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以其富于豐富表情和想象世界的創作照亮了浙江文壇,他的《歷史碎影》、《巖中花樹》,以及中短篇小說集《站在屋頂上吹風》,讓我們看到了一位頗有藝術信仰的作家那不斷追求的身影,讓人們清晰地看到了汗牛充棟的文學存在中那特異的審美表現。
從細致的文本閱讀中,我們感到趙柏田的小說敬畏現實與歷史,其個性追求中具有強烈的現代情感與地域傾向。他喜歡哲學,喜歡歷史,更喜歡文學,是一位勤于思考的作家。他接受中華文化的浸潤,愿意在文學的描摹、智性的思考與現實的觀照中,深刻質詢人的存在與價值,努力找尋事件中包孕的那個叫作意義與意味的東西。
以現代的眼光尋找生活的價值與意義,讓我們有理由認為趙柏田應該屬于“新生代小說”創作群體,也可以把他列入精英文學、嚴肅文學的群體范疇。從《站在屋頂上吹風》①這一文本中,就可以看出作者身上具有思想的異質性和藝術的前衛性。思想上的異質性是指他對于既成的權力敘事和主流話語的某種叛逆;藝術上的前衛性是指他對已有的文體規范和表達模式的破壞和變異生成,創造性應該是其文本應有之意。而且他的文學的精英性質并不等同于知識分子階層的文學,它是指“比較純粹意義上的人文知識分子所逐漸構建的某種獨特的話語體系。這種具有現代質感的話語體系,依法國尤奈斯庫的解釋,即指當代文學中的一種先驅現象,它在與現實關系的問題上,與‘反對’、‘決裂’具有相似的含義。”②隨著社會歷史文化語境的變遷和社會變革,處于90年代文化結構的轉型語境之下,他們獲得了自身話語權,并且逐漸形成相對獨立的話語系統的精英文學的迷人魅力逐漸顯現,伴隨被無限夸大價值的形而下的世俗物欲,成為人們新的追逐的對象。趙柏田也逐步從形而上的理想、理性追求走向形而下的生存欲望的表現層面。他堅持理性、理想又不拒絕描繪世俗生活,也沒有沉迷于語言層面的拆解、顛覆、重組和游戲,把創作實踐當成與社會與他人無關緊要的“私人化”行為,而是在現實建構中體現自己獨特的話語和主體性。在精英文學從總體上出現了由中心向邊緣位移的時候,他堅持熱衷于選擇顛覆和審丑為主要題材內容作為普遍的寫作對象。在自然、甚至看似隨意的表現中,將現實的兇殺、丑陋、陰謀、頹敗等等現象一個個網絡囊中,展現于人們的閱讀視野。主體性話語在審視“丑惡”的過程之中,不只摻雜了一些無奈和頹唐,還更有對歷史與人物重新審視的勇氣。
上個世紀90年代整體語境下面,是轉型時期特有的商業化社會語境導致了社會結構的變化,社會在物質豐富和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時,思想卻進入了荒蕪的年代。作為一個有藝術個性的作家,趙柏田面對著市場經濟體制之下的文學生存困境,極力抗拒處于生存邊緣狀態的仄閉,使生存的焦慮在創作激情的催逼下不斷以藝術形象涌現出來。他的小說創作出現了許多新景觀。作家對于社會生活的認識是在不同的話語語境下進行的,話語語境的變化會導致人們對相同歷史事件與生活事實的不同看法。或許趙柏田也不可避免地面臨著一種兩難的精神困境:一方面彰顯個人化的感性的、經驗性的美學情緒在某些商業化操作之下,過于追求個人化記憶與話語的狂歡;另一方面以社會責任為動力,又對精神價值愿意全身心地投入關注。于是,我們看到了作家對現實生活的理性熱衷與對歷史事件的耐心整理。
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趙柏田對現實題材,對農村生活密切關注的作品。一本小說集《站在屋頂上吹風》,讓我們看到了作家以現代理念理解現實的真誠情感,和對現實生活的真誠把握,也看到了作家追求與彷徨的身影。作品很多是以個人視角,尤其是童言無忌的兒童視角去看取人生世相的。《掃煙囪的男孩》、《站在屋頂上吹風》、《地震之年》、《坐拖拉機去遠方》等等小說無不是如此。這樣,小說首先就有了直率、真誠與表現成長的味道。這是人物生命的成長,是人物心理的不斷成熟。而且,流浪與行走似乎成了這些作品的關鍵詞,筆下的男孩子都以郁郁獨行的姿態在這個世界上踩出不斷探向的腳步。
《掃煙囪的男孩》中的主要人物有四個:男孩李亮、掃煙囪的男人、男孩的母親、男孩的爹。我們看到,當生存成為第一要義的時候,農村中常見的那個掃煙囪的男人一到來,總會讓李亮家里的餐桌上增添好久沒有吃到的好吃的肉。細心的男孩子也發現這個外來者的舉動,“喝好了水,他低下頭收拾東西,不留神時在男孩母親的屁股上捏了一下,男孩母親的屁股上印上了黑黑的一個指頭,她暗淡下去的眼睛亮了,她的臉像生氣的時候一樣變得紅紅的。”當然,他們曖昧的關系自然也逃不過男孩子爹的眼睛,在掃煙囪者走后,爹對女人“他弄過你身子了”的追問,有對世事的無奈,也有對自己的尊嚴與權力的捍衛。作品所傳達的文化情緒是復雜的,心理狀態是曖昧的。在他的小說之中,有對清新的性愛關系的描摹,也包括了生命與生存的價值構成。作品也似乎告訴我們“那種將審美作為一種生活理念的寫作態度已經消失不再,那種將文學當作社會責任感之表現的寫作已經不再。晚生代的寫作重點已經不再放在思想內容上,而是放在一種個人性的情緒、感受上。這和他們在80年代所受到的個人主義、個性解放思想的影響息息相關,同時也與我們這個時代的市場化處境相聯系。”③對于社會的、思想主題的、形式的追求已不再是趙柏田單一熱衷的焦點,他力圖將一種個人的、經驗性的、感官式的情緒發展為獨特的美學追求目標,李亮在滾鐵環、捅煙囪中成長起來,真實的鄉村生活圖景總是充滿極為誘人的色彩。
具有詩性特征的小說是《站在屋頂上吹風》(單篇)。作品的背景是上世紀的70年代。作家沒有強調那段時間政治的血腥,而是集中筆墨描寫了清新明麗的鄉土生活。男孩來弟在掘出的新河邊流浪,遭遇了有人落水,看耍猴和氣功師表演等許多事情。看似意外的觀察往往成為少年成熟的催化劑,寂寞環境下生長的這個男孩有意打破成人世界明顯的障礙,無目的性的游蕩以及現實的真實疼痛使他不自覺地爬上祖父家老宅的屋頂。他是以這種方式追求內心那虛幻而依稀的美麗么?我們或許能夠朦朧地感覺得到。
《地震之年》寫的也是“文革”時期發生的人們記憶猶新的事件。在“文革”背景下,菱池村的小學生們每天近乎百無聊賴地唱歌、打彈子,看老師們偷情,但這里也到處充滿了無憂無慮的浪漫色彩,甚至連讓人人們極度恐慌的地震也具有了好玩的游戲性質。夜晚村人們為躲避地震來到曬場,這里也成了孩子們嬉戲歡樂的場所。一聲驚恐的“地震了”的大喊,人們會像受驚的老鼠一樣四散離開,而讓人驚怕的地震卻終于沒有來,失望感竟襲上了有些人的心頭。作品這種童年記憶式的書寫具有落寞與明朗結合的性質,而對非意識形態特征的追尋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作品的閱讀快感和審美意蘊。
頗具有現代意緒的應該是《夏天的沮喪》。小說表現了“我”、沈飛、郭平等一群年輕人情感的躁動、幻想的神秘、青春期的性好奇。其中躍動的人物、事件很有點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式的青春騷動。他們在耀眼的陽光下游蕩,輕擲自己的青春,是不受社會關注的群體。對于他們的成長歷程而言,生活是夏天一般灼熱的,而青春又總是青澀甚至有點令人沮喪的。同時作家似乎有一種乳房崇拜,在《夏天的沮喪》等多篇作品中都提到了女人的這個身體特征。而這也正是青年們成長中遇到的普遍的好奇感與身體困惑。
《暗夜行路》也是稍有點懂事的兒童的視角。但明顯的這篇作品和其它的小說具有不同的藝術意蘊。作品有意模糊了年代,其中自然靜謐和諧的生活,頭發烏黑、明麗可愛的碧仙表姐,都讓我聯想起廢名那篇美味十足,讓人稱道的小說《竹林的故事》。美是這篇作品的內在動力,作家的生活閱歷與人生經驗更給小說以暖暖的亮色。作家執著于記憶中的南方,用審視和憂傷的眼光在尋覓和打量南方世界中少年的神秘和向往。
如果說以上提到的作品更多是對往昔童年生活的書寫,那么小說《坍塌》明顯地關注和涉及了現實生活的題材,并且是一篇充滿荒誕色彩的作品。見習記者“我”接受了一個采訪古林鎮坍塌事故的任務。乘車到了那里卻找不到地方,甚至人們罵他是“神經病”。而稀奇古怪的事情卻接連不斷發生。通過對荒誕意味的追求而達到對生活本質的把握,好像是趙柏田追求的藝術理想。有時他就像一個頑皮的大男孩,敘事既嚴肅認真又荒誕不經,也正是在這種藝術描寫里生活的本質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直接介入現實生活的作品是《一樁兇殺案》。音像出租店老板馬丁被人用榔頭殺死在自己的店內。隨著這個案件的偵破,人們知道了事件的真相。原來馬老板以前出租盜版淫穢光碟曾被停業。又以手頭有校長的妻子與人私通的材料敲詐校長一筆數目很大的錢。結果具有溫柔敦厚性格的校長一怒之下,在星期六的雨夜把榔頭砸進了馬丁老板的腦袋。破案的片警呂威也轉行到中學去教以前校長教過的歷史。這個作品或許受了日本破案推理小說的影響,作品不單單是一個偵破故事,對現實有著很多深刻的審視,承載著很大的思想容量。
在歷史小說寫作中,趙柏田更沒有忘記關注思想性與可讀性,寫出了令人嘆為觀止的作品。《明朝故事》、《一個雪夜的遭遇》、《巖中花樹》④等等,在時代和個人生活的雙重鋪陳中,作者努力去呈現那段時間思想文化的嬗變軌跡以及江南文人的精神面貌。從中我們既能夠看到一代江南文人的思想傳承,也能夠窺見他們在時代社會面前的道德困境與人性沖突,從而印證作家的“從內部去重新整理歷史學家從外部做過的事”這種獨特的歷史寫作理念。
趙柏田筆下的歷史人物描寫是對中國知識分子性格的研究。人物以各自不同的生活面貌和精神肖像貫穿了明朝整個時代,呈現出這個時代思想、學術的嬗變軌跡,以及傳統文化的潛變與趨向。《明朝故事》無疑是一篇具有歷史感的小說。這首先表現在作品對書法家徐渭這一歷史人物的解構性描摹上。作品從大學歷史教師史浩宣讀的有關徐渭的學術論文展開故事。談論徐渭和他生活中的兩個女人的史料——遠祖史生的筆記,就成為了歷史敘述的起點。從這個講述里我們看到史生一路顛沛尋找大師徐渭向其學習畫道那匆匆的腳步。一路上,先是遇到曾被徐渭攪擾春心的梨花姑娘:見到了不喜應酬的老頭唐伯虎;在山陰見到了徐渭的夫人張氏并一夜纏綿,張氏那句對徐渭充滿仇恨的“一個大騙子,一個偽君子”的評價,實在振聾發聵。在龍山衛,史生終于見到了一直無限崇敬的徐渭。藝術上很自我的徐渭就這樣真實而生動地存活在人們的現實中,其傳奇的一生給我們很多的感悟。結尾處現實與神話交迭的描寫,增加了小說神秘莫測的色彩,有很多值得回味的東西。而《一個雪夜的遭遇》則是對魏晉時期那個著名的“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的改寫。對魏晉風度有著復雜的不無欣賞的情感體驗。
從體裁和內容方面都稱得上別開生面的歷史小說《巖中花樹》更是一個收獲,作品不只與傳統的歷史論著不同,而且與我們常見的人物傳記迥異。趙柏田以小說的方式細致入微、意味深長地描寫了十六至十八世紀的江南文人王陽明的生活、事件,以心靈獨白的方式走進其內心世界,進行充分的藝術呈現。作家復活了那個在貧乏的明代中晚期開出了一樹好花的大名鼎鼎的哲人王陽明,以其豐富的個人經驗與生動的細節描寫讓這個事件與人物非同凡響。王陽明等人物寂寞地訴說著曾經的內心糾葛與苦悶,精神掙扎與超脫,自感文化潰頹的王陽明在內心世界十分頑強地保持著那一份心靈的圣潔與高貴。對于王陽明來說,深山里的山巖中寂寞地開著的一樹燦爛繁花恰恰是自己的比擬,而這荒涼堅硬的山巖則恰恰是他所生存的那個時代。這個時代的大動蕩、大變遷、大更替對于他們這些江南文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內心的荒涼與凄絕,充盈內心的抱負也恰恰是他們所渴望盛開的那巖中花樹,他的內心道德使命使得自己與世俗世界格格不入,最終選擇了以學術研究來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探究學術文化的真正命脈成為他人生的又一個更高層次的追求。
這篇小說無疑是十分個性化的。同樣是涉及歷史的小說,趙柏田的與小說家談歌等人的就很不同,談歌是從既有的歷史小說(如《楊志賣刀》)和縣志里尋找故事,而趙柏田是從歷史閱讀中以小說的筆法揭示歷史,尋找理念。在值得稱道的這種南方書寫中,在對于傳統文人言行的敘述中,作者又加入了一種現代的精神氣息。這些現代精神元素的加入使得這一寫作變得異常精彩,敘述使得歷史的面目開始變化,歷史人物以鮮活的生命姿態在其歷史時空中行走,從而這種敘述變得具有了新鮮的歷史色彩,呈現出對于江南文人精神肖像繪畫的巨大可能。爐火純青的《巖中花樹》明顯達到了對于歷史人物現代式解構的目的,極大地拓展了這類小說藝術的審美表現空間。
我們知道,小說以想象取勝,歷史用事實資證。小說中交織著歷史影像,而歷史也不妨寫得如小說一般生動。小說家和歷史學家從各自的領地出發向著對方走去,相會于幻想與事實、歷史與虛構之間的中間地帶,文學的敘事就具有了巨大的藝術空間。趙柏田在展現明代社會歷史的過程中,處處以史實為依據,以穿越時空的想象和對視捕捉人物,用生命的濕潤與情意去重新構建思想史的強度。他有意識讓那些曾經在歷史教科書里無限刻板的事物與生命,重新鮮活起來,細膩描寫歷史人物毛茸茸的生活細節。正是從這些人物生活的小資料,拼湊出一段社會的大歷史出來,以富于魅力的小說世界改變著我們既有的歷史觀。
可以認為,趙柏田這種堅執的審美追求與藝術成功應該與浙東越文化傳統有關。關于浙東文化的特色,曾有人做過精辟的論述,認為“博納兼容、兼綜整合”是浙東文化的主體品格;“經世致用、注重實功”是浙東文化的學術精髓;“主體自覺、民主啟蒙”是浙東文化開啟近代理性的靈魂;“開拓創新、與時俱進”是浙東文化的本質內涵。浙東文化重經世致用,強調個性、個體、能力。是一種優勢文化。浙東地區是一個有著深厚文學傳統的地方,是生長文學的良田。浙東文化培養出了重商經商的儒商,也讓文學精神濃郁的人們充滿著強烈的成就精神事業的雄心。追求真理,持之以恒成為他們文學事業成功的必要基礎。赫赫有名的黃宗羲、王陽明、魯迅、郁達夫等等何不是如此?
從文學創作上看,一般來說是“一方山水養一方人”,什么樣的地域就會出什么樣的作家、作品。趙柏田的《站在屋頂上吹風》中的每一篇小說都具有濃濃的浙東地域文化色彩。南方人的細膩與謙恭,南方人的聰明與勤勞都有著生動的藝術表現。但細加考察,作品的大氣也告訴我們,他似乎融合了南方作家作品的雋永細致和北方作家作品的雄渾氣象,其總體氣質和創作透現出的美學特征,在具有浙江山水清俊秀美而不乏空靈的智趣中,又添加了那種掘自生活現實的質樸而又有氣魄的血肉文字。虛實相生,形質相依,南北交融,以南為重,應該是其作品的重要特色,也是其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吧。
這種文化追求在敘事層面的表現是,他的小說極盡彰顯敘述魅力的藝術表達,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智慧和思想的深度。從現代社會生活的描寫到《巖中花樹》這類歷史小說,趙柏田無疑在進行一種扎實地認識生活與認真地解讀歷史的活動,他的寫作有著具體而明確的寫作趨向。比如對于江南文人的重新敘述,使這些被歷史不斷提及的江南文人那樣的鮮活又別有風味,對于江南文人的重新描述展示了作家的別樣書寫,將這一南方文人的精神肖像繼續向前向當代延續,對江南文化的內在命脈有了重新的探求。其小說穿越時空的想象和對視是具有開創性的,他以小說筆法寫歷史,以充滿詩意和智性的敘述方式成功地打開了神奇的歷史黑箱。
的確,不同的敘述方式確實已經帶來了不同的藝術效果。作品顯示了對生活現實的把握能力與一個歷史重新敘述者對于歷史的警惕與懷疑。有意思的是,他每篇小說的開頭都喜歡以西方著名詩人那富于哲理的詩句作引子,總領作品的意圖,朦朧地告知我們藝術的審美指向。那巨大的彈性的想象空間讓我們對于趙柏田的著作有一個更深刻理解的路徑,也讓我們感受到敘事形式對欣賞者智力的巨大考驗。
作者在敘述上打亂了物理時空的順序,《暗夜行路》、《尋找隱地》的敘述中時空交錯,現實與過去的時間經常自然、自由地切換。作者不斷地跳出來以現代人的視角與口吻進行精湛的評述,點破主旨,并且具有一種精神自我解剖的氣息,使文本具有一種介于小說與歷史之間的交叉文體特征。這種寫法,如他本人所說,明顯受到了美國漢學家史景遷和作家尤瑟納爾的影響。正是作家趙柏田的這種敘述,我們看到了中國當代作家使用西方的敘述方式與方法對于他所生活和面對的自身文化的精彩應用。這部小說承擔著把握現實生活,改寫歷史狀態的使命,于是敘事方式便在心靈的鏡子上組合出世界的萬花筒。那種層層疊合的敘事方式,不僅使故事呈現出魔幻色彩,而且還超越了故事自身,引發我們對世界以及寫作意義的進一步追詢。
敘事結構中特點比較突出的是《一個長跑冠軍的一生》的結尾處理,這個敘事非常出入意料。小說的一開始讓我以為這不過是那部著名電影《阿甘正傳》的一個翻版,一個窮困的農村孩子不斷走向成功的通俗故事。作品的開篇也大量描寫了長不大的鄉下女孩牛菊兒那淳樸甚至天真的一面,我們看不出她的任何心機。我以為這些都是作者用來陪襯主人公馬拉松的閑筆。直到馬拉松成名、娶妻時,牛菊兒“那雙那么純潔的眼睛,現在依然清澈,里面透出的卻是寒氣和邪惡”這個細節的出現,以及牛菊兒那句“我跟著你好多天了。你以為那么容易就可以甩開我?告訴你,你是跑不掉的!”“你要和她結婚可以,但要先從我的尸體上走過去。”對馬拉松最有威脅和驚人力量的話,我才感到了作者敘事的力量,覺察到作者在創作上具有的狠勁和深度,以及植根于精神內部,洞見人類本質的東西。小說是充分現實的,結尾的建構是富于藝術張力的。
這些飽含生命痛感的文字,敘事上疏密得當,節奏快慢把握自如,但沒有回避敘事的深度,看起來也很好看。這其中有人物的命運跌宕,有動人心弦的細節展示,恍如人物就在現場,小說的生活氣息與藝術想象力富于戲劇性的誘人魅力。這些顯示著作家獨特的小說美學立場,作者樂此不疲,又身不由己地對自由的精神境界奮力追求。他將文學不僅當作一種理想,一種超越的目標,而且也是當作一種生存的手段和方式而努力操持著。小說具有優美的修辭和細膩的散文筆觸,讀來著實令人喜歡和感動。作品很愿意調動閱讀者的各個感覺器官,善于運用通感來表現生活中的感受。比如氣味就是作者很愿意寫到的東西:“娘又在數錢了。娘的手上有醬油的氣味、黃酒的氣味和雞屎的氣味。”⑤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作品的藝術張力和審美感染力。
但從藝術表達來講,趙柏田的作品中還有一些不能被認同的地方。比如他的描寫現實的《坐拖拉機去遠方》這篇小說,盡管手法上以對父權的審視,緊張的人際關系,夢的囈語,蠕動的蛆蟲等丑物的展示,來盡量靠近現代人的敘事理念。但由于在處理的時候使用了太過簡單和形式化的角色與很單薄的、且略顯枯燥的故事線,就喪失了打動欣賞者的厚重的文學力量。其實,為了能夠更加深層地挖掘出生活中潛藏的一些故事元素和精神內涵,小說應該游刃有余地處理一些非常清新耐咀嚼的生活情節,讓故事本身不只具有深刻意義,而且也該善于將錯綜復雜、需要深入理解的事件交織在一起,以誘人的生活事件的描寫留給欣賞者很大的思考與想象空間,那才能塑造出感人的藝術性格并產生出震撼的藝術魅力來。小說就會以充滿生活氣息的優秀表達,成為最具有生命意義和藝術價值的佳篇杰作。
【責編 王毅】
注釋:
①寧波出版社,2006年9月版
②吳秀明:《轉型時期的中國當代文學思潮》,浙江大學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第21頁
③葛紅兵:《障礙與認同——當代中國文化問題》,學林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29頁
④《山花》2006年第8期
⑤《坐著拖拉機去遠方》,《站在屋頂吹風》第107頁