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

窗外，輕盈的雪花仍在飛舞。夜，竟是從未有的靜謐，喧鬧慣了的塵世似乎躲到了一邊。面對這少有的雪天，我本該舒心松馳的神經反倒敏感興奮起來了，為雪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由于早早進了被窩，除了幾次忍不住跳下床，挑簾看一眼久違的飛雪與它的積累，長時間我竟豎著兩耳，使勁辨聽窗外的落雪聲。結果一無所獲，腦際盡是視覺殘留所帶來的聽覺上的錯覺，不免煩亂。無奈，我只好奮力掙扎，調適心神。終于，在深夜我用心聽到了雪的聲音，聽到了它的婀娜飄逸，聽到了它的心聲訴語，聽到了它的力量賁奮……

雪是一道風景。雪給人們的感受，再沒有比它來得純潔、高雅、淡泊、從容、氣魄的了。雪又是復雜人性的參照物，更是一切無奈的遮掩物。

雪為什么輕盈？我想是它內心的沉重和那千古未解的情結，再也不堪半空憑欄，無所謂眷戀，無所謂高高在上，只為心中的向往和思念，除了投入大地多情的懷抱，再無別的選擇。因此雪在我的眼里，輕盈并不虛浮，單薄且具心氣，它目標分明，從生成到落地，從未游移不定，拐彎抹角，左顧右盼。它堅定，雖輕卻自重，單薄卻豐滿，一心只為大地而垂落，一心只為生它育它的故里而放棄。

雪清醒而不陶醉，灑脫而不媚俗，從不因時代的更迭、人事的變遷而更改自己的容顏。它總是那樣清麗、那樣活潑，依舊是素淡、純潔，依舊是細聲軟語打動著世界。不論你窮與富、丑與美，不管你想擁有還是想拒絕，只要天機一開，它總會毫不猶豫飄落下來，裹擁所有，重塑一切。當人們走在它軟軟的身體，它都會悄悄告訴你:什么是一步一個腳印？為什么一步一個趔趄？人生之路，年年四季，如果一直有雪的映襯，那該多清晰、多明朗、多純粹！

雪不僅脫俗于雨絲，還有別于憤恨的冰雹、短命的寒霜，雪自有百千柔腸，萬般情愫，從不輕率，自成一格，極具個性。

《紅樓夢》中黛玉葬花，說是“質本潔來還潔去”，那飄舞的雪花何嘗不是如此？相形之下，雪比花朵更來得高深與超越；雖說都是水的骨子，雪顯然多了一份來自天空的神韻與空靈，多了幾番升華、清爽與凝煉。它們的生命都是那樣的轟轟烈烈嬌美可人；到最后又都回歸大地，復原清澗，一切歸于平靜，始于新的生命，新的醞釀。

一片雪，無疑太輕薄，從空中到地上再無有力氣了，說不定未到地面早已蒸發了。可對于一場雪，它們就會片片疊疊，一路盡管醉態朦朧，但絕不相互沖撞、爭名奪利，而是前呼后擁，稠密有致，如千軍萬馬，洶涌著充斥整個時空，鋪蓋整個大地。它們一旦與時間膠著，幾天瞞過太陽，加上內心曾經的傷痛，就再也不好讀不好懂了。它們的沉悶與殘酷，已絕非輕歌曼舞的動人外表，再也不能讓人愛讓人盼了。就因為雪的積重難返，鐵塔不禁折腰，電纜為此扯斷，鋼棚競相崩塌，千里動脈一時僵硬，世界似乎要為之凝固。無聲的雪，輕飄的雪，其實還能孕育雷霆，制造災難，摧毀一切，由此迅速建立自己全新的雪的世界。雪是雙面人。雪告訴人類，思維不可刻板，輕重沒那么分明，好多時候輕就是重，重就是輕，人間事物都這樣存在著、模糊著、輪回著……

雪并不單純，只是簡約而已。世上不少現象也有雪一樣的外表與內涵，它們雖說是一片一葉一枝一瞬一枯榮，它們盡管不一定入得了人們的眼球，但誰也不好輕視，更不能忽略不計，動輒舍棄。它們只要存在，就自有厚積薄發的那一天，石破天驚的那一刻。輕巧自有厚重，飛揚自有沉穩，低吟自有咆哮，衰落自有崛起，一切都不能看扁了。

水是雪的靈魂，水的浪漫，水的活躍，水的張力，賦予了雪更多的自信、冷峻與執著。雪一旦落地，就會設法展示自己潔白的身體，給大地以清新、柔情與安撫，給人類以賞心悅目遐思連翩。它極不情愿一落地就化為烏有，或成一灘水漬。它什么地方都愿棲息，即便是狗屎不如的齷齪旮旯，都會因它的光澤而帶來些許的改觀。它不肯徒勞地很快被人們踩成泥漿，被遺棄，被冷落，最后逐出人們的視野。面對大地無限的溫情，就算生命走向消融的那一刻，它也要慢慢吞吞，一點一滴地，為自己的蒼白而呼出最后的氣息。那氣息是寒冷。寒冷只因白雪的離去而暗自傷痛！

落雪的聲音還是有的，我從小就聽過。那光景，只見明亮天空正被大雪淹沒，天茫茫地無痕，這樣的情勢豈無聲息？那時沒煩躁，有的是好奇，有的是功夫去屏氣凝神，去聆聽，那聲音輕妙極了，“刷刷……”，緊密而不雜亂，只是聽見了還會叫人將信將疑：那真是雪的聲音嗎？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