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姑妄聽之

一、不妨姑妄聽之

滬上報人劉緒源在2月29日的《文匯讀書周報》上發文，列舉新出的陳存仁《閱世品人錄》一書史實上的失真，言之鑿鑿不容辯駁，據此他指出，紀實的、談史的、回憶性的東西，“太有趣的要當心”。劉先生有此警告，據說是因為有學者朋友對陳存仁書中的材料“很當一回事”。

《閱世品人錄》我未曾寓目，但此前出版的陳存仁的《銀元時代生活史》和《抗戰時代生活史》卻是讀過的，當時就覺得此老雖然所記內容豐富且涉筆成趣，但嚴肅與嚴謹是談不上的，真實性方面可疑處甚多，作為史料大都是不足為據的。劉緒源說，陳存仁的書“本是小報連載體，怎么好看怎么來，可靠可信與否本非第一要義”，這是說到根子上了。

陳存仁的書“第一要義”就是有趣———有說陳老早年在香港報紙上連載這些回憶，意在為自己行醫打知名度廣告，不收稿酬的———近年《萬象》、《無軌列車》發表的陳巨來的“安持系列”也是這路文章，在作者屬于姑妄言之，讀者則不妨姑妄聽之，當作閑書消遣可也。其實，像阿城推薦陳存仁的書，沈灝刊用陳巨來的文章，以他們見識的豐富，不會不知道其事實上的不盡可靠，只是看中其記錄、描摹的舊時代的人和事如今鮮為人知，細節豐富足以動人，可供讀者一廣見聞，如此而已。至于有學者對書中的材料很當回事，實在只能怪這些人專業眼光和判斷力有所不足。

紀實的、談史的、回憶性的文字，最理想的當然是可信而又有趣，但這不免可遇而不可求。楊絳先生的回憶文大概是符合理想的，雖然對自傳、回憶錄之類，錢鐘書先生一概持嚴重懷疑態度———這是出于智者對人性的深刻洞悉。陳存仁的記錄舊聞，本意也不是正經為歷史下腳注，只是個人的隨性而作，讀者如果略具常識，這種小報體文章的真實性還不難辨識，因此自當以相應的閱讀態度對之，也就是讀個好看。說實話，紀實回憶性的文字，怕只怕儼然以權威面目出現，有心作假卻又讓人深信不疑，誤導起人來就厲害了。

二、樣板戲進課堂

最近有報道說，教育部今年開始試點，在中小學音樂課程中加入京劇教學內容。此事引起了種種議論。我想，讓中小學生了解一點傳統戲曲總是好事，如果只是在音樂課中學唱一點京劇選段，似乎也談不上加重學生課業負擔。

不過，從教育部公布的15首京劇教學曲目來看，絕大多數是樣板戲的唱段，傳統京劇唱段只有兩個。這也許是因為樣板戲的節奏比較適合現代人的欣賞習慣，好教好學一點吧？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對樣板戲倒沒有惡感，相反還有點感情，但是，教唱京劇既是為了“傳承民族優秀文化”，重點就不應該是樣板戲，而是傳統京劇，樣板戲是京劇的現代變種，并不能完全代表京劇，這個曲目安排至少是以偏概全了，對中小學生了解京劇可能會造成誤導。

現代京劇中的樣板戲是極左年代的產物，實際上其幕后“總導演”是江青，當年是直接服務于政治的，王元化先生說得對，“樣板戲在許多方面蘊含了文化大革命的精神實質”；“文革”期間，“八億人民八出戲”，樣板戲的一花獨放更是成為文藝極度蕭條與扭曲的象征。這一切，都使得它在“文革”之后飽受非議?，F在由官方選定樣板戲進課堂，自然并不涉及對“文革”的評價，只是對“文革”作品采取了非政治化的做法，可謂取其一點、不及其余。

樣板戲有何可取之處？《沙家浜》主要編劇汪曾祺認為，樣板戲創作的理論根據是主題先行和“三突出”，這種創作方法遺禍無窮，所以，“從總體上看，‘樣板戲’無功可錄，罪莫大焉?！钡撬终f了這樣的話：“從局部看，‘樣板戲’有沒有可以借鑒的經驗？我以為是有的。‘樣板戲’試圖解決現代生活和戲曲傳統表演程式之間的矛盾，做了一些試驗，并且取得了成績，使京劇表現現代生活成為可能。”他舉例說：“最初的‘樣板戲’《沙家浜》、《紅燈記》寫了比較口語化的唱詞，希望唱詞里有點生活氣息、人物性格。有些唱詞還有點樸素的生活哲理，如《沙家浜》的‘人一走，茶就涼’，《紅燈記》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抖霹N山》里的‘家住安源’唱腔確實哀婉動人，《海港》‘喜讀了全會的公報’的‘二黃寬板’，對京劇唱腔有極大的突破。京劇加上西洋音樂，加了配器……”

汪曾祺對樣板戲總體否定、具體有所肯定，是把政治與藝術分開評價，恐怕不是沒有道理的。事實上，樣板戲能傳唱至今，主要靠的是它在京劇唱腔、音樂上的創新和突破，與主題、劇情已不大相干了。其實流傳下來的傳統京劇也是如此，如果在意它們的劇情，會發現其中有很多封建毒素，有的內容甚至荒誕不經，但這并不妨礙它的一些動聽唱段的流傳，觀眾接受的是它的藝術，這大概是京劇這種程式化藝術的性質所決定的，也就是說，內容與形式是可以適當分離的。

三、隨說浩然

浩然去世了。我這個年紀的人可以說是從小讀他的小說長大的，這種早期閱讀經歷已內化為一種情感性的東西，刻入記憶深處，所以對他的離去不免有點傷感。

評論家雷達說，浩然是“十七年文學”的最后一個歌手，是的，浩然的代表作、也是他最好的作品《艷陽天》三部，就完成于“文革”之前。我以為，《艷陽天》在“十七年文學”中可謂扛鼎之作，在同時期的農村現實題材小說中，它與柳青的《創業史》是并肩而立的佼佼者。其實柳青是知識分子寫農民，帶有思辯色彩，文學性上不免有所欠缺，而浩然則是真正的農民作家，對農村生活浸淫之深無人能及，語言更加生動質樸，當年《艷陽天》的流行，恐怕不單是出于讀者在文學極度蕭條時期的別無選擇，實在也是因為小說本身具有的生活化魅力。我想，將來的文學史，對《艷陽天》可能會有更高的評價。

“文革”時期，文藝“八個樣板戲一個作家”的局面是政治因素造成的，當年的獨步天下不可一世對浩然來說似乎是撞了大運，實際上卻是大不幸，不僅因為時勢變遷后他就倒霉了，而是左的政治教條隨之主導了他的創作，他寫于“文革”期間的《金光大道》就把文學寫作的“高大全”模式推到了極致———劉恒說他是浪漫主義作家，這個說法很妙———人物塑造上比《艷陽天》是退步了。新時期以后，浩然在逆境中依然頑強地寫作不輟，但這時他已經全然過氣了，頗似劉紹棠平反以后的“運河文學”寫作，一味地復制自己，筆力又遠不逮于以往，結果難逃被新起的文學潮流淘汰的命運。

假如沒有政治的裹挾，沒有“文革”那一段彎路，浩然還能走得更遠嗎？其實也未必。就個人創作而言，《艷陽天》無論如何都是他的頂峰之作，這是浩然的思想境界、學力等等因素所決定的。這一點上，浩然與趙樹理不同，趙樹理創作天分更高，對中國農民和農村的情況有更深刻的體認，關鍵在于他有諷刺批判的意識和才能。而柳青如果不是在新舊交替時期早逝，創作生命夠長的話，他的《創業史》寫下去也可能開拓新境而大放異彩，因為柳青勤于思考研究，文學視野也更加開闊，以此觀照新生活有可能突破自己。所以對于浩然的文學創作，恐怕不能說被政治耽誤了，他已經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浩然是真正的“一代風流”，我的意思是，他的風流期是注定有限的。這已經夠了，至少憑借《艷陽天》，浩然在文學史上是站住了，周立波、劉紹棠等寫農村的作家恐怕還未必站得住。

“文革”中浩然的寫作似乎也并沒有什么太過惡俗值得指責的東西，著名的《西沙兒女》也就是奉命之作，離開了熟悉的生活，而且又是這樣重大的政治題材，他還能怎么寫？從形式上來看，《西沙兒女》所謂“詩性小說”的寫法倒不失為別具一格的創新呢。

四、看那一節《無軌列車》

《萬象》前掌門人陸灝主編的雜志書《無軌列車》第一輯出版了。取名何以若是不見解釋，我從另外地方看到介紹，說《無軌列車》原為施蟄存、戴望舒、劉吶鷗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在上海辦過的一種文藝半月刊，只是出了八期就停刊了。陸灝是當今海上文人，《無軌列車》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沿用這個海派刊物的名字再合適不過了，這與先前《萬象》刊名的復舊如出一轍。

愛讀《萬象》的人必定也喜歡《無軌列車》，實際上第一輯《無軌列車》的作者幾乎是《萬象》的原班人馬。打頭陣的是揚子水的日記摘抄《讀書十年·關于梵澄先生》，這種排法出乎好多人意料，但讀過揚文之后就知道，這不是編輯手法上的故作驚人，自有不得不然的道理———徐梵澄先生是非同小可的學界人物，他流落印度三十年，精研彼邦文哲之學，術業成就上足以與金克木、季羨林兩位相提并論；而揚子水（趙麗雅）擔任全盛時期的《讀書》編輯十年，當年精英會遍，她的編輯日記實在是重要的文化史料。今日的《讀書》如欲一改舊觀，本該先下手為強，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可惜這樣的好貨被《無軌列車》載走了?！蹲x書》換帥以后，文風上略有改觀，但有《無軌列車》和《萬象》存在，《讀書》在這個方向上確實已無多少“退路”（抑或是“進路”），講文氣和趣味性，《無軌列車》已是很難超越了。

對一份雜志來說，“寫來寫去就這幾個人”本是一句貶評，汪暉的《讀書》也背了這條罪名，其實老《萬象》和《無軌列車》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何甚少有人指摘呢？可見讀者看的是文章本身，只要寫得好，寫來寫去就幾個人又怎么了？文壇學界雖然廣大，有學有識、知趣識情的筆桿子你道那么好找嗎？汪記《讀書》的毛病不在作者有限，而在這些位作者寫的文章不好讀。

陸記《萬象》和《無軌列車》的成功，在于既有趣味又有識見，或者說寓識見于趣味之中，就文章而言，說來說去也不外乎這兩條標準。一種好的人文雜志，倒不是說篇篇文章都該兩美并具，而是總體上要做到兩者間雜平衡。我甚為佩服陸灝在《萬象》時代發掘出逝去多年的陳巨來的文章（連載了他的“安持人物瑣憶”），《無軌列車》第一輯中也刊載了這位老輩的“安持雜記”。此老見聞廣博，行文卻不倫不類，“言之鑿鑿，查無實據，如假不換，一笑而過”（愷蒂語），但陳年舊聞中透出的世味人情自可供有心人玩賞。陸灝此舉，表現了一個衡文高手的慧眼，與阿城識拔陳存仁寫老上海的文章有得一比。

汪暉辦《讀書》著力于思想性，用世本意不可謂不好，但所發的重頭文章多不能做到明白曉暢，作用也就有限?！度f象》和《無軌列車》以閑書面目出現，趣味中卻自有識見，開人眼界之余自有發人深省之處，反倒具有了不閑之意，兩相對照，令人生發“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栽柳柳成蔭”之慨。

五、讀朱正的一段考釋

朱正寫的魯迅傳記《一個人的吶喊》“國難聲中”一節，考釋了魯迅1931年末對“新月派”干將羅隆基的一次批評，很有點意思。

魯迅的文章叫《知難行難》，發表在“左聯”辦的小報《十字街頭》上，后收入《二心集》。文章從報載蔣介石召見胡適、丁文江說起，朱正說，其主旨是批評羅隆基在“九一八”以后提出的政治主張。魯迅從羅隆基的《沈陽事件》一書中摘引了這樣幾句話：“根本改組政府，……容納全國各項人才代表各種政見的政府，……政治的意見，是可以犧牲的。”然后反駁說：“代表各種政見的人才，組成政府，又犧牲掉政治的意見，這種‘政府’實在是神妙極了?！?/p>

朱正說，“純粹從邏輯思辯的角度，對這幾句引文當然完全可以作這樣的分析。不過這引文是有刪節的。我沒有去找《沈陽事件》原書來對照，不知道省略號代表的字句是什么。不過在《新月》第三卷第十二號上有他（羅隆基）的一篇《告日本國民和中國當局》，正是他針對‘九一八’發表的政治主張。他說了：‘要將來外交和戰事的勝利，必先求內政的改革，因此提出我在內政上的主張。內政上整理的先決條件，是國民黨取消黨治?！f句苛刻的話，如今的黨治，在內政上以黨治國，是以黨亂國；在外交上以黨治國，是以黨亡國。’愿意‘犧牲政見’的意見，羅隆基在這篇文章里說了，他是這樣說的：‘只要國民黨肯開放黨禁，解放思想，我們一班小民，我們一班以國為前提的小民，總愿犧牲一切政見，來與國民黨合作?！梢娝f的‘犧牲政見’，是以‘國民黨開放黨禁，解放思想’為前提的。國民黨不可能事實上也沒有接受這個前提?？梢娏_隆基是提出了一個國民黨不肯接受的政治主張，不好說他有給國民黨當局幫忙或幫閑湊趣的?！?/p>

末了朱正先生說了一句：“‘左聯’是以新月派為勁敵的，魯迅的文章也只能這樣寫吧?！薄o魯迅先生基于左翼立場不得不為以同情的理解。事實梳理清楚之后，朱正的這種“同情”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朱正先生的這段考釋，讓我覺得讀魯迅晚年投身政治斗爭以后的批評文章，有必要撥開籠罩其上的政治云霧，恐怕還要辨識魯迅先生在論戰中使用的手法技巧，最好是雙方的文章比較著看看，這樣方能接近歷史的真相。當年以胡適為首的“新月派”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團體，他們的主要政見是反專制，所以并非國民黨當局的同盟者。他們的政見是一以貫之的，羅隆基那個主張與他二十六年后罹禍的言論不是也頗為相似嗎？

讀《一個人的吶喊》時，常想起傅斯年的名言：“歷史就是史料學”，這本傳記可以說就是集史料研究之大成，作者語必證實，或者說是用材料說話，使魯迅生平的不少疑難問題迎刃而解。朱正一生研究魯迅，四寫魯迅傳，可見是崇敬魯迅先生的，但他的寫作沒有被感情所左右，而是采理性的態度和平視的眼光，有自己獨立的判斷，這種寫法說起來似乎理所當然、平平無奇，但置于時下的歷史、傳記寫作中，卻是多么的不同凡俗。陳丹青評此書，說“魯迅晚年與周圍諸人諸事的是非與糾葛，眼下暫且只能說到這一步”，作為讀者，他似乎意猶未足。我的感覺卻是，只要史料所支持的，朱正先生能說的都說了，并無故意避諱。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