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如江南之地許多小鎮一樣，這小鎮的出名也是因了橋的緣故，尤其是鎮東首的那座元寶橋，三拱四跨，一式的青石砌就，巍峨兮似長虹飛渡，蒼勁兮若蟠龍臥波。而謂作元寶橋，除了形若倒覆的元寶之外，更有此橋乃小鎮人心中最大的寶貝之意。說出來你也許不信，當初她之所以最后決定從橋的那邊嫁到橋的這邊，唯一的緣由也是因了這座橋。

那時他們三個是同班同學，正讀高二，幾乎是同時，他們兩個都愛上了她。要命的是她對他們兩個的好感或愛，也如他們兩個對她的追求和真情一樣，分不出伯仲，量不出高低。事情就這樣苦惱和無奈地拖著，及至到了她必須作出選擇，不能再拖的年齡時，她最終選擇了嫁給橋這邊的他。她給自己一個唯一的理由是：嫁到橋的這邊，她以后回娘家便可常常從這座橋上過了；而嫁給同樣住在橋那邊的他，她就少有機會從橋上走過。

接下來的日子，一如她當初想象的一樣。陽光燦爛的早晨或月色如水的夜晚，挽著身材修長的丈夫，常常從元寶橋向娘家來回，成了她平常生活里最美好的插曲。特別是有了女兒以后，女兒在橋上小鹿樣地撒歡，她和丈夫在后面開心地追，成了小鎮一道最常見也最溫馨的風景。

這樣的風景是在七年以后的那個黃昏開始消失的。

那個黃昏丈夫正在外地出差，她接到了另一個同學的電話，說橋那邊的他連續五天高燒不退，正在醫院搶救，她若不去看看他，今生恐怕再也沒有見他的機會了。剛接到電話的那會兒，她一陣哆嗦。七年了，整整七年她一直刻意回避著有關他的任何消息，就像他的任何一個消息都是一根嗤嗤作響的導火索，隨時都會將那腔越積越厚、越壓越濃的東西炸響。等趕到醫院后，她才知道這五天無論昏迷還是醒著，他一直都在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這個名字別人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那是當年他給她寫情書時，特地給她起的一個愛稱。幾乎在聽到他又喊那個名字的同時，她也知道了這七年他一直在外面漂泊，而且始終未娶。望著他燒得已不成人形的模樣，七年來，她的眼淚第一次滴到了他的手背上。

或許是他命大，或許是她的到來產生了奇跡，第二天他便慢慢好了起來，一星期后竟痊愈出院。當然這一星期里她也沒少跑醫院，有時是煲一個湯，有時是送幾件替他洗了的衣服。這七年中他的父母已先后過世，他在小鎮上已沒有了任何親人，好在她的丈夫出差要半個月，這樣她在為他干這些事時，多少少了一些不便和不安。

一切的改變都是出院那天晚上他執意要請她吃的那頓飯。當然連她自己也明白，那頓飯只是陪襯，只是鋪墊，關鍵和實質是飯后接下來發生的事。當她感到既害怕又期待，既傷感又亢奮的那件事終于因了酒力勢不可擋地發生時，七年來，她才第一次明白肉體如導火索嗤嗤作響的燃燒是怎么一回事，靈魂如炸藥炸飛的迸裂是怎么一回事。在跌入萬劫不復地獄的同時，她也升入了羽化成仙的天堂。好一陣時間她陷入了迷惘，七年前的選擇，那座橋固然有那么重要嗎？

以后的幾天，她終于弄明白了這個問題。然而，當她下定決心準備向丈夫坦白一切，并告知丈夫那個驚世駭俗的決定時，丈夫回答她的只是永遠的沉默。她的丈夫在出差回來的那天，在縣城車站的廣場上，為追一個搶皮包的小偷被捅了幾刀，犧牲了。

她是在一個月色昏暗的夜晚，最后一次走過那座元寶橋，走向橋那邊的他的。對于她要告知的答案，他似乎早已知曉，但他終究有點不甘，“都什么年代了，非得還要守這個節嗎？！”她凄然一笑，“他走了我才知道，做母親的什么時候該是一座橋了！”

此后的歲月里，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會有一個孑然的身影站在橋那邊向橋這邊遙望，但從不走上橋半步。橋這邊眼尖的人看見了，通常便吐出一句，“又是那個怪怪的男人。”偶爾她也看見了，心里便一陣喟嘆，“男人……終究成不了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