位意味著文雅的簽證沒了著落。幸好出臺了新政策,外國人可以申請長期居留。文雅提出申請,卻被告知只有“對中國做出重大貢獻”的外國人才予以考慮。而文雅既未投過巨資又不在要害部門任職,盡管在中國教書育人十余載,仍然達不到標準。
文雅要回國了,可妹妹怎么辦呢?
帶妹妹走,得提前三天送她去航空公司。再加不吃不喝十六小時憋在行李倉里,連航空公司員工都認為生機渺茫。
讓妹妹留,又有誰愿意接手一只三腳貓呢?
我給文雅出主意,給妹妹吃兩片安眠藥,藏在手提包里私帶出去,做了一輩子老實人的文雅瞪大了眼睛。
文雅最后決定讓妹妹安樂死。
葬禮那天我去了。妹妹在文雅懷里不聲不響地合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妹妹對這樣的結局是否滿意。
文雅偷偷地———這回文雅鼓起了勇氣———把妹妹埋在小區僻靜處的小丘上,在墳上插了一個十字架。文雅送葬時出了點岔子:儀式結束她轉過身,發現身后立著一個居委會女干部。
文雅坦陳了一切。女干部聽完,什么也沒說,讓文雅走了。
貓·狗·人
賈是一個中國話說得很地道的外國人。
第一次見到賈和狗時,賈介紹自己姓賈寶玉的賈,狗叫“濕藍”,藍色的一種。當時賈坐在電腦前,狗———我們姑且稱它為藍吧———蜷成一團躺在賈身后的靠背椅上。以后的若干年中,藍一直這樣躺著,只偶爾對我殷勤地搖搖尾巴。
藍是賈在西藏收養的。當時賈在一家皮革廠作翻譯。新生的藍因為獨特的藍眼珠被認定是該死的妖怪,賈救下了藍。從此藍跟著賈走南闖北,直到重新回到中國。
賈和我的辦公室只隔著一道門。賈前腳一走,藍后腳躍下椅子,跑到門邊,從門縫里眼巴巴地看我。我打開門,對藍說:“不行啊,她會發脾氣的。”
賈對藍管得很松。自從《寵物狗服裝》行業標準實施以來,本市的狗們穿得更考究了,不僅講面料、款式,更要緊的是牌子。可藍從來不像別家的狗那樣穿衣蹬鞋那樣麻煩,不論冬夏,天天只披一身受之父母的皮毛。另外藍還不必天天洗澡,摸爬滾打得再瘋,一般也就是拿毛巾擦擦。藍唯一不許做的就是私自進花園追貓。“你是人,貓也是人”,賈說。可藍永遠無法認同這一點。每天賈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喂貓:開窗,清理窗臺上貓食盤里的殘渣,倒上新鮮貓糧,關窗。這時藍還忍住躺著不動。可一等三只野貓———賈和我給它們分別起名叫“瑪麗”、“癟癟”和“小憨”一跳上窗臺大吃,藍就翻身坐起,叫罵不止。貓們看看窗后氣得咳嗽的藍,沒事人似地繼續用餐。
見我推卻,藍往地下一賴,打起滾來,還把嗓子憋細嗚嗚慘叫。好吧好吧,這著哀兵之計算是我的一帖藥。我看看表,估摸著愛串門子的賈還得一大會兒才能現身,溜進賈的房間偷出皮帶,把藍拴上,藍心急地原地亂轉,越急越難拴。一開大門,藍猛勁一躥,拽得我一個趔趄。手上的皮帶忽緊忽松,藍循著貓們的氣味,爬高鉆低,在這里那里撒上幾滴尿。我大步小步且跑且走,突然手上一輕。狂吠聲中,一道黃光追著一個黑色的小身影———好像是小憨———朝主樓去了。該死!藍又脫韁了。
我趕到主樓,繞過大院,殺回花園。一圈下來,別說是貓,狗影都不見一個。路上碰到花匠,寬慰我說,藍肯定捉不住小憨,狗個子是大,可貓轉勢快,將要撲到的時候貓一打橫,狗準撲空。可若是丟了狗,我還怎么見賈呢?我怏怏踱回小屋,心里琢磨著說辭,一抬頭,那門口端坐的不正是藍嗎?我來不及褒獎它,趕緊摘掉它身上的樹葉草屑。一解下皮帶,藍騰身跳上椅子,雙眼微合,又恢復了乖狗模樣。
為響應中央改善城市人居環境的號召,街上一夜間貼出了大批“請不要將您的愛犬帶出小區”的海報。賈和藍住在臨街的一幢獨樓里,沒有小區可用,只好把每日的逛街提早到了凌晨四點半。天還墨黑,昏黃的路燈照著名犬的天下,占大多數的是京巴、西施犬和吉娃娃這樣的小狗,也有狐貍犬和斑點狗這種大塊頭,還有一條熊相的松獅犬。像藍這樣的草狗是稀有品種。為控制本市犬類數量、提高犬類質量,警方數年前開始只為榜上有名的純種犬辦證,藍這種由外籍人士帶入的草狗是例外。賈憤憤地看著我說,你們對狗都種族歧視。
很自然地,狗軍中唯一的一只本地草狗露露脫穎而出了。
母狗露露的“爸爸”在附近開了一家小花店。露露除了眼睛不藍之外,和藍長得一模一樣。不知道藍自己是不是也看出了這一點,總之藍和賈一樣,一開始就對露露表現出了極大的好感。
愉快的晨練從此多出了一份愉快,人與人、狗與狗、人與狗的對話交替進行。很快,賈和花店老板半真半假地攀上了兒女親家。
談婚論嫁還沒有正式開始,露露和它的“爸爸”卻消失了。
賈和藍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第三天,賈跑到花店去問。老板傷心地告訴賈,露露被抓無證黑犬的打狗隊逮走了,聽說是鄰居舉報的。
賈跑到派出所申請收養露露。民警為難地說,每戶只能養一條寵物犬。賈熱淚盈眶地問露露是不是送去做實驗了。民警誠懇地搖著頭。最后賈說,冬天到了,正是吃狗肉的時候。民警一愣,正色說這是不允許的,上面有規定的。
賈跟我說這事的時候哽咽得說不成句子。蜷伏在椅子上的藍突然跳上賈的身子,舉起右爪仿佛要去為賈拭淚。我覺得不該用廉價的安慰玷污他們真實的悲傷,趕緊走出了房間。
事后賈說,民警是好心,看在她是外國友人的份上瞞著她,其實直截了當告訴她露露死了會讓她好受得多。
現在賈還是日復一日地坐在電腦前,藍還是日復一日地蜷伏在椅子上。有時賈打著打著電腦會回頭看看藍,心事重重地嘆口氣,藍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責編 王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