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農民何慶祥的夢想其實是被一陣炮聲驚醒,或者說催生的。
那是好幾年前的除夕之夜。密集的鞭炮如同急雨般停歇之后,整個村莊再度陷入冷冰冰的沉寂之中。吃罷年夜飯,家家戶戶都圍在火塘邊,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殘存的笑容僵在臉上,從側面看上去類似傻瓜。間或有幾個不知冷熱的孩子,跑出去制造一兩陣零星的聲響,也總顯得勢單力薄有氣無力。別說放炮,就連拜年串親戚,也遠不如往常隆重。山里交通不便,平常各忙各的,只有過年有空,大家互相走動走動。小時候為了走遠方的親戚,孩子們爭得打破頭。現在可好,點誰的將誰縮脖子。慶祥已經兩年沒上舅舅的門了。外甥不給舅舅拜年,這擱往常是不可想象的。沒辦法,現在不比他們小時候,年味早已淡成一盤隔夜菜,勾不起多少食欲的。除了孩子,成人即便有點感覺,只怕也是拒絕為多。因為過年要花錢。
看完晚會,象征性地吃口接年餃子,慶祥正要睡覺,忽聽一聲沉悶的巨響。抬眼向窗外一看,竟然看到了以往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景象。他雖然上過七年高中背過無數詞匯,但乍一看,還是找不出合適的來形容。怎么說呢,只能說春天到了天上開花了,彩色的花。在他還習慣性地搜腸刮肚的時候,那花又接連開了五朵。連同先前的,一共是六朵。
這是村里人頭一次放禮花。慶祥和家人趕緊跑到場院旁邊看熱鬧。一只空炮筒子斜著落過來,仆地一聲砸在場院下邊干硬的路面上。搭眼一瞧,他就明白是大頭家放的,一準是大頭回來了。去年前年都沒見他的影子,今年一回來就放了六個禮花。這小子,果真發了橫財?璀璨也好,絢麗也好,火樹銀花轉瞬即逝,周遭早已沉淪到熟悉的黑暗之中,但慶祥眼前依舊閃著五彩的光。他使勁眨眨眼睛,再看看大頭家的方向,輕微嘆口氣,然后轉身進了屋。
遠方的親戚能不拜就不拜,但周圍相好的鄰居,還是要走動走動。吃罷早飯,慶祥換上頭天準備好的干凈衣服,揣包帶過濾嘴的煙,朝下村走去。整個行政村凌亂地分布在大大小小的山嶺之中,他們這個村民組也隨山勢分成了四片,其中下村的戶數最多,大頭家就在那里。
那只空炮筒子還躺在路口上。上邊已被燒爛,黑黢黢的。這家伙火力就是足,能打這么遠。慶祥使勁抽口煙,抬腳將它踢進溝里,然后吐出一道飛機屁股般的長煙。還沒進村口,遠遠就聽到熱鬧的談笑。大別山里就這習慣,再冷的天也不興關門。對著火塘,往往是前胸發燙后背冰涼。
剛進栓柱叔的院子,一顆肥胖的人頭已經擠入眼簾。進門一瞧,大頭一家三口,還有別的幾個鄰居都在。大家混亂地打幾聲招呼,說說過年話,早已有人遞來椅子,慶祥隨即挨著大頭坐下。大頭的頭可能都是學問撐的,因為他光小學就上了九年,最后成了慶祥哥哥的同學。初中畢業,慶祥哥哥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大頭則下了學,跑到信陽混。賣瓜子賣衣服,烤羊肉串烤地瓜,蹬三輪,什么都干過。
大家互相讓煙。慶祥剛掏出自己的魁星,卻見大頭遞過來了春雷,只好把魁星放回口袋,接過一支春雷,卻不點,夾到了右邊耳朵上。一邊說你昨天放的什么炮,勁恁大,都沖到我門口了。大頭哈哈一笑,說真的?是禮花。慶祥說恁大勁,肯定很貴吧?大頭說也沒多貴,十塊一響。過年嘛。慶祥心說六十塊錢,一口豬的四分之一,還說不貴,真他媽的能擺個譜。心里不覺隱隱一痛。說看樣子你真是發了啊,拿錢當炮點。你在外邊干嗎呢,怎么樣?大頭說也沒干嗎,隨便做點生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還能過。你也是的,干嗎非要窩在村里,出去怎么還掙不出一碗飯吃?村里低頭抬頭就這么大,信陽可不一樣,比村里好幾百的大!
大頭的頭是越發的大了。起初叫他大頭,只是因為腦袋的體積,現在形勢已經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主要問題是油水多,波濤幾乎完全淹沒了脖子。亮閃閃的皮夾克領子下面系的簡直像條腰帶,不是一般的富態。再看他老婆和姑娘,也找不見農民的底子。慶祥說看你的孩子,到底是在城里長大的,像模像樣,千金小姐一樣。那咱們說好了,過完年我就去信陽找你,你幫我找個活兒干。
二
出了正月,慶祥捉了兩只子公雞,進城去找大頭。本來娘說捉兩只母雞,慶祥卻不舍得,家里還指著雞屁股屙出油鹽錢呢。就說外行,城里人沒法養雞下蛋,要母雞干嗎,到底還是捉了兩只子公雞。
大頭租住的房子,跟他過年放的禮花對比鮮明。照高考作文的路子說,主要有兩個特點,一個是舊,一個是小。那是個小二層樓,除了房東,還住了好幾家,都是大頭這種性質的。大頭租了一間,隨便轉轉身,都要碰到點什么。一家三口吃住都在一間屋里,想想大頭老婆也真是巧,能布置得開。
慶祥天不亮出的門,走十幾里山路趕到村街,倒兩回汽車,等找到大頭,已是下午。他手里提著兩只雞,遲遲不敢進門。不知道腳往哪兒擱。大頭老婆趕緊上前接過雞,綁在門口走廊的欄桿上,然后把慶祥讓進屋,在床上坐下。慶祥坐下后才看到,床前的桌子上擺著一件大半新的二十一寸大彩電。
大頭老婆問慶祥吃飯沒,慶祥嗓子咕隆一下,含混地說吃了。他很希望大頭老婆再說點什么。早上起得早,沒吃什么扎實東西,中午一路倒車,也沒顧上。農民胃口沒有不好的,他早已餓得前墻貼后墻,就是不好意思說而已。但大頭老婆卻沒再接腔。大頭給慶祥讓煙。慶祥接過來一瞧,卻是根白桿,連魁星都不是。大頭給他點上,說房子太小,這兩天正準備搬出去,重新租間大的。閑話一氣,慶祥就叫大頭領他去聯系上班。大頭說急什么,吃罷晚飯再去。大頭老婆也開口幫腔,說就是,輕易不來的,哪能不吃飯就走。這事早一天晚一天的,還有什么要緊?見慶祥執意不肯,也就算了。
大頭給慶祥找的是一家飯店,做小工。洗菜配菜傳菜刷盤子洗碗,包吃管住,一月一百二。見習期半年,過后工資還能再漲。這數目照說不算高,但慶祥已經知足。跟老板接上頭,說好第二天上班,慶祥卻說不,從今天開始吧。老板下意識地沖墻上的鐘表掃了一眼,然后詫異地看著慶祥。慶祥趕緊說工資從明天開始算。我晚上就開始干活。想想又說,要不沒地方住。老板笑笑,說那沒問題,從現在開始,吃住店里負責。現在沒事,你要愿意,就出去轉轉,四點前回來。別忘了路。
這段路慶祥非常熟悉。他去縣一中,要從這兒過。高中七年,這路不知道磨破過他多少雙鞋底。就在兩年前,他還彎著腰從這里走過。壓彎腰的不僅是背上三四十斤重的米,更主要的還是希望與恐懼交織在一起形成的混合物。別人復習是成績一年比一年低,他不,分數一年比一年高,最后那年差了八分。要不是數理化老拖后腿,夢想中的北大中文系且不說,二類大學還是能上的。但是,唉,問題就在于生活中總會有數不清的但是。為了提高升學率,學校每年都會劃道分數線,過了線的復習生免學費,慶祥從高五到高七分數都在線上。但即便這樣,還是到了家庭條件的極限。父母剛把慶祥哥哥供上大學,慶祥學費雖然不收,但生活費資料費等等,還是要從地里刨。一來二去,他自己也就沒了堅持的勇氣與斗志。
短短兩年的事情,現在想起來竟然恍若隔世。踩在平整硬實的柏油路面上,慶祥不覺感慨萬千。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總覺得自己有一天能跳出農門洗腳進城,沒想到卻是這種方式。
第一個月的工資發下來之后,慶祥捏在手里,簡直愛不釋手。十二張十元面值的票子,其中有八張嶄新的,連個折印都沒有,看來剛從銀行提出來。硬挺挺的票子帶著一股特殊的油墨香味,那是慶祥十分熟悉的味道。小時候過年,父親總會設法換點新錢,四個孩子一人一張,當然只有一塊或者五毛。他們都叫它割耳朵的。硬挺挺的票子邊緣,摸上去確實有點刀子的感覺。后來一路求學經常花錢,時不時也能碰到這樣的新錢,但那種感覺和眼前截然不同。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直接面對自己的勞動所得。本來早已想好,發了工資就買點東西回去給父母嘗嘗,表示個心意。這些年來,他們委實不容易。可是看到這樣的票子,他又改了主意。決定把這些錢都保存起來,下個月再說。他有個非常奇怪的感覺,那些嶄新的十元票子,真實價值仿佛遠在面額之上。
小工是檔次最低的工種,不但要隨時看老板的臉色,就是大廚,也能對他頤指氣使,非常辛苦。手整天泡在水里,皮膚漂得慘白,肌肉也松弛了許多。還有客人,說什么就是什么。那天客人多,服務員忙不過來。本來他的任務只是傳菜,送到門口由服務員接過去上桌并且報菜名,客人一著急,他只得越俎代庖,結果不但沒落好,反遭一頓搶白。領頭的那個色迷迷地說小姐,我們要小姐服務,你懂嗎?你們怎么回事,小姐都死光了?叫你們老板來,不行我們換地方!
慶祥險些沒把菜朝那人劈臉潑去。頓一頓,應付著上好菜報出菜名,他趕緊朝外溜。出門時右手碰碰褲兜,心說不管別的,我就是來掙錢的,給錢就行。
那幾張嶄新的票子慶祥一直隨身帶著,沒事就拿出來看看聞聞。你要是告訴他鈔票是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不知道要過多少雙爪子,他準會給你白眼。
雖然做了自我安慰,但慶祥依舊怒氣難平。你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那一桌的下道菜是溜肝尖。慶祥真恨不得像廚師要出氣那樣,吐口唾沫進去,但想想卻沒有。不能那么下作。再說也舍不得。這么好的東西,金貴著呢,那么做有罪。但是不做點什么又不解恨。怎么辦呢?一上樓梯,慶祥就有了主意。飛快地抓起幾片肝尖塞進嘴里,閉著嘴巴放慢腳步,同時舌頭飛動。
他媽的,叫你也嘗嘗我的剩菜!
慶祥的手正要離開嘴巴,二樓突然有客人下樓。他顯然發現了慶祥的動作,擦肩而過期間,盯著他看了好幾秒。慶祥的心一陣狂跳,兩腿一軟,好險沒摔倒。還好,不是那桌的客人,他也沒說什么。
那一夜,慶祥的心一直在朝外跳,直到店里關了門,還跳了老半天。
三
那一天,大頭忽然過來找慶祥借錢。說是要去趕交流會。年前他和別人一起跑了趟榆林,賣了兩個月衣服,不大不小地賺了一筆,回家過年時就買了幾個禮花。
大頭要借八百。慶祥說我統共干了不到七個月,滿打滿算才掙了八百出頭,都給了家里,哪有這么多?你不是去年賺了嗎,怎么還要借?大頭笑笑,說你不懂,現在投資越多,年底回報越高。你放心,不行年底我給你算利息。慶祥沒吭氣,想等他接著往下說,但他卻沒了下文,只拿眼睛盯著自己。慶祥心里不由得毛躁躁的,仿佛是他欠了大頭,人家現在來要。只好松口,借了他三百。
信陽就是信陽。早起一睜眼,看到的不是一成不變的山嶺村落,而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這感覺真是好。晚上也是,已經過了夜里十點,周圍依舊燈火通明,點點車燈來來回回地交錯而過,仿佛條條游魚。不比山里的家鄉,天一黑隨即暗無天日。抬頭看看,似乎天上的星星都比家鄉更多更明。慶祥手里捏著那幾張如今已經不那么挺括光亮的票子,內心猶如天空一般,被星星點點細碎的快樂裝滿。他終于明白了城市為什么那么明亮通透。因為無數像自己這樣卑微的小人物,無時不刻不亮著希望的燈火。就是那些燈火,把城市映照得雪亮。
慶祥離開窗戶,把自己摔倒在床鋪上,信手抓起那本邊已磨禿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這是復習期間的教材,他沒舍得連同課本一起賣廢品。這些年來,他養成了兩個習慣,一是讀書,二是看電視上的普法節目。學法本來是為了應付考試,但那些法律條文背來背去,竟然背出了感情。他想,法律終究會對弱小一方有用的。盡管目前的情形正好相反。至于讀書,本來就很喜歡,一度被他引為安身立命之本,就連下學那兩年都不曾徹底放下。盡管書會讓他想起慘痛的失敗,可也能讓他暫時忘記周圍的實際環境。農村生活是那么的無奈,他迫切需要支撐起一個小小的空間,類似佛家所謂的方丈,容納自己的精神或者靈魂,以便他忘記農民的肉身。書,正好成了那樣的支柱。
次日上午,還不到上班時間,店里就來了一撥客人。背著畫架,掛著照相機,男男女女一大群。看樣子是出來寫生的畫家,或者藝術系學生。老板領人出去買菜還沒回來,服務員也不在,只有慶祥獨自唱“空城計”。他趕緊招呼客人坐下,手忙腳亂地添茶倒水。安頓好之后,不遠不近地坐在一旁,手里雖然還握著那本《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眼睛卻一直踅摸著畫架和照相機。那些陌生的東西,尖銳地刺痛了他的心。它們不過咫尺之遙,卻又遠隔千山萬水。他高三高四的同學中,如今應該有了這樣的人吧。
客人中有個大胡子。上邊刮得干干凈凈地發青,只留著下邊半部,像蜂巢下面掛著的蜜蜂群。看樣子年紀不大,也不知道胡子如何留出來的。他隨意掃一眼,忽然發現了慶祥手中的書。遂起身過來,向慶祥伸過手去。接過來簡單一翻,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慶祥,說你也看這書?慶祥見他的手停在《蘭亭集序》一節,也不答話,只字正腔圓地背將起來。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客人們剛開始還自顧自地嘰嘰喳喳,后來聲音慢慢熄滅,眼光都集中到慶祥身上。那么多目光的電流直通過來,電壓越來越高,讓他徹底忘記了自己。直到背完之后稀疏的掌聲與喝彩響起,才將他驚醒。
大胡子說你這么有學問,怎么會在這里,沒上大學?慶祥心里又是尖銳的一痛。含混地說我沒錢,上不起。大胡子搖搖頭,說他媽的,中國教育。說完把書遞還慶祥,轉身又回到座位坐下。
一干人在那里喝茶閑話。慶祥聽他們抱怨找不到合適的寫生風景地,心里不覺一動。家鄉那一片,論風景可是不差。山水綠的,水是清的。早晨的霧靄,黃昏的炊煙,無一不能入畫。遂趁上前續水的功夫,接腔道我知道哪里有好風景,就是偏遠點。大胡子眼睛一亮,道你說你說,偏遠不怕,就怕景致不出眾。快說,到底哪里?慶祥說我老家睡仙橋。那里有個高山叫牛頸坡,半山腰還有一個湖。湖里的水流下來,一年四季溪流不斷,順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朝外躺。竹林連片成海,風一吹“唰啦啦”直響。爬到牛頸坡頂上,能看到南灣水庫和信陽。你們去看看就知道了,景色特別美。不過就是有一截不通車。慶祥說到這里很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不通公路都是他的錯,他應該對此負責。那人顯然并不這么認為。他看看同伴然后再看著慶祥,道,聽你說的樣子,估計能行。不通車才好,要是別人已經發現,我們去還有什么意思?
他們請慶祥當兩天向導,一天十塊錢。慶祥有點遲疑,心說好是好,就怕老板不準假。正要說話,大胡子又開了口,說嫌少?那就二十!慶祥說行是行,只怕請不下假。這兩天店里生意正好。那人道這還能成問題,怎么地還找不到個理由?要不你干脆炒了他!你是有學問的人,哪能長期在這里屈身?
四
別人出路費,他順便回家一趟,還能不出力地賺四十塊錢,慶祥的腳步自然無比輕盈。剛一進山,他們便開始贊美周圍的景色。話說三遍狗都嫌,慶祥心里不覺厭煩起來。平常他幾乎感覺不出周圍的風景之美,尤其不能接受城里人對農村生活居高臨下的稱贊。下學之后,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七年高中生活教會了他許多古典詩歌,王維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他也很喜歡。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敞圃,把酒話桑麻。過去一念到這些,他心里總會想起自己山水深處的故鄉。但是下學之后,對于這樣的東西,他越來越抵觸。偶爾重溫舊夢般找到點過去的感覺,但腦海中浮現的,已不再是故鄉熟悉的景色,而是遠方的他從電視上文學作品中看到讀到的東西。
同行的一共四男四女。其中有一個長得格外惹眼,不說話時很像楊鈺瑩。慶祥的眼睛時不時地總在她臉上轉悠。走著走著,她就是一個天真且夸張的驚嘆,類似楊鈺瑩在某個演唱會上的做派。
他們租了一輛小面包,直接開到公路盡頭,剩下的開步走。這條山間土路大約完全是用腳步平整出來的。慶祥走在前邊,后面緊跟著大胡子和楊鈺瑩。只聽楊鈺瑩用滿口東北腔說,走在這樣的路上,想想鄭智化的歌唱得就是好。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跡。這感覺多好!大胡子還沒開口,慶祥已經接了火。惡毒地說等下雨天你再來試試。腳下全是稀泥巴,跟膠水似的。慶祥一直沒回頭,想象大家臉上的表情肯定很奇怪,因為他們都沒吭聲。慶祥心里不覺一笑。大胡子又說,山里人都很淳樸。上回去沂蒙山寫生,也是吃住在農民家。他們特別熱情,把我們當客待,過年舍不得動的東西,都拿出來非要我們嘗鮮。楊鈺瑩屈尊迂貴地應和道就是,沒錯,山里人就是好。大胡子說沂蒙山是革命老區,大別山也是革命老區,居民估計也錯不了。這話又頗不對慶祥的胃口。他心里一冷笑,說那行,我就叫你知道知道大別山里的居民如何淳樸。大胡子見慶祥沒動靜,問道小伙子,你說是不是?慶祥停下腳步一扭頭,說我怎么聽你這話像是講價,想叫我們到時候給你們便宜點?大胡子詫異地看看楊鈺瑩,說你這是什么話。只要服務好,不騙我們,價錢我們不在乎。
楊鈺瑩他們終于沒了動靜。慶祥在前頭故意快走,走一段再停下等等。十幾里的山路,即便他走下來都要小小地拉拉風箱,何況這幫白癡。
事先說好,吃住都在農民家,價錢另外商量。頭一頓在慶祥家,母親炒了幾樣時鮮蔬菜,再加點雞蛋與臘肉,總共八個菜,外加新米煮的干飯。他們個個吃得汗流浹背,一個勁叫好。說菜新鮮,飯可口。城里人真是沒口福,平常享受不到。慶祥心里那個恨吶,卻又無法出口。今天的飯菜確實不錯,但這并非他們的日常生活。雞蛋與臘肉,除了年節,就是農忙或者來了客人才能上桌,平常他們總是蔬菜當頓,頂多油水大點。要叫他說,還是店里的飯菜好吃。
看來若非走路勞累,就是他們當真喜歡。菜幾乎被清了盤子———實際上也是飯碗。急切之間,家里沒那么多盤子,飯鍋也基本見底。吃完飯大胡子抹抹胡子,問多少錢。這價錢其實沒法算,米也好菜也好,樣樣稀爛賤,要不農民能這么窮。唯一值點錢的,也就是雞蛋與臘肉。若論絕對值,十塊都不到。母親用圍腰子擦擦手,看看兒子剛要說話,慶祥已經一咬牙開了口。四十!他能感覺到母親正用目光責備自己,但話已出口,也就不再顧及。他預計大胡子會講講價,那樣二十也行。母親忙活一頓,賺他們十塊不多。但是大胡子卻沒講價,連聲說這樣的飯四十塊,值!后面咱們就照這個標準來。慶祥心里頗不過意,說那好。我家住不開這么多,只能住兩個,其余的分散到別人家去。早上跟我們一起喝稀飯就咸菜,免費。在我家,住宿也不要錢,別人家你們自己商量。剛剛說完,楊鈺瑩的一番話又讓他后悔沒狠點,再狠點。
楊鈺瑩說,便宜,還是農村便宜啊。真不錯。
吃完飯領他們上山。晚上大胡子和楊鈺瑩住慶祥家,別的也是男女搭配,分散開來。原來都是成對的。慶祥看著楊鈺瑩跟大胡子的親昵勁,心里不覺蕩起一陣漣漪。八年日本鬼子都能趕走,他干了七年,不但大學沒考上,連老婆孩子也都一并耽誤。同村的小學同學,有的都繳了二胎罰款,只有他還在孤身抗戰。
慶祥陪著大胡子和楊鈺瑩,坐在場院旁邊看星星。楊鈺瑩伸出手,說你看看,這就是山風的感覺。我真想在這里住下去。慶祥愣頭愣腦地說,等你用過農村的廁所,就不這么想了。黑暗中,楊鈺瑩可能噎了一下。半晌之后開口道,怎么,你不喜歡農村?慶祥說不是我不喜歡,是所有的農村人都不喜歡。交通不方便,農活累還不賺錢,白癡才會喜歡!說完又趕緊解釋,說我不是說你啊。我是說,我們都不喜歡。你不知道,農村實在沒意思,就連電視,也收不了幾個臺。大胡子說圍城,圍城啊,到處都是圍城。城外的人想打進去,城里的人又想沖出來。慶祥說不,圍城都算不上。不信你住一個月,不,一個禮拜試試。
五
大頭這回跑榆林,卻沒有上回的運氣。他們賣的衣服不是假冒偽劣就是證照不齊,七八萬塊錢的貨被工商局的一個什么科長全部扣下。過去找,說是要發票罰款兩萬,不要發票罰款一萬。大頭只是其中最小的股東,真正的老板通過關系,要找工商局的副局長。科長說找誰都沒用,我已經立案,他要是敢簽字我就放貨。你問問他,敢不敢簽?副局長果然不敢。說已經立案進入程序,這事不好辦。你們早來就好了。以后要是有事,最好提前打個招呼。請了兩桌客,到底還是繳了一萬的罰款。
罰款多少還是小事。關鍵是這么一攪和,耽誤了時間。等他們把貨弄出來上架,黃金時段已經過去大半。最后好不容易才把貨拋光,沒再拉回來,或者把他們拴在當地過年。
不過大頭還跟沒事人一樣,回來就喊慶祥過去喝酒。慶祥說賠都賠了,還喝個什么酒?大頭說賠也沒賠,不管咋地,我們一窩砣的吃穿用度都賺出來了,就是沒落下現錢。慶祥說那也不行啊,每年不落點現的,將來日子還咋過?日積月累么。大頭把酒杯朝桌上一墩,說你年紀輕輕的,怎么倒像個老婆娘?管恁些干嗎,寧愿瘡冒膿,不愿嘴受窮。來,咱喝!大頭老婆在一旁,只是笑。
小妹今年上高一,趁寒假的工夫,來信陽找慶祥。老板很給面子,叫廚師抽空炒了兩個菜招待她,算是他請客。這樣的待遇一般只能享受到廚師一級,小工可沒資格,頂多折扣大點。但現在老板挺信任慶祥,把帳交給他了,工資也漲到了一百八。小妹問慶祥幾時回家,要過年了,大哥大嫂也要從青島回來。慶祥說這陣子店里生意不錯,恐怕一時走不開。再說回去太早也沒事,不如多干兩天。
那年春節大頭沒回去。說是農村過年不熱鬧,沒意思,黑燈瞎火的。慶祥本想再干兩天多掙點工資,父親卻一直來口信催,他只好匆匆買臺小收錄機,跟老板告了假。收錄機是送給小妹的,她念叨過幾回,班上好些同學都買了收錄機,學英語用。回去一看,父親是要慶祥幫他拾掇拾掇家。破了的玻璃換好,另外蒙上一層塑料薄膜。燒點木炭,打個火盆,廁所重新搭個棚,弄成小屋的樣子,還拉了電燈。一副隆重接駕的架勢。大哥提前寫信回來安排的,說是青島冬天有暖氣,回去怕冷,嫂子不習慣。
慶祥心里氣很有些不順。盡管他承認,大哥說的都對。對于大哥,他有種復雜的感覺。他是為了慶祥才選擇軍校的。他也想上北大,分數雖然差點,但也比重點線高好幾十分,完全可以選擇一個比較好的地方大學。但是那樣以來,慶祥上學就成了問題。于是他選擇了軍校的免費教育。結果呢,為了眼前的萬把塊錢而賤賣了一生。畢業分配因為沒有關系,只好去了山東。雖然號稱青島,但實際上卻只是青島下面的一個縣級市,青島是當鄉下人看的。單位小不說,專業還不對口,他雖不滿意,卻也無可奈何。
嫂子算不上多漂亮,但那身軍裝襯人。一男一女兩個海軍上尉朝村子里一站,想不惹眼都不成。大哥特意帶著嫂子,周圍鄰居挨個拜訪一遍。大家都說這孩子好,懂事,沒忘本。父親母親聽了,只是樂。一家人把他們倆圍在中間,氛圍遠非眾星捧月所能形容。慶祥沒大插話,只是出神地盯著他們的肩章。他瞇著眼睛,肩章與軍服下面的人影逐漸虛化,輪廓線越來越模糊。慢慢地,不知是肩章與軍服飛到了自己身上,還是那下面的人頭換成了自己,他與它們渾然一體。
慶祥不覺長嘆一聲。母親一驚,問慶祥怎么了。慶祥說沒怎么,困,想睡覺。大哥問慶祥一月開多少錢,慶祥說一百八,年后漲到二百。大哥說可以了,我工資也不到三百。慶祥說你不到三百,我就應該拿兩百?大哥一愣,笑而不言。慶祥也笑。大家都笑。
小妹迷上了嫂子,一直在她跟前轉悠。嫂子看來對這個小姑子印象也不錯,兩人總有話說。小妹領嫂子上廁所,嫂子回來直皺眉頭。父親說,農村就這條件,你別嫌委屈。說實話,那廁所里面沒法干凈,是一個大缸,上面擱兩塊木板墊腳,平常一直積存著,滿了再舀出去澆地。現在還好,到了夏天更沒弄。最要命的是半滿不滿的時候,你得隨時小心,別把臟水濺到屁股上。慶祥家這還算是好的,比這更埋汰的有的是。
嫂子說不要緊,眉頭卻還是皺著。慶祥心里很不舒坦,說就這還是我們年前拾掇過的。以前啥樣,你問問我哥!對了,你那一年不是來過嗎,應該知道。
初一那天,哥哥嫂子又去挨戶拜年。小妹挽著嫂子的胳膊,也屁顛屁顛地跟著。父親要慶祥一塊去,慶祥不肯,說我懶得去。他們多年不回來,村里人都當客待,我又沒出去,去不去一樣。母親說你算起來也在外頭混了一年,還是一起去吧,熱鬧。慶祥還是不肯,說要去舅舅家。
哥哥嫂子小妹去了下村,不一會兒就有人過來叫慶祥,喊他們一家中午去吃晌飯。村里就是這規矩。來了貴客,必定留飯。慶祥毛筆字寫得好,年前經常替人寫門對子,人稱秀才,他則自稱假秀才。因為真秀才接二連三都考了出去,只有他還吊在中間,上不挨天,下不著地。真秀才也好,假秀才也罷,反正他在村里有點面子,所以請客不能落下。但慶祥到底還是沒去,逃跑一樣去了舅舅家。可到了之后才想起來,還有好多問題沒問哥哥。比如艦艇上好玩不好玩,平常是不是經常打槍放炮?咱們的導彈跟美國相比,到底怎么樣?青島的大海是什么樣子,究竟有多大?其實以前哥哥回來他都問過,只是答案似乎忘記了;也沒有忘記,他是覺得這些問題層次太低,父親母親小妹都可以問,惟獨他不能。
哥哥嫂子在家呆了十幾天就得回去,十五都沒過。父親母親把他們送出很遠,母親一邊走一邊擦眼睛。慶祥沒送很遠。他本想把他們送上車的,但終究還是沒有。他不喜歡那樣的感覺。仿佛捏著一個栗包,密密麻麻的刺從各個方向扎手。
這些日子小妹一直圍著嫂子轉,很少見她翻書。慶祥使勁眨眨眼睛,從他們離去的方向收回目光,對小妹說行了,年過完了,快去學習吧。小妹說作業早做完了。慶祥說作業做完就行了?得全面復習!小妹說我懶得去。慶祥忽然上了火,說懶得去就不去?你好大膽!小妹說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要你管?慶祥抬腿不輕不重地踢了小妹一腳。從小到大,他很少對小妹動手的,尤其她上了中學之后。
小妹哇地一聲哭了。慶祥心里頗不忍心,想上前安撫,卻沒有。只恨恨地說哭吧,不好好下功夫,到時候考不上,有你哭的時候!
六
如果說信陽是一條河的話,那么慶祥這時就是其中的一條魚,他能在里面自由地舒展身體,搖頭擺尾。在信陽呆了不到兩年,他就變得熟門熟路起來。過去信陽二字只有象征意義,如今不同,腳下的柏油路不是硬的,而是實實在在的。
開年之后干了不到倆月,他就辭了飯店里的活兒。老板以為他嫌工資低,開口漲三十,還是沒留住。他已經找好了工作,到信陽師范學院當保潔員。負責兩棟樓的衛生,每天清掃走廊樓梯廁所三遍。工資不比在飯店高,但性質不同,他不必為具體的個人服務。而且飯店里面魚龍混雜,地痞流氓是常客,學校里可都是文化人。
慶祥把消息告訴了大頭。畢竟這活兒是他介紹的。這兩年大頭經常請他吃飯,當然不是單獨請他,而是有飯局就把他叫上,也不知道他哪來這么多朋友。慶祥覺得不好意思,就請了他全家。
看出來大頭老了。臉上的油水也淹不住皺紋。這些年來他一直沒個固定事由干,一年跑兩季交流會,弄一錘子買賣,其余時間都在信陽玩。夏天偶爾也擺個小攤,賣冷飲或者弄燒烤。這些年別的沒落下,孩子的城市風度倒培養得非常全面,吃飯要媽媽攆著喂。不吃主食,只吵吵著喝伊力優酸乳。慶祥看著暗暗搖頭。這樣的孩子,如果在城里站不住腳,回到農村,還不得餓死?
兩杯酒一下肚,立即潤平了大頭臉上的皮膚。他表情舒展起來,眉眼生動起來,對慶祥說你真能操個閑心,就不怕累出病?我告訴你,什么人什么命,上天都安排好了的。你看我,一輩子可能發不了財,但落個自在!怕什么,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無酒喝涼水,得過且過。
到底是個大學,人們上班要么抱著書,要么夾著包,接近半數都是四眼。頭天上班,慶祥簡直腳都不敢挪,生怕一不小心,驚擾了先生的學問。那天他正清掃廁所外面的洗手間,忽然從玻璃里看到一部朝氣蓬勃的胡子。原來是大胡子。慶祥喉嚨一咕噥,卻沒真吭氣,繼續低眉順眼地干活兒,如入無人之境。是的,他和這樓里的人相向而過時,彼此都是目中無人視而不見的姿態。大家雖然近在咫尺,卻如同身處不同的星球,屬于不同的文明。這是他在城市游蕩一年多以來,最大的發現之一。
嗯?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嘛。大胡子停下手中的動作,盯著慶祥道。
你認錯人了吧?我剛來的。慶祥兀自忙活著,頭都沒抬。
大胡子的手立即活動起來,洗完甩甩,沒再說什么,轉身匆匆而去。
那想必是農歷十五前后,因為月亮格外的好,把馬路對面的浉河映照得波光粼粼,越發溫婉動人。次日就是周末,大樓里空空蕩蕩。慶祥看看周圍,心里不覺一陣空洞,某種異樣的情緒如同小蟲子,一點一點地啃著他內心的平靜,以及心底里那點淡淡的淺淺的快樂。
慶祥放下還沒拾掇完的活,將拖把朝旁邊一撂,轉身打開檢修口爬上了樓頂。月光米湯一般潑灑在頭上身上,把他的心一點點地洇濕。他伸了個漫長的懶腰,沖遠方大吼一聲。可那聲波顯然被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全部稀釋,沒有一點回響。他向著月亮的方向走了兩步,忽然背起古詩來。是蘇軾那首著名的詞。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慶祥慢慢進入狀態。他完全忘記了自己。從這首開始,又背到了《滕王閣序》。等背完那首附加的七絕,忽聽背后一陣喝彩。轉身一看,原來是大胡子。他一邊拍手喝彩,一邊朝前走。
大胡子是來加班的。他是這里的教師。那天晚上,他跟慶祥聊了好一陣子,慶祥把自己的情況原原本本地都說了出來。但是再在大樓里碰見他,慶祥感覺很不自在。仿佛自己有把柄在人家手里。等把那個月干滿,他就結清工資,開步走了。
七
母親托人帶話,叫慶祥趕緊回去一趟。慶祥正要拾掇拾掇回家,大頭又呼他。回過電話,大頭叫他過去拿過節的粉條。他不知怎么回事進了一個公司,單位中秋節分東西,發了不少粉條,還有魚。
見了慶祥,大頭的情緒立即高漲起來。把東西都攤在地上,展覽一般。他住得本來就窄巴,這樣以來更沒處下腳。展覽完畢,大頭吆喝老婆,說收起來收起來,趕緊的,別那么沒出息。告訴你,這才剛剛開始,好日子還在后頭呢。大頭老婆笑而不答,手腳麻利地收攏了起來。
慶祥不要,說你們家安在信陽,留著自己吃吧。但大頭死活不肯。聽說慶祥要回家,顯得越發實誠,一定要他捎回去,給家里人嘗嘗,順便再給他家老人帶點。慶祥見他不是假讓,也就沒再客氣。
下了車一看,那條土路正在翻修,場面很大。一問才知道,山里發現了煤礦,有南方老板過來投資開采。位置在他們家西南,還有五六里。
有人修路,意味著車要通到家門口。盡管才剛剛開始,慶祥心里也很高興。好像這不是大家的公事,而是他自己的私事,他的身價又因此漲了若干一般。
回家一看,原來是母親想媳婦,托人給他說了一門親事。慶祥一聽連連搖頭,說要要你自己要,我反正不要!雖然已經下學經年,但他似乎還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自己要在泥巴里滾一輩子。要是在周圍找個老婆,那不就等于叫人用釘子訂土墻上了?
慶祥說話恁不透氣,母親卻不上火。她說瞧你說的什么話,一點理都不講。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興自由戀愛,那我也不反對,但你得快點給我領回來呀。你年齡可不小了,拖不起。這倒是個實際問題。按照農村的算法,他已虛歲二十七,不是大齡青年,而是老齡青年。慶祥悶一悶,才說怕什么,大丈夫何患無妻!他在村里說話就這樣,習慣于轉(念zhuai,去聲)詞。母親說傻話。結婚就是天上掉餡餅,你也得伸手接吧。對了,你以前那個同學王曉燕,她現在干嗎,結沒結婚?慶祥說你別打人家的主意,晚了。等到現在,要當老姑娘?母親說所以呀,我才催你抓緊。慶祥一聽,再沒話說。
慶祥到底還是沒見女方的面。在信陽轉悠一圈,沒找到合適的事由,干脆跟人跑到大連,進了一家韓國鞋廠。這是個大企業,員工上千人,專門生產耐克鞋外銷。到底是大城市,又是外資企業,工資待遇比信陽高不少,每月三百多。就是有一頭不好,老加班。
員工太多,平常各忙各的,沒時間聯絡。信陽老鄉一百多人,也不是大家都一起玩,又論片分成了幾個小幫派。所以兩個多月之后,慶祥才跟王曉燕聯系上。
王曉燕是慶祥高四到高五的同學,跟同學一起來過慶祥家。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在這里,很偶然地才聽說的。她在這里已經干了三年多,都當了班長,工資比慶祥高五十幾塊。
周日休息,兩人出去吃飯,王曉燕請客,最后慶祥付的賬。她上到高五,沒臉再上,這慶祥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后來的情況。曉燕說還有什么情況,回家趴了一年,家人看著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我只好出來打工,先去的廣東,后來又跟老鄉一起來了這里,感覺待遇還不錯,就一直干到現在。
慶祥端起酒杯喝口啤酒,完后看著杯子里的啤酒花,說那你愛人呢?曉燕臉色微微一紅,也不看慶祥,說什么愛人不愛人的,高五老姑娘,誰還敢要?慶祥聽了這話,端起酒杯又灌口啤酒,說你別避重就輕蒙混過關。我是問劉偉國。劉偉國是他們的高四同學,后來考上大專,專業是企業管理。那時他追過曉燕,大家都知道的。曉燕說劉偉國跟我有什么關系?那時我就沒搭理他。后來人家高中皇榜,也就不可能再搭理咱。慶祥沉默半晌,說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陽一般默默地忍受。放心,你肯定會等到你的有情人。曉燕不由得心里一緊。她使勁閉閉眼睛,然后再睜開,說你現在還這么秀才樣啊。慶祥目不轉睛地盯著過去的同學,慢慢又找回了過去的許多感覺。復習生之間,不是簡單的同學或者戰友同志的關系,而是難兄難弟。彼此甚至不用對視,便能心領神會。曉燕算不上漂亮,但是模樣耐看。臉上的皮膚也不是很白,但有一樣好處,它是完整的,毫無瑕疵,一點點都沒有。下學頭兩年,慶祥萬念俱灰,沒半點心情跟同學聯系。進城混之后,跟別人之間也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系。多大的魚占多深的空間,他老老實實地游在自己的底層,享受著那一點點折射進來的陽光,便能感覺到真實的快樂,但直到今天才發現,那種生活那點快樂其實一錢不值,他其實一直很孤獨。
慶祥不動聲色地說是嗎,我倒是沒感覺,反正一直這樣。
去的時間短,來回跑還不夠路費,慶祥就沒回家過年。曉燕也沒回。兩人和幾個老鄉一起,胡亂過了個年。圣瓦侖丁節———慶祥格外討厭那個俗套的稱呼———那天的大連,天氣還很冷,而且公司也不放假。慶祥訂了九支玫瑰,大張旗鼓地送到曉燕宿舍。不用說,在室友的簇擁下,曉燕的臉比玫瑰還紅。后來聽說花送過來用了慶祥半個月的工資,她很有些心疼,說你送一支就行,干嗎浪費那么多錢。慶祥把曉燕從懷里略微向后一推,盯著她的眼睛,說曉燕,你放心,咱們雖然都是打工族,但我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地廉價處理自己的愛情!曉燕飛速地嘆口氣,沒再說話,擁過去,用舌頭封了慶祥的口。
八
這家公司其實真是不錯。他們專門為耐克公司生產耐克鞋。目前耐克公司在美國本土一家生產企業都沒保留,這些低附加值的工作全部轉移到別的國家,尤其是第三世界。耐克公司不僅不再負責生產,甚至連銷售也不自己做,銷售有另外的渠道。他們所要做的,只是鞏固耐克這個商標的形象。資本原始積累階段都非常殘酷,就像馬克思所說的,每一塊銅板都沾著骯臟的血。所以無論大商人還是嚴嵩那樣的大貪官,發跡之后都要做點善事,以減輕罪孽,求得良心的平衡。大約是同樣的原因,耐克公司現在對旗下大量的訂單企業要求非常嚴格。不僅產品質量本身條件苛刻,職工的人權問題和企業的環保狀況標準也很高。像他們這樣的跨國企業,在同樣的領域內必須執行最嚴格的標準。韓國規定嚴就執行韓國標準,中國要求高就執行中國標準,美國法律細就執行美國標準。有無性騷擾,超時勞動,等等等等,都要定期檢查,檢查結果直接跟訂單掛鉤。正因為如此,公司對福利也非常重視,甚至辦有一所職工學校,每個職工都可以申請利用晚上和公休時間念書,兩年后發中專畢業證,是國家承認的成人教育學歷。還有,每間職工宿舍都安有暖氣和電風扇,裝了電話,可以用IP卡、201卡給家鄉的親友通話,職工福利遠比大家想象中的好。
但即便這樣,員工中的偷盜現象依然猖獗。有偷整只鞋的,也有偷半成品的,甚至鞋幫鞋底的主要面料都行,公司周圍有耐克鞋的加工銷售一條龍服務,看貨論價。一雙鞋弄出去,差不多相當于一個月的工資,慶祥一點心都不動是假的,但他終究沒弄。曉燕也沒有。慶祥還是相信那句老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曉燕則有另外的理由,她不想失去這份不錯的工作。
冬天衣服厚,夾帶方便,公司的盜竊現象猛烈抬頭。因為被盜數額巨大,韓國的總部非常不滿,決定對公司課以一億韓元重罰,折合人民幣近百萬。老總大為光火,安排保安下班時搜身。發現一個夾帶原料的獎勵保安二十,抓住一個夾帶成品的獎勵五十。那天傍晚列隊下班,一下子發現了三起,慶祥和曉燕的班組都有。
老總聞訊,立即趕到現場。喝令那三個女工出列,在她們周圍轉了兩圈,一通怒罵之后,啪啪啪每人一記耳光。
慶祥知道老總罵的都不是好話,必然要連帶所有的中國員工,當然也包括自己,不覺一陣揪心。那一陣清脆的耳光雖然打在盜竊者臉上,卻痛在他心里。他感覺自己如同一張弓,正在不斷地被撐開,很快就要拉滿。正在這時,他聽到了翻譯傳達的老總命令。
跪下!這三個班組的員工,全體跪下!
那三個女工率先軟癱癱地跪了下去。
慶祥回頭看看周圍,班組里的同伴都沒動彈;老總見狀,憤怒地伸出手指指著隊伍,又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翻譯短促地說,跪下!
有幾個人稀稀疏疏地跪了下去。慶祥大吼一聲,不!起來,不能跪!
老總走到慶祥身邊,幾個雇員也跟過來,將慶祥團團包圍。曉燕立即擠過去,站到慶祥身邊。
你說什么?為什么不能跪?
你沒有這個權利!你這樣侵犯人權!
那是她們的原因!她們是小偷,盜竊犯!
偷盜違法,你這樣更違法!你們韓國不號稱法制社會民主國家嗎?誰給你的權利打罵侮辱?再說她們盜竊,我們并沒有,我們是清白的!
老總理屈詞窮。他轉身看看隊伍,說不下跪的,立即開除!
大家一個接一個,都跪了下去。慶祥短促地一嘆,抓起曉燕的胳膊,昂首走出生產區的大門。
慶祥和曉燕結清工資,回了信陽。火車上,曉燕還在為丟掉這樣一份好工作而惋惜。慶祥心里又何嘗不是如此。但他說曉燕,你記住,跪來的幸福不可能是真正的幸福!咱們還是趕緊回去結婚吧,都老大不小的了。你放心,工作有的是,只要你去找。
九
現在回家方便多了,公路從慶祥家門口經過,一直通到礦上。從他家門口,就能坐上直通信陽的小公共。坐車經過以往需要步行的山路,感覺果然完全不同。慶祥注意到,以往這個季節是沿路那條小河的枯水期,但現在水量卻比往常大了許多,而且有些渾濁。一問,都是礦上抽取的地下水。
慶祥帶著曉燕回到家,父親母親都放了心,很快就定了婚期。按照慶祥的想法,本來不想在村里辦的,全村人集合起來,胡吃海喝兩天,有什么意思。但老人不同意。一來以前隨過別人的禮,現在要回收;二來么,娶媳婦不是小事,不能偷偷摸摸,動靜越大越好,得讓人尤其親戚朋友知道。曉燕說無所謂,咱們先按村里的習慣弄,回到信陽再照咱們的想法重來。
大頭借的那三百塊錢,已經兩年多快三年了,一直沒見動靜。慶祥就找到他,說了自己的婚期。大頭說好啊,恭喜,到時候我去喝喜酒。等慶祥吭吭哧哧地提起那事,他的表情很有些驚異。說什么錢,那錢咱們不早就花掉了嗎?喝了那么多酒,還吃了粉條!
這回輪到慶祥驚異了。大頭竟然把那跟過去喝酒以及粉條混為一談。雖然吃的都是大排檔,但架不住次數多,一來二去還是慶祥欠了大頭一些。大頭說就咱們這關系,那些我就不要了。慶祥盯著大頭不說話,大頭也臉色平靜地回看著慶祥。
慶祥忽然笑笑,沒再說別的。無論如何,第一份工作是他引薦的。現在看來確實沒什么,但當初進信陽,他可是兩眼一抹黑。
后來才聽別人說,大頭根本沒進什么公司,他是被人騙了。最初投進去幾千塊錢的股份,折了騙子騙來的粉條跟魚米,還有多半沒著落。但這事大頭從來沒跟慶祥提過。
大頭果然喝了慶祥的喜酒。而且隨了個一百塊錢的禮。這個數目確實不小,沒有特殊關系,不是正經親戚,不會出這么多。一般鄰居,十塊二十的都有。
慶祥在信陽拍了婚紗照,然后又去基督教堂辦了婚禮。盡管他們倆都不是基督徒。慶祥不想虧待自己,他要與眾不同。有個段子說女人沒結婚是金奶子,結了婚是銀奶子,生了孩子就成了豬奶子,這話其實是對農村婦女說的。她們的老去不在年齡也不在貌相,而始于結婚。過門之后一下田,一生的衰老就響了發令槍。看著他過去的同學,他總有些悲天憫人的意思。他無法想象,他們生活中會有半點愛情的蹤影。
還好,教堂也想擴大影響,尤其是在年輕人中的影響,于是痛快點頭分文不收。現在的信徒,基本上都是老頭老太太,盡管虔誠,但終究層次不高,影響還是小。
婚禮結束回了門,慶祥和曉燕沒在家呆幾天,就進了城。慶祥的意思是隨便找找看,要是找不到合適的活兒,就南下廣東。還真巧,沒轉幾天,就得到了一條招工信息,不過又是一家韓國企業。大別山區盛產毛竹,他們利用竹竿為原料,加工家具出口歐美。是剛剛落下的企業,租賃的廠房剛剛建好,還沒正式投產,正在大面積招工。曉燕隨口說又是韓國鬼子,敢去?慶祥說怕什么,他又不能吃人。再說上回的事情,其實也不能全怪人家。你不偷人家的東西,能惹出那些麻煩?
負責招聘的是中方代理。他問慶祥有什么特長。慶祥想都沒想,說我文化程度高,字寫得好。代理又問你什么學歷?慶祥心里一陣苦澀,但很快又喜從中來———他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說相當于大學本科。代理一愣,說什么意思?慶祥說我高考復習了四年,正好第一批同學大學畢業,不正好相當于本科?說到這里又正色道不過我文化程度確實不錯。要不,我給你背一遍《長恨歌》或者《琵琶行》、《出師表》?你點也行,三個我肯定能背出倆。
代理沒給慶祥表現的機會。估計那些東西,他也未必明白。一抬手,就收下了慶祥,叫他到辦公室打雜。曉燕也順利地進了車間。
他們在老城區邊上租了一間房子。周末時慶祥動動手,在里邊用木板糊報紙隔出一半作為臥室,外面一半日常起居,做飯的煤爐可以拎到外邊的走廊,一切齊活兒。曉燕說真看不出來,你這樣的秀才還會動手!慶祥笑笑,說照理應該君子遠庖廚。可是沒辦法,都是生活逼良為娼。不過忙活一通,能看到勞動成果,感覺也不錯!曉燕更加上心,這可是她的新房。墻上除了掛他們的婚紗照,還買了幾幅風景外加一張奧黛麗·赫本;簡易梳妝臺上擺了一只花瓶,里面的時令鮮花永遠盛開;拿個空罐頭瓶擱到小飯桌上,放幾條一塊錢一條的金魚,又算有了魚缸;電視擱在床頭邊,拉開門簾可以坐在外面看,天冷時也不耽誤窩被窩。
打工生活不乏艱辛。糧食不用買,父親母親源源不斷且心甘情愿地支援;但是房租,水電費,煤球,菜,樣樣都要花錢。算起來,每月只能存下一個半人的工資。但是慶祥和曉燕并不因陋就簡。中午在廠里吃飯只能將就,晚飯跟早飯卻很有講究。幾乎從來不就合饅頭咸菜,或者干啃油條。早飯干稀搭配,有小菜;晚飯要么一葷一素,要么一葷半素,雞蛋或者豆腐。因為沒有冰箱,也不想吃剩菜,量必須不多不少,正好也把曉燕的手藝鍛煉得越發爐火純青。
那個周末,已經懷有身孕的曉燕坐在一旁給未來的兒子織小毛衣,慶祥就著啤酒花生米與雞爪看電視京劇。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話。說著說著,慶祥忽然沒了動靜。曉燕抬頭一瞧,丈夫正一臉傻笑地看著自己。曉燕說你怎么啦,路上揀了二百塊錢?慶祥說老婆,我幸福啊。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三十畝地一頭牛我都不要,咱們一家三口有吃有喝地守在一起,多美!曉燕說瞧你那沒出息的樣。這才哪兒到哪兒,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咱們還早著呢。慶祥道不對。你說那些城市人,或者咱們那些考出去的同學,他們現在怎么樣,還不一定有咱們自在呢。曉燕停下手里的活計,若有所思。慶祥說我現在明白了,生活不是生活在生活里,而是生活在心里。只要你心里有。
十
慶祥并沒有因為那三百塊錢而跟大頭鬧翻。兩人還跟過去一樣,偶爾見一面,聊聊天。那一天,大頭又呼他,先說請他吃飯,很快又改口說請他陪客。慶祥說當真請我吃飯?大頭說廢話,我大頭什么時候說過假話?你快點來,給我長長面子。慶祥猶豫著不想去。大頭道你拿捏個什么勁?我不就欠你倆錢嗎?慶祥道你欠我錢還有理了?大頭說少羅嗦,快點吧。
過去一看,就大頭和一個陌生人。說陌生吧,又有幾分臉熟。大頭介紹說這是羅信貸,這是我兄弟慶祥,現在是仁達家具的辦公室主任,學問大著呢。慶祥趕緊解釋,說打工的打工的。大頭說誰不是打工的?現在除了×××,都是打工的,全國人民都給他打工。
落座喝酒。那人是鄉信用社的信貸員,差不多是他們父輩的年齡,頭發斑駁,皺紋深刻,皮鞋表面如同面霜沒抹勻和。慶祥看看,突然間就有了優越感。這也是過去吃商品糧的?內心不覺有些向著他。原來大頭不知何時貸了一筆款子,名義是購買農具,早已過期,他來催賬。按照道理,現在他應該理直氣壯才是,但實際情況卻正好相反。大頭雖然安排了酒席,但口氣一直很硬,只論交情不論錢。要錢么沒有,要命么四條———他老婆前不久生了二胎。羅信貸說那怎么辦?大頭道你放心,我現在手頭上有單生意,資金一時周轉不開。做完之后,連本帶利,一分不差地給你送去。羅信貸苦著臉,巴巴地問什么時候能做完?大頭道這個也快,下秋就行。你等著吧。
大頭一口氣把羅信貸灌趴下,然后跟慶祥走人。慶祥說你下秋真能還上?他恁大年紀,也不容易。大頭說還,我腦子有病!銀行都有呆壞賬,過段時間一沖賬,屁事沒有!想想又說反正是國家的錢。國家的錢,不賺有罪。當官的少抽幾條煙,不就有了。
夏天還沒過完,大頭就悄悄搬了家,地方連慶祥都沒告訴。
母親背著新米進了城,看媳婦也看還見不了面的孫子。哥哥孝順嫂子講理,過年過節從不忘給父母小姑子寄錢。父親母親身體都還硬朗,全家供應小妹上學,日子雖然清苦,還能過得去。除了買點東西表示表示,慶祥幾乎沒給過家里錢,父母也一再表示不要。說你們有本事,自己賺的錢自己攢著,將來好蓋房子。也是這個邏輯,現在要了兒子的錢,將來蓋房子,他責任也大。
慶祥問母親,今年收成怎么樣。母親嘆口氣,說不太好。村里的幾百畝高產田都是旱田,完全靠牛頸湖供水。本來牛頸湖容量很大,大旱時節也沒干過,但今年卻經常供不了水。剛開始不知道咋回事,后來才弄明白,是礦上抽地下水抽的。慶祥也沒往心里去,說差點就差點,夠吃就行。他們不是補償過嗎?煤礦雖然不在村里的地界上,但路要從村里過,所以每年按人頭給補償。慶祥家一年一千。這個數目應該不算低,頭兩年哥哥上軍校時,村里的軍屬補貼每年才不到三百。
母親叫媳婦回去,小心動了胎氣。其實公司也是這個意思,韓國人對中國婦女挺著大肚子堅持上班無法理解。慶祥呢,也不主張曉燕再干。但是曉燕自己不肯。說是身體還吃得消,孩子一出生多一張嘴,處處要花錢,還是趕緊掙點好。婆婆總是拗不過媳婦,只好由著她去。
十一
慶祥很快便雙喜臨門。首先他們倆都漲了工資,慶祥每月八百五,曉燕每月七百八,這個數目雖然比不上公務員,但比一般公司還是高不少;其次呢,慶祥二世順利降生。家里鋪展不開,慶祥還要上班,曉燕回鄉下坐的月子。喝完滿月酒后不久,又帶著兒子進了城。雖然開銷大點,但可以順帶照顧慶祥的起居。
慶祥一定要給兒子起個響亮的不同凡響的名字。但直等到曉燕領著孩子回來的那天晚上,他還一手操字典一手拿著那本《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發呆。曉燕剛要笑,慶祥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叫道就叫牧之。何牧之。曉燕道你希望他像杜牧那樣有文才?慶祥得意地笑笑,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禮》中牧是州郡的行政長官。叫這個名字不僅是杜牧的問題,還有另外的意思。他要好好干將來當河南省長,不好好干就回去跟爺爺放牛。挺好,挺好。父親本來已經取好名字叫富杰,但最后還是得照慶祥的意思來。
那天下班回來,慶祥去市場買菜,在菜販子中間忽然碰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是劉偉國。
慶祥一怔。劉偉國也不知道看沒看見慶祥,低了頭去拾掇東西。慶祥略一猶豫,還是走過去,和他打了招呼。眼看就要天黑,最后的高潮即將過去,市場上沒有多少人,也不耽誤什么生意。原來他大專畢業后分到肉聯廠,紅火了不到兩年,企業就開始走下坡路,去年全面停產改制,絕大多數工人都下了崗。劉偉國在家靠了一年,轉來轉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活兒,只好來市場賣菜。正好他老家周圍都是菜農。
其實剛一看見劉偉國,慶祥心里就明白了大半。那一刻,他心里升起了莫名其妙的快慰。他知道那種感情太不地道,因此對老同學的憐憫同情寬慰也越發濃厚。說沒什么,勞動掙錢,心里踏實。人生一世,誰沒個七災八難的?秦瓊還賣馬呢。他攤上的芹菜有些老,黃瓜也不大新鮮,但慶祥還是包了圓。多是多點,也沒二話。看見老同學,劉偉國一定要送菜,慶祥一定要付錢。爭來爭去,到底還是依了慶祥。
看見這么多不怎么新鮮的菜,曉燕很是驚異,連聲責問慶祥怎么回事。慶祥說你先別責怪,猜猜今天我碰見誰了?曉燕說我哪能猜得出來。瞧你那個大方勁,莫不是碰見了財神爺?等弄清原委,嘆口氣,說他也真是倒霉。四年高中三年大學,最終還落個賣菜的命!早知道這樣,當初費那么大勁干嗎?他爹媽還不一定怎么傷心呢。慶祥說怎么,心疼了?曉燕不輕不重地打了丈夫一巴掌,說你少犯酸啊,過去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過去你不小心眼呀。慶祥道我就是不小心眼,才把他剩下的菜全買回來的。實在不行,你就腌咸菜。以后咱們就買他的菜。曉燕想想,說別,還是別。那樣他可能不好意思。慶祥不聽,接連去他那里買了兩次,結果第三次再去,就找不見人了。想是換了市場。
韓國企業執行《勞動法》,給了曉燕半年的產假,在此期間發基本工資。但是過半年再不上班,立即除名。曉燕不想失去這份工作,正好慶祥小姑的小女兒麗莉高中畢業沒考上,又不準備復習,曉燕就鼓動慶祥把她叫了過來。白天照顧牧之,隨便干點家務。親兄弟明算賬,一月三百,外帶吃住。價格比正常保姆稍低,算是親戚情分,再說麗莉還小。
一下子多了兩個人,房間怎么布置也不行,曉燕終究沒大頭老婆的本事。慶祥就換了一個住處,租了一大一小兩個相鄰的房間。但麗莉過來干了沒幾天,就要打退堂鼓。怎么說呢,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叫她照顧這樣的嬰兒,確實有點勉為其難。耐心不夠。慶祥和小姑好說歹說,好容易才帶到一歲出頭,曉燕給他斷了奶,決定忍痛割愛,送回老家叫他奶奶看著,他們周末回家探望。本來小妹也有時間的,她頭一回高考沒通過,自己不想再讀,但是慶祥不同意,無論如何也要她復習一年。
都說兒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可現在慶祥也有這樣的感覺。那種感覺不是痛徹心扉的,而是隱隱作痛的,如同關節炎,好端端的說不定哪里就會牽動一下,不小心針扎了手似的。曉燕更是魂不守舍,嘴里經常冒出這樣的問題,牧之現在在干嗎呢,奶奶抱著還是自己跑?整個一個祥林嫂。好容易等到周末,兩人回家看兒子。還沒到家,慶祥就發現周圍風貌大變。原來茂密的山嶺突然間成了雜亂的禿頭,砍伐過后的竹林要么剩下整齊的茬口,要么僅余細瘦的嫩枝,弱不勝風。小河里濁流倒是不斷,只是上面星星點點的白花太多。方便袋,包裝盒,塑料皮,飲料瓶,星羅棋布,在黃褐色的巖石中間顯得異常醒目。現代文明的春風,終于刮過了睡仙橋。
老遠就看見場院邊上有人。不用說,是母親抱著牧之。他戴著那頂毛線織的帽子,兩邊垂著護耳,坦克手一般。乍一見面,小家伙還有些生分,并不朝媽媽懷里撲。待曉燕一接手,立即成了狗皮膏藥,奶奶再試著要,無論如何也揭不下來。母親說,小家伙聽說爸爸媽媽要回來,一直不肯進屋,就在那兒站著,也不吭聲。一席話說得慶祥險些沒潸然淚下。他這才明白,不是兒子需要自己,或者不僅僅是兒子需要自己,自己同樣也需要兒子。養兒方知父母恩。看著日漸衰老的母親,他這才真正明白為人父母的不易。
十二
自行車前梁馱著兒子,后座帶著曉燕,穿梭在上班下班的車水馬龍中,那是慶祥無比迷戀的感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的衣著檔次不高,但是搭配得當,而且干凈整潔。他特別喜歡從公園或者高樓大廈旁邊經過,只是經過,不必進去,就能找到后花園的感覺。反正這些東西都在身邊,他想進去隨時可以,不必像鄉下人那樣,進了城就急急忙忙朝里鉆。那份從容,實在是好。
兒子兩歲之后,慶祥又把他接到了身邊。他們倆都受不了每周一次生離死別般的折磨。反正可以送進幼兒園,早上送去,晚上再接回來,革命生產兩不誤。雖說費用貴點,但折了他們倆的來回路費,也差不許多。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楚國最強盛時,信陽正好處于其疆域的心臟地帶,因此廣義上講屬于楚文化圈。無論物產、氣候、生活習慣還是語言,都跟南邊的湖北接近,而與北邊的平原地區大有不同。信陽農村說話有些特點,比如從來沒有卷舌音;沒有ui,只有ei;轉不念轉,而念圈,羊圈的圈;母親叫娘,父親叫爸(二聲)。等等。城里人倒不這樣,聲母韻母齊全,但音調缺胳膊少腿,主要是第三聲不夠。這就是信陽普通話。大頭家的兩個孩子從小在信陽長大,說得溜熟,慶祥希望兒子也能那樣。這得從小培養。
隨著牧之的成長,慶祥在心理上也越來越像個城市人。牧之尤其如此。菜里的肥肉,慶祥可以有選擇地吃,牧之絕對一口不沾;奶油全部吃光,蛋糕經常剩下。慶祥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他跟公司里一些土生土長的信陽人不僅是同事,慢慢也有了點朋友的感覺,偶爾也一起出去吃頓飯、打回牌。當然,次數不會很多,他會精打細算。既要交朋友,也要考慮經濟承受能力。他們這個小小的魚群,在他的帶領下,視力已經熟悉了底層黯淡的光線,在其中游刃有余。還有,辦公室配有電腦,他現在基本操作都會。雖然練了很久的一指禪,但現在已經可以盲打,錄入速度不比專業人員差多少。
最有意思的是釣魚。本來他對釣魚并沒有多大的興趣,在鄉下老家,他們更習慣于抓魚。那條小河長年不斷流,鯽魚鯉魚胖頭都有。支道網攔攔,或者下到河里用篾爪籬罩,總會有所收獲。運氣好的話,還能逮條鲇魚。那家伙油厚味美,可以好好解回饞。見周圍好多同事都釣魚,慶祥便也買了根一百多塊錢的魚竿,沒事時去浉河邊垂釣。去了幾回,都沒空手。家里改善了伙食不說,更關鍵的是認識了一個退休老干部。當然他不知道對方的具體身份,如同對方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背景一樣。這是他們倆的約定。剛開始那人心浮氣躁,魚一不吃鉤就上火,自然收獲寥寥。后來慶祥略一指點,他的收成隨即大為改觀。兩人關系由此近了一層。那一天,他忽然問慶祥是干什么的,慶祥一愣,反問道問這個干嗎?你猜猜看。那人說叫我看,像個大學教師。慶祥又是一愣,心里不覺一酸,說是嗎,什么根據?那人說也沒什么具體根據,就是一些印象。我覺得你涵養挺好,層次肯定低不了。慶祥沉吟片刻微微一笑,說這個重要么?英雄不問出身。那人聞聽也微笑點頭,說好一個英雄不問出身。我的眼力果然不錯。對,咱們都沒有身份,就是釣友,忘年交。
十三
大頭偷生的第三胎,終于給他續上了香火。前面兩個都是女孩兒,好容易弄個帶把的,他自然很高興。他結婚時慶祥還沒成人,但后來慶祥結婚他隨了禮,慶祥得還上。于是打聽好地址,去給他送掛面筐子。這只是老家的習慣叫法,他并沒有拎竹筐,更沒有送掛面,就是一張,哦不,是三張實實在在的紙。一百二十塊錢的紅包。
大頭家留飯,慶祥本不想在那個狹窄的空間里擠,更主要的也不想給他增加經濟負擔。但收了掛面筐子得管飯,這是老規矩,否則面子過不去。大頭說無所謂,買幾瓶啤酒,隨便弄倆菜,反正也不把你當客。
對他生這個兒子,慶祥頗不以為然。一來大頭老婆這個年紀,算是高齡產婦,二來他們全家不說吃了上頓得現找下頓,至少吃了這月得現找下月的口糧。再添一張嘴,不是自找麻煩嗎?大頭說你有了兒子是不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慶祥說不,我即便生的是女孩兒,也不會要二胎。如果明知不能給他創造好的環境還偏要生,不是不負責任嗎?大頭也不生氣,說你真是能操閑心,前想五千年后想五千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誰還能管他一輩子?
慶祥總有個錯覺,大頭似乎滿臉發青。但仔細看看,除了增加幾道皺紋,其余也沒什么變化。幾杯酒下去,皺紋慢慢集中到了眼角附近,他的情緒慢慢開朗起來。兩個閨女在旁邊鬧,也不再訓斥,只是和顏悅色地勸解,甚至還逗她們一下。酒真是個好東西呀。慶祥暗想。他內心那種平白的擔憂,也潮水一般退了下去。一只蒼蠅飛過來,他伸手趕趕,蒼蠅又落到了大頭胳膊上。大頭攆了幾回,但那蒼蠅似乎跟他有緣,總是舍不得離開,他干脆不再理會,任由它去。
夏天天熱,中午又喝了點酒,慶祥不覺有些犯困。他一個愣怔,突然發現一條細細的口水從大頭老婆嘴角流下來,滴到了小孩的鋪位上。他心里不覺一驚,仿佛發現自己突然之間置身懸崖跟前一般,立即起身,堅決告辭而去。
十四
不犁田打壩割麥插秧就算不再是農民而是城里人,這只是慶祥的初級階段。現在他又有了更加宏偉的目標。什么叫信陽人?只要在信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那他就是真正的信陽人,能享受到信陽的所有便利,不管他是什么戶口。
慶祥并不為這個目標所累。事實上他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每天在前進的路上設一個小小的力所能及的目標,晚上將其超越,那種生活多有意思!他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時期。其實復習期間的每個學期他都充滿自信充滿期待,因此生活頗為充實。牧之在信陽上小學,可戶口不在當地,被劫走了五千塊錢的贊助,這曾經讓慶祥不大不小地煩惱了一陣。無論如何,五千不是小數目,是他們全家一個季度的收入。但自從設立了這個新目標,那個煩惱也隨即煙消云散。這個目標源自于慶祥的小學老師。他很早就扔掉教鞭擠進信陽,現在不但買了住房,還有一處鋪面。
曉燕也有了新的生活樂趣。沒事的時候,她經常把存折翻出來,裝模作樣地計算一番,然后嘆口氣,說唉,多咱才能攢齊呢?雖然表面在嘆氣,卻內在里卻充滿希望,連聲音似乎都是朝上翹的。每當這時,慶祥總會半真不假地訓斥訓斥她的娘們氣。真沒出息!不就那幾張存折嗎,有什么好算的?你不用瞎操心,反正到時候肯定夠。
慶祥家的存折很多,總共十幾張。不過面額都不大。除了一張一萬的,別的不是兩千就是三千。都是死期。面額越大存款日期越近。曉燕翻存折除了看看存貨,享受享受擁有的樂趣,主要也是看日期。到了期就趕緊取出來,合成一張大的。
慶祥雖然不看存折,但也清楚地記得存款的總數。人民的幣三萬一千元整。另外還有一張活期存折,數目一般不到八百。他腦海里其實也總在計算。發愣時,他眼前經常會出現一道標桿,他在下面堆沙石,眼看沙石越來越高,挨到標桿時忽然間全部變成張張紙幣,標桿也隨即變成一套房子。房間不大,但他安排得科學合理。他們的臥室,兒子的臥室兼書房,客廳放張折疊沙發,來了客人就是客房。單獨的廚房,單獨的衛生間。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想起這句已過時的老話,他總會害羞地輕輕一笑,從夢中醒來。
慶祥領著曉燕去看過不少房子。他們不敢想太好的地角,也不敢想太好的樓層,心目中預選了五樓或者六樓。書上不是說嗎,每爬一層樓梯,可以延緩生命多少秒。一個小套二八十幾平方,亂七八糟全部加起來,不到七萬塊錢。貸款沒膽量,估計也辦不出來,父母也不能指望。但可以跟哥哥借個萬兒八千的,這樣明后年就能買上房子。
其實曉燕的意思是早點買。從雙方父母那里挖挖潛,再找親戚借點。反正早晚都是個買,那還不如早買。一來省房租不說,還有心理享受;二來,別讓房子漲價。但慶祥不同意。父母現在定期供應糧菜,實際上還在養著他們,哪還好意思再開口?他也不喜歡欠賬的感覺。至于房價,他心里完全有譜。那天帶兒子洗澡,等兒子穿衣服的工夫,他忽然看到了旁邊一張用來墊衣服的報紙。那樣的報紙他從來不看,但等待無聊,就隨意瞄了兩眼,結果還真有收獲。中央號召提高城市化水平,促進農村勞動力轉移。未來幾年,將有幾千萬農民洗腳進城等等。當時慶祥心里很高興。因為這間接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光明的正確的偉大的。
你要學會看大勢。慶祥這樣給曉燕上課。雖然好經經常有碰到歪嘴和尚的時候,但至少剛開始不會。對策總在政策之后,還有一段距離。既然要鼓勵農民進城,房價就不可能漲,否則老百姓買不起,怎么立足?你以為房子是大白菜,或者火車票,越到過年人多越漲?不會的。
十五
小表妹麗莉,如今也出落成了大姑娘。若在農村,她早該結婚甚至生孩子的,但直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她說這個還用著急?結婚等于牲口上套,一上去就別想解開。我還年輕,先自在自在再說。我可不想像村里的那些女人,年紀輕輕的就伺候一大窩孩子!廣東到底是特區,她在那里漂了好幾年,乍一看整個人都變了模樣。確實洋氣。是真洋氣,而不是信陽人的假洋氣。聽說表哥要買房,她的態度非常干脆。說買吧,不夠我借你個三萬兩萬的。
這話多少有點挫傷慶祥的自尊。他開始琢磨起麗莉來。他感覺她的言談舉止都保持著克制,但依舊有些異樣的東西不小心冒出來。如同氣球,你再使勁拉,它的趨勢還是要向上。
慶祥認定,麗莉從事的不是一般職業。
曉燕也看出了一些破綻。因此有些拒絕她,尤其不讓她接近牧之。麗莉一對牧之有點自然而然的親昵動作,她立即呵斥兒子。快走開,寫作業去!弄臟姑姑的衣服,看我不揭你的皮!麗莉當然不傻,在表哥家呆了不兩天,便回了鄉下。本來嘛,就表哥在信陽有個臨時的窩,親戚一般都在這里中轉的。
麗莉回鄉下那天晚上,牧之睡下之后,曉燕在床上問丈夫道,你說麗莉在廣東究竟干什么工作,怎么能掙那么多錢?我怎么看著有點像來路不正呢?她的言談舉止,也沒個姑娘樣!慶祥心里不覺一驚。那驚異不是因為他剛剛被人點醒,而是曉燕竟然也看出了蛛絲馬跡。
慶祥清清嗓子,說你瞎琢磨什么呀,廣東什么地方你難道不知道,特區!什么東西都貴,工資肯定也很高。你別什么都看不慣,現在的年輕人就這樣。你一說,倒顯出自己老土不跟形勢。
那天晚上慶祥老半天沒睡著。曉燕的話變成一個個黑色的問號,在眼前越長越大,越長越多。他不由得想起了大連的那次下跪事件。他想,難道真的是自己變了,喪失了做人的原則?他不想輕易否定自己,遂又把羅曼·羅蘭的一句話搬了出來。他在《約翰·克里斯朵夫》的某一章中這樣寫道:一個人不成熟的標志是他可以為一個目標高尚地死去,一個人成熟的標志是他可以為一個目標屈辱地活著。
慶祥想,也許真的是自己成熟了?
十六
忽然有一天,父親進城搬兵,要兒子回去救急。隨著煤礦開采深度的不斷增加,地下水位越來越低。牛頸湖今年夏天終于見了底。這是多少年來沒有過的事情。這樣以來,村里的那些田完全沒法種了。
村里人要集合起來,找礦上或者鄉上解決。村支書已經跟礦上打過交道,他們只同意一次性拿出三十四萬,給村里打井或者直接補償給村民。三十四萬對個人來說是個天文數字,但放到牛頸坡上,則頂多不過是幾片樹葉。現在免了農業稅,種地收入有所增加,這些錢只相當于那幾百畝良田幾年的收成,而村民則要世世代代地靠它們吃飯。大家都不信任村支書,他跟煤礦的關系肯定好過村民,背地里指不定有什么貓膩,這是白癡也懂的淺顯道理。因此幾個老年人出面組織,要找上級。村里的真秀才都跳了農門,惟獨剩下慶祥這個真不真假不假的秀才,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他頭上。寫材料,說理,都指望他。
慶祥聽了很是氣憤。對于睡仙橋西邊的那個村落,他故鄉的概念現在越來越淡漠。他真是不喜歡那種生活方式。沒有任何人,除非他前世作孽該今生贖罪,才該生生世世過那種生活。但盡管如此,那畢竟是把他養大的地方。他不愿意它遭到破壞。更何況現在還有很多人要在其中生活。然而這并不能成為讓他振臂一呼的理由。有些事情如果注定無力改變,那么最好的態度就是視而不見。
慶祥說爸,你操這個閑心干嗎?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能干幾天?那些田再好,早晚也是個丟。我們幾個都大了,哥哥不用你操心,妹妹已經出嫁,我明年最遲后年就在信陽買房子。不行你們到時候搬過來住,不就完了嗎?村里的麻纏事,誰愛管誰管!
父親一聽火了。多年以來,慶祥從來沒見他發那么大的火。你個龜孫,腿上的泥巴印還沒洗干,就敢這樣?我告訴你,農民就是農民,就要靠地吃飯!你以為你現在能掙倆錢,就可以丟掉地?等你將來喝西北風!即便你不要地,那么多鄉親,他們怎么活?你出面寫個東西說說話,值個什么?又不是讓你自己一個人上刑場!
每家出一個代表。大頭自然也沒落下,而且態度格外積極。說鬧,不給就鬧!占咱們的地,毀咱們的田,自己賺了大把錢,一點都不想朝外拿,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不行咱們炸他的礦,堵他的路!
大頭這話頗有號召力,下面很快就嚷嚷起來。慶祥一見情形不對,立即好言安撫。說現在是法制社會,咱們一切都要依法辦事。即便不行,也得先禮后兵,看看他們的態度再說。
但是鄉上和礦上一個鼻孔出氣。派出所的守在跟前,鄉長說煤礦是鄉里引進的企業,不能由著你們說。三十四萬塊錢礦上已經存好,存折暫時由鄉里保管。你們要是不接受這個條件,可以走法律程序,起訴告狀。但是在定論之前,任何人不得鬧事,否則我法辦你!
礦上代表看出慶祥是實際的頭領,悄悄把他拉到一邊塞來一個紅包。說我明告訴你,縣里鄉里領導在礦上都有股份,名義是我的礦,其實是他們的礦,我不過給他們打工,你還有個什么鬧頭告頭?這些錢全當先補償給你家的。
慶祥本能地正要推脫,兩個村民忽然推門進來;慶祥一驚,下意識地把紅包塞進口袋,再想掏也掏不出來了。
村里再找再鬧,慶祥無論如何不再出頭。他說材料已經寫好,我工作太忙,外資企業紀律嚴,沒時間。你們找吧,意見我完全同意。但弄來弄去,沒有半點效果。
十七
小妹好歹復習了一年,再也不肯受那折磨,執意下學去打工。她在飯店當了兩年服務員,和一個面點師談成了朋友。那小伙子模樣比妹妹強,面皮白凈,少言寡語,甚至跟慶祥說話有時都會紅臉,慶祥是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妹夫。這些年他們倆一直在寧波打工,春節前急著回家,結果出了事。
那天是除夕,信陽突然下了大雪,路上滑得很。小妹和妹夫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搭最后一班車回家。車上人擠,地下路滑,小妹又穿著高跟鞋,結果一下地就揀了大元寶,大腿骨折。他們根本沒回家,就此回頭,住進了信陽的醫院。醫院拍過片子,說骨折嚴重,必須手術固定,費用預計超過一萬。現在固定,半年后再開刀取釘子。
慶祥接到通知時,時間已經來不及,他們一家三口已經回了睡仙橋,只好讓妹妹和妹夫在醫院過了一個冰冷的年。
次日進城去探望妹妹。一見家人,妹妹不覺淚如雨下。她嘆息自己的霉運,害怕手術的風險與疼痛,更心疼那一萬多塊錢的手術費。這可是他們倆大半年的收入。還有,傷筋動骨一百天,她至少還有半年不能干活,這些都是損失。
慶祥問明情況,說不對,車主應該有責任。他車當時肯定車超載了吧。這問題是個偽問題,不需要答案的。那時的車,想不超載也不行。妹妹說他肯定超載,也肯定有責任,但是他能認賬嗎?慶祥說不要緊,咱們有法律。
大頭也沒回去過年,聽說這事,也過來探望。他說你就知道法律。法律管什么用?法律不過是道蜘蛛網,頂多逮個蚊子蒼蠅,碰上猛鳥,撞破網走了人,蜘蛛還得費力再接!咱們什么都別說,找幾個人過去,他若認賬好說,不認賬咱們就堵他車門,叫他做不了生意。這些天生意正好,他不老老實實才怪!慶祥說別,咱們還是先禮后兵吧。
慶祥找到一個高中同學的電話。他現在是縣司法局的律師。聽說事情經過之后嘿嘿一笑,道,也不能說法律不管用。但是走法律程序麻煩。法律講究證據,你怎么證明他當時超載了有責任?誰肯出來作證?很麻煩的。我建議你們先用別的辦法試試,不行再打官司。
大頭找了兩個朋友,連同慶祥和妹夫一起找到車主。車主當然不肯認賬。大頭一見二話不說,上去就朝下轟人,轟干凈之后站在車門口,手持半截鐵棍當了守門員。車主無奈,只得賠三千塊錢了事。
做完手術,妹妹便趕緊出了院。那里面燒錢呢。過罷十五,妹夫得趕緊回寧波,否則店里不讓。那里待遇不錯,他們都不想丟,這樣妹妹的看護就成了問題。也是出于對大頭幫忙的感激,妹妹提議叫大頭老婆過來照顧,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飯,外帶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不給她錢,但是她們娘四個在妹妹家吃飯。四個人每月吃飯,怎么地也得三四百塊錢,差不多就是個保姆的價格。反正大頭又要跑交流會,就她們娘四個,小家伙也在同一個幼兒園,摟草打兔子,捎帶的營生。兩下一碰,皆大歡喜。
妹妹的小姑子春梅帶玩伴兒王霞跟哥哥去了寧波。春梅暫時頂嫂子的缺,王霞也想順便找個活兒。反正哥哥在那里租有房子,臨時可以落腳。過完十五,他們便帶著無窮的希望擠上了火車。
大哥給妹妹寄了一千塊錢。慶祥給了六百。魚幫魚水幫水么。休了兩個多月,那天慶祥一家去看她。大頭老婆走了之后,她說腿不能動叫人伺候,真是不方便。慶祥說你別著急,很快就會好的,反正現在有人照看,你全當休假。妹妹說照看什么,光看臉色。慶祥說怎么回事?妹妹說她嫌累嫌臟嫌麻煩唄。其實我現在能拄拐走動走動,很多事情都不用她,就是不能下樓而已。曉燕說好啊,她還真養成了官太太的習氣呢,一點力都不能出。慶祥聽了,只是嘆氣。
又一天,妹妹忽然打了慶祥的手機,說是有急事。過去一看,妹妹淚汪汪的,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慶祥急忙詢問緣由,原來是后方空虛,出了問題。
春梅帶著王霞去寧波之后,一直跟她哥哥住在一起,主要是想節省房費。雖說有點不方便,但畢竟還有她在中間緩沖,也就那么將就著。可有一天她湊巧回來,卻看見哥哥抱著王霞。后來詢問,他們都說什么事都沒有,鬧著玩的。春梅跟嫂子感情不錯,覺得不能瞞她,就委婉地向她通了氣。
慶祥的第一反應是憤怒。這么老實的小伙子,怎么也犯這樣的錯誤?妹妹問他該怎么辦,說大頭老婆叫她去寧波,抽他們的臉。慶祥一聽,立即冷靜了下來。說你不想和他離婚吧?妹妹說廢話,孩子都這么大了,離婚我們娘倆怎么辦?慶祥說那就千萬別聽大頭老婆的,那是典型的餿主意。我想他本質是好的,這你也知道。關鍵你長時間不在身邊,他們又是三個人攪在一起。你打電話問問什么情況,他肯定不承認,你也就全當沒這回事,只說是謠言,不相信。當然,得叫春梅趕緊把王霞轟走。
慶祥說過日子就是這么回事,你得學會容忍。就是那句老話,水至清則無魚。
十八
水泡都是從河床底部起來的,總是生活在深處的大魚最先看到。等到了浮在表層的小魚蝦那里,已經縮小了無數倍。但那只有一點點大的水泡,也都是慶祥簡單而瑣碎的快樂。他愿意把細小的快樂放大,把碩大的煩惱縮小。在此之前,他的城市生活如同一塊剛出籠的新面饅頭,越嚼越甜,越嚼越有滋味。雖然家里出了麻煩,小妹也碰到了不順,但那終究是暫時的,生活還是要朝前走。事到如今,科場失意的傷疤已經結痂,那場人生最大的慘敗逐漸固化為干癟的抽象符號。他不但可以坦然面對,甚至還有了重新超越的目標。現在高考不再有年齡限制,他想,實在不行就多攢點錢,到時候再跟牧之一起考北大。他不要學歷,但要經歷與學問。
可現在的問題是,他在那個饅頭里嚼到了石子,很大的石子,足以把他的門牙崩掉。
那天沒事,慶祥又習慣性地拐個彎,去看自己將來的行宮。那工程剛剛開始,明年才能交工,慶祥算算那時差不多也攢夠了錢。但是今天過去一看,房價每平突然之間就漲了兩百,總價值高了接近兩萬。慶祥嚇了一跳,揉揉眼睛再看,數字確實沒寫錯。他有些結巴地詢問售樓小姐原因,對方用眼角的余光看看他,說就是這價,要買得趁早,過幾天還要漲。言外之意就你這樣的,高低都是個買不起,一邊涼快去吧。
慶祥心里的那個惱怒。他想那售樓小姐并非老板,即便收入比自己高,總還是工薪階層,十有八九來歷跟自己一樣,腿上還有泥印。有錢人鄙視窮人可以理解,窮人鄙視窮人,又是什么道理?他甚至不忍心罵她狗眼看人低。
回去跟曉燕一說,她又是責怪又是后悔。兩萬塊錢,那是什么概念?連聲叫慶祥先找哥哥借點。部隊工資不是高嘛。慶祥這會又冷靜了下來。說既然已經漲了兩百,那短期內肯定不會再漲,說不定還會跌價。咱們還是先等等吧。話是這么說,還是悄悄打了哥哥的電話。他還沒開始,哥哥反倒有了向他求援的意思,說是青島房價如同坐了火箭,一平五千,開發商簡直就是強盜。他們每月那點工資,還不夠買一平米。
結果到了下秋,信陽房價正好翻番。慶祥元氣大傷,如同大病初愈,一下子老去十歲。大頭聽說以后,打電話找他喝酒,說是給他指條明道,是個絕對的金點子。
大頭說我早說過什么人什么命。你辛苦一場,不也這樣?告訴你,老老實實上班根本不行,只有做生意。你看看這個。說完掏出一張報紙。
報紙上有這么個消息,東北一個民營企業家拿到了給俄羅斯遠東軍區供應軍服被裝的訂單,幾千萬美元的大生意。現在他急需布匹和下線加工企業。大頭說已經通過關系跟他聯系好,為他供應布匹,他馬上要過去面談。談成之后,每年至少上千萬的流水,利潤少說也得百萬之上。
慶祥盯著大頭,老半天不說話。良久之后,說大頭,你今天找我來,不會只告訴我這個發財信息吧?大頭清清嗓子喝口酒,說沒錯,我還真有點事。我要去東北,臨時不湊手,路費不夠。你能不能先借我一千?你放心,談成之后,生意到時候咱們倆一起做,利潤對半劈!
慶祥略一沉吟,從兜里掏出一疊嶄新的票子,仔細數數,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他說錢我還真有,單位剛好發了工資。但我不能借給你。不過咱們多年的鄉親,你幫過我不少忙,又破費請我吃飯。這樣吧,我給你一百,你拿著吧。
慶祥說完招呼服務員過來結了賬,隨即起身走人。大頭也不客氣,接過那張票子隨即塞進衣兜。慶祥一邊走一邊想,他媽的大頭,真是無藥可救。
慶祥剛剛到家,手機又響了。拿出來一看,是大頭的號碼。慶祥想大頭還行,還知道表示感謝。既有感恩之心,那還有救。隨即翻開蓋摁了接聽鍵。
大頭說兄弟,謝謝你的大方。可是你能不能再給我一百?
慶祥什么話都沒說,輕輕合上了手機蓋。
十九
那一年,信陽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報紙上一個勁地吆喝暖冬,但慶祥心里只是個冷。老年人說,冬天越冷小麥長勢越好,真的會是這樣嗎?慶祥不大相信。他只知道,冬天就是冬天。
到了冬天———這是次年的冬天了,慶祥終于攢夠了五萬塊錢,但這個數還不夠買棟小套二的零頭。不到兩年,房價整整翻了三倍。買房,已經成了隔夜的美夢。
慶祥經常呆呆地看著房產廣告。那些東西他并不想看,但它們無孔不入,總能出現在眼前。當然他也并未真正看,只是眼睛定格在廣告的方向,結果看到了童年時期自己的左手食指。小學三四年級吧,他左手食指的第二個關節上長了一個小瘤子,農村孩子缺少玩具,那就成了他的娛樂。他經常把瘤子的皮揭開,露出里面整齊的小柱子一般的肉絲。使勁捏捏創口,擠干凈血,然后拔掉一根肉絲。不多,每次只拔一根,最多兩根。雖然有點疼,但其樂趣遠在疼痛之上。他永遠不會忘記那種樂趣,血柱子幾乎吧嗒一下就把肉絲的空位填滿。拔來拔去,結果那瘤子不知何時徹底消失,現在連個印記都沒留下。
慶祥感覺自己的心就如同那個肉瘤子,不時被拔掉一點東西,露出許許多多的缺憾,用再多的快樂去填,也無法填滿。他這才發現,那些快樂氣泡都是易碎的,你根本無法把握。你以為那些氣泡碎了碎了,一碎就了,但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它們不是空空的氣泡,里面包滿了酸水。順著爆炸產生的傷口浸入,那是什么感覺?它不撕心裂肺鮮血淋漓,但卻如同連陰天的霉味一般無處不在,你無處可逃。
慶祥打電話給哥哥,問他還借不借錢。哥哥問他有多少,他略一猶豫,說四萬。哥哥說才那么點啊,慶祥說你以為呢,兩個農民工能掙多少錢,不像你們,從軍費開支。哥哥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四萬塊錢買不了青島的一個廁所。杯水車薪,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還有另外的消息。入冬之前,企業正式宣布停產,員工就地解散。有人說是當地的毛竹資源已經消耗殆盡,剩余的不足以支撐企業生產,所以他們要跑;也有人說是因為人民幣升值,他們一直用美元結算,這樣成本相對增加了不少,企業無力承擔;還有人說韓國鬼子已經把信陽的稅收優惠政策利用到頭,要換個地方繼續享受超國民待遇。這一點他們早就打好了譜,一上來就租賃的廠房,而非自建。消息很多,眾說紛紜,但慶祥已經不再關心。領點遣散費,立即走人。
慶祥的目光看著前面幾步遠的地方,略微低著頭朝前騎。他仿佛看見,面前的土地正在裂成無數的碎片,慢慢朝下沉。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闃無聲息,只有土地碎裂下沉的喀吧聲,如同黃豆開莢。他趕緊掏出一疊鈔票,手忙腳亂地朝裂縫塞去。這個努力產生了一些效果,土地分裂下沉的速度逐漸放慢。他正準備抬手擦汗,腳下的那塊土地突然嘩啦一下又松動開來,地下水穿過裂縫,如同高壓水槍般朝他刺去,帶著幾張散亂的鈔票。他趕緊跳到旁邊的地塊,但他跳到哪里,哪里就開始下沉。他只得沒命地向前逃。他逃啊逃,終于被一記漫長沉悶的剎車聲拯救。
他媽的,你找死啊!
慶祥感覺前胸后背滿是涼水。他不能確定,那到底是冷汗,還是噴上來的地下水。大別山里的泉水都是冰涼冰涼的,夏天喝起來格外過癮。他抬手擦擦額頭,含混地支吾兩句,跨上車子繼續朝前騎。就是那句詩,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他得趕緊回家。爭取年前斗贏礦上,把賠償拿到手。今年一年,山間那幾百畝良田完全從旱地變成荒地,秧苗全部死掉,村里人顆粒無收。慶祥此時才感覺到,睡仙橋,那個有美麗傳說的地方,與自己其實有著連筋帶肉的深切關聯。
一切拾掇好,曉燕正準備關電視鎖門,忽然被慶祥止住。吸引他的是條電視新聞。縣政府還是城建局的一個官員接受記者采訪,說先進性教育期間,他們牢固樹立經營城市理念,信陽房價漲了三倍,城市形象與品位大幅度提升。慶祥不等看完,惡狠狠地罵一聲,摁掉了電視。牧之一聽,連聲問爸爸,你剛才說什么?你不對,快點自己打自己一個嘴巴,你說臟話!
后來———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再去釣魚,慶祥忍不住向那個老干部發了牢騷。老干部嘆氣搖頭,說也不能光怪他們,他們也是迫不得已。上邊就要這樣的政績,看你蓋了多高的樓,修了多寬的路,換了你又能怎么辦?要搞基本建設,只有打土地出讓金的主意,炒地皮。地價一漲,房價自然水漲船高。
回到村里,慶祥把那個紅包給了村會計。一萬塊錢。說是礦上先行支付的補償,要他給開個單據。
慶祥揣著單據,領著大伙直奔礦上而去。大別山里的冬天向來難過,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風抽在臉上生疼。雖然蓋著雪,但還是能清楚地看到周圍的塊塊禿頂,難看至極。那條路年久失修,更兼整天過煤車,已經破爛不堪,到處坑洼,盛滿骯臟的黑水。路兩邊的樹葉以往潔凈無塵,現在伸手一抹,全是黑黃黑黃的雪水。
人群里沒有大頭,只有他弟弟。大頭跟人結伙偷車站的貨,法院判了個四年本科。
聽著腳下的咯吱聲,慶祥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少年往事。初二的那年冬天,他正走在山路上,一首略帶憂傷的歌曲突然伴隨著咯吱聲而起。是鄰居的電唱機,正在放《風雨兼程》。音樂露珠一般綿密地滴在心頭,濕透了他的整個情緒。一股淡淡的甜蜜的憂傷,將他徹底包圍。其實那時他并不清楚兼程的涵義。他只是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遠方與未來的召喚。可眼前的這一切,就是他曾經無比期待的未來嗎?
大家在咯吱聲中急急忙忙地朝前走,誰也不說話。礦上似乎早有準備,礦主周圍站著一群漢子,都是和慶祥他們一樣的農民,此時的身份是礦工。接過慶祥遞來的收據,礦主惱羞成怒。他大手一揮,對周圍叫道鬧事的都打上門來了,你們還愣著干嗎?
那群人隨手抄起棍棒,沒頭沒臉地朝慶祥他們打去。慶祥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挨了好幾下。鄉親們猝不及防,多數抱頭鼠竄。可是慶祥,那個文弱的講理的相信法律的毛筆字很好的高七學生慶祥,卻沒有。那一刻,他突然之間就變成了奮不顧身的英雄,寧折不彎的壯士。他順手奪過一根木棍,不顧周身的棒如雨下,追上礦主,沒命地劈頭砸去。那一下使出了他全身的力氣,他吃了三十多年干飯養成的所有力氣。
慶祥吼道,鄉親們,別跑啊,跟他們拼了!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